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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將沉
1.
“號外,號外咯——”
“同盟會吳玉章、王天杰起義,保路同志軍解放榮縣啦!”
“印量有限,都來瞧一瞧嘞!
扣著八角洋帽兒的小年青神氣得緊,浮夸地捋了把皺巴巴的領(lǐng)帶,一身牛皮夾克不知經(jīng)轉(zhuǎn)幾手,半褪的赭石色活像張斑斕的老虎皮。
他梳著時下流行的四六分油頭,蓄了卷小羊毛胡,手里抱著沓嶄新的報紙。
往來人群聞聲頓步,不多時,三兩學(xué)生已踱至他旁,為首穿長衫的湊上前,小心翼翼地壓著嗓:
“何時的事阿?”
“二十五日。”小年青先一愣,隨后咧開嘴來露出一口白牙,“同學(xué)吶,買一份罷?”
“兩份!遍L衫從懷中夾書的油包里摳出幾枚銅板,身后緊跟的矮個兒趕忙又補(bǔ)上幾個。他將銅板一齊倒進(jìn)年青的口袋,接報紙時沒忍住插了一嘴,“你也是公學(xué)的?”
“是呀,公學(xué)。”小年青莊重地壓了壓帽檐,粗眉間堆起兩道深邃的褶子,“民族存亡之秋,還如何坐得穩(wěn)課桌?”
長衫不語,朝他點點頭,卷了其中一份揣進(jìn)懷中,另一份遞給身后的矮個兒。
幾人走后,不足一刻鐘,小年青又賣出數(shù)份,轉(zhuǎn)眼只剩下寥寥幾張。
當(dāng)他攥著最后一份報紙準(zhǔn)備收工之際,背后忽地傳來鞋根敲擊的拍子,誰人從遠(yuǎn)處喚他:
“先生!您且等一等!
那聲音婉轉(zhuǎn)如百靈鳥千回百轉(zhuǎn)的小調(diào),叮咚一聲敲在了小年青的心弦上。
他深呼吸,終于鼓起勇氣轉(zhuǎn)過身去。
這一轉(zhuǎn)可不得了,他好似老僧入定般杵在原地,一雙眼瞪得發(fā)直,灰黃的臉頰瞬間漲成當(dāng)季鮮紅的柿子。
買主中有甩著長辮的,也有剃了新發(fā)的;有穿黃襖馬褂的,也有著西裝洋褲的;有畏畏縮縮怕事兒的,也有光明磊落無所懼的……
然而眼前這位當(dāng)屬頭一個——呵!竟是位俏女郎!
當(dāng)今世道留過洋的女性也不算少,可這、可這……
小年青不敢再看,垂下腦袋猛錘胸脯,好半天才透過氣來。
僅一道看不真切的倩影就足以攝人心魂,何況這曼妙的曲線還蹀躞踏近?
怨不得他肖想,只怕再正經(jīng)的君子都要對她想入非非。
“這報紙還賣嗎?”
動聽的女聲近在咫尺,梔子的馨香隨秋風(fēng)倒灌大腦,吹散了小年青激進(jìn)而盲勇的思想。
他的頭幾乎垂到腳尖,然而礙不著鮮亮的橘黃波浪涌進(jìn)視野。
“耐……啊……”他慌亂抹了把并不存在的冷汗,向來靈巧的舌頭居然打起結(jié)來,“……賣、賣!”
他又重復(fù)一遍,甩了幾下打皺的報紙,雙手端著躬呈給她。
“謝謝!彼p笑兩聲,伸手抽去了報紙。
香風(fēng)彌漫,只一抹旗袍的花邊掠過眼簾。
待他回過神時,手中正捧著本該戴在頭上的帽兒,里面盛滿白花花的銀元。
2.
“可真有你的作風(fēng),買份報紙也如此大費周折!
詩懷雅悶著頭,甫一拐進(jìn)胡同,便聽見角落傳來無可奈何的嘆息。
“莫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鐵公雞也學(xué)人家搞慈善?”
