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秋天的想想
劉陽陽曾經(jīng)對她說過,人生在世,無論個體做何想法,都有一個既定的位置。這個位置相對于每個個體是唯一的,而每個個體相對于這個位置也是單獨的。不過,很少有人會認真地思考自己所在的位置在哪里,以及是否合適。但她,姚想想,是個位置感特別敏覺的人。又誠摯地說,別想了,想想,也別再找了。停下來,不好么?為我停下來,好不好?
當(dāng)時姚想想的反應(yīng)是眼皮都沒有抬,漫不經(jīng)心地啜了一口紅酒,注目掛杯的液體漸漸變淡,反問:“你的位置在哪里,你知道么?”
“就在你身邊!”劉陽陽脫口而出,執(zhí)起她的一只手,深情款款地說,“就這樣陪著你,和你一起慢慢變老,到死。一輩子!”
姚想想就皺眉失笑,學(xué)習(xí)方才他語重心長的口吻說,陽陽,你是娛記,不是愚記!難道會不知道,人生最可悲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然后發(fā)現(xiàn)它一點點變得面目全非,不似當(dāng)初?美人遲暮、英雄末路,凄慘絕望的先例俯拾皆是。而你竟然還要親眼看我變老變丑!你是何居心?!
面對似嗔似怒的回答,劉陽陽張口結(jié)舌。原本美好的心愿,已經(jīng)被普遍認可的最動人的誓言,竟會在奉獻給姚想想的關(guān)鍵時刻忽然變得一文不值且可疑可怖,讓他如何不惶恐?
慢吞吞喝干杯中物,姚想想這才沖仍在犯間歇失語癥的劉陽陽若有若無地一笑:“只是個玩笑,你怎么還當(dāng)真了?越老越?jīng)]幽默感了!
劉陽陽僵硬的身體陡然一松,表情哀怨地瞟她,小聲嘀咕:“早晚被你嚇?biāo)。?br>
姚想想起身倒酒,對他的反應(yīng)并不怎么在意。
其實對于劉陽陽的位置說法,姚想想還是認同的,也不得不承認他對她的觀察很細致。她所不滿的,只是劉陽陽那副一本正經(jīng)的腔調(diào),以及悲天憫人欲救她于水火的上帝姿態(tài)。
她從不相信有上帝這種東西存在。上帝于她,不過是開玩笑時偶爾會用到的一個名詞而已。
她也不允許有人找任何借口來救贖她,雖然她并不覺得自己已經(jīng)強大到不需要別人的幫助。相反的,對于活著的藝術(shù),同其他人相比,姚想想自覺還很弱。
不過,這只是她個人的想法。她周圍的人,不知為何,常常認為她是強勢的,并往往將這種看法體現(xiàn)在對待她的態(tài)度上。
比如十年前,市里要舉辦一屆中學(xué)生才藝大獎賽,幾乎所有像樣點的中學(xué)都被分配了名額,姚想想所在的中學(xué)也不例外。她的音樂老師,大腦神經(jīng)不知怎地一閃耀,事先不知會她就擅自做主代她報了個獨唱參賽,還自作主張地替她找好了伴舞和伴奏,也都是些本校的學(xué)生。這個消息一經(jīng)透露,引得全校嘩然。流言野火般燒了起來,并很快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對于這個硬被推到眾人非善意目光注視下的事實,姚想想出離地憤怒了。她找到音樂老師,大鬧了一場。
令她氣憤的其實并不是那些空穴來風(fēng)的流言,而是音樂老師這種枉顧她個人意志的野蠻行徑。
她的嗓音比起同齡女孩要低沉而富于磁性,唱起某類歌曲時確實具有旁人所不及的味道。但也僅此而已。論唱功,校外的且不說,只本校同學(xué)里就有幾個比她要好。對于這一點,她很有自知之明,其他人也同樣清楚。而音樂老師卻偏偏推薦了她!
事情一直鬧到校長那里。年近半百,素有泥菩薩之稱的女校長拿出手段,費了番力氣,以讓音樂老師向姚想想道歉的方式平息了這場軒然風(fēng)波。
然而比賽還是得參加。因為節(jié)目已經(jīng)承報,資金、樂器、服裝亦申請到位,情勢已成騎虎,由不得一個小小的學(xué)生說“不”。
第一次排練,地點是在學(xué)校副樓的二層音樂室。半圓形的教室里,桌椅被堆到后半部,只留下要用的十幾把椅子,空出很大一塊地方充當(dāng)學(xué)生們施展身手的場地。
所有其他參賽的同學(xué)都準(zhǔn)時到達,連音樂老師也等待了有一陣兒,姚想想才姍姍來遲。
面對一屋子表情各異的同學(xué)老師,她像是對著陵園里的一堆石碑,面不改色地坐到劉陽陽讓出的椅子上。
“你來了!”劉陽陽頂住一室的低氣壓,悄聲向她問了句無意義的話。他的眼睛那時還是烏黑閃亮的,欣喜地看著姚想想,不自覺地露出雪白的門齒。
“唔。”姚想想應(yīng)付地含糊一聲,目光隨意向四下掃掃。
絕不道歉!她很有些孩子氣地想,沒有注意到音樂老師在看見她出現(xiàn)后明顯變得輕松的神情。
伴奏的女同學(xué)她都認識,伴舞的男同學(xué)們則更是熟悉。女孩子們個個漂亮動人,男孩子們也全都帥氣不凡。
男孩子們都可算是姚想想的“朋友”,雖然他們彼此間和“朋友”這個詞遠遠沾不上邊兒。除了同校外,唯一能將這群男孩子聯(lián)系起來的共同點就只是:他們都喜歡并自發(fā)地想要保護姚想想;谶@一點,他們既相互敵視,又懷著些微對競爭對手的那種因為擁有共同目標(biāo)而產(chǎn)生的莫名的敬意。
姚想想了解他們的想法,有時覺得這很蠢;有時又有點兒感動。必竟,眾星捧月的感覺其實又能壞到哪里去?
