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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寒露漸起,楚頌攏了攏衣襟,吹滅燭火,案上堆滿了奏折,除去了個別幾本報告了饑荒和戰(zhàn)亂,其余的明面上是諫言,實則都是在諷刺、批判他這個無能的國君。
楚頌苦笑一聲,他執(zhí)掌齊朝三年,用盡了全部手段,都沒有使這個王朝改變它大廈將傾的局面,說他無能也好,罵他昏聵也罷,都是他應受的,誰讓他是個無所作為的國君呢。
楚頌徹夜未眠,他不得一時喘息的空隙。
身邊的宮女,太監(jiān)也被他早早遣散。是他的懦弱,他不愿從這些人眼中看到對他的指責與控訴。
九重深宮里的秋天,永遠來的比紅墻明瓦之外要早,這個夏所不及的地方,前所未有的寂寥。
楚頌推開養(yǎng)心殿的門,這才隱約聞見幽幽的桂香,比往年來得淡薄不少。
“也許我是沒有這個天子命吧!
楚頌看著零星抖出幾多黃花的桂樹,長嘆一聲,“明年你就開不出來了吧,不過也無妨,明年應該也不會有機會見到你了,你說你的新主人會喜歡你嗎?”
楚頌肩上一沉,他的外袍被披在了肩上。
“陛下,切記保重龍體!
“你可真是……”楚頌不回頭也知道是誰,只看桂樹說:“我這養(yǎng)心殿也只有重行你會這么直來直往了。”
聞雩風道:“臣謝陛下信任!
楚頌:“你可知這棵桂樹年歲幾何?”
聞雩風:“臣不知!
楚頌勾唇笑了,卻是那么蒼白無力,“我也不知,自我記事起,它便在這里了,回頭想來已經(jīng)看了22年了。”
22年,他才只有22歲啊。
聞雩風看著年輕帝王鬢角的華發(fā),只覺得刺目、揪心。
尋常人的22歲……不,就談王公貴族的22歲,有幾個不是肆意驕縱,鮮活明朗的?回想初見時楚松也不是現(xiàn)在這般憔悴,這個病入膏肓的王朝已經(jīng)令他失去了太多太多,現(xiàn)在,就連這殘破不堪的生命也要奪走。
楚頌就這么站了一會兒,然后別開眼,說:“要上朝了,你就先行離開吧。”
聞雩風:“陛下殿內(nèi)無人服侍,懇請陛下允許臣伺候更衣。”
楚頌抿了抿唇,避開目光說:“隨你!
二人一前一后進去養(yǎng)心殿,明黃的龍袍掛在木架上,五爪金龍都如死水一般沉寂。
站到屏風后,楚頌脫下外袍,只略微理了理中衣,便張開雙臂,示意聞雩風為他披上龍袍。
羅衾帶著清早的寒氣,讓楚頌打了個寒噤。
聞雩風敏銳地察覺到了,問:“陛下可要添衣?”
楚頌:“不必。”
聞雩風拉過腰封,本就不盈一握的腰肢顯得不堪一折。
本該合身的龍袍此時松松垮垮的肩胛骨支楞著 有些觸目驚心。
楚頌走到一邊的妝臺旁坐下,十二珠簾冕旒靜靜地待在妝臺上,每一顆玉珠都失去了光澤。
聞雩風很自然地跟來,捧起楚頌的長發(fā),輕輕地梳理。
沒由來地,楚頌問:“重行年歲也不小了,就沒有想過成家嗎?”
楚頌感覺到聞雩風收攏了捧著他頭發(fā)的手,但又很快撤下了力,他聽見他說:“國不安,臣何以安家?”
楚頌似是早已猜到了這個回答,只輕聲一笑喃喃道:“也好,我還孤身一人,你怎么能先我一步成家呢?”
聞雩風微微傾身,“陛下方才說什么?”
楚頌垂下眼簾,“不,沒什么!