“什么嘛,說的好像我是什么吝嗇鬼似的。那愣青兒是保路會的,上周我在茶樓見過他。”詩懷雅朝聲源瞥去,墻根邊兒的陰影里果真倚著她素來不忿的家伙,“諾,瞧瞧?”
“不必,”她搖搖頭,慢悠悠吐出煙圈,捻著燒到頭的煙卷朝墻磚碾去,“我也在。”
“哈?!”詩懷雅挑起眉,唰地掀開版面,順著加粗標(biāo)題在小字里挨個兒尋,恨不得把眼珠子粘在上頭,“真假?哪兒呀?”
瞎摸了半天也不見,詩懷雅抬眼朝她努了努嘴,卻好巧不巧撞進(jìn)一張似笑非笑的臉。
“……啊真是!”她羞赧的移開視線,氣鼓鼓合上報紙,“你這種連名兒都沒有的家伙又怎會登報嘛!”
“我姓陳!彼J(rèn)真糾正道。
“我當(dāng)然知道!痹姂蜒牌财沧,露出兩顆張揚的小虎牙,“誰曉得是你打哪兒揀來的姓氏?名字呢?”
“沒必要!标惔瓜卵鄄,赤眸里閃過陰晦的幽光,“用不著!
她語罷,中竟再無別話,靜默彌漫在兩人間。
似是耐不住氣氛,陳從大衣里子摸出鐵盒,輕車熟路地點燃一卷新煙。
“這是要掉腦袋的事兒,可不是什么小孩子扮家家酒。”她銜住煙嘴,拇指輕輕撥開打火機(jī)的活蓋,“你真的明白嗎?”
火苗躍動,微芒映照著陳肅穆的面龐,在黑暗中折出一派詭譎的紅。
“我當(dāng)然……”辯駁的話梗在喉間,可無論詩懷雅如何振動聲帶,都無法再滑出一個音節(jié)。
她干咽一聲,咬緊紅潤的下唇。
再開口,殘存的猶疑已蕩然無存。
“我……并不確定這條道路是否正確,但我愿為之不顧一切去抗?fàn)!?br>
晨曦撒進(jìn)灰暗的胡同,將詩懷雅周身染上溫柔的鵝黃。
她居高臨下,傲視著陰影里格外渺小的人。
澄澈的波紋在她綠松石般的眼眸中粼粼閃爍。
“思想將我從禮教中解放,我就定要拿它來播撒人間!然后再用這雙手、去敲碎舊道德血淋淋的鎖鏈!”
她高亢激昂,拿大把銀元換來的報紙卷成筒,直指陳的臉。
“我才不做深居閨閣的籠中鳥,依附那些三房四妾、滿口謊言的男人,像商品一樣任他們挑選,以求得茍且偷生!
陳只緘默地叼著煙,任視野逐漸被云霧籠罩。
“別輕易小瞧我啊!”
何等美麗的姿態(tài)。
仿佛為這份熾熱所刺痛,陳微微瞇起了眼。
“那就證明給我看。”
陳夾住香煙,吹散遮住視線的氤氳。
霧靄消逝,她方才得見眼前披一頭洋人似的金色波浪、卻偏要身著旗袍的女郎。
“說起來,”陳抬手撣撣煙灰,隨意拿煙絲那頭朝詩懷雅點了點,“你的臉搭這身還真是不倫不類!
“說什么呢!睜大你的眼睛!這分明是揚州的手藝、浦西流行的新款誒!”
“哦。”
“你看這個布料!尤是細(xì)觀此處的花鳥,盡使的是蘇繡巧妙。”
“哦——”
“喂!你這家伙!”
“倒也不丑就是了。”
其實好看得緊。陳暗忖。
遠(yuǎn)比那回晚宴她穿的洋裙要合身。
3.