至于那些女孩子,姚想想有些說不準(zhǔn)。她總覺得她,或她們,是不易分辨的香噴噴的一群,難得有能讓她只見過一次面便記住的角色。她直覺她們大概不太歡迎她,原因嘛,她覺得還沒有思索的必要。
事實是,女孩子們難得立場一致地集體排斥她。因為姚想想不僅吸引走了學(xué)校里大部分惹人眼球的男學(xué)生而不自知,還始終沒有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發(fā)展出超乎友情的關(guān)系。對于后一點,尤其令女孩子們既切齒又慶幸。
現(xiàn)在女孩子們狀似緊密,實則松散地坐在一起,和男孩子們隔了一條小過道。她們不時用目光估量著彼此的份量,意味不明地輕笑或沉思。
從一開始姚想想就沒有指望自己在她們那里會有一個位置,所以并沒有打算加入進去。不過,她也不認為自己和現(xiàn)在正坐在一起的這群渾身散發(fā)著薄薄雄性荷爾蒙氣息的男孩子會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交集。不過是暫時坐在一起罷了,她的位置也不在這里。她還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她冷靜地判斷。
一個長發(fā)女孩使她將目光停頓了片刻。那個女孩身材嬌小、臉孔水當(dāng)當(dāng)?shù),比她高一個年級,名字好象叫做柳嫚嫚。無論什么時候,她給人的感覺都似一只慵懶的貓,表情和姿態(tài)都會引得人忍不住地想去撫摸。而且一旦真這么做了,絕無例外地會感到滿意。她在學(xué)校里人際關(guān)系算是好的,不過姚想想湊巧從她的親衛(wèi)隊那里得知了幾件關(guān)于這位貓女的很不光彩的事跡,所以對她的印象不佳。
她有些奇怪沒有什么音樂特長的柳嫚嫚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后來看到她手中擺弄的三角鐵才了然,隨即好笑。三角鐵,雖然是那種最不需要靈性樂感的樂器,但好歹也可以發(fā)音。音樂老師是出于什么動機挑了她呢?但愿她和他都不會后悔這樣的選擇。她不無惡意的想,臉上紋絲不動。
第一次集中的目的,只是讓大家彼此見個面了解一下大概情形,同時確定參賽的曲目。姚想想的獨唱歌曲很快定了下來,麻煩的是伴奏女孩子們的另一個樂器合奏節(jié)目。在經(jīng)歷了提出,否決,再提出再否決的若干次循環(huán)后,大家才在吵起來前勉強統(tǒng)一意見,準(zhǔn)備演奏李斯特的《西班牙狂想曲》。
姚想想早已不耐煩,等到音樂老師那個“解散”剛剛出口,她站起來就走,背后是她那群忠心耿耿的親衛(wèi)隊。教室里頃刻間便少了半壁江山。女孩子們忿然而悲愴地怒視他們離開,直到人影都瞧不見了,才蔫蔫地同寬容微笑的音樂老師告別。
每天下午都是排練時間,十幾個人聚在音樂室里且彈且舞且歌,鬧出很大聲響。天氣漸熱,雖然音樂老師每次都有提供免費冷飲,但練習(xí)得不順利時,少男少女們的火氣還是說冒就冒。
“轟!”彈鋼琴的女孩雙手猛按鍵盤,半直起身子瞪向拉小提琴的同伴:“拜托!你怎么又拉錯!這是今天第幾次了?!”
小提琴不甘示弱地一撥短發(fā):“要不是你搶拍子,我怎么會拉錯?大提琴節(jié)奏也不對!”
“你……”大提琴的臉白了。
女孩子們吵做一團,差點把屋頂都掀了。本該做調(diào)停滅火工作的音樂老師恰巧有事剛剛出去,間接使得事態(tài)愈演愈激烈。
男孩子們停止練舞蹈,趁機休息,或坐或站地紛紛補水觀戰(zhàn),絲毫沒有勸解的打算。
姚想想把耳機從頭上摘下來丟到桌面上。她看了眼越吵越兇,已經(jīng)忘記爭執(zhí)的起因,開始互相揭短進行人身攻擊的女孩子們;再看看好整以暇,練習(xí)出汗后更顯粉嫩標(biāo)致的男孩子們。臉上仍舊毫無表情,心里沒來由地厭煩,對在場所有人。
她用力踹了一腳桌子,木桌腿在大理石地面上拖出刺耳的一聲尖叫。教室靜了一剎,所有人都閉了嘴轉(zhuǎn)頭看向姚想想。
“就算你們合奏的再熟練,沒有人犯錯,可也比不上愛樂樂團吧?這首曲子在大街小巷都響濫了,只要聽過的隨便什么人都能找出其中的不足,憑它有可能拿大獎嗎?還不如把音樂老師自譜的什么曲子挑一個,贏面還大一些!
姚想想淡淡地說,唇邊掛著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這個表情讓既便是那些女孩子都不得不承認這時的姚想想好看得令人嫉妒,更別提那些本就對她心儀的男孩子們。教室里的安靜比方才更甚。
鋼琴瞪著她看了半天,才不甘地扭頭和其他女孩子交換目光,演奏的孩子們都躊躇起來。
姚想想不再多說,離開那些同學(xué),一個人緩步走向門口。
“姚想想,你要去哪里?”劉陽陽照例不怕死地頂著十幾道目光的逼視,從后面追上來,小聲問,表情是仍沉浸在姚想想剛才那個笑容里的恍惚。
“廁所!币ο胂氩桓卟坏偷鼗卮,目視劉陽陽紅著臉退回原地。有人在輕輕地笑。她恢復(fù)了沒有表情的常態(tài),繼續(xù)向外走。
走在學(xué)校熱氣蒸騰的紅磚路上,姚想想的腳步輕盈而富于節(jié)奏。
明媚的五月的陽光照耀得校園內(nèi)一片燦爛,潔白的槐花夾雜在碧綠的葉片間散發(fā)著清甜的香氣,朗朗的讀書聲不時從某扇窗子后響起,看門老頭頭垂在肚皮上打盹。
同以往的任何一個初夏沒有什么不同的季節(jié),一個經(jīng)過了就不會再有回憶的平凡的午后。
她順著樓與樓之間的陰涼走進副樓旁邊的一座小樓。
這所中學(xué)的歷史很久遠,而這幢小樓則是殘留下來的最早的建筑。因為太過殘破已經(jīng)不適用于教學(xué),現(xiàn)在只是用來存放體育器材和閑置的桌椅板凳等雜物。
沿著積滿灰塵的木樓梯上到頂層的閣樓,在雜物堆的迷宮中穿行,走到唯一的窗口旁。傾斜的小窗緊閉,灰撲撲的玻璃,幾乎看不清外面的景物。
熟悉地撣了撣塵土,姚想想向玻璃上哈了口氣,動手擦出一小片干凈的平面。主副樓及大半的操場呈現(xiàn)在這片小小的圓里。她半瞇起眼睛開始仔細地窺視。
沒有人在外面走動,學(xué)校時而喧鬧時而寧靜,陽光仍然很亮很暖。她離開窗口,坐到一面破鼓上,從中翻出一個癟癟的煙盒和一盒火柴,挑了不太軟的半支煙,點燃。
