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人皆知，長公主體弱多病。
　　懷寧三十一年，長公主病逝于一個秋雨纏綿的夜。那晚公主府里桂花落盡，一樹的爛漫零落成泥，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鋪了一地黃金。
　　葬禮上我聽到有人說：“同一天走的，是小將軍來接公主了嗎？”
　　愿為長公主，得嫁小將軍。
　　這是曾在京中傳唱一時的歌謠。
　　我在懷寧三年第一次見到長公主。
　　京市繁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街上有綾羅綢緞的富人，也有衣不蔽體的乞兒。
　　那時我剛從酒樓里出來，黑云漸壓，風(fēng)雨欲來，行人神色匆匆。街邊停留的車馬華貴異常，掀起的轎簾下露出一張白玉似的臉，令我目光多停留了幾分。
　　那時候的長公主不到豆蔻年華，玉雪可愛，像是用錦繡堆成的瓷娃娃，美麗又脆弱。
　　淡藍(lán)色的長裙逶迤，流云繡花的長袖下是一雙嬌嫩白皙的手。她拿著繡有金桂的手帕，仔細(xì)地替摔倒在車馬前的孩子擦臉。
　　那孩子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然而一雙眼生的極漂亮，像是清泉里浸著瑪瑙。
　　他緊緊攥著長公主的衣袖，在她的憐憫下喚她貴人。
　　“貴人，帶我回家好嗎？”
　　我瞧見長公主的心軟，她對于弱小者總懷有極大的寬容，在嬤嬤不贊同的神色里，她牽起了那孩子的手。

　　二.
　　我再見長公主是在皇城。
　　劉公公引我去御極殿的路上，正巧要穿過御花園，荷花綻開一池的美麗，涼亭的貴妃榻上倚著一個少女，烏發(fā)堆云，眉眼風(fēng)流，卻掩不住那抹虛弱蒼白。不過四年，她便褪去了童稚之色，沉穩(wěn)得像個大人。
　　她含笑望著不遠(yuǎn)處正為她表演功夫的少年，輕聲喚他“平安”。
　　那孩子是被賜名為平安。
　　劉公公領(lǐng)著我見了禮，長公主好奇地盯著我多瞧了幾眼，夸了我一句“腹有詩書”。
　　我立刻感到一道猶如利箭的目光釘在背后，不等我回話，少年就擋在我面前，撒嬌問她：我與探花相比，孰美？
　　少年從塵埃里被人牽起，昳麗的容貌逐漸長開，可以窺見日后的風(fēng)姿卓然。
　　他比長公主還小一歲多，此時小兒情態(tài)，如同像長姐撒嬌的孩童，倒也不惹人心疑，唯有那一瞬間流露出的渴求，讓我得以驚覺他掩藏在乖巧外表下的占有欲。
　　離開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首，少年依偎在她懷里，如同任何一對關(guān)系深厚的姐弟。他將剝好的葡萄捧到她眼前，小心翼翼，如同捧著自己那顆心。

　　三.
　　年輕的帝王剛接見完重臣，臉上的怒色還未能及時隱藏，他努力勾出一個親切的笑，仿佛任何一個禮賢下士的君王。
　　“愛卿可愿意尚主？”他問。
　　我跪伏于地，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wěn)：“臣不愿�！�
　　回去的路上我腦海里閃過帝王那陰沉的面孔。
　　后悔嗎？
　　不后悔。
　　我想起科考前羞澀地說著等我的未婚妻，怎么能辜負(fù)她殷殷期盼，負(fù)心薄情。
　　出宮門的路上，我看到平安把玩著腰間的佩劍，擦肩而過的瞬間，我并未錯過他眼里一閃而過的殺意。
　　“算你識相�！彼腙H眼睫，笑容牽強(qiáng)。
　　還是個不會隱藏自己情緒的孩子啊。我笑著搖了搖頭，大跨步離開了這座華麗的牢籠。
　　再后來，我又聽聞了他在中秋宴上大放光彩，連原本只是送他給公主逗樂的太后都贊嘆連連。
　　他沒有離宮，而是領(lǐng)了宮中禁衛(wèi)的職，為的是能多看那人幾眼，能在周圍護(hù)她周全。

　　四.
　　懷寧十年，兀金國來使，求娶公主。
　　本朝唯有一位長公主。
　　兩國已有二十多年未曾開戰(zhàn)，如今兵強(qiáng)馬壯的兀金國言語頗多不屑，似乎并未把才親政三年的君王放在眼里。
　　我在群臣之中隱約看到帝王手上的青筋，想到長公主的蒼白臉色，以及平安眼里快掩藏不住的熾熱，低頭想著也許這一年并不會平靜。
　　我在宮中行走，留心之下，總會聽到長公主的消息。
　　她嫻靜溫柔，因為不能大喜大悲；她不能常出門，因為身子太過孱弱；她喜食蜜餞，因為唯有這樣才能壓住中藥的苦澀。
　　她的歡樂太少了，大概除了平安，很少有人能讓她展顏一笑。
　　自從兀金來使后，她平靜的臉蒙上了一層憂慮，平安從她眼里看到了決然，這幾乎使他心碎。
　　他不再講那些有趣的故事，將禮物送過來之后，他只是沉默，無比依戀地把頭枕在她腿上，祈求地望著她，用行動告訴她他的不愿。
　　長公主摸了摸他的頭發(fā)：“我是公主，我不去，誰去呢。”
　　他跪在長公主面前，抓住長公主的手，聲音暗啞又哀切，有著不顧一切的沖動。
　　“可公主就是我的命……他們這是要我的命！”
　　而平安絕不會交出自己的命。