彼時,詩懷雅還是不諳世事的千金,十三年來頭一回離開大洋彼岸的英吉利,踏上故國的土地。
她父親是清廷不惜血本送去海外游學(xué)的最初那批貢生之一,不曾想歸途遭遇海難,好不容易撿回一條性命,卻孤苦伶仃流落在異國他鄉(xiāng)。
靠著與生俱來的經(jīng)商頭腦,他竟白手起家、硬生生在英國辟出一條康莊大道,娶到赫赫有名的太古集團(tuán)創(chuàng)始人的女兒,并接手了太古。
詩懷雅幾乎含著金湯匙出生,從小享受到優(yōu)渥的生活和先進(jìn)的教育。
可她從未有一天忘記過自己的祖國。
父親本是學(xué)富五車的才子,奈何一腔豪情盡輸天災(zāi),起初就連生計都成問題,更別說虛無縹緲的報效大清。
待詩懷雅出生他已至中年,妻子因此難產(chǎn)而死。
年輕時不可一世的激情早已不復(fù),即使心有不甘亦無能為力,便索性將畢生所學(xué)對她傾囊相授。
哪怕他并不太喜歡這個淌著一半洋人的血、又是個女兒家的孩子。
可又有什么干系呢?
——畢竟在她所降生的繁華國度,連至高無上的國王都是一位女性啊。
當(dāng)詩懷雅隨洽談生意的父親一道乘坐開往上海的游輪,迎接她的卻是陌生故土的滿目瘡痍。
過于慘痛的現(xiàn)實擺在眼前,她不忍去回想那些。
何況流民們待她的眼光常常充滿嫉恨。
染發(fā)屢見不鮮,一頭金發(fā)她還能姑且找些藉口糊弄,遺傳自父親的東方面孔也勉勉強(qiáng)強(qiáng)過關(guān)。
可那一雙碧綠的眼,卻是決計掩瞞不住的。
不要在意他們的目光,只管讓旁人看吧。
她流淌著與這片土地相通的血液,唯有這點是永遠(yuǎn)無法抹去的。
詩懷雅胸懷變革的志向,義無反顧地朝著迷霧籠罩的未知踏去。
父親絕不曾預(yù)料,他向來順從的長女,最終竟會踏上一條注定無法回頭的叛逆道路。
4.
詩懷雅初次見陳是在父親的晚宴上。
此番宴請的主賓姓徐,是廣州洋行的大買辦。這人來頭不。夯涥P(guān)口響當(dāng)當(dāng)?shù)牟俣,自辦紗廠的頭一個。
詩懷雅素來厭煩這類商業(yè)聚會,并非恐懼社交,正相反,她樂于展現(xiàn)自己引以為傲的外表。
聲色犬馬的淫靡才是她真正所無法忍受的,尤是那些所謂的“貴族”“紳士”以充斥著欲望的目光投向她時,這樣的憎惡便來得格外熱烈。
在大英時尚且如此,何況是民智未開化的清國?
藉歌女表演的空檔,詩懷雅擠出涌向舞臺的人群,三兩步悄然踱至樓梯旁。
“貴客宴賓大清場,金銀滿堂盡輝煌。正中一朵琉璃盞,呵、好不亮敞!
她信口捏來兩句打油詩,哼著蘇格蘭民謠的調(diào)兒,輕巧地踩在鋪著紅毯的樓梯上。
“小洋二層未開張,燈光盡被房梁擋。黑燈瞎火走廊長,哎、實在心慌!
唱罷,大小姐快步走完最后兩階樓梯。方站定,抬頭卻見面前立了道人影,嚇得她險些直挺挺摔下樓去。
這人一身灰風(fēng)衣,雙臂枕著護(hù)欄而立。樓下的白光打在他身上,陰惻惻的一雙眼藏在黑暗里,活像個討命的水鬼。
有夠瘆人的。
詩懷雅撇撇嘴,橫豎都是活人,沒甚么可怕。
于是她也靠上護(hù)欄,百無聊賴地?fù)芘孤浼珙^的發(fā)卷。
樓下的歌姬立起麥克風(fēng),已做足了架子。
“小姐好興致!