姚想想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是普遍意義上的好學(xué)生。她的相貌也特別出眾,倒不是有多美,而是有一種獨特的與她十六歲的實際年齡不相稱的六十歲女人才會有的那種成熟滄桑的冷艷。對于她的這種氣質(zhì),所有見過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尤其是那般小男生,迷她迷得神魂顛倒,成天圍著她轉(zhuǎn)。
做為眾人矚目的焦點,她說不上是討厭還是喜歡,但總有一絲緊繃的感學(xué)。那樣的年紀,不管外表多么成熟,內(nèi)心仍舊只是一個孩子。
吸煙只是體內(nèi)那根弦繃得過緊時的一種放松方式,她并不依賴。積了厚重灰塵的各色獎杯,破角開線的獎旗,掛滿蜘蛛網(wǎng)的屋頂木架,還有透過模糊玻璃進來的縷縷陽光。在這個充滿寂寥味道的午后的閣樓,慢慢地吸煙似乎是唯一適宜的選擇。
她仰頭吐出一口煙,看它散盡,然后湊近窗戶向外瞄幾眼。退回大鼓,又吸幾口,再次湊上去瞄瞄。半個下午就這樣慢慢地流淌掉了。她并不覺得有多可惜。
光陰對于找不到位置的人來說,一天和一年其實并沒有多少分別。
透進閣樓的光線開始變得黯淡時,最后從副樓里陸續(xù)走出她的那些排練的同學(xué)。幾個男生東張西望,呼喊她的名字。姚想想一聲不吭,閃在閣樓的陰影里,事不關(guān)已地看他們徙勞地尋找了一陣后放棄。
再過一陣,整個校園已經(jīng)靜悄悄地沒有了人聲。夕陽穿過柳絲分裂成斑駁的光影,建筑物上的反光竟然是一天當(dāng)中最明亮的。輕風(fēng)拂動音樂室外的彩旗,舒爽而流利。少了人的陪襯,校園忽然顯出安祥惆悵的一面。
姚想想隱在窗后一動不動。她的臉在閣樓的陰影里顯得很冷,仿佛一塊晶瑩剔透的寒冰,表面掛著點點細小的水滴,在黯然里發(fā)光。
半晌,她抿了抿嘴唇,眼神變得幽暗,緩緩將臉靠近窗口。夕陽最后的燦爛投在她的臉上,上面什么都沒有。既無表情,亦無水漬,整張臉干干凈凈的。
又等了片刻,確認不會有人再出現(xiàn),姚想想慢吞吞地起身,踱出小樓,來到陽光下。
仍是來時的磚路,泛著的熱氣已經(jīng)消散泰半,取而代之的是馨涼的潮意,一絲絲滲入到每一個毛孔,皮膚迅速冷下去。
她走得很慢,卻堅定不移,幾乎等距離地一步步走回音樂室。在緊閉的門外略頓,然后似條游魚般將耳朵安靜地貼上木門。
本應(yīng)空無一人的音樂室里有奇怪的聲音傳出,好似小貓的低呤、生病的人粗重的喘息,還有一些其他的混亂的聲響。
雖然是處女,但并不代表姚想想不知道這些聲音意味著什么。她慢慢站直身體,向后退了一步,面無表情地盯住面前這扇深色的大門,眼睛亮得像窗外那抹最后的燦爛。。
平靜地站立了片刻,她轉(zhuǎn)身寂然下樓,走出學(xué)校。
她想她知道音樂室里的人是誰。透過閣樓斜窗上的那個窺視孔,可以很清楚地觀察到誰離開了誰還沒有。剛才幾乎學(xué)校所有人的身影都曾出現(xiàn)在里面,只除了柳嫚嫚和音樂老師。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已經(jīng)了解到音樂老師其實是個濫交的人。通常這種人很不易討巧,但音樂老師卻是個例外,概因他有相當(dāng)?shù)摹百Y本”: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作曲與調(diào)情的手段同樣一流,近四十的人卻依然英俊瀟灑得令人神共憤,特別讓大媽級人群趨之若騖。所以雖然私生活爛帳一筆,音樂老師的人緣倒是出奇地好,在學(xué)生及家長中的口碑也不錯,據(jù)說早幾年還被評上過什么先進。
第一次見到姚想想,音樂老師就眼睛一亮,大聲說:“嗨!美女!”。本是粗俗的舉止,卻因為他不凡的氣質(zhì)和夸張的語氣引得周圍報到的同學(xué)老師一陣哄笑。沒有人認為做為老師不應(yīng)該用這種方式和學(xué)生打招呼,反而覺得音樂老師的確平易和風(fēng)趣。
美麗學(xué)生與放浪老師的組合,按常理應(yīng)該有些不平凡的后續(xù)發(fā)展。但事實是,自第一面后,這位花心太歲居然再也沒有和她私下見過面或說過話,白白放著;ㄒ幻懂(dāng)擺設(shè)。這次替她報名參賽,說起來倒是頭一次算得上比較親近的舉動。
姚想想不緊不慢地走地夕陽的余暉里,步態(tài)很穩(wěn)定。被拖長的影子投在她面前,因了折射,那影子的腳步在起落間有些失真地蹣跚,踉蹌著向前戧。
她面無表情,內(nèi)心卻如同那影子般倉皇而絕望,瘋狂地想要逃竄。她再次詛咒這該死的初戀,還有那個不值得她愛,她也不想去愛的男人。
這個男人的本質(zhì),她早就清楚的。他隨便,可以和十六到六十歲的所有女人上床;他不負責(zé)任,可以同時和多個女人保持曖昧的關(guān)系。這個男人,純粹就是一個玩笑人生的敗類,她明明早知道,卻還是莫名其妙地陷了進去!簡直不可救藥!
她惡狠狠地詛咒,強烈希望自己可以是沙樂美,砍掉這個男人的頭,讓他不能再四處留情?墒恰墒,真的要破壞那張完美的臉嗎?
柔軟嫣紅的嘴唇,無時無刻不帶著魅惑人心的微笑。靈活漆黑的眸子,總是深邃清澈,似包含了所有美好的情愫。濃郁彎曲的長發(fā),用一根銀色帶子束在腦后,象一縷月光鎖住了最深沉的子夜。整張臉找不出絲毫瑕疵,如天使般圣潔,而且仿佛還在發(fā)著淡淡的光……
姚想想輕輕哆嗦著嘆息。如果他不動不說話,對著這樣一張臉,她想她可以就此面對一輩子而不疲倦。但是,如果必竟只是如果。他不能,她也不能。
她斷定自己還是太淺薄,沉溺于耳目色相的誘惑不能自拔,說到底還是自己的錯。她深刻檢討自己的不智和輕浮,仇視一切軟弱徬徨,力圖重振精神。
然而,傷心和茫然還是鋪天蓋地般壓了過來,如同最初的驚鴻一瞥后,這該死的初戀就生根萌芽一樣,令她措手不及。
那次比賽獲得了意外的成功。姚想想從一大群稚氣未脫、不知天高地厚的參賽選手中脫穎而出,拿了一等獎不說,還得了個最上鏡選手的獎項。
以為在選港姐嗎?姚想想被鮮花和掌聲包圍的時候,漠然地想。
音樂老師很激動,殺進人群,不顧因為演奏他作曲的《陌上斜陽》而同樣一舉成名正狂喜得熱淚盈眶的女孩子們的尖叫阻攔,拉了姚想想就跑,扔下一大群詫異的目光。
姚想想不愿意同他走,卻拗不過他的力氣,只好被動地被他拽著跑。擺弄筆桿和樂器的手意外地有力,濕熱地緊緊攥住了她的手,一路跑過無數(shù)陌生的面孔和建筑,跌撞間竟讓她產(chǎn)生一種私奔的錯覺。
漆黑的夜晚,背后是火把和追趕的人群,兩個年青人慌不擇路地在叢林間奔逃。不管成功與否,他們的手想必也是這樣緊緊相握的吧?
