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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經年
四月的林間,風吹和柳,草長鶯飛。
她看著碧波蕩漾的湖面上映出的倒影,又是呆愣了一陣。
那已不再是她原本的臉了,水面只映出了一只白色的小狐貍。
黑水晶一般的眼瞳,銀白色的毛膨松柔軟,是一只漂亮的小狐貍。
這應該,還是在夢里吧。她抬頭望望蔚藍的天空,卻不因為恐懼而哭泣。
她,是只不會流淚的小狐貍啊。
“嗖——”一只箭撕裂寧靜,破空而來。她急忙躲避,卻還是遲了一步,小巧的弩箭深深地扎進腿里,血流如注。
沒再猶豫,她轉身狂奔。殷紅的血滴下,每一步都濺開一朵妖艷的花。
聽著身后越發(fā)逼近的腳步聲,她跑得更快,如同從未受過傷。雖然來到這里純屬無奈,但她,并不想就此死去。
慌不擇路中,她撞上了一個胸膛,溫暖干凈,淡淡的青草氣息讓她想就這樣沉沉睡去。
卻在昏昏沉沉間聽到一個澄凈清朗的聲音低低地驚嘆:“好漂亮的小狐貍……”
*** ***
再次醒來,充盈鼻間的是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輕嘆一聲,原來她,還在那個夢里啊。
猛地被人抱起,一張張帶著好奇的稚嫩臉龐在她模糊的視線里恍惚閃現(xiàn)著。小孩子們欣喜地圍在她身邊,一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正當她有些無措之時,一只手溫柔地將她抱在懷里,似曾相識的聲音響起:“它還有傷呢,大家可要小心一點兒啊!
抬眼看去,籠在一片朦朧光暈中的少年唇角輕揚,勾勒出優(yōu)美的弧度。那般沉靜如水的,只是淡淡的微笑。似陽光下的溪水,澄澈而美好。
于是,她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
從那第一眼起便知道,這個溫暖的笑容會深深地印在她的心底,一輩子。
*** ***
慵懶地趴在道場門外,感受著陽光溫暖的輕撫,她舒服地瞇起眼睛。
身后的道場里傳來少年指導他人劍術時的呼喝之聲,綻放在他臉上的自信笑容,她不回頭也感應得到。
這個少年是迷一樣的存在。
他是受孩子們崇拜的宗次郎哥哥,是受學生們敬重的沖田師傅,是眾人口中年少的天才劍士,是沖田家的頂梁柱。這樣多身份的他,卻一直那么謙遜有禮地笑著,從容淡定。
她喜歡跟在他身邊,即使腿傷痊愈了也不愿離開。
少年有時會無奈地拍拍她的小腦袋,希望她回家去。而她則搖頭晃腦地裝作聽不懂,一溜煙兒地跑開,然后繼續(xù)留在他身邊。
她心底的小秘密啊,即使聰明如少年,也是不會知道的吧。
就像《小王子》里說的那樣,他是她的小王子,她是他的小狐貍,如此獨一無二的存在。
因為心里有所惦念,便再也沒有了漂泊無依的感覺,在這個世界,他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啊。
在那個四月天里,從少年躺在草地上小憩時起,從她撞入少年懷中時起,從他們闖入彼此的世界時起,他們的命運便注定如藤蔓般纏繞難分。
這便是命吧,她常常這樣想。
所以她注定為他停留,所以他注定被她牽絆。
結束里訓練的少年走出道場,坐在回廊邊,把縮成一團的小狐貍抱在懷里。
看著她在懷里偎得更緊,少年唇畔的笑容愈發(fā)溫柔。
透明如琉璃的陽光下,萬物寂靜無聲,淡然的少年和他懷里如精靈般的小狐似剪影般定格在風里,溫馨如畫。
*** ***
風過,云卷。
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時已是烏云密布。
陣陣涼意將她從夢中驚醒,身邊那少年,早已消失不見。
不安的情緒讓她惶急地跳起,匆匆去尋找少年的身影。
而他的房間早已是,人去,屋空。
她猛然想起,少年不久前在她睡意迷蒙之際說過的話。
“小貍,我可能要隨近藤先生,土方先生一起離開了?墒,你,要怎么辦呢?”
這句沒有被她放在心上的話,居然是他離開的預兆嗎?
所以,他便丟下她,這樣離開?
她以為他們可以一直在一起,她以為他們可以永遠不分開。
是她,錯了嗎?
轉身走出那個空空蕩蕩的房間,苦澀的笑越發(fā)明顯。
四月的春光是不定的繁華,時而表現(xiàn)陽光下一切的美麗,時而黑云帶走了一切,也帶走了,他。
她以為的永恒,轉瞬間,支離破碎。
有沒有人可以告訴她,沒有了小王子的小狐貍,要怎么做才好呢?