清朗中氣,卻是實打?qū)嵉呐暋?br> 詩懷雅不禁側(cè)目,直勾勾去盯那一張藏在寬檐大帽下的臉。
詩懷雅有個打娘胎里帶來的毛病,每逢暗處便成了半瞎,沒法子根治,好在也無甚大礙。
當(dāng)下二樓實在昏黑,僅憑底頭兒那點滲進(jìn)來的微光,她只能瞧個輪廓大概。
不過足矣了。
豐富的經(jīng)驗告訴她,對方八成是個美人。
至于剩下兩成?
詩懷雅不自覺挑起眉來。
怕不是連她都要生嫉的絕色了。
“彼此彼此!敝獣允峭缘降鬃屗龑捫牧诵,但詩懷雅并未因此對這可疑的女人放松警惕,“只是不知,閣下出現(xiàn)在這里,究竟……”
“身作潮蟲,又怎敢輕易見光?”她偏過頭來,朝詩懷雅輕蔑一笑,“您若不想受傷,還是放下手里的東西為妙。我只是徐老板手下一條走狗,不必大驚小怪!
被輕而易舉地點出小心思,詩懷雅臉上霎時一陣火辣,尷尬地把轉(zhuǎn)輪手槍收回小洋夾襖里側(cè)。
忽然她又想到,自己方才瞎謅謅的打油詩只怕也讓這人全聽了去,面子更是掛不住,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真是討厭得很!
千言萬語涌到嘴邊,臨到頭卻一個字也蹦不出?v然詩懷雅憋得牙根兒癢癢,素來良好的家教也叫她沒法痛罵那些粗俗的字眼。
“哼!痹姂蜒艅e過頭去。
橫豎也不過是萍水相逢,總不會再和這種滿口狂言的家伙打照面。
她心里正想著,樓底下傳來留聲機(jī)的膠片伴奏。大抵是某部歌劇的選段,聽著耳熟,遺憾她每回進(jìn)歌劇院都忍不住打盹。
“施小姐,”
“怎么?”
詩懷雅不滿地瞥向她,卻對上一副真誠的笑容。
“可知這是什么曲兒?”
那一雙眼,比她見過的任何寶石都更要炫目。
精巧如人偶的東方面孔,就像是易碎的稀世寶物。
從小見慣西洋佳人的大小姐此刻竟看癡了。
劇目分明深映腦中,奈何支支吾吾吐不出。
未等她開口,言語已埋沒于歌姬婉轉(zhuǎn)的歌喉。
5.
“明天我要走了!
詩懷雅提著小皮箱由房里出來,方鎖好門,背后傳來了陳的聲音。
“去哪兒?”
她對三天兩頭就要來上一回的驚嚇已習(xí)以為常,隨手把鑰匙揣進(jìn)大衣,悠悠轉(zhuǎn)過身來。
“應(yīng)是武漢!
“好打量!文學(xué)會和共進(jìn)社把新軍攪得一團(tuán)糟,四川又吸引了大半兵力,實是千載難逢的良機(jī)吶!
“消息真靈通!标愖呓,伸手去接她手里的箱子,“去哪里?我送你!
“誰要你送……又不是沒有司機(jī)!彼龥]拒絕陳的好意,將皮箱遞到對方手里,“法租界!
“若沒記錯的話,那小伙計母親病重,你才給他放了假?”
“這種事倒記得門清兒,我托你買的早點呢?”
“你愛吃的那家生煎賣完了,別的中餐又吃不慣。不是要進(jìn)租界?隨便找家鬼佬開的館子喝咖啡嘬餐包兒,我也能賞光飲兩口茶!
“呦、呦!怎么我倒要請你喝茶?下回若再主動湊來,豈不是該邀你上館子吃酒了?”詩懷雅故意嗔她一眼。半晌,她皺了皺鼻子,又正色道,“也是該好好請你一次,等你回來如何?我等下……去租界有些要事,再特地去吃頓飯,總是來不及的!
