她問我，和畫家在一起是什么感覺？
　　我沒有回答她。
　　我緊緊地抱住了她。

　　我們的房子在海邊，晚上不關窗戶，海風會挾著清冷的月光散落在我和她的臉上。
　　我揪著被子和她打鬧，她不惱，就一味地溫柔地笑。笑累了，她會摸我的頭，說，我給你畫幅畫吧。
　　我就安靜下來，聽她的指揮，坐到地板上，坐到床上，藏進衣柜里。無論哪里，我都靜悄悄，我就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揮舞畫筆。

　　她什么都畫。
　　她不管什么抽象具象，我都不懂，她也隨著興致畫。油畫，水彩，素描。我什么都不懂，就聽她的指揮。
　　她不一定會確實畫完。有時她畫著畫著，就沖過來撕扯我的衣服。
　　她要聽我的聲音，她要我在海風和月色下動情地親吻她。

　　我愛她，但我更害怕她。
　　她有著一切藝術家的特性：她敏感，她多情，她抑郁，她自卑。我每天都要不停地對她說，我愛她。
　　但我依舊惴惴不安：我生怕她就像她隨便一幅畫中的蝴蝶、清泉甚至是海風月光一樣，靜悄悄地飛走。
　　我害怕，所以我要她也像我一樣，重復著說愛我。
　　她不肯。她溫柔地拒絕我。
　　我只能哭，哭到近乎窒息。我的雙手冰涼，顫抖。我?guī)缀跻毖醵馈?br>　　她握緊我的手，舔舐我的眼淚。
　　她喜歡聽我嗚咽的聲音，喜歡我為她變得滾燙柔軟的身體。她喜歡我的一切，就如同我對她的癡戀。
　　可她依舊不肯對我說愛。她從不對我說愛。
　　因為她在害怕。我知道。她也怕失去我。

　　我醒來的時候，她早就離開了。
　　也許在衛(wèi)生間，也許在我的書房，也許在她的畫室。我不知道。
　　所以我只能哭，號啕大哭。我害怕。我無法想象她不在我身邊的任何情形。
　　我不肯想象。我絕不能沒有她。如果她先我而去，我就會自殺。

　　她聽到我的聲音，會急忙回到臥室，坐到床上，緊緊挨著我，撫摸我的脊背。
　　她明明什么都肯為我做，她會為我拭去眼淚，為我更衣，為我梳理長發(fā)，為我整理書房，甚至用她作畫的手，為我洗手作羹湯。
　　我愛她，我也愛她纖細的手。她的手會在畫布上渲染絢麗的華章，會為我們點燃共同的歡愉。我親吻她細膩的手指，又攀附著親吻她柔軟的唇。
　　可她不肯對我說愛。
　　每每提及此，我就淚流滿面。

　　我是一個寫字的人。但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寫字的人。
　　我從不用美好的語言去描摹她。就像她不說愛。
　　或許是報復。我承認。我從沒為她寫過一行字，我半行詩都不愿意施舍給她。
　　她懇求我，我把頭轉向看不到她的那一面。
　　她的手滑上我的脖子。我顫抖。她溫柔地含著我的唇，手指插進我的發(fā)間。
　　她輕輕地喚著我的名字，她要我跟隨她的撩撥發(fā)出聲音。

　　她站在月光下。她穿著藍裙子。
　　透過落地窗，她幾乎要和夜幕融為一體了。
　　我恐懼地顫抖著，上前牽住她的裙角。她抱著我，嘴角噙著溫柔的微笑。
　　我顫抖著，喃喃地低語，我愛你。
　　她將我抱得更緊了些，仿佛要把我揉碎進她的懷里。

　　她坐在地板上，而我喘息著坐在她的懷里。
　　她把她弧度完美的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用她纖長的手臂將我環(huán)繞。
　　我靠著她柔軟的胸脯，為她哼唱貝多芬。
　　我們一樣。我們似乎失明，失聰，我們似乎失去言語的能力。我們需要彼此的救贖。
　　我愛你。在初日終于在海面升起的時候，我在寒冷的晨曦下吻了她。

　　她的畫板就在手邊，她的畫筆就在身后。
　　她一筆一筆描繪著朝陽的輪廓，然后告訴我，這是落日。
　　她說的那樣篤定，完全不容我質疑。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落日。清涼的，哀怨的。但這一次的墜落，明天依然又升起。

　　她想變成獨一無二的落日。
　　她不想再升起來。她一直都想拋棄我。

　　我抱著她，我痛哭。我要她不許走。
　　你必須陪著我。我不許你未經同意擅自離開。
　　她說……

　　她對我說過，先愛上的人才不是輸掉的那一個。
　　愛人者用盡千般力氣愛著那個被愛的人，被愛者日復一日會習慣他的愛。
　　愛人者抽身離去，被愛者卻無所適從。
　　這一局，分明是后愛上的人輸了。

　　你贏吧。我準許你贏了。
　　但我不許你離開。
　　我霸道，蠻橫，焦躁不安。
　　你沒經過我的允許就容忍了我的無理取鬧，就得負責容忍我一輩子。

　　我輸了，但是我不許有代價。

　　我抱著她，我痛哭。我要她不許走。
　　你必須陪著我。我不許你未經同意擅自離開。

　　她撫摸著我的長發(fā)。她向來喜愛把玩我的長發(fā)。
　　她輕輕地吻上我的額頭，初生的陽光在她的身體上鍍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她輕輕地，柔柔地，像一片羽毛似地撫過我的額頭。
　　她淺淺地笑著，用她那溫柔的聲音緩緩地對我說著：

　　“我怎么舍得啊，我愛你啊�！�

　　一時，竟是海面風平浪靜，我的心里激蕩起洶涌的浪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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