暫時忘記了之前的不快,姚想想開始主動地跟隨著音樂老師的腳步。倆人手拉著手奔跑,遠遠看去仿佛一對璧人。
在一處偏僻的回廊,他們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
音樂老師松開她的手,目光灼灼地注視她,自豪地大聲說:“我就知道你會贏!你看見了嗎?底下評委和觀眾的眼神?我看到了,所以我知道你一定會成功!”
姚想想垂下那只曾被緊握的手,感覺上面的汗?jié)褚驗轱L(fēng)干而弄得皮膚有些微癢。她仰頭注目音樂老師,大腦漸漸清醒,目光一點點冷卻。
似乎沒有發(fā)覺她的變化,音樂老師凝視她的眼神變得柔和,甚至帶上了些許寵愛。他不自覺地笑,下意識抬起手想去撫摸她的臉,卻在接近時停下,著迷般喃喃低語:“這張臉,是這么冷,連笑都是冷冰冰的。可是又那么美,美得不真實,美得讓人不忍去攀折!
姚想想握緊了那只手,呼吸再次變得有些急促。
是現(xiàn)在嗎?在這里?這個虛偽的男人終于肯承認之前對她的冷淡不過是在欲擒故縱。那么好吧!當(dāng)他說完他本該早就說出的那些話,她就要狠狠地拒絕,然后揚長而去,讓他也嘗嘗得不到的滋味。
她已經(jīng)埋葬了自己的初戀,沒道理這時候再翻出來提醒她當(dāng)時有多傷心。
因愛成恨,得不到的也不能讓對方得到。這樣丑陋的情感,這樣丑陋的自己。
姚想想被自己的想法驚訝得睜大了眼睛,臉上卻浮起一個朦朧的微笑。
她一定是在做夢,今天過去了,她以后都不會再回憶這個夢。
“想想,高興嗎?為了讓你有展示才華的機會,我被校長折騰得夠嗆!币魳防蠋煖厝岬貑,連小小的抱怨都似在撒嬌,英俊的臉在燈影里閃著光彩。
“……”要想得到什么,總得付出代價呀,老師。姚想想惡意地想,不說話,只是微笑。
“那些伴舞沒想到會那么出彩,原本只是想有你的朋友,你比較不會太緊張。你的眼光不錯,他們隨便哪一個都拿得出手!蹦剜牡驼Z,混合了花香的呼吸輕輕拂過她的耳際,語氣里滿是贊賞。
姚想想輕輕蹙了下眉,不明白都這個時候了,這個老男人還在拖泥帶水個什么勁兒,根本沒有一個花心太歲該有的敬業(yè)精神,沒看見她的笑容快掛不住了嗎?
“想想,叫我一聲吧!叫我——爸爸!”軟語請求,卻象驚雷在她耳邊炸響。
“!”笑容僵在臉上,姚想想瞪視音樂老師,滿目匪夷所思。
音樂老師終于注意到了她不尋常的反應(yīng),有點疑惑地再次強調(diào):“爸爸,叫我爸爸。你母親該不會還沒告訴你……?真沒有?該死!那個蠢女人!“他輕聲咒罵了一聲,塌下肩,無奈地開始給她解釋。
老套的風(fēng)流情債。她真心以待,他虛與委蛇;她挾孕逼婚,他百般推脫。眼看要露馬腳,她只好含恨匆匆找人嫁掉。盡管音樂老師將事情經(jīng)過講得花團錦簇、催人淚下,但姚想想從中得到的就只是這樣一個事實。
起風(fēng)了,濃重的樹影在姚想想的臉上搖晃。她僵立在當(dāng)?shù),頭依然仰著,看不清表情,只有頰邊的碎發(fā)在隨風(fēng)飛散。
音樂老師停下講述,殷切地注視她。停了片刻,她身體不動,慢吞吞地說:“我想老師可能弄錯了,我是足月生的,不可能是你的孩子。”
她的聲音很怪,不自然地尖細,與平常略低沉的嗓音完全不同,倒和其他同齡人擁有的聲線近似了。
“要想作弊怎樣不行?你沒照過鏡子嗎?你的臉完全繼承了我的特點,還有對音樂的感受,也像我。來,想想,叫一聲爸爸。你知道我是。”音樂老師過于激動,沒有察覺現(xiàn)姚想想的異樣。他渴望地望著她,心中忐忑,搓著手,還咬了咬嘴唇。
一瞬間,那表情讓令姚想想覺得他很蠢。原本仍殘余的那一絲初戀余韻忽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驚訝自己竟然曾經(jīng)愛過這個男人,這讓她感覺自己和他同樣愚不可及。
不動聲色地回視他的眼睛,姚想想微笑,口齒清晰地回答:“我,姚想想,親生父親十五年前去世;現(xiàn)在有個十三歲的妹妹,繼父和母親感情很好。所以,”她開始慢慢向后退走,一字一句地,“我不會存在第三個父親!老師,再見!”