“那便快走罷!标愐娝y得正經(jīng)一回,便不再多提,拿出一貫嚴(yán)肅的口吻,“既是急事,千萬不能遲了!
大小姐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耷拉著腦袋直盯自個兒的腳尖,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陳朝著院子里黑色的轎車走去,沒走兩步,就發(fā)覺車主并未一道跟上。
吞吞吐吐可不像嘰嘰喳喳慣了的大小姐。她回過頭,發(fā)覺詩懷雅的臉色竟煞白了極。
這下,縱是一貫疏于社交的陳也能看出異常了。
“怎么了?”
相比平日,她的語氣明顯柔了不少。
詩懷雅輕輕搖頭,抬起微紅的一雙眼,擠出一個與尋常無二的笑。
“走罷!豹q疑片刻,她只吐出一口氣,朝陳迎去,一把攬住了她的左臂彎。
這位千金向來陰晴不定,按理講只要順著她的意思便萬事大吉了,以陳的性格也確實不會過于在意旁人的私事。
可今日這般模樣,竟是前所未見的楚楚可憐,叫她有些挪不開眼。
“拽得這樣緊,我的胳膊可受不住。”
聞言,詩懷雅下意識松開了手,陳借機(jī)把皮箱放到了地上。
從她近來頻繁的走神來看,想必所面對的并非尋常小事。憑這兩天聽來的風(fēng)聲,陳大致猜到了詩懷雅是為什么而愁。
再說,她本就是為這事兒前來的。
“聽聞令尊、”她小心翼翼斟酌著字眼,“有意添納良婿?”
陳說完這句話方才意識到,在她眼里不過是個黃毛丫頭的千金小姐,如今也已是亭亭玉立的成熟女性了。
她的記憶停留在五年前那場晚宴,停留在那個二八年華的少女,直到這一刻才回歸正途。
二十一歲,分明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華,然而按舊社會的風(fēng)俗,算是嫁不出門的老姑娘。
詩懷雅的父親固然愛她,從他不惜錢財投資給同盟會也得以窺見他的志向,但骨子里三綱五常的束縛即使在海外磨礪多年,也不曾消除分毫,反倒又惹了一身資本家不擇手段、重利輕義的惡習(xí)回來。
詩懷雅的母親過世后他又接連娶了三房中國太太,可見封建禮教的劣根性究竟何等堅固。
思及此,陳不住嘆了一聲。
“連你也知道……”詩懷雅莫名被她的話逗笑了,“我原以為你從來不屑這些花邊小報,看來父親這回鬧得實在聲勢浩大!
“你的事我姑且還是知道的!标悘奈餮b前胸的口袋抽出絲巾,遞予眼角濕潤的大小姐,“莫非你真要答應(yīng)?”
“怎可能答應(yīng)!但這樣的事,左右不是我能決定的!彼舆^方巾,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明明前不久才對你說過那番豪言壯語……可我還有什么法子?即便要拖延,也總得打個照面,從長計議!
有甚么好見的呢?橫豎野稚生不出鳳兒來。
那可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老粗軍閥家里長成的紈绔子弟,心高氣傲如她,怎會瞧得上?
她心里頭所向往的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縱然無名存世,甘心投身于黑暗,將一生在沉默中奉獻(xiàn)也罷。那也要是一位堅如磐石的先驅(qū),愿義無反顧成為鋪墊前路的基石。
就像是……
她莫名心虛地瞥了陳一眼。
“哎、我與你說這些又有何用……”見陳默不作聲,詩懷雅眼里的光彩稍稍黯了幾分。她強(qiáng)打起精神,不好意思地朝陳笑了笑,“你明天不是要去武漢?想必要忙的事不少,早些回罷,我自己也可以開車……”
“詩懷雅。”陳打斷了她,十分鄭重地喚了一聲。
相識多年,她們總是以隨意的“喂”來作開場,鮮少正兒八經(jīng)地叫過對方姓名。
詩懷雅不喜歡旁人稱她詩小姐,因為“詩懷雅”只是她母親姓氏的音譯。她的本名是另一個對中國人來說過于拗口的單詞,父親姓施,就讓她直接用這個作代稱,平日寫作“施懷雅”,倒也像個中規(guī)中矩的名字。
但沒有誰敢連名帶姓的直呼她。如此一來,這種冒昧反倒成了陳獨有的“昵稱”。
不過聽起來大概有點生疏,除去正經(jīng)場合,她很少這樣叫。
于是詩懷雅便明白,陳定要講什么別致的話了。
“我再問一遍,”非同尋常的肅穆出現(xiàn)在陳的臉上,盡管她平常也愛板著臉,但也不曾有過這樣的表情,“你當(dāng)真想好,要隨我走上同一條道路?”
