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某人
　　
　　南方海濱城市的深秋陰冷潮濕。放學(xué)一小時后的校園，一掃重點中學(xué)人多的喧囂，格外空洞寂寥。我皺著眉，拖著腳，揣著家常便飯似地不及格的數(shù)學(xué)試卷。踏在滿地法國梧桐的落葉上，細(xì)碎輕微的聲音。
　　忍不住四處張望，想看見他，卻又害怕看見他，他如果出現(xiàn)，一定會對我溫柔微笑，但是他決不會接過我的書包，扶我一把，尤其在我這么落魄時。就像中午，他微笑和我打招呼，卻拒絕幫我排隊買一碗菜，就算他明明看見我扭了腳。
　　秋風(fēng)細(xì)細(xì)，衣服與劉海被徐徐吹起，而人在脆弱的時候，往往會比較懷舊吧，想念那些已過去的時光，想念那些已離開的人。
　　如果某人在，一定會搶過我手中沉沉的書包，怒斥：“傻瓜，怎么那么不小心自己？”如果某人在，一定會變魔術(shù)似地掏出德芙巧克力逗我開心。如果某人在，一定會將我強行塞入出租車。
　　可惜某人不在，所以我想見你，非常非常。
　　你當(dāng)然不叫某人，但我從不愿稱呼你的名字。我覺得你的名字辱沒我的驕傲，因為雖然你以美玉為名，卻很暴戾。雖然你的名字諧音為順眼，我卻覺得你刺目。平頭，打架，臟話，不及格，這些與十六歲少女的優(yōu)等生世界格格不入。
　　干凈，文雅，溫柔，悲天憫人的昴流才是我的夢中人，最重要的是他非常美麗。美麗？是的，美麗！十六歲的少年，有著柔弱的眼睛，讓人的心無緣無故地沉陷，柔軟地疼痛，還是不明白他為什么那么無辜？他是日本最成功的商業(yè)化漫畫組合CLAMP筆下最成功的女性殺手，在東京這奢華的現(xiàn)代巴比倫里，站在慈悲與殘酷的十字路口，與另一個名叫星史郎的男人相互矛盾相互撫慰，演繹著只屬于他們的悲歡離合。
　　而我稱你為Scott,那名字曾屬于我的愛貓，但用在你的身上并沒有深意。只是一時失意的我的即興之作，只是那個雨天后的自然而然。
　　因為你不是我重要的人，我愛我的貓，但是我不愛你。
　　就算你和我一起漫無目的在雨中尋覓那走失的貓，金剛怒目似地吼我：“笨蛋，快死回去，不然就感冒了�！�
　　我卻堅持，且毫不客氣地吼回去：“要你管。”
　　你改作柔聲細(xì)語，“回去好嗎？”好別扭，有悖于你一貫的形象，但我無暇取笑，甚至懶得理會。
　　“Scott，Scott……”獨占著你的雨傘，在渾身濕透的你面前，一意孤行的我心心念念的也只是我的貓咪。
　　“我來找了�！蹦氵业氖�，強拉我離開。
　　“找不到怎么辦？” 你的手濕冷，好不舒服，我掙開。
　　“明天，我送你一只�！庇晁阅隳樕系蜗聛�，你不耐煩地一甩，說話口氣卻仍極力克制。
　　“可……”
　　“走了。”你硬將我塞進(jìn)出租車，“車橋街，八十七號�！�
　　我驚訝地看著你，為什么你知道，我從沒告訴過你，我認(rèn)為沒有必要。我還在想那句話，你單薄的身影在雨簾中迅速地倒退，消失。因為汽車的速度。我和你之間，橫亙著無限的天宇；在那里一片寂寞，在那里沒有話語。只有用雨聲去填補那巨大的寂靜。
　　“車橋街，八十七號”。你對司機(jī)說的話，我家的地址，語氣平淡，我在那天聽到的你的最后一句話。
　　你的諾言并沒有及時實現(xiàn)，因為重感冒，你直到第三天才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一言不發(fā)地塞給我只袋子，我馬上要打開。你按住我的手，“回去看。”
　　“我偏要現(xiàn)在看。”我拆開了那明艷的黃色禮品袋，有些驚訝，卻沒有驚喜“加菲貓？我不要�！�
　　“你一定得給我拿回去�！蹦愕哪樕貌蛔匀�。
　　“那好吧，作為感謝，我把我愛貓的名字轉(zhuǎn)讓給你�！蔽颐銥槠潆y。
　　你送我的貓，我今天還抱著睡，沒留住你卻仍然溫暖。
