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現(xiàn)在你父母都出去了，如果你有什么想說的可以盡管說�！眲⒛褚簧戆状蠊幼谧肋�，手里拿著筆，朝一旁坐在椅上顯得有些不安的少年露出微笑，語氣溫和。

　　“他們不是我父母�！鄙倌暾f完這一句，猛地低下了頭，神情痛苦，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掙扎中。

　　劉墨竹動了動筆，在記錄上寫下“與父母關(guān)系不佳”，治療記錄的上方是個人檔案，姓名那一行填著少年的名字。

　　葉為君，葉家獨子，今年十七歲，正處于敏感多思的青春期，會和父母鬧矛盾并不奇怪。據(jù)他的父母說，為君成績很好，在學校里也受歡迎，從來沒讓他們擔心過，加上高考順利考上了本地重點，更是少年得意，意氣風發(fā)。

　　但是就在這一個月，不知道為什么為君性情大變，總是說胡話，他們夫婦忙，這些事大部分都是聽傭人說的。有時候阿姨凌晨天還黑著起來，能看到為君站在走廊里，一言不發(fā)，把她們嚇得夠嗆。

　　葉母聽到這事，連忙把公司事務推給副手，趕著最早的飛機從國外飛了回來。葉父脫不開身，只好開了視頻隔著大洋關(guān)心自己的兒子。

　　在剛才，劉墨竹簡單地和葉母聊了聊，在葉母說話的時候，葉為君極為沉默，陰郁，兩眼泛著紅血絲，其下青黑的眼圈讓他看起來憔悴不堪。劉墨竹初見第一眼便可確定，葉為君確實心中有事。

　　他筆尖點在剛剛寫的字上，不急不緩地問：“我知道你這么說肯定是有原因的，愿意和我講講嗎？”

　　葉為君目光在溫馨的室內(nèi)裝潢上徘徊游移，過了好一會，才終于鼓起勇氣一樣，轉(zhuǎn)頭正視著劉墨竹，咽了咽口水，嗓子有種緊張的干澀：“醫(yī)生，我可以說。只是你聽完后不會將我當成精神病吧？”

　　“當然，我很樂意做你的聽眾�！眲⒛窆膭畹赝�

　　“那就好……”少年又垂下頭，像被獅子咬住脖頸的小鹿，膽怯不安，骨子里又浸淫近乎本能的固執(zhí)與瘋狂。
　　一只手將搭好的高塔推倒，撲克牌散落一地，最上面的小丑咧開嘴，似笑非笑地嘲諷世人。

　　“我不是葉為君，我是顧柏然。”

　　劉墨竹沉默了，將原本寫上的字句劃掉，翻開了新的一頁，寫上從少年口中說出的名字，“顧柏然”。

　　顧柏然深吸口氣，抬頭望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艱難地開口：“我原本，應該死去了�！�
　　從十八層高樓一躍而下的風似乎還呼嘯在耳畔，日光涼薄，反射的玻璃光眩得人眼花。
　　“但是我沒有。”

　　再睜開眼，卻成為了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和他截然不同，少年的生命里充滿了溫暖的色彩，正是該鮮衣怒馬，神采飛揚的年紀。

　　“醫(yī)生，你知道嗎？當我那個時候醒來，發(fā)現(xiàn)周圍都是我不認識的人，然后一段莫名其妙的記憶插到我腦海里……我從顧柏然變成了葉為君。

　　“我沒有辦法原諒我自己。我殺人了，我把原本的葉為君殺死了�！鳖櫚厝煌Ａ送�，閉上眼，長久壓抑的疲憊讓他看起來暮氣沉沉，令人聯(lián)想到從墳墓里爬起的尸骨，縱使身體還能行動，心卻早已死去。

　　靜默。屋外艷陽高照，屋內(nèi)空調(diào)涼爽，顧柏然的話落下后，這里升起了詭譎的氣氛，像男巫口中的咒語，盡管只覺得荒謬可笑，背脊卻依然爬上寒意。
　　劉墨竹沒有貿(mào)然開口。他看出顧柏然還有話想繼續(xù)說，他要做的，是傾聽。