“我不是說過……”
“即使要你放棄現(xiàn)有的一切,賭上性命,甚至為此手染鮮血?”
詩懷雅心底一陣凄涼。
就算要她與父親作對,那又如何呢?
也好過做待宰的羔羊,負(fù)上亡國奴的沉重枷鎖;好過深鎖后宅,任丈夫娶了一房又一房小妾而無處申訴;好過眼看路有凍死骨,租界內(nèi)卻一派鶯歌燕舞!
事到如今,她居然還在懷疑自己的決心嗎?
其他的誰誤會倒無妨,橫豎不算稀罕事,她壓根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可她唯獨不愿陳誤會。說不上所以然,反正就是不行。
唯獨陳不可以。
詩懷雅的目光愈發(fā)黯淡,只覺一口氣慪在胸腔,沉悶地作痛。
她多么想攥緊眼前大義凜然的革命家的衣領(lǐng),盯著那一雙從來波瀾不驚的眼,聲討她、質(zhì)問她、狠狠剖開她熾熱的胸腔,瞧一瞧那里頭究竟有沒有良心!
可分辯的話到嘴邊,對上陳莊重的臉,她便什么托辭都說不出口了。
萬千思緒涌來,最終僅化作淡然而沉痛的一句:
“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淤塞的心房一下子豁然開朗。
世間哪來那么多舍生忘死者?大都不過是年少輕狂的妄言!她固然有雄心壯志不假,但拿冠冕堂皇的“救國”作藉口,把深明大義的高帽扣在頭上,實在太空虛了些。
“阿陳,我們是一樣的!
詩懷雅沒有錯過陳眼里忽閃的光亮。冰山融化了終年不化的頑霜,露出盎然的春意。
“抱歉,我只是想要確認(rèn)一下!彼Φ寐N起眉角,面上稍露歉色,“你知我白目,難免考慮不周,但請信任我!
陳的笑容直達(dá)眼底,常年皺成川字的雙眉柔得不像樣子。她摘下手套,伸進(jìn)大衣內(nèi)側(cè)一陣摸索。
“你與我不同,我也決不會讓你變得像我!彼诖,視線卻片刻不離詩懷雅,“以后你自會明白!
“不過現(xiàn)在,”陳抽出手,遞到她眼前,“我們確要做同樣的事了。”
她低下頭去,映入眼簾的是兩張皺巴巴的船票。
“你愿意和我走嗎?”
6.
當(dāng)初同去武漢,她分明早有預(yù)謀,還偏要試探一番,把當(dāng)初的自己戲耍得好慘。
最可恨的是,自己居然真被那番鬼話打動了!
那會兒說的漂亮,結(jié)果眼里頭除了工作再沒旁的事。還曾留過法蘭西呢,怎一點羅曼蒂克都沒學(xué)到?
可恨!實在可恨!
也怪自己無用,獨自擱這兒像個待嫁閨女似的歡喜。
相識七年,她又不是才知曉陳的脾性。
要是真有什么旁的心思,也不至……
詩懷雅面色一凜,干咳兩聲,斷了越跑越遠(yuǎn)的思緒。她惡狠狠合上相冊,不曾想連著某只手一同夾進(jìn)書頁。
“在看什么?”