她猛地轉(zhuǎn)身飛奔,粗長的發(fā)辮在空中甩出一道圓弧,像是一條黑色的長鞭抽在音樂老師心頭。
音樂老師跳起來追她,但是只跑出幾步就停下了。他低頭看看手掌中準(zhǔn)備送給姚想想的一塊名牌手表,頹然而嘆。多情總被無情誤,人生的第一次真正多情,卻是遭遇了自己慣常使用的無情。天網(wǎng)恢恢,原來就是這個意思。
姚想想回到家里的時候,妹妹正在打游戲,母親則全身籠罩在蒸汽中揭鍋,廚房案板上擺滿了剛蒸好的花卷。
母親很懶散且不善家務(wù),為圖省事經(jīng)常蒸一大鍋饅頭花卷存在冰箱里,應(yīng)付全家人的胃。這一點常令姚想想失語。但是她今天完全沒有注意到母親和妹妹都在干什么,臉色略微發(fā)青地直向自己房間走去。
“比賽,怎么樣?”母親聽見聲響,從蒸汽中探出半個身子,頭巾下的幾絡(luò)散發(fā)沾著面粉。
“一等獎。”
“哦,我就知道你行的。新蒸的花卷,要不要來一個?”母親隨口建議,毫無意外。
我知道你行,我知道你會贏……諸如此類輕飄飄的鼓勵不是姚想想希望的,她唯一渴望的是被一雙溫暖的手擁抱,然后告訴她,她可以失敗,可以犯錯,可以被人嘲笑和看不起。
但沒有,一直都沒有,她身邊所有的人從不會將她和失敗相聯(lián)系,這讓她尋找自己位置的過程變得更加艱難。
她平靜地拒絕了母親的提議,什么都沒有問就回到了房間。經(jīng)驗早就告訴過她,此時她的詢問得到的除了謊言不會再有別的。成年人總是在不停地撒謊以期掩蓋那些錯誤甚至是罪惡,卻又在不停在教育孩子要誠實。異常地自私和矛盾。她有時不想長大,算是對這種行為的無力規(guī)避。
母親沒有再問什么,退回到蒸汽中同那堆面團繼續(xù)搏斗,沒有發(fā)覺大女兒同平日有什么不同。而妹妹,自始至終沉沒在游戲中,頭都沒有抬過。
之后的路,姚想想走得風(fēng)調(diào)雨順,從未讓身邊的人失望過。大學(xué)生藝術(shù)節(jié)上,她被某著名導(dǎo)演相中,邀請她擔(dān)綱即將開拍的某電影女1號。
“書什么時候都可以讀,只要你希望?墒菣C會卻不會總待在那里等你,它是稍縱即逝的。年輕人要懂得把握!睂(dǎo)演諄諄教導(dǎo),搖晃著半長的花白頭發(fā)。
姚想想并不認為自己現(xiàn)在不放棄學(xué)業(yè)就會有什么更加光明的前途,同樣的,她也不對當(dāng)演員抱太過美好的幻想。
“演戲很難嗎?”她咬著吸管喝了一口可樂,隨口問。
導(dǎo)演的回答是什么,至今已經(jīng)不可考。不過問了這個問題后,姚想想就休學(xué)開始了她的明星生涯。
起初母親對此很是反對,幾乎要同姚想想斷絕母女關(guān)系,大罵她在當(dāng)交際花。后來得到她第一筆五位數(shù)的奉養(yǎng)費才轉(zhuǎn)怒為喜,轉(zhuǎn)而開始雙手贊成她的決定。
姚想想感概的同時,暗笑母親的某些情懷。交際花?她當(dāng)現(xiàn)在是舊上海灘嗎?偏偏冒出這樣的羅曼蒂克。
隔行如隔山。入行她才明白,演員和明星其實是兩個概念。演員不一定是明星,但明星肯定是演員。在當(dāng)明星還是演員的選擇上,她毫不猶豫地挑了前者。一樣是現(xiàn)世,不若來得更加徹底一些。
兩年后,姚想想已經(jīng)紅得發(fā)紫。除了因為被粉絲和狗仔隊的四處圍追弄得行動有些不便外,她沒有覺得這種生活有多糟。當(dāng)然也沒有好到讓她額手稱慶的地步,只是正在這樣生活著而已。
既然是明星,當(dāng)然少不了花邊新聞,而她的格外豐富。與她傳緋聞的男人成打論,但那都不是真的。有些是為了宣傳造勢,有些純屬惡搞,剩余的只能算莫名其妙。
自然,其中確有幾位男士對她是抱了些想法的,不過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開始,就終結(jié)在報紙連篇累牘的緋聞及粉絲們的手機攝影下。
粉絲與狗仔隊的能力相當(dāng),都對挖人隱私奮不顧身,像水銀瀉地般無孔不入,以至她經(jīng)常將兩者弄混。
對此,她不是不懊惱的,但也只是點到即止。既然選擇了這個職業(yè),她就已經(jīng)做好了不抱怨的準(zhǔn)備。即要當(dāng)**,又想立牌坊的事,她還不屑去做。
剛?cè)肭铮鞖膺熱的時候,她接到了中部某城市的邀請函,請她出席某藝術(shù)節(jié)的開幕式。據(jù)說,屆時圈內(nèi)大部分有點名氣的同行都會出席,也算是近幾年的一次盛會了。
姚想想本來不大想去,公司也沒有明確表示她非去不可?墒墙蛔〗(jīng)紀人的涕淚交流,又但心他會犯突然暈倒的老毛病,她只好答應(yīng)。
看著矮胖的經(jīng)紀人抓了手絹興高采烈地奔出化妝室去做安排,她就想,原來中年男人天真起來還真是有夠可怕。
轉(zhuǎn)過椅子,審視化妝鏡中的自己。依然韶華正盛,綠鬢花顏,美麗得令人無法逼視,但她卻覺得有些厭倦。也許該給自己放個長假。這個月她第三次想到。
手機鈴聲適時地響起,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是母親打來的。
電話那頭的母親哭得聲嘶力竭,話語夾雜著嗚咽說得又急又快,根本聽不清她講的內(nèi)容。姚想想耐心地等母親哭得差不多,才冷靜地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原來妹妹被男朋友拋棄,決定自我放逐到另一個城市去生活。她只給母親發(fā)了個短信就走了,連父親都沒有知會。繼父受不了打擊,心肌梗死突然發(fā)作,現(xiàn)在正在急救。
對于繼父,姚想想一向沒有什么好感。不過因為母親的緣故,才不至于太令他難堪。
繼父對這個繼女的態(tài)度同樣稱不上好。在他心目中,女兒只有一個,就是自己親生的那一個。這個美麗而冷漠的繼女就他而言,只是個多余和……誘惑?傊莻麻煩,需要他努力無視,忍耐了這么多年,實在也很辛苦。
思索片刻,姚想想仍然決定去趟醫(yī)院,當(dāng)然還只是因為母親的緣故。
在經(jīng)紀人陪同下,她變妝從醫(yī)院后門一直進到搶救室在所在走廊,所幸沒有被人認出。