　　只是那天我并沒有感動，而且就算感動了又如何？我堅持感動并不是感情。正像我堅持我只喜歡“HELLO KITTY”。因為在我看來，加菲貓絕不美麗，而讓我喜歡的必須美麗。
　　這實在是種膚淺，但我就是喜歡自己的淺薄，而且淺薄得理直氣壯，因為那時我還年輕。
　　因為，我的審美觀凌駕于我的人生觀，世界觀之上。
　　我是戴著有色眼鏡的，只有美色才能入我的眼。正像《東京巴比倫》中星史郎所言：“說起來或許有些殘酷，但‘喜歡’這種感情，真的是沒有什么道理。”我只是一個天生好色的人罷了，而且聰明自私。
　　所以我喜歡著喜歡我最好朋友的男孩，聽他傾訴他有多喜歡我朋友的熱情開朗，他有多痛苦。我知道他接近我其實只因為我是他喜歡的人的朋友，但我總是微笑看他，耐心地用我所知道的所有方式與語言勸慰，從來不在他面前流露哀傷，只因為他有雙我最愛的皇昴流的眼睛，大而靈動，而且無辜。
　　你相信嗎，當(dāng)我開始懷念你的時候，其實你對我而言比其它任何時候都重要，甚至超過你在我身邊形影不離。當(dāng)時我與你朝夕相對，我和你無所不談，甚至對喜歡我的你源源不斷地傾訴我對我喜歡的人的思念。甚至笑著要求你：“你不可以喜歡我，因為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敝蓺馕疵摰奶鹈勒Z氣隱匿下天真而真實的殘忍，你是不是已無招架之力？我當(dāng)時真的不知道，因為當(dāng)時我根本不在乎。
　　天涯海角最遙遠(yuǎn)的距離并不是你在我身邊，我不知道你喜歡我，而是你與我狀似親密，我更知道你喜歡我，只因為迷戀著那雙貓一樣嫵媚的眼睛，就任性地不許你喜歡我。
　　對不起，那時我們都還只自以為是的小孩子。
　　你不高，不帥，眼睛太小，功課太差，小女孩在乎這些，而且非常在乎。所以，你的細(xì)心，你的體貼，你的周到，你的照顧全都被其實離我很遙遠(yuǎn)的那雙縹緲虛幻的大眼睛抹殺。
　　對，你會送我《東京巴比倫》的畫冊，我卻因為嫌你將畫冊偷偷塞在我課桌里，不夠浪漫。
　　你每天帶來兩塊德芙牛奶巧克力，說：“你一塊，我一塊�！�
　　“我不要�！� 因為我不想碰到你的手，你的手指總是非常溫暖，而我的手掌永遠(yuǎn)冰冷，一瞬間的交會，曖昧莫名。
　　你只是抓起我的手，輕輕地將我手心攤開，然后小心翼翼地將巧克力放進(jìn)去。
　　你骨感的指尖畫過我手心，奇異刺癢，輕微疼痛。讓我微微不安。我對你有感覺，竟然是那么古怪的感覺，我自己無法置信。我知道你這么多天鋪墊，目的只是為了二月十四號可以名正言順?biāo)臀仪煽肆Α?
　　用心良苦，但是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你不會看日歷嗎，到那天已經(jīng)放寒假了。
　　而且你明明知道我厭惡德芙的甜膩，我喜歡吉百利伯恩鄉(xiāng)村黑巧克力的純正，雖然苦澀，但是我喜歡，我永遠(yuǎn)都是一個對品味執(zhí)著的近乎固執(zhí)的人，不可理喻的金牛座女子，最喜愛的顏色是美色。
　　喜歡是無法扼抑的東西，你的關(guān)愛溢于言表，你縱容我到無以復(fù)加。所以我變得輕輕飄飄，被愛真是奢侈的幸福，十六歲的小孩又實在太年輕，年輕得還沒學(xué)會珍惜。我揮霍著你純粹的感情，不相信如果不懂得珍惜，上天就會收回他所賜予的一切美好，而且自負(fù)地以為我也根本不會在意。
　　對我而言，你怎么會重要呢？
　　所以你和我之間的一切在我看來只是場鬧劇，我眼里依然只有昴流，依然只癡癡盯著那相似的眼睛。
　　“為什么？啊，為什么？”你終于忍不住追問。
　　“他有像昴流的眼睛�！蔽抑毖圆恢M，真可悲啊，我連對你說謊都不肯，因為沒有這個必要。要努力才有動力……，不過，你卻沒有魅力，雖然你已盡力。
　　“永遠(yuǎn)都是皇昴流，那不過是個只會哭的懦弱小鬼。”
　　你忍無可忍了嗎？