清冷的聲音略帶倦意,自耳后侵襲,酥麻麻掠過全身,惹得她不禁一顫。
夾在相冊當(dāng)中的手趁此作亂,輕輕松松將其順走。
“與你有甚關(guān)系!”她霎時從松軟軟的沙發(fā)里彈起,如受驚的貓兒炸了毛,張牙舞爪的對著陳示威,“你這人走路怎么一點聲音都沒有?快還我!”
“怎么沒干系?答應(yīng)的事就要負(fù)責(zé),現(xiàn)在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标愅撕蟀氩,任大小姐對著空氣一陣亂撓,不緊不慢把相冊翻回詩懷雅剛合上的那頁,“再說,連你前晚慫恿星熊灌醉我、然后和一大幫臭小子偷溜去逛窯子我都曉得,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還、還不是他們騙我!非說勞什子的青樓!我聽著風(fēng)雅,權(quán)當(dāng)是個劇院一般的地兒!痹姂蜒诺哪樴У鼐图t了,雙手捧著燙呼呼的面頰光速縮回沙發(fā)里,“你、你你!你又怎么知道!”
“我和那酒鬼是老朋友了,再不濟(jì)也不能三杯就倒。再說了,你覺得我的部下會向著哪一邊?”陳繞沙發(fā)半圈,坐到了詩懷雅旁邊,“我倒要瞧瞧這里頭究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陳的話音戛然而止。
方才詩懷雅展開的整版相片,一眼望去,竟?jié)M滿是她的臉。
它們大多都是抓拍,其中更不乏模糊的殘影。按理說這樣偷偷摸摸的行為陳是素來不齒的。她甚至?xí)嘁蓪Ψ绞欠裼信缘哪康模┤缣貏?wù)或某黨的地下人員。
可當(dāng)干這件事的人換作了詩懷雅,她卻一時啞然。
心高氣傲的大小姐,哪怕千金的身份不復(fù),甚至告別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但個性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東西。
分明只要她肯開金口,溫囑兩聲玉言,別說同她合影,就是要摘天上的星月,也算不得甚么大不了的事。
何必遮遮掩掩,整得當(dāng)下面子掛不住,一張小臉紅得像滴血似的?
瞧,還可勁往膝蓋里埋。
平時在人前要是也能拿出這副我見猶憐的面孔,追她的混小子還不得從總統(tǒng)府排到夫子廟?
當(dāng)然,還是不要叫他們看到為好。
想到那些個沒事兒就跑到她面前旁敲側(cè)擊地表達(dá)出對詩懷雅的愛慕之意的下屬,陳莫名有些煩躁。
她隨手又翻了兩頁,其他都是些陌生的風(fēng)景人物?磥砼乃膊贿^是詩懷雅一時興起。
陳心下了然,可不知為何,現(xiàn)下的煩躁愈演愈烈,甚至于胸口都隱隱郁悶起來。
“居然連彩片都有!彼槌銎渲幸粡垈(cè)影,摩挲著照片斑斕的表面,不禁咋舌:“難得的膠卷,你真是暴殄天物!
“你……你不生氣?”詩懷雅埋著頭,細(xì)聲問道。
陳收起照片,起身把相簿放上書架,又反問她:“我為什么要生氣?”
“我以為你會討厭的!彼涯槻卦谝浑p袖子后面,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沒有半點氣勢。
“我的確不喜歡別人偷偷摸摸……”
陳板起臉,擺出說教的架勢。
看吧,肯定會變成這個樣子。然而這回錯在她,詩懷雅心里嘀咕,明面上也只能乖巧坐好,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但你不是別的人,詩懷雅!
詩懷雅錯愕地抬起頭,她幾乎不太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面上的羞赧還來不及褪去,紅撲撲的,螢綠的瞳孔透著黃澄澄的光彩。
果然,比起蔫兒吧唧的霜打茄子,還是這個模樣更合她心意。
“你和他們……不一樣!