*** ***
陰云將大地籠罩,漆黑如夜。
狂風裹挾著暴雨,在曠野上肆虐。
忽地,一道急奔的身影如白色的閃電,劃破黑暗。
小狐貍奔跑著,顧不得滿身的傷痕泥水,只是一味地向前跑。
吶,如果我就這么一直跑下去,你會不會像那天一樣,出現(xiàn)在我面前?
臉上滿是冰冷的雨水,卻沒有一絲溫熱的液體。
她,沒有哭。
哪怕他真的離開,永生不見,她也不會哭泣。
因為,她是不會流淚的小狐貍啊。
*** ***
木屋里,浪士們正熱熱鬧鬧地吃著飯。少年坐在角落,看向窗外的眼神里有著擔憂和落寞。
他沒有向她道別,而是像心虛的小偷,趁她熟睡時溜走。他害怕,如果在離開時看到她,會情不自禁地帶她走。
可是,在自己都前路難測的時候,他又如何能保護好她?
左之助他們常笑他待小貍如待人一般?伤麄冇衷鯐,面對那雙清澈的眼睛,他從不曾把她當作狐貍看待,而是朋友,無需多言便心有靈犀的朋友。
只是,這樣不告而別,她定然不會原諒他了吧。
若她又恢復了剛遇見時對人警惕冷漠的態(tài)度,又該怎么辦呢?
他,還是放心不下啊。
“總司!總司!”木屋的門被猛地拉開,小個子的劍客大叫著沖進來,懷里似乎抱著什么。
“新八,怎么了?”少年站起身,微笑著看向自己的隊友。卻在看到他懷中之物時,凍結了唇角的笑容。
細小的傷痕遍布全身,滲出的血與泥水混在一起,滴滴答答地落下,觸目驚心。
但,即使如此狼狽,那雙清澈的眼瞳卻依舊明若往昔,純凈到讓他心痛。
“小……貍……”急急地抱過她,卻細心地不弄痛她的傷口,少年輕喚的聲音里有了一絲哽咽。
如此自以為是的替她作了決定,她還對他不離不棄嗎?什么天才劍客,這般愚蠢的他,連珍愛的她都照顧不好啊。
“吶,小貍。我,沖田總司,再也不會丟下你了。”少年輕輕地許下承諾,她上揚嘴角。
如果連少年自己都無法將他們分開,那么便沒有什么可以讓他們分離了吧?
*** ***
光華流轉,歲月如梭。
春夏交替中,日子似乎溜出了好遠的距離。遠到讓她覺得,那暴風雨中的短暫分離已恍若隔世。
從江戶到京都,從壬生浪士到新撰組,少年他們都經歷了太多。
多到那些熟悉的人們成為了殘酷的壬生狼,躲到少年的明眸里有了風霜刻下的疲憊,多到那雙修長白皙的手已染滿了鮮血……
她知道,這是宿命,所有人都無法逃開的宿命。
那些耳熟能詳?shù)男彰缫颜f明了他們的身份——一群幕末的悲情劍客,一群從血海中殺出的地獄修羅。
而那溫雅如清風的少年,此時已是長州蕃士無法擺脫的噩夢,鬼之子——沖田總司。
她厭惡殺戮,她害怕看見他滿身是血地回來,她害怕看見少年執(zhí)劍斬殺的冷酷表情。那樣陌生,讓她心痛難當,如墜冰窖。
可是,當她看到新撰組成立那天,少年臉上洋溢的笑容,開心得像個孩子;當她聽到袛園祭上,少年快樂地和大家約定來年的煙花。她便明白,他只是拿起劍保衛(wèi)著自己的家,守護者重要的人。
她亦明白,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年代,從少年踏上這條路時起,便已,不能回頭。
即使他眼中有著一如從前的溫柔,即使他仍在吃著糖果時露出可愛的滿足笑容,即使小孩子們還是喜歡纏著他,叫他“宗次郎哥哥”。
他,都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少年。
他們,都已無法回到從前。
元治元年,六月五日。
震驚全國的池田屋之役始于入夜之時,作為一番隊隊長的總司早已隨隊出發(fā)。
她在檐下等待,看著暗潮般幽藍的夜色一點點變沉,心中的陰翳和不安也漸漸彌漫開來,讓她坐立難安。
一夜無眠,當天幕泛出白色的曉光,熟悉的人影終于出現(xiàn)在門口,卻已虛弱得無法站起。
雖然少年的臉上仍是云淡風清的笑容,雖然他輕松地說身上的血都不是自己的,但那嘴角邊的暗紅印跡卻已將她推向崩潰的邊緣。
呆呆地站著,所有人都在進進出出地忙碌,除了她。
還能做什么呢?這是上天寫好的劇本啊。她不過是提前知曉,提前絕望。
肺結核,諷刺到可笑的字眼呵。在現(xiàn)世可以治愈的病,此時卻是奪命的絕癥。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眼睜睜地看它一步步奪走自己最珍惜的那抹笑容。
在宿命面前,人那點渺小的力量又算得了什么?