沉重的冠冕落了下來,十二串珠簾遮擋了部分視線,身上的每一樣東西無不在告訴楚頌——他深埋心里數(shù)年的那個念頭不過是他的一個妄想,一個癡夢。夢醒后陪伴他的只有難以計數(shù)的“諫言”和空蕩的宮殿,就連淚水都已經(jīng)流不下來了。
玉珠碰撞的聲音回響在偌大的大和殿內(nèi),良久,楚頌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們連當面斥責我都不樂意了。”
忽而,聞雩風一撩衣擺單膝跪下——這是楚頌給予他的殊榮。
“陛下,臣有事要奏。”
楚頌一愣,道:“講吧,我聽著!
聞雩風:“臣今日丑時二刻,自西北半月快馬歸京,叛將吳志燎及從屬叛軍與西北庶民自立為‘梁’。臣離開西北時已經(jīng)在集結(jié)各地的起義軍準備討伐……”
聞雩風握緊手中字條,“目前已經(jīng)攻至崤山,不日就將抵達函谷關(guān)!
楚頌輕聲說:“已經(jīng)到那里了啊!
聞雩風磨了磨后牙槽說:“陛下,跟臣南下吧!保全性命,才有卷土重來,東山再起的可能,若只是……”
楚頌輕聲打斷了聞雩風,語氣一改往昔,“你憑心而言,這三年我這皇帝當?shù)萌绾?我當真如此無能嗎?”
聞雩風沒有絲毫猶豫地答道:“陛下日夜操勞,嘔心瀝血,自是極好,不過是老天不開眼罷了。”
楚頌聽聞猝然而立,溫溫和和的人因為這樣一句話露出了身上本應該有的芒刺,“既然如此,且不談功勞,就憑著苦勞,朕為什么要逃?朕一不無能,二不昏聵,三不壓迫黎民,重稅徭役,四不驕縱淫逸,酒池肉林,自認無愧于天下!如此,這四海的義軍,西北的新朝,都是亂臣賊子!朕行得端,坐得直,又有何懼?”
聞雩風聽著楚頌嘶聲力竭地控問,意識到對那些辱罵、指責與輕視,都痛不癢的帝王,真正在意的不過是他是否盡了他應盡的職責。
既然這樣……
聞雩風:“陛下,今臣京城還剩下三萬有志之士,臣也依舊可以馬背持槍。只要被陛下一聲令下,臣等、在所不辭!
“不”,楚頌走下高臺,扶著聞雩風的手臂將他托起,說:“朕的江山怎么能讓別人沖殺在前?朕注定是那亡國之君,歷來有多少亡國君可以讓自己的白骨埋沒在大漠的白草之中?朕生是齊朝的君主,死也是齊朝的英魂。朕當披甲掛帥,御駕親征。重行,你可愿意同朕一起?”
聞雩風笑了,“臣定生隨死殉!
豆大的燭火照亮了玉案的一角,磨損嚴重的圖紙上盡是圈圈點點,直到楚頌覺得再無需要關(guān)注之事,才放下手中的朱筆。
攏起身上聞雩風的外跑,這才覺得寒冷。
明黃色的燭火照亮聞雩風的側(cè)臉,星目劍眉,鼻梁高挺,眼尾微微上挑,相貌自是英俊極了,定是許多姑娘的閨夢情郎,只可惜……西北黃沙鑄就孤碑一座。
“重行,你還有什么遺憾嗎?明日就將出征,還有三四個時辰!
聞雩風偏頭,眼眸中盡是楚頌的身影,“真要說到遺憾,大概僅有那么一件——虛度了二十六載光陰,至今也未一品美人芳澤!
楚頌將衣物抓出了褶皺,忽然間有些惡意地想:明日就將出征,只要能留住他,就不會有人能得到他了,他到死都是一個人,他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只要能留住他……
他聽見自己強裝好奇地問:“是誰家姑娘能讓海安候心心念念這么久?”