　　“你憑什么，敢這么說我的昴流，你這流氓！”我大怒，你的阿迪達(dá)斯書包就從五樓做了一次自由落體運動。
　　我幸福的巴比倫高塔在那書包動能最大，勢能最小的瞬間傾頹，但是我不知道，還自以為作得非常正確，沾沾自喜維護(hù)了其實根本不需要我維護(hù)的昴流。
　　我忘記了，沒有人可以傷害昴流的，只有星史郎，最心愛的人才有能力讓他傷痕累累，卻依然心甘情愿地被傷害。
　　也許，也許在這個地球上……，并不是只有東京是唯一正在享受步向毀滅之路的。
　　“他老是打擾我學(xué)習(xí)�！倍嗝垂诿崽没实睦碛�，優(yōu)等生低著頭委委屈屈，哭哭啼啼地推卸罪責(zé)，那么卑鄙無恥，偏偏又是那么楚楚可憐，實在很無辜。老師的天平又一次傾斜，并沒為難我，卻狠狠教訓(xùn)著你。
　　心碎了沒？絕望了沒？
　　你臉色發(fā)青，緊緊握著拳，但是你沒有片言只字，反而主動承擔(dān)了一切。
　　走出政教處，我依然低著頭，因為害怕那一拳會落在我身上。但你只是轉(zhuǎn)過頭不看我，然后拔足狂奔。我呆呆留在原地，看著你瘦削單薄的身影在江南五月的蒙蒙細(xì)雨中漸漸消失，如一只遠(yuǎn)飛的青春小鳥，迅速的不肯留下一片羽毛，而且，決絕地一去不回。
　　明明你并不是我重要的人。但是為什么那個叫做胸腔的地方會瞬間空虛？那是我突然之間無法承受的輕，我也開始在雨中奔跑，只是方向與你相反，我的臉上都是水，我不知道到底是雨還是那種被你輕視的代表軟弱的咸澀液體，但我知道我肯定失落了什么。
　　那一拳最后落在毫不相干的人身上，那個人進(jìn)了醫(yī)院，你的左手也受了傷。我忍不住問：“你……你……你還好嗎？”
　　你只是冷冷看我，那眼神宛如結(jié)著寒冰的荊棘刺入我的胸膛，但是持著這滿是尖刺的銳利兇器的你的手同樣傷痕累累。我不是那種一生只有一次絕唱的鳥，為什么心口會有泣血的疼痛？
　　我詫異地在抓緊自己的手，發(fā)現(xiàn)竟是冰冷的，難以置信它們曾經(jīng)擁有過你的溫度。
　　但我也有我的驕傲，優(yōu)等生的驕傲，所以我不甘示弱：“你以為我在關(guān)心你嗎，我只是在笑你那副丑樣�！�
　　“那濫好人當(dāng)然不會打架，他只會哭，保不了最愛的姐姐，也留不住最愛的殺手，白長了大眼睛，就是用來盛他自己的眼淚以及騙小女生的眼淚。你就守著他，做個乖小孩，不過他媽的,你最好給我記住皇昴流永遠(yuǎn)也不會落井下石。”你嘲弄的唇角泛起冷酷的弧度。
　　我啞口無言，背過身，冰涼的手背突然有一點溫濕，我知道那是一滴淚，我也知道我們之間更無藥可救了。
　　經(jīng)過黑色六月，終于畢業(yè)，最后的晚餐，班主任宣布散席時，我凝視你，卻發(fā)現(xiàn)你的雙眸依然冰冷。那是你的眼神嗎，以熱情與狂熱著稱的獅子座的眼神？
　　那一刻我想起了王菲，唱片封套上漠然的臉，獅子座女子，眼神同樣冷漠。離婚后，她什么也沒說，她只是唱著《只愛陌生人》，并不好聽的歌，但是她的聲音無懈可擊，空靈飄逸，厭倦而決絕的情緒，很難想象她曾以天后之尊，衣衫不整地早起為前夫去公廁倒夜壺，以娛樂版頭條的形式感動了所有人。
　　只是沒有感動應(yīng)該被感動的受者，我丑陋的胸腔內(nèi)有我不熟悉的聲音傳來。不曾珍惜，所以失去了，就像一時沒在意打破了一個杯子，就算是水晶的，又有什么大不了，日子還不是要繼續(xù)？我不會因為沒有杯子而渴死的，還有弱水三千，隨便取一瓢來飲便是。
　　只要看起來很美，我便會一飲而盡，飲鴆止渴又何妨？我永遠(yuǎn)是以貌取人的金牛座女子，即使已失之某人。
　　但我從此開始喜歡王菲，也許如歌中所唱“喜歡看某一個眼神”，但我知道，我不喜歡那個眼神，我只是無法忘記，所以懷念。我只喜歡昴流的眼神，美麗而且無辜。
　　一直以為這是場偶然，那個年紀(jì)，天真地以為，真的愛我的人，無論我怎么對他，他都應(yīng)該含笑接受，因為愛到深處無怨尤。至少我自己就是這么做的，我能容忍我心愛的小男生的一切；至少你以前都肯包容我的，為什么不可以再繼續(xù)？