當醫(yī)生走出房門下達死亡的判決,當新八紅著眼揪住醫(yī)生的衣服說他是騙子,當左之助不顧勸阻地要往房里闖,她沉默著,轉身走下回廊。
抬頭望向天空,輕輕微笑。
多好的天氣啊,只是陽光太過刺眼,讓她的眼睛不由自主的酸澀,直至疼痛。
沒有淚水,空洞的眼中連絕望都被湮沒。
她,還是那只不會流淚的小狐貍啊。
*** ***
京都的局勢越來越紛亂,少年的病卻愈發(fā)重了起來。重到連執(zhí)劍對他來說,都已是困難萬分。
“總司,去千馱谷養(yǎng)病吧。等病好了,再重新歸隊!痹谕练秸f過這話的幾天后,他們便登上了遠行的車。
在屯所門口,許多送別的隊員都在偷偷地抹眼淚,他卻依舊微笑著,向大家承諾著歸期,然后告別離開。
但,他們心里都清楚。
Sayonala,再見,再也不見,永生之別……
*** ***
陽光靜靜地灑在小小的庭院,一派祥和。亂世之中,難得的寧靜時光。
潔白綿軟的云飄過湛藍的蒼穹,極澄極澈的藍,藍到讓人心碎般的痛。
長臥病榻難得出房的少年此刻倚坐在回廊邊,懷抱著她,享受著五月溫暖的日光。
輕風拂過,發(fā)絲在空中飛揚,把他的臉色襯得愈發(fā)蒼白。養(yǎng)病的這些時日里,他變得更加瘦削。金色的陽光籠著他纖弱的身軀,不禁讓人產生他即將消逝在這光芒里,湮滅在這和風中的錯覺。
她向他的懷里偎得更緊些,用少年溫熱的體溫平復她不安的情緒。
“吶,小貍。真可惜,八重櫻,都已經落盡了呢!鄙倌甑穆曇粼诙呿懫,一如既往的溫和中卻因為長久的嘮咳帶了些沙啞,讓她的心一陣緊縮。
抬頭看向他的眼睛,那溫柔如水的深潭,如今卻染上了疲累和落寞。
沒關系啊,她會陪他一起等著櫻花再度盛放的季節(jié)。不管是兩年,十年,二十年……
她都會,一直陪在他身邊。
“小貍,我昨晚,又夢到大家了!鄙倌昀^續(xù)淡淡訴說著。
他知道,他的心情,她都懂。
“土方先生還是那么嚴肅,近藤先生在和阿一喝酒。呵呵,新八,平助他們還是一樣愛搞怪呢!彼剖窍氲搅碎_心的事,少年輕輕笑出了聲,只是那笑卻很快黯淡下來,“還有,山南大哥……”那個一直待他那么好的和藹大哥啊,那個在他的介錯之下剖腹的大哥啊……
輕舔他的手背,她不想讓他總沉浸在悲傷的情緒里。
雖然,她明白他心里的傷。撕裂的瘡口,即使血干涸了,也是一樣的痛。
“若還能像以前一般就好了!彼吐曒p嘆,幽深的瞳眸中滿是哀傷,“只是,我再也拿不起劍了啊!