男人英氣逼人的眉眼似乎浸了糖水,變得溫柔又帶著寵溺,“他啊……是這世上沒有哪個詞哪句話能夠形容的最完美的人,是臣這一生都無法觸及的絕代佳人!
楚頌只覺得口中含了黃連,比以往喝的藥還要苦上數(shù)倍。情之一字,果真是害人不淺。
“你……”
“陛下,”聞雩風突然道:“夜深露重,還是盡早歇息吧!
“那你去做什么?”楚頌有些慌亂。
聞雩風:“臣去確定一下糧草兵器是否到位,不走遠!
楚頌將臉埋進聞雩風的外袍里,嗅著熟悉的味道。
他們是什么時候認識的呢?那年他十一歲,聞雩風十五歲。少年人豎起一頭長發(fā),早早的顯露出銳利的鋒芒,這么一個束發(fā)少年卻已經(jīng)出入過了沙場,他身上有著旁人忌憚的狠戾,卻從未在楚頌面前流露出半分。那年,他的伴讀考中了榜眼,于是聞雩風變成了他接下來四年的伴讀。
四年后聞雩風掛帥出征東南,在他十九歲被迫接受帝位那天,二十三歲的聞雩風在東南沿海大敗倭寇后凱旋歸京,跨坐在戰(zhàn)馬上的男人沖他揚眉一笑。楚頌不顧眾人阻攔,在登基大典上同時封封聞雩風為海安侯。
早年的純粹情感在不知不覺中變了質(zhì),就連楚頌都忘了,第一次臉紅是什么時候又是因為什么,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也盡是聞雩風的容顏。聞雩風之于他可不就像那不知名的絕代佳人之于聞雩風?一樣得不到,他卻有聞雩風的生隨死殉。這樣一想,他似乎更加幸運幾分……
來人折下桂樹上開得最盛的一枝桂花,珍重地放在窗臺上。
楚頌在七個排位①前跪下,磕頭。
他是齊朝第二十四代國君,也是最后一代。這個統(tǒng)一中原三百余年的王朝很快就將迎來覆滅,改朝換代只在朝夕之間。等到再次起身,他已無所畏懼。
此去十死無生,尸骨無人收斂,靈魂不得歸鄉(xiāng),但他必須要去,他是一代天驕,一代君主,死也要死得有尊嚴。
離開宗廟,聞雩風一身玄鐵鎧甲,單膝跪在道旁,三名副將手中捧著一身白銀鎧甲,恭敬的神態(tài)是楚頌這三年來在除卻聞雩風以外的人臉上從未見過的。
“海安侯,為朕披甲。”
聞雩風起身從副將手里接過鎧甲,等楚頌脫下身上沉重的龍袍后上前。
楚頌的身體已經(jīng)可以用消瘦來形容,堅硬冰冷的鎧甲直墜得他連骨頭都覺得疼痛,但他早就不在乎了。
咸陽橋上塵土滾滾,不見歸路。
兩路騎兵在函谷關(guān)迎來交鋒,楚頌和聞雩風手握長·槍騎在馬背上,屹立于軍前,黃沙迷眼,狂風刺面。
楚頌看向聞雩風,而聞雩風恰在此時也向他看來。他們相識相知十一年,無需多言,一個眼神足夠。雙腿一夾馬腹,二人如離弦之箭,沖入敵陣。
北風吹折了白草,黃沙埋沒了衣袂。新鬼申訴著屈冤,舊鬼不住地哭嚎,輕如飛絮的觸碰落在冰涼的唇上,殷紅似雪。
黃沙銷骨,逝經(jīng)年,誰知當年折花,貴人笑。
插入書簽
①處修改一個錯誤:古代宗廟供奉七個排位,中間是開國皇帝,左三昭,右三穆。
感謝木果子的五星評價。寫的很好,完美get到了我的文意。
感謝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