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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個時候的公寓還很年輕。干凈,穿著嶄新的紅色外衣。
那個時候公寓里的他和她同樣年輕。甜蜜,歡騰,像一切言情小說里的男女主角。
他不富有,每天吃一塊五一碗的糯米飯。他喜歡騎著單車,后坐上載著白衣飄飄的她。她纖細(xì)白凈的手臂彎成優(yōu)美的弧,將他套住。頭一偏,靠在他的背上。
長長的頭發(fā)逆著風(fēng)高高舞起,在小小弄堂里來回穿梭,像海涅的詩。
他是一個好男孩。他的女孩要去外地上學(xué)了,他說,我等你,一直等到你回來。
女孩眼圈紅了,抱著他,說一聲珍重,眼淚流下來。
她上了北去的火車,他追著火車跑。兩條長長的軌道蜿蜒著伸向遠(yuǎn)方,就像她留下的思念,綿長而深邃,就那么嵌入骨髓。
公寓睜著眼睛,看著他開始漫長無止境的等待。每一天,他獨自坐在窗前,翻起她留下的照片,有笑的,有嬌嗔的,有流淚的。他一張一張細(xì)細(xì)地看,仿佛是世界名畫,他一輩子也看不夠。
有時候他會去旁邊的小河邊,掏出口琴,吹一曲離別。湖邊楊柳依依,他的眉頭總也抹不平。于是公寓知道,他在這春風(fēng)吹皺池水的惆悵中,想她了。
她偶爾來信,里面記了些生活瑣碎的小事。她說北京的天陰沉沉的,沒有他那里的藍(lán),她說北京的飯菜咸而無味,她想念弄堂口婆婆甜辣的糯米飯,她說她想念那里的一切,惟獨沒有提起他。
可他還是開心。他以為,她所想念的一切中,是包括他的。
他買粉紅色的信紙,白色印有相思鳥的信封,整整20個。一個星期一封,他干凈的鋼筆字在信紙上橫平豎直地描畫著對她的思念,什么時候吃飯,什么時候睡覺,身體不好要多休息,生病了要記得看醫(yī)生吃藥。他的信,絮絮叨叨4大頁,全是比她的信更瑣碎的事。沒有言愛,然,整篇都是愛。
一個學(xué)期過去,他興高采烈地去車站接她。臨去前,他在家里刻意打扮了好久,穿了那件她最喜歡的白色襯衫,他希望看到她,高高興興的樣子。
終于看到她下車了。見到他,她的表情淡淡的,許是累了。他自己安慰著。雖然腦子里早以想象了千百遍相見的場景,她飛奔到他身邊,他抱起她在半空中轉(zhuǎn)上兩圈,她開心地尖叫,然后把他摟得更緊了。
他走過去牽起她的手,她沒有把手讓開,眉頭皺得緊緊的。
她說,回家吧,我累。
他輕輕地答應(yīng),恩。
他帶著她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穿堂風(fēng)里混了夾道人家的飯香,千絲萬縷地游蕩,頭頂上狹長的天空是一律的陰煌煌,那種藍(lán)藍(lán)得頹敗,不是明媚的色澤,更像是家常洗碗用的藍(lán)色海綿吸飽了水,是一種沉甸甸的,吸附了無數(shù)雜質(zhì)的深藍(lán),些微透著霉綠。以傾丕的姿勢排山倒海地壓下,叫人心慌氣悶,壓抑得喘不過氣。
他眉飛色舞地講著隔壁鄰居那只灰白花貓的斑斑惡劣,她不出聲也不應(yīng)和,只一路埋頭自顧自走路。弄堂口賣糯米飯的婆婆還在,他怕她餓了,拉著她停住,伸手忙不迭朝褲子口袋掏錢。錢龜縮在牛仔褲窄緊的口袋里面,他伸著兩根手指費力地掏,總也夾不住。
她看著他額上滲出的細(xì)汗,忽而極不耐煩,連比劃帶吆喝,憤然出聲,“不吃了不吃了!鞭D(zhuǎn)過背,蹬蹬蹬拔腿就走。小紅皮靴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fù)舸蛟诘孛妫萌缯璋迳弦坏肚邢聭?yīng)聲而斷的黃瓜,斬釘截鐵,干脆利落。
他被她突如其來的怒氣震住,兩根手指還揣在口袋里,忘了縮回。婆婆問他糯米飯還要不,他方才回過神來,想了想還是要了,再不耐煩小心翼翼,猛地一下把手直插到口袋底,到底給抓住了。悶悶地付了錢,跟著她走的方向追上去。
她再回到這里。公寓和她,已是幾年沒見了。
公寓偷偷打量著她,頭發(fā)燙了卷,穿性感的高叉旗袍,眉眼依舊,卻到底變了。
她也斜眼審視著公寓,微微皺起眉頭。
半舊的紅磚七層小樓。樓道口經(jīng)年累月堆著破爛,地上永遠(yuǎn)散落著紙屑和一層土褐色的煤灰。變到是沒變,只是更破舊了。
它看到他熟門熟路走來,靈活地逼開坳糟的地面,揀那干凈的角落踩。輕手輕腳地上了樓,她的房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硭穆曇。他偷偷地推門,看到她背對著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一只手擎著電話聽筒,一只手不規(guī)矩地絞玩那根方便面一樣的線子,嘴里噼里啪啦地朝那頭講著。
“...到處都臟得要死,剛下火車地上把我鞋給濺泥點子了,一民工還推了我一把,差點沒給掉軌道里...是..有人來接..我哥,你別瞎想了,我可乖著呢...想,當(dāng)然想啦...親一個...呵呵呵...”