聽著他的哀,他的痛,她的心如同被狠狠地碾碎。
對于總司來說,不能再執(zhí)劍,不能再和那些視為親人的隊友并肩作戰(zhàn),是他心里最大的傷口吧。而她,看著那傷口在眼前擴大,潰爛,卻束手無策,無能為力。
“咳咳……”少年低低地咳了幾聲,將懷里的小狐貍抱得更緊了些。雙眼卻漸漸闔起,長長的睫羽遮住了那一眸波光瀲滟的星輝。靜謐之中,只有他愈漸微弱的心跳聲漾開,消散。
唇畔勾起一抹滿足的笑意,少年的聲音似從渺遠的地方飄來:“小貍,對不起……”
對不起,不能再和你一起看櫻花盛開
對不起,不能再陪你看星空下的煙花綻放
對不起,不能遵守對你的承諾
對不起,又一次把你丟下
對不起,不能,帶你回家……
溫柔的聲音散落在風里,紛飛,湮滅……
她在他漸冷的懷抱中微笑著,一如既往。
吶,總司,你很冷嗎?那就再把我抱緊些,就不會冷了啊。
總司,今年的煙火,我們去京都看可好?就像過去一樣,在燦爛的星空下,看火樹銀花。
總司,明年的櫻花,我們回江戶看可好?你不是總說,家中園里的櫻花是最美的嗎?我們要一起看那花開,花落的呀。
吶,總司,你睡著了嗎?那就好好休息吧。等你病好了,我們,要一起回家啊……
*** ***
霪雨霏霏。
似乎從總司睡著的那天起,便一直在下雨。
天空也有流不完的,悲傷的淚。
她亦步亦趨地跟在人群后走著,依舊是不變的笑臉,恬然如昔。
少年被安放進坑底的棺木里,俊秀的臉上仍帶著淡淡的笑容,仿佛真的只是安靜地睡去。
正當人們要蓋上棺蓋時,撕心裂肺的悲鳴聲突然響起,哀傷沉郁,傳徹山谷,似乎要訴盡所有的絕望和痛楚。
心,好痛。
真的,好難過。
如同被人狠狠扼住了咽喉,窒息般的疼。
原來,這就是宿命嗎?
在幸福的時候,將最珍愛的奪走,把一切美好和希望,碾碎,成灰。
原來,她才是最笨的笨蛋呵……
她以為,連少年自己都無法分開的他們,是許諾了永遠的牽絆。
原來都是她懦弱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一遍遍對自己說的謊。
原來謊言說一百遍,就會變成自己認定的真理。
原來最好的麻醉劑不是酒精,而是,自欺欺人……
他,離開了。
再也不會回來了。
完完全全地消失在她的生命中了啊……
在眾人的目光中,小小的白狐走向那個樸素的棺木,濕透的全身不斷地落下水滴,清澈的眼中卻帶著淡淡的笑意。
忽然,她縱身一躍,輕盈地落入了少年已經冰冷僵硬的懷里,滿足的閉上了眼睛。
沒有人注意,在她躍入棺中的一瞬,風中飛落的一點晶瑩。在陰暗的天地間,卻好似有星芒流轉,絢爛的剎那芳華。
是啊,那不過是一滴雨水。
一滴,溫熱的雨水罷了……
她可是,不會流淚的小狐貍呵。
吶,總司,不管去哪里,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的啊……
*** ***
『才話別已深秋,只一眼就花落。窗臺人影獨坐,夜沉得更寂寞……』
“白筱璃!快點起床,要遲到了!”
熟悉的叫嚷把她從夢中吵醒,白筱璃睡眼惺忪的坐起,看向自己的室友阿央:“現(xiàn)在幾點了?”
“還有二十分鐘就上課了!”阿央邊說邊拿起桌上的書,“我先去占位子,你快點兒!”
“嗯!币贿叴饝贿吙焖倨鸫玻左懔н有些沉浸在昨夜的夢里。
雖然那么真實,但應該,只是夢吧。
自己居然變成了狐貍,她自嘲地笑笑。一定是小說看多了。
忽略心口空洞的痛,白筱璃也抓起書,跑出了宿舍。
『……一段路分兩頭,愛了卻要放手。無視東風走過,揚起回憶如昨……』
跑過綠樹成蔭的校園小徑,卻在轉角處撞上了人。
白筱璃摔倒在地,手中的書也丟了出去,紛亂散落。
“你沒事吧?”柔和的嗓音響起,那樣陌生,卻又仿佛熟悉得深入骨血。
『……你眺望著天邊,我眺望你的臉。謹記你的容顏,來世把你尋找……』
她抬起頭,夢中的那張溫柔笑顏就這樣出現(xiàn)在眼前。
不,也許,根本就不是夢……
『……搖搖欲墜不止你的淚,還有僅剩的世界。嘲笑的風高唱的離別,我卻聽不見……』
淚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一滴滴,在陽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在風中氳開,綻放。
剎那間,白筱璃已是淚流滿面,似是要把積蓄幾世的淚流干流盡。
『……穿越千年的眼淚,只有夢里看得見。我多想再見你,哪怕最后一面。前世未了的眷戀,在我血液里分裂。沉睡中纏綿,清醒又幻滅……』
溫熱的指腹滑過她的臉頰,替她拭去淚水。白皙修長的手卻撫著她的臉龐,沒有離開。
少年俊秀的臉上綻開如風的笑容,眼波溫柔四海:“吶,小貍。我,再也不會離開了……”
穿越千年的眼淚,只有夢里看得見。
不管還要等待多少年,
我一直,都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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