母親已經(jīng)停止哭泣,紅腫著眼瞼迎上來。她大概也知道要盡量減少外人注意,所以沒有再多說,只是緊緊抓住姚想想的手不放松。
搶救室的紅燈一直亮著,昏暗的走廊上來來去去的都是陌生人。有人咳嗽,遠遠地,聲音在走廊里回響,有些沉悶。
姚想想除了回握住母親的手,不能再做別的。經(jīng)紀人乖覺地接來兩紙杯水,表情肅穆地勸著母親。
母親喝過水,明顯又鎮(zhèn)定不少,仍拉著姚想想的手開始低聲訴說自己的痛苦和對今后的打算。甚至說到,如果繼父不治,她就要去那個城市找二女兒,陪她度過難關(guān),共闖人生坎坷。
姚想想聽得直想發(fā)笑,再次對母親的神經(jīng)和情懷感到詫異。妹妹遇上的那叫什么挫折?不過是甩掉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而已,正是另找一個的大好機會。怎么倒被她們說得像世界末日般凄慘?如果母親知道她的經(jīng)歷,豈不是要直接見上帝去了。她抿嘴靜聽母親嘮叨,盡量讓自己不要真的笑出來。
經(jīng)過搶救,繼父最終沒有去見上帝,只是癱瘓了,一刻也離不開人照顧。母親去異地安慰二女兒的激昂夢想破滅,郁悶地擔(dān)負起照料一個只比死人多口氣的男人的重擔(dān)。
看著母親用力將粘滿排泄物的床單扔進洗衣機,姚想想猜她的耐性大概只有一年。
藝術(shù)節(jié)開幕的日子臨近了,經(jīng)紀人果不出所料地暈倒幾次,姚想想無奈成行。母親痛罵她不孝。對此,姚想想無動于衷。
妹妹接到自己親生父親患病的消息,只在電話那頭哭了一回,到底沒有回來。母親失望之余,不忍心再責(zé)備已不幸的小女兒,只有揪住眼前的大女兒狠狠發(fā)泄一通這么一個機會來出氣。
對于母親的這種明顯偏袒,姚想想雖然早已習(xí)慣,但仍是不敢茍同。
開幕式地點是在一所新建的仿古大庭園里,四周是很荒涼的黃土地,直通公路都還沒有來得及鋪,車輛駛過每每揚起漫天黃沙。
朱紅油漆的大門,釘滿了銅釘,青磚紅墻,原木門窗坐椅。新栽的柳樹在灰濛濛的天空下虛弱地搖擺著枝條,樹根處剛剛澆過水,散發(fā)著陣陣土腥氣。
姚想想到達的時候,園內(nèi)賓客已經(jīng)到得差不多,到處旗幟飛揚,衣香鬢影,熱鬧非凡。
她隨意走動,和認識的人打著招呼。臉上沒什么大表情,心里卻暗暗慶幸今天是個陰天,否則也不知道自己代言的這個品牌防曬油抵不抵事。萬一不抵事曬出斑,單為這個破開幕式白白損失幾百萬的廣告費實在不值得。
劉陽陽和經(jīng)紀人一左一右護持著她,幾個助理在前面開道,一群人亦步亦趨在人堆里周旋。
經(jīng)過多年奮斗,劉陽陽剛剛在那家報社爬上主編的位子,現(xiàn)在正是春風(fēng)得意之際。他對外宣稱不追到姚想想不罷休,實則也是十年如一日,始終對她癡情不改。
認識他們倆個的人都羨慕姚想想有這么一個火坑孝子,對劉陽陽也頗有溢美之詞,夸他精誠。
劉陽陽也認為自己的專情,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是難得的,因此總有些自詡。
姚想想不是那種別人怎么認為,她就怎么想的毫無主見的人。不過,感動于劉陽陽的執(zhí)著也曾嘗試和他相處,算是她比較正式的一個男朋友。
然而相愛容易相守難,何況一方的感情遠不如另一方的濃烈,所以相處一段后,姚想想就放棄了。
劉陽陽不是不優(yōu)秀,對她的好也是毋庸致疑的。但倆人在一起時總讓姚想想感覺缺少些什么,令她莫名地不舒服。
人際關(guān)系上,她一向是小事好說,但大事絕不委屈自己的主兒。談朋友是大事,所以只好委屈劉陽陽了。
單方面提出分手后,劉陽陽痛不欲生,很是頹廢了些日子。然后重整旗鼓,開始了新一輪的追求,較之前更加誠摯,弄得姚想想無可奈何,只好隨他去。
不遠處有幾個人正盯著她交頭接耳,她感覺得到卻沒有費心思去理睬。做為明星,成為別人談資這種事是少不了的,她已經(jīng)無暇去一一認真。有人愿意替她做免費宣傳,她沒有道理反而生氣。
一個女人身穿連帽夾克衫,頭發(fā)染成活潑俏麗的橙黃色,篷篷地垂在耳邊,正拿個話筒采訪。
姚想想覺得那背影很熟悉,向旁邊走開幾步側(cè)眼看去,方才認出是柳嫚嫚。
柳嫚嫚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進了出版界,連續(xù)跳槽多次,最后在劉陽陽所在報社落腳,也成為了一名娛記。她口齒便利,思路敏捷,人又漂亮,目前在娛記圈里很吃得開。
劉陽陽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到了柳嫚嫚,笑著說:“她還是那么好說話,準(zhǔn)又被那幾個無良的家伙推到一線去了。那么大個人了,一點心眼也不長,總是這樣!
他的語氣里包含著自己都不曾覺察的幾許親昵。姚想想?yún)s敏感地回頭瞥了他一眼,沒說話,變個方向繼續(xù)朝前游蕩。
人群逐漸變得擁擠,所有來賓都在話筒前擺出最具代表性的表情,談?wù)撝约憾疾惶私獾脑掝}。
姚想想穿行其間,耳朵里都是這種聲音。記者們不屈不撓地追著她提問,問的是差不多同樣的問題。她照例愛理不理地走自己的路,自有助理們收拾殘局。
后來人越來越多,連劉陽陽和經(jīng)紀人都去充當(dāng)了人肉盾牌,抵擋一波波向她涌來的記者。她越走越煩,漸漸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
秋天的天氣,說熱不熱,可是那溫度仍然讓她出了薄薄一層細汗?諝馑坪跄郎,灰白的天空黃瓦紅墻柳樹彩旗像是布景,沒有一絲真實感。
四周的人影太多,以至只仿佛是鬼影憧憧。她按住胸口,感到有些呼吸不暢。茫然四顧,層層疊疊的都是人,遠遠近近的都是忽大忽小的人聲。
以往熟悉的場景慢慢開始變得陌生,有那么一忽兒,她竟然恍恍惚惚地不知自己身在何方,隨之就覺得頦然。
明星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好萊塢的明星十之二三都有精神科的記錄。姚想想還沒有為藝術(shù)獻身的偉大理想,所以這些前車記得清清楚楚。
據(jù)說嘉寶息影前曾和人提起原因,原話好象是:“我厭倦了裝腔做勢!