　　“當他們對我越好，我便越覺得難受。因為我……不是葉為君，他本來應該度過幸福美滿的一生……但是我卻占據(jù)了他的身體……”顧柏然低著頭，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覺交叉握緊，姿態(tài)猶如懺悔，“你可能無法想象這種感受。那個……”
　　顧柏然停了下來，驚惶地問：“……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這聽起來很像小說里才有的事，”劉墨竹沉默了一會，他的理智和直覺在腦海里廝殺斗爭，矛盾沖突的幾乎讓他痛苦，他把鋼筆的筆帽蓋上，深吸口氣，聳聳肩，目光從栽種的富貴竹跳回男孩憔悴蒼白，甚至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臉上，深刻懷疑自己跟眼前這人一塊瘋了，“但我相信。
　　“至少相信你不是葉為君�！�

　　他又把筆打開了，鋼筆在紙上劃出流暢的軌跡，“你有沒有想過其他可能？比如……”

　　“比如？”

　　“就是精神分裂之類的�！�

　　“你是想說我和葉為君不過是兩個人格嗎？”顧柏然有些被冒犯到了，眼中射出怒火，“你是想說，我是假的，我過去三十二年的人生都只是假的，只是一個精神分裂患者的妄想嗎？”
　　“我就知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沒有人會相信！”

　　他怒氣沖沖，雙目圓睜，青筋暴起，十分嚇人。劉墨竹卻從中看出了更深層的悲哀和絕望。

　　“好吧。”劉墨竹朝他張開雙臂，“按你說的，你死去了，卻莫名其妙上了葉為君的身，并且殺死了他。是這樣吧？”

　　“是，是這樣的……但我不是故意的！”顧柏然激烈地搖了搖頭，像是在和看不見的存在爭辯，“我只是想去到我該去的地方……我從來沒有想過……”

　　“能和我說說你的死因嗎？”

　　“我……從樓上跳了下去，然后摔死了�！�

　　“自殺是嗎？”

　　“不，不是……我只是不想變成他們。我很累了，已經(jīng)不想再逃，再抗爭，再去期待莫須有的奇跡了�！�
　　他說著，沉默下來。因怒火而短暫發(fā)亮的眼眸再次黯淡無光，然而，這么說可能很奇怪，劉墨竹確實感受到了被毒蛇爬過腳背的寒意。

　　“他們是誰？”

　　“喪尸。你知道喪尸嗎？”

　　“我知道。”劉墨竹盯著他，忽然問，“你為什么要笑？”

　　“我……笑了嗎？”顧柏然定住，他的臉上又露出那種奇怪的笑意，瘋癲，邪惡，為所有殘忍歡欣鼓舞，“我不知道我笑了……醫(yī)生�！�

　　“那是個有喪尸的世界，是嗎？”

　　“是的，人類的末路，嗬嗬。”笑聲從他的喉嚨深處滾出，簡直是壓抑不住的狂喜，有一種詭異的、從死亡深處誕生的激情重新引燃了脆弱的靈魂，又在短短一秒內(nèi)將它焚燒殆盡，再一次死去。顧柏然低著頭，雙手狠狠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幾乎要把它們扯下來。

　　他驚惶、困惑、痛苦，像被不知名的敵人逼上絕路，最后他抬起頭，滿是疲憊，“七年了。醫(yī)生，如果一個人在地獄里待了七年，他還能再回到人間嗎？”

　　“我想可以，只要你愿意。人類往往比自己想得堅強許多�！�

　　劉墨竹對他的說辭半信半疑。他覺得這一切荒誕如同拙劣作家編寫的劇本，如果顧柏然的故事平凡點，也許他會真的相信，但現(xiàn)在？他只感覺受到了嘲弄。
　　好嘛，什么時候結(jié)束呢？他想喝一杯咖啡了。
　　劉墨竹小心地沒讓自己情緒表露出來。

　　“既然你意外穿越到了葉為君的身體里，為什么不繼續(xù)下去呢？一個新的開始。這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我做不到。”顧柏然聲音細如蚊吶，飽含苦澀，“我試過了，努力過了，我做不到�！�

　　他怎么可能做得到呢？這個天使一樣的可愛少年，這個天堂一樣的美麗世界，他的存在只會讓一切變得糟糕。
　　他把葉為君殺死了。他絕對無法償還。
　　他難道應該笑嗎？難道應該毫無顧慮地享受屬于葉為君的人生嗎？

　　“我、我真的……做不到�！鳖櫚厝浑p手緊握，聲音變得干澀起來，“醫(yī)生……我罪孽深重。”

　　“你沒有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劉墨竹十分溫和。

　　“不，我罪孽深重，我清楚地知道……而你原諒不了我。醫(yī)生，你還記得我問你的問題嗎？”

　　一個人總是在不斷地、不斷地試圖逃離他自己。

　　顧柏然向后靠去，眼睛望向天頂，嘴角再一次浮現(xiàn)出那種奇怪的、悲傷的笑容：“我告訴你答案吧�！�

　　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一旦面對了那個名為“自己”的存在，就會發(fā)生極為恐怖的事情。
　　整個世界空蕩蕩的，意義淪喪其中，生活變成一場無厘頭的鬧劇。

　　你找到了自己，接受了自己，你便有了使命。
　　你成了你自己的國王，你成了你自己的騎士，你必須要與整個世界為敵。
　　不然你以為“自己”為什么會躲起來？

　　“我告訴你答案吧。
　　“人一旦下了地獄，他就不可能再回到人間了。
　　“要么上天堂，要么將人間變?yōu)榱硪粋�地獄，
　　“除此之外，沒有第三種可能�！�

　　顧柏然聲音很輕，在中央空調(diào)的冷風下微如飄絮，無孔不入地鉆進每根骨頭的縫隙里。

　　劉墨竹感到遍體生寒。

　　顧柏然已經(jīng)站了起來，拉開門，朝外面等待的葉母喊：“媽媽，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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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什么新的開始，因為人永遠也逃不開過去。他們不斷地、不斷地重蹈覆轍，最后將自己毀滅。

　　之后不到三個月，葉家遭遇入室搶劫案，葉父葉母均被殺害，葉家獨子不知所蹤。

　　兇手殺人手段極其殘忍，尸體頭部被整個破壞，腦漿灑落在地上，并在一旁用鮮血留下了字跡——“顧”。

　　在此后十年，代號為“顧”的殺人魔不斷犯下命案，流竄逃亡。被警方逮捕時，他剛敲破一位受害者的腦殼。白色的腦漿順著破洞流了出來，他若無其事地擦了擦沾滿鮮血的雙手，面對著全副武裝的刑警笑了出來，像在招呼老朋友：“你們來了？”

　　“不許動！放下武器，把雙手舉過頭頂！”

　　“真可惜，我還想晚一會再上天堂�！彼舶卜址值匕咽峙e了起來，沒有任何抵抗的跡象。

　　一個女警破口大罵：“去死吧，你個人渣！你只配下地獄！”

　　“啊，那正是我想要的。”他笑了笑，戴上手銬坐上了警車。

　　遺憾的是，殺人魔“顧”的愿望最終沒能實現(xiàn)。
　　雖然他已整了容，但經(jīng)檢測發(fā)現(xiàn)，所謂的“顧”竟是十年前葉家失蹤的獨子！
　　于是這件案子就以將“顧”關(guān)押入精神病院草草結(jié)案。

　　直到一天清早，“顧”用一根鋼筆插入喉嚨，離奇地自盡而死。

　　負責他的醫(yī)生表示，盡管這根鋼筆是他的，但他并不知道“顧”將它偷走了，更沒想到“顧”會以此自盡。

　　“調(diào)查結(jié)束，你可以走了，劉醫(yī)生�！�
　　“好的�！�

　　他下樓回家，泡了一杯咖啡，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一本厚厚的筆記，一頁頁翻開來。
　　那上面都是有關(guān)殺人魔“顧”的報導。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臉上浮現(xiàn)的奇怪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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