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慶四年。西風(fēng)渭水，葉落長安。
　　崇仁坊內(nèi)，人們一切依舊，數(shù)天前的那場大案，完全沒有影響到他們，只是偶爾可以發(fā)現(xiàn)行人稀疏寥落了不少，還有一個(gè)人，大不尋常——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fù)落，人死一去何時(shí)歸�！蹦莻�(gè)老人，口中
　　若哭若歌，若吟若唱，在昔日的趙國公府前徘徊。沒有人敢去招惹這么一個(gè)瘋子，路過時(shí)，最多會投去或厭惡或同情的目光。
　　也有些人看見他，喟然嘆了口氣，他們認(rèn)出，那是趙國公長孫無忌家的管家，許青。
　　許青在已經(jīng)貼上封條的府門前坐下，喘息片刻，復(fù)又用那沙啞殘破的嗓子唱起了那首歌，曲調(diào)蒼涼，正是吊唁貴人所用的《薤露歌》。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沒有瘋。
　　“老爺，你何不退一步，向陛下示弱吧……”那時(shí)的許青，看著老爺臉色陡然蒼白了一下，干枯的手指幾乎沒有拿住信，略略驚駭，他知道，這封從愛州來的書信，必是噩耗，于是斗膽開口。
　　“退……”許青看見老爺細(xì)長的雙眼微微挑起，目光中竟是幾年來難見的凌厲，口氣仍是一貫的淡然疏離，“退一步……怎么退，像褚遂良一樣？寫一道婉轉(zhuǎn)動人的奏折，搖尾乞憐？”
　　許青一時(shí)不知怎么說，他剛才竟而忘了，如老爺這般驕傲的人，怎么可能去向別人求饒，這四年的清凈冷落，或許已經(jīng)是他的極限了，無可再退。
　　老爺?shù)哪抗廪D(zhuǎn)移到那幾本書冊上，有一本沒有合上，淡黃的紙頁上墨跡未干，正是雋秀的小楷。老爺?shù)哪抗鉂u漸柔和，瞇起眼睛有些像是笑了，“幸好，這部《唐律疏議》，快要完成了，如若稚奴……肯給我這個(gè)舅舅一點(diǎn)時(shí)間，把它完成，給身后留點(diǎn)什么，我就謝謝他了……”
　　——或許是真心吧。許青微微有些恍神，老爺剛剛那段話，居然稱呼當(dāng)今圣上為“稚奴”……恐怕已是心灰意懶了。
　　幾日后，《唐律疏議》完成，然而上朝歸來的老爺，臉色并不好看，透出一絲灰敗。身子如同散了架一般，坐倒在椅子上，什么事也不干，什么話都不說，目光空洞地呆了好一陣子。
　　那是許青第一次看見老爺這幅模樣，嚇得站在老爺身邊，又不敢說話，只有府里丫鬟一次又一次地把涼透的茶水換掉。
　　良久，老爺坐直了身子，望見許青站在那里，呆了一下，陡然笑了：“怎么了？”
　　許青不敢回答，他看見，老爺那張不知清瘦了多少的臉上，此刻掛著的笑，分明有著蒼涼的意味。
　　等了一會，老爺見他不說話，又道：“萬一，哪天我死了，或許連個(gè)披麻戴孝哭喪的人都沒有，那你，幫我唱曲《薤露歌》吧。”
　　或許連個(gè)披麻戴孝哭喪的人都沒有？
　　那你，幫我唱曲《薤露歌》吧？
　　“撲通”——許青毫無征兆地跪下，已然干涸的眼窩流下兩行濁淚，含混不清地說著“老爺”。
　　“怎么了？”老爺仍然笑著，“我說的是真話……連許敬宗那個(gè)家伙都敢當(dāng)堂欺侮于我，還有什么不能發(fā)生的，稚奴……稚奴……”他頓了一下，語氣漸漸苦澀，“不，他再也不是那個(gè)……會摟著我的脖子大哭的孩子了，而是，當(dāng)今的，大唐天子�！�
　　“大唐天子啊……稚奴真的長大了，不需要我這個(gè)舅舅了……”
　　“這個(gè)懦弱的孩子啊……”
　　許青聽著老爺那樣的自言自語，泣不成聲，老爺?shù)脑挍]了下文，許久他才聽見下一句。
　　那一句，老爺原本圓潤的嗓音變得低沉暗啞，聲音很低，然而許青還是聽見了——
　　“蝴蝶蛻變之前總要突破那層繭，而稚奴，他所要突破的繭……居然是我�！�
　　“老爺……老爺不要太過頹唐了……當(dāng)今陛下，不會忘記您對他的恩情的，您畢竟……畢竟是他的舅舅啊，親舅舅啊……”許青爬過去，什么都不顧地抓住老爺?shù)氖郑煅手参�，“難道陛下會不顧及親情嗎？舅舅和外甥，那可是極親的啊……”
　　“哈！”許青聽見老爺冷冷地笑了一聲，竟是不屑剛剛自己說的話，“許青啊，你以為，這朝堂宮闈，是可以用人倫道德來衡量的嗎？”
　　許青愣住了。
　　“罷了！”老爺長嘆一聲，“你走吧……”
　　“為什么？”許青斷然沒有想到，老爺為了一句錯話，就要把服侍了自己多年的老管家攆出家門。
　　“為了你還要為我唱《薤露歌》�！崩蠣�?shù)卣f，揮了揮手。

　　果然，數(shù)月后，長孫無忌被冠以謀反罪，流放黔地，而家中親人，亦都判處徒流，長孫無忌到達(dá)黔地后數(shù)日，袁公瑜奉命逼殺，自縊而死。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fù)落，人死一去何時(shí)歸。”許青依舊唱著，聲音越來越低。
　　……
　　不知過了多久，再也沒有了聲音。

　　上元元年，秋，九月。
　　剛剛回到長安的長孫元翼，來到崇仁坊。
　　那是曾祖父的府邸吧……他推開門，大門因?yàn)槎嗄隂]有人出入，發(fā)出了“吱呀”的聲音，院落內(nèi)，秋葉遍地，無人打掃。
　　這么好的院子，不會有人因?yàn)榧芍M長孫家的盛極轉(zhuǎn)衰而不敢入住吧？長孫元翼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剛剛大門開來的時(shí)候——灰塵還真是多啊……
　　聽說，有人入住過，然而總在半夜三更聽見奇怪的聲音，什么“人死一去何時(shí)歸”，什么“薤上露，何易晞�！笨傊畞y七八糟，那聲音還及其難聽刺耳。元翼笑了笑，他或許一點(diǎn)都不似那個(gè)死了二十幾年的曾祖父，但是，似乎都不太信鬼神。
　　他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這個(gè)地方，對于他來說，是陌生的——因?yàn)樽源蛩錾�，長孫家已經(jīng)敗落了。
　　他出了門，突然聽見一個(gè)聲音——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fù)落，人死一去何時(shí)歸。”
　　長孫元翼急急轉(zhuǎn)身，然而，什么都沒有。
　　一切的一切，都該歸于塵土吧。
　　有如，薤上之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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