　　五.
　　我再見長公主是在大軍出征前。
　　她披著朱紅的披風(fēng)，站在皇帝身后，眼眶發(fā)紅，看著那個披甲執(zhí)銳的少年不說話。
　　大軍出發(fā)了，她還留在原地，從旁邊過去的時候，我只聽到一聲極微弱的哽咽。
　　“平安�！�
　　長公主終于隱約意識到了自己的心思，那樣熱烈不加掩飾的感情，她做不到無動于衷。
　　她想起平安對自己的依賴，那雙漂亮的眼睛只有在看向她的時候才會熠熠生輝。
　　平安長大了，無論是替她擋住那些的不懷好意的玩笑，還是溫柔地告訴她想守護(hù)她一生，她都不能欺騙自己說沒有心動過。
　　我從皇帝的只言片語中推測出長公主終日愁眉不展的原因，她在替那個少年擔(dān)心，以至于憂思過度到臥床靜養(yǎng)，卻再沒一個人撒嬌賣癡給她喂蜜餞，對她說“我好心疼”。
　　皇帝對這個搶了自己的姐姐關(guān)注的人向來沒有好臉色，但是也默認(rèn)了他的陪伴確實是他無法給予長公主的東西。
　　如今看著長公主的憔悴，他也只是悶悶不樂地按了按自己的頭：“待他回來，讓阿姐好好收拾他。”

　　六.
　　這場戰(zhàn)役結(jié)束得不算快，一開始輸多勝少，直到平安帶著一只小隊深入敵國，出其不意斬殺了對方的一位皇子，正好是上次隨使者求親不成的主戰(zhàn)派。
　　對方被活捉時大概知道自己逃不過了，干脆放肆辱罵起他們。
　　平安眉風(fēng)不動，直到聽到他對長公主的污言穢語，才手起刀落，斬了對方頭顱。
　　“我殺了他，我有私心，”平安在信里說，“我討厭他說你的每一句，也討厭他看你時露出的神色，讓人惡心�！彼运髞砻送诔隽怂难劬�，割了他的舌頭。
　　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恨不得把命奉上的人，他一句重話都不愿意對她說，他怎么敢？
　　平安被封了將軍，十九歲的將軍，這在本朝并不多見。
　　戰(zhàn)爭將他打磨得越加鋒銳，足夠的狠辣無情使他在戰(zhàn)場如魚得水，封賞無數(shù)。班師回朝那日，小將軍之名傳遍京都。
　　少年倚馬待，高樓紅袖招。
　　一時說親之人踏破了將軍府的門檻，卻全都被推拒。沒幾天，就有圣旨賜婚，隔年將長公主下嫁。
　　紅妝十里，羨煞旁人。
　　我在賓客之中第一次看到那孩子笑的那么開心。
　　他喝醉了，朝我敬酒的時候，聲音小了很多。
　　“我終于娶到她啦，”他說，“我會對她好一輩子，李大人，你沒機(jī)會的�！�
　　他大概忘了我早已娶親的事實，一張臉被醺成少有的艷色，在燈下看來美得驚人，連那雙常年沉著暗光的眼，都被照出了暖色的溫柔。
　　“鴛鴦比翼，白頭偕老。恭喜�！蔽覠o意探究這是帝王對他的施恩還是對長公主的憐惜，只要他們兩人相守一生，結(jié)局就不算糟糕。

　　七.
　　長公主身體孱弱無法有孕，平安推了所有人送的美人。
　　“我怎么能讓喜歡的人傷心�！彼f。
　　如此直接的告白引人羨慕，連向來溫柔的妻子都忍不住嗔了我一眼，道我榆木疙瘩，不解風(fēng)情。
　　兩人足夠恩愛，平安更是甘愿收起屬于狼的利爪與獠牙，偽裝成貓，放下身段逗她開心。
　　大約他此生的溫柔，都給了這一個人。以至于這段京城佳話，帶動了不少寫情情愛愛的市井話本。
　　平安畢竟是在戰(zhàn)場受過傷，連長公主也沒想到，他會走的比她早。
　　懷寧二十八年，他握著長公主的手，再也沒了聲息。
　　他說了很多我舍不得，最后卻只看著長公主，像是要把她的的模樣刻進(jìn)腦海。
　　“如果有奈何橋，我一定在橋上等你，別哭，你活久一點，多久我都等你。”
　　可惜的是，平安的離去還是擊垮了她的身體。
　　在長公主葬禮上表達(dá)了哀思之后，我同妻子回了府。
　　從桌上隨手抽了一本書，才發(fā)現(xiàn)是當(dāng)年流行的關(guān)于他們的話本。
　　翻開第一頁，只有一段話。
　　“余憶童稚時，茍延于市井之內(nèi)，殘喘于街巷之間。見長公主，如遇仙姝。踏曉光祛滿目陰霾，攜月色滌一身塵埃，于是此生情障，再難堪破�！�
　　我仿佛又見那個愿交出所有權(quán)力換一旨賜婚的少年，眉梢含了春江花月，道他此生情障，堪不破，也不愿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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