陳溫聲回答詩懷雅無言的問詢。這不像是她的習(xí)慣,比起動嘴皮子她更傾向于用行動來證明。
她或許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對某人如此心軟的一天——事實上,一對上詩懷雅她總會破例。
也不知初次見面的時候她究竟有多么厭惡詩懷雅這副純真的面目。
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生來就該被人捧在云端,任一分陰暗投向她,都是對太陽的褻瀆。
她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本不該有交集。
然而這顆冉冉直升的朝陽卻選擇了照亮黑夜。
她拋下萬眾矚目的光環(huán),走進(jìn)昏黃的暮色。如一道熾熱的星火,為萬古長夜點燃一束光。
“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陳走近詩懷雅,在她身前半步停下。
大小姐仰起頭來,寡言的女人背著窗,橘紅的夕陽透過她垂落耳鬢的發(fā)絲,為冰冷的藍(lán)染上獨屬人世的溫暖。
她覺得自己的心臟似乎從來沒有跳過這樣快。仿佛她們再貼近一寸,它就會直接躍出胸膛。
“于我而言……”陳仿佛丟了魂,無意識地喃喃道,“你就是我的光!
一雙手撫過她細(xì)嫩的脖頸,落在身后的靠背上。為作回報,詩懷雅也松開緊攥著沙發(fā)墊的雙手,環(huán)上了陳柳枝似的腰身。
原來你也不過是這樣纖細(xì)的。大小姐心想。
“你說什么?我沒有聽清……”
籠罩在上方的陰影漸深,于是環(huán)扣在腰上的雙手又收緊了幾分。
詩懷雅不再問,順從地閉上了眼。
她明白,這就是她的答案。
7.
自打那個吻捅破了窗戶紙,如今兩人無論做什么,都牽連著幾絲若有若無的曖昧。
原先沒有點出彼此心底暗藏的情愫時,她們尚可心安理得的同床共枕,拿知己間的惺惺相惜當(dāng)作借口,對胸膛中狂躁的心跳聲熟視無睹。
而現(xiàn)在不同了,既然她們選擇了用直接卻又含蓄的方式傾訴心意,就要接受當(dāng)下心照不宣的越界。
這聽起來似乎很矛盾,但在這個荒謬的時代,從來都不缺矛盾。
偶爾,在兩人獨處的場合,詩懷雅會重拾起少女時期的小性子,和陳開些不輕不重的玩笑,并趕在對方發(fā)作前匆匆遞上一個香吻。
過去常為工作而晝夜顛倒的陳,現(xiàn)在也開始盡可能順應(yīng)詩懷雅的時間。她爭取在作息良好的大小姐每晚入睡前趕回家,洗凈身上殘留的血腥,與她交換呼吸、相擁而眠。
陳告訴了詩懷雅她的全名,詩懷雅也教給陳她原本名字的發(fā)音。
可陳總記不清所謂的“碧翠克斯”,反倒偶爾調(diào)侃她“詩小姐”。比起從未聽過的“陳暉潔”,詩懷雅更習(xí)慣叫她“阿陳”。
除了愈發(fā)肌膚相親,她們?nèi)砸磺姓张f。
沒有甜蜜的誓言,更沒有隆重的儀式。山盟海誓還是拿去騙那些讀《女誡》講三從四德的可憐人罷!對她們來說,連半文銅板都不值。
當(dāng)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映臉龐,新鮮的空氣被大口吸進(jìn)肺腑,人們才能感受到活著的實感。
在朝不慮夕的動蕩中惶恐度日,唯有健全而自由才是幸福、才是勝過一切諾言的愛情良方。
陳給不了心存羅曼蒂克的大小姐一個千真萬確的承諾。同樣的,詩懷雅不指望從心懷蒼生的變革者那里得到一句娓娓動聽的誓言。
如果非要為她們的關(guān)系舉辦興師動眾的典禮,最貼近現(xiàn)實情況的恐怕是兩人齊上斷頭臺。