　　直到在這所高中遇到了另一個人。他有一切我渴望的優(yōu)秀，干凈文雅，說話很輕聲，笑起來很溫柔，當(dāng)然重要的是他還是像皇昴流，至少看來像。他美麗，所以，我不得不沉淪，可怕的是他比我更聰明，因此比我更自私，他將曖昧的周旋玩弄如最精湛的藝術(shù)，同時卻永遠(yuǎn)那么溫柔微笑。
　　我敵不過他的美麗，更敵不過他的放任，享受他偶然的慈悲，追趕他飄忽的靈魂，甘之如飴并體無完膚，一點點心力交瘁。我累了，終于捫心自問，這樣真的值得嗎，為了那雙眼睛，我要掉那么多眼淚？
　　“白長了大眼睛，就是用來盛他自己的眼淚以及騙小女生的眼淚。”你憤怒的吼聲在耳邊回旋，昴流的眼睛里流出的可是我的眼淚？因為我們都錯過了某人——在那個人熱烈地說著喜歡他的時候，他沒有反應(yīng)。
　　昴流是我永遠(yuǎn)的夢想，但是我竟然因此錯過了我的現(xiàn)實了嗎？星史郎早就說過。生活和夢想根本是兩回事。
　　其實比起昴流的含蓄羞怯，我更喜歡直率熱烈，我最喜歡獅子座的人。我喜歡他們的驕傲，喜歡他們的外露，喜歡他們可愛的不耐煩，我和他們相處才不需要小心翼翼猜測永遠(yuǎn)迷一樣的心事。
　　我真的累了，厭了，倦了，我……無福消受。
　　突然憶起《飄》中瑞特對斯佳麗的告別之語�！拔业膼垡呀�(jīng)磨光了……被你那些愚蠢透頂?shù)墓虉?zhí)磨光了，因為你固執(zhí)的就像一只叭喇狗，想到要什么就非弄到手不可……我的愛已經(jīng)磨光了�！�
　　愛是會磨光的，我想起你眸中凜若冰霜的寒光，映出我茫然的面容，那種傷得徹底后的不為所動的冷漠應(yīng)該叫做絕望。水晶是一觸即碎的稀有美麗，溫柔小心，捧在手心，尚且會跌碎，何況我漫不經(jīng)心？
　　但是請假裝那不是場必然，如果我繼續(xù)相信那是我命中注定的錯失，我將會稍稍解脫，不幸的是我不能，于是我視線迷離，分不清是淚光還是水晶的寒光，反正一樣凄清冰冷。
　　我想起你的手，想起你的照顧，想起你雨中的狂奔，想起你最后的眼神。
　　我終于知道，你也只是厭倦，厭倦了忍耐，厭倦了付出，厭倦了我的固執(zhí)，厭倦了固執(zhí)的我，也許，連對愛情本身也已厭倦，絕望，然后放手。于是杯子落地，一地碎片。
　　鬧劇變成了悲劇。我甚至不知道，可否稱之為悲劇？因為有人說過人們將非出于自愿的必然稱之為命運；而悲劇，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打碎給人看。當(dāng)你心愛的重要東西，在你無法控制的情況下突然消亡，再也不見，悲劇的命運便降臨了。
　　但我親手毀了一切，夫復(fù)何言？
　　作了“壞事”的人，也許都會感到“寂寞”吧，在內(nèi)心的最深處，埋藏著“痛苦”和“寂寞”的感情。這是《東京巴比倫》的結(jié)尾，失去了阿星的昴流的自言自語，但是我們的結(jié)局呢？
　　想起了某人，可是你怎么不在我身邊？
　　席幕蓉說，如果你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人，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他。很遺憾沒有溫柔地對待你，更遺憾年輕時我沒有愛過你。親愛的，對不起，我只是無法愛你，無論我是否年輕，就算明知你是肯給我幸福的。
　　只是，我要的幸福，你給不起。所以，我不愛你。
　　就算現(xiàn)在，我也只是懷念著你的照顧而不是你的愛情，因為我是自私而好色的金牛座女子。
　　因為你不是美麗的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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