當(dāng)時姚想想見了這句話就想笑。裝腔做勢?這不是每個明星都了解并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嗎?在好萊塢那個成批量制造明星的工廠,作為一個超級天后,嘉寶怎么會因為這個原因而息影?
就仿佛現(xiàn)在的自己,思考了多次后,終于不再準(zhǔn)備繼續(xù)下去,所以要離開。她的眼睛泛著奇異的光芒,唇邊是一抹輕笑,整個人忽然就亮了起來。
開幕式馬上就要正式開始了,所有來賓都在工作人員引領(lǐng)下向主席臺聚攏,朱漆大門被兩個工作人員緩緩關(guān)閉。
姚想想猛地丟掉酒杯,拎起禮服裙擺,做了她長久以來都想做的一件事——逃跑!
她不屬于這里,是的,之所以進來只是在尋找位置。令她失望的是,這里依然沒有她的位置,而她已經(jīng)足夠耐心地忍了這個鬼地方這么久!她再也不愿意去忍耐,因此就只剩下逃跑一條路。她要逃,離這里,離這個圈子遠遠地,再也不踏回來!
在大門被關(guān)閉的前一瞬,她在旁人的驚詫中終于沖了出去。放下裙擺,喘著粗氣,她這才想到自己并沒有想好去哪里,也沒有現(xiàn)成的交通工具。保姆車的鑰匙在助理那里,現(xiàn)在是無法拿到的。
她不禁低笑了起來,深呼吸一口夾雜著黃沙的空氣,覺得身心格外舒展。
背后大門被人起勁地敲打,劉陽陽和工作人員爭執(zhí)的聲音隨之響起。姚想想駭笑,她沒有想到劉陽陽的膽子倒是一如既往地壯,在這個當(dāng)口竟然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追出來。不用到明天,“當(dāng)紅女星突然落跑,娛記男友癡情追趕”之類的緋聞就會如海嘯般將他淹死。而他,居然敢!
聽見大門在開啟,她急忙向前繼續(xù)跑,F(xiàn)在她不想見任何人,尤其是這個特別粘人的劉陽陽。
不過鞋跟實在過高,她根本跑不快,沒過多久就被劉陽陽給追上了。他從后面抱住她,手上汗津津的,苦惱地喚:“想想!你別跑!我不讓你走!不許你丟下我一個人走!”
姚想想再次駭笑。不讓?不許?他劉陽陽以為自己是誰?公司老總?違約金她在破產(chǎn)前還付得起,況且那個得夠了好處的男人也未必會要她的補償。一個劉陽陽,居然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
“放手!我只是打算回家,你跟出來干什么?”姚想想甩開他,冷冷地問。
劉陽陽呆了一下,才松脫手囁嚅:“我聽你的經(jīng)紀人說,你想去國外。剛才我還以為……”
姚想想冷淡地看著他,直把他看得頭低下去,才開口:“以為我會坐飛機走嗎?你用用腦子,這里哪有機場?”
“是,是,是我想歪了。對不起,想想,你不要生氣!眲㈥栮柼痤^急忙道歉,滿臉愧疚。姚想想冷臉不搭理他。
已經(jīng)不能再回去開幕式,兩人僵持了一陣,最后終于達成一致,決定雇輛出租車直接開回去。
正在和司機討價還價,劉陽陽感覺后背撲上來一個渾身酒氣的人,差點將他直接拍到車門上。
劉陽陽回頭一看,卻是柳嫚嫚。不知道是誰灌了她酒,已經(jīng)醉得站也站不穩(wěn)。她拉著劉陽陽的胳膊,臉上通紅地斜睨姚想想:“去登記嗎?別這么急嘛,吐點內(nèi)幕給老同學(xué),怎么樣?”
“誰和你說的?是不是那幾個家伙?自己沒膽,總拿你頂缸!”劉陽陽皺眉扶住她,恨鐵不成鋼地教訓(xùn),“你看你,怎么喝成這樣?遇上壞人怎么辦?”
他總認為她弱,不懂得自我保護,自覺不自覺地就想去幫她,卻從不掂量一下自己夠不夠份量。
柳嫚嫚不住傻笑,抱住劉陽陽的脖頸直叫“哥哥。”劉陽陽又氣又急,哄了半天她就是不松手。
姚想想早坐進了車后座,冷眼看著不說話。倒是司機不耐煩,大聲問:“先生到底走不走?我還要在天黑前趕回來呢!
劉陽陽聞聲回頭看姚想想,一腔亢奮化為小心:“想想,你看……”
“你隨意。”姚想想淡淡地回答,將目光轉(zhuǎn)得更開。
躊躇片刻,劉陽陽終究把柳嫚嫚從身上扒下來塞進前座。替她系好安全帶,又順手理了下那頭已經(jīng)亂篷篷的耀眼短發(fā),這才坐到姚想想身邊。
汽車開動后,柳嫚嫚鬧得很厲害,在座位上扭來掙去,不時大喊大叫。劉陽陽不安地抓住她的肩不讓她亂撞,不時哄她,再瞅瞅姚想想,臉色越來越差。
姚想想面無表情地合目養(yǎng)神,對身周的一切都似并不在意。
司機很不樂意拉個醉鬼,他頻頻從后視鏡瞄姚想想,以期美麗的臉能抵擋身邊的酒氣和噪音。
為趕路,司機抄了條鮮有人走的近道,中途要穿過一個村莊。村莊地處偏僻,路況極差,根本沒有公路,只是顛簸不平的土路。
柳嫚嫚被顛吐了。司機咒罵著熄了火。找水洗車。劉陽陽扶柳嫚嫚蹲在路邊繼續(xù)吐。姚想想受不了車內(nèi)污穢,也下了車。
幾個臉黑紅的村人好奇地遠遠站著打量他們,似乎極少見到村外的人。
劉陽陽一邊給柳嫚嫚拍背,一邊又開始數(shù)落:“不能喝就不要喝,什么人給的酒也敢接!瞧瞧,這是喝了多少!”
他擰開一瓶純凈水讓柳嫚嫚漱口,手一直停在她后背上,對地上的那攤污物視若無睹。
姚想想冷眼旁觀,很想發(fā)笑。劉陽陽在她面前,一向唯唯諾諾,哪里會這么口無遮攔,惡聲惡氣,這么地——率性而為。傻瓜,他真的明白自己孜孜以求的是什么嗎?十年守候,究竟守候的是她這個人,還是愛情本身?