她還在對著話筒發(fā)膩,而他就站在不遠(yuǎn)處的身后?粗Φ没ㄖy顫,仿佛于她而言整個世界就在那只小小的電話里,恨不得掏盡所有纏綿。而他就只是這樣看著,看著。搭在門上的那只手無聲無息地劃落下,垂在褲腿邊,緊緊,緊緊地攥成拳頭。尖利的指甲刺進(jìn)肉里,指節(jié)生生被箍得發(fā)白,而拳頭卻是垂著,仿佛一只瀕死的黑天鵝,引頸垂簾,是充滿憤恨和絕望的姿勢。
樓道里有人走過,昏黃的路燈明了又滅滅了又明,他忽然覺得她與他之間像是出現(xiàn)了一條巨大的鴻溝,那樣逼近又遼遠(yuǎn)的距離,那樣模糊又清晰的痛,明明看得見,聽得到,卻是不能,再不能靠近。
兩人隔岸而立,咫尺天涯。
他一個人站在黑暗的樓道好久,她還在打電話,對身邊的事聞所未聞。屋子里的陳設(shè)仍舊沒變,床,衣柜,書桌是統(tǒng)一的風(fēng)格款式,半新不舊的土黃色木板,上面漆了一層淡淡的透明乳漆。許多邊角被磨得毛了邊,露出里面同樣半新不舊的土黃色。
屋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寸角落都彌漫著他熟悉的味道,而他想,以后再不能來了。
回身轉(zhuǎn)向,他沒有驚動她,依舊輕手輕腳地離開。忽而又記起手上還握著買給她的糯米飯,于是退回去放在門口,抬腿走出去老遠(yuǎn),終究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房間里亮著橘黃色的燈,熒亮柔和的黃與外面的蠼黑昏暗形成強烈對比,仿佛明與暗之間就是兩個世界。她的身影在光亮中模糊得變了形,遠(yuǎn)遠(yuǎn)看著只有一根火柴一樣細(xì)長的影,周圍是一圈融融的金色光暈。他在黑暗中盯著她的身影看,看著看著眼睛發(fā)酸刺痛,抬手一揉,眼眶里竟然全是淚。他悄無聲息地嘆了一口氣,然后大步走開。
從此以后,再沒回頭。
很多年過去,公寓仍在,像上了年紀(jì)的老阿麼,邋遢,虛弱,頹敗,被歲月磨去一切風(fēng)采,只剩下沒完沒了的回憶。
偶爾樓外有汽車駛過笛笛按響喇叭,樓內(nèi)路燈應(yīng)聲而亮。依舊昏黃嬴弱。她于多年前早已搬走,大門緊鎖,一片狼籍。朱漆發(fā)著霉,條條剝落下來,似泣血淚痕。
空蕩的樓道,漫天漫地的黃色灰暗中,過去和現(xiàn)在融成一部無聲的老電影。那些烙在時光里的人,事,物,在經(jīng)年以后,變成了暗黃墻上幾行顫抖的字。如同盛極開敗的花,倏忽之間,同時光一起飛逝。只有公寓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忍著眼淚的少年,在這里守望過他的愛情。
只有公寓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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