她不準(zhǔn)備提醒劉陽陽。在她看來,如果一個人不夠聰明,一定要蠢下去,旁人沒有義務(wù)一遍遍點醒他,算他倒霉。
清潔過車體,繼續(xù)上路,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柳嫚嫚不懇再和姚想想同車。她攀著劉陽陽的脖頸硬擠在他們中間,半個身子都倒在他懷里,嘟嘟囔囔:“不要,不要和這個女人坐一起!我討厭她,干嘛要擺出一付高高在上的模樣,誰都瞧不起?陽陽,陽陽,你別和她好,她會害了你……”
劉陽陽尷尬地去拽她的手,對粘在身上的這個身體推開不是,不推開也不是,懷里象揣了團火。
姚想想面無表情,裝做沒有看到劉陽陽求助的眼神,盡著他們鬧個夠。
司機火了,怒目回頭:“你們怎么回事?走是不走!既然那個女人不愿和這個女人坐一車,你!”他手指劉陽陽,“決定把哪個丟下!”
劉陽陽愣住……
汽車卷起一陣黃土,快速開走了。姚想想站在路邊,四下張望,表情仍是沒有,心里卻有點后悔:好人真是做不得。
剛才不是不可以留在車上,讓柳嫚嫚下車。但她看到了劉陽陽的擔(dān)憂和猶豫,也是,讓一個半醉的女人獨自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總是不太仁慈。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熟悉情況的司機擁有絕對的權(quán)威,他們可得罪不起。
所以,姚想想主動下了車,和劉陽陽說好保持聯(lián)系,他們一見到出租車就讓它來接她。
而劉陽陽竟然破天荒地沒有激烈反對,只是戀戀不舍地叮囑了再叮囑才離開。到是司機意外地看了劉陽陽一眼,十分不解和懊惱。
姚想想身上仍穿著參加開幕式的那件深紫色綢禮服,裙裾一直拖到地面上,腕間吊個珍珠手袋。她這樣的一付裝扮,和周圍東倒西歪的土坯房、光禿禿的墻頭、布滿砂石的黃土路,格格不入得扎眼,突兀得厲害。
站在不知名的小村子里,姚想想沒有被拋棄的不現(xiàn)實的想法,只是感到自己還是不夠決絕,逃得不夠徹底。如果能甩脫劉陽陽,現(xiàn)在也不至于落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山溝里,滯留難行。
正是認識到這一點,分手前她才沒有告訴劉陽陽,因為出來的太匆忙,她的身上既沒帶錢也沒有帶手機。
四周到處都是土,土,似乎連空氣中都混有細微的塵土。熱風(fēng)刮得她半瞇起眼睛,一時想不起應(yīng)該怎么辦。
觀望少頃,她開始沿著村路向前走。
鞋跟實在太高,路實在太不平,只走了幾步腳就酸痛不已。她慢慢坐到一個樹樁上,不是很積極地想著如何回去。雖然最后總得再次面對一次那個圈子,但至少現(xiàn)在她不想和他們聯(lián)系。
那幾名村婦和孩子仍在偷偷觀察她,仿佛她是個外星人,目光中都是驚訝和迷惑。村莊封閉,沒有人知道這個坐在矮樹樁上的女人是令城里人瘋狂追捧的大明星。
姚想想向他們朝手,希望可以問問有無代步工具,順便再打問一下路?墒菦]有人肯上前同她搭話,她只好再休息片刻后走過去詢問。
結(jié)果她被告知,這里沒有汽車、火車乃至一切公共交通工具,也沒有人確切知道怎么去她所在的那個城市。知道路的人都出去打工了。
姚想想聽了不著急,卻想笑。世外桃源?這是?怎么會有這種事發(fā)生?
一個大嬸盯著她蒙塵的裙角,不太樂意地說,也許可以去問問三丫。
三丫是出過村,前不久又回來養(yǎng)病的村民。沒有人清楚她養(yǎng)的是什么病,也沒有人知道她家那座三間大瓦房的新家是如何在她出門不到三年的時間里給賺回來的。只知道她是全村女孩子的偶像,許多女陔正是在她的榜樣召喚下才鼓足勇氣也出門打工去的。她們也陸續(xù)寄錢回來養(yǎng)家,同樣的沒有人能說清她們打的是什么工,錢如何賺得飛快。
簇新的大瓦房里沒有什么家俱,衣物農(nóng)具隨便擺在水泥地上,墻上掛面小鏡子。三丫站在鏡子前,一付有別于村婦寬衣大袖的打扮,用一根棉簽擦著牙,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對姚想想的到來全然無視。
姚想想看著她緊繃繃的褲子,漂染過的頭發(fā),以及那根臟污得見不到本色的棉簽,若有若無地笑了。
她笑這個女人在這種時候的拿喬,很象是煙花女子和恩客上床前的矜持。價錢是要提前談好的,以免有人事后不認帳。這種角色,她演過幾個,自覺三丫的演技還有待提高。這種時候不應(yīng)該全然漠視,而應(yīng)該令人有所期待地冷淡,這樣才不至把客人氣跑。
“小妹妹,這兒有條鏈子,樣式還好,做個紀念吧!彼龔牟鳖i上摘下項鏈遞過去。也對,不付出代價怎么能得到想要的東西?她在人精中混了這么久,怎么竟一時忘了這個?物欲的風(fēng)早已刮到世界各個角落,沒道理這里就該是凈土。世外桃源,現(xiàn)在哪里還會有這種東西?
三丫像是忽然發(fā)現(xiàn)了姚想想,笑瞇瞇地接過項鏈,趕著叫姐姐:“這怎么說的?上面這個是鉆石吧,真漂亮!姐姐別擔(dān)心,我用家里的馬拉你到村外,再走上一段就是公路。姐姐這么漂亮,準(zhǔn)有人愿意捎你!
姚想想宛爾,覺得她到底是純樸得可愛,只是這種程度就滿足了。
三個月后,電影明星兼多個品牌形象代言人姚想想宣布通出娛樂圈。圈內(nèi)一片大嘩,沒有人愿意相信官方的解釋。曾同姚想想合作過的藝人被記者拉出來問了個遍。她的粉絲們?nèi)呵榧崳诠颈静壳坝涡,鬧著要公司還他們的偶像。最激動的是狗仔隊,為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爆了這么個重磅炸彈而他們事先一點消息也沒有得到憤怒到要抓狂。
最后事件自然是不了了之,娛樂圈永遠不乏爆炸性新聞。就連得知消息就處于頻繁暈倒?fàn)顟B(tài)的經(jīng)紀人,也在公司及時給他安排了一個當(dāng)紅炸子雞經(jīng)紀人的崗位后,馬上緩解了相應(yīng)的癥狀。
姚想想一個人悄悄登上去澳洲的飛機,
剛進艙她就愕然看見音樂老師傍個外國美女坐在右舷。一身合體的淡灰西裝,年近五十的人魅力不減當(dāng)年。兩個人用英語聊天,美女笑顏如花。
“人生何處不相逢!彼X子里迸出句古詩,然后沒有刻意遮掩,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向前,認真尋找自己的座位。
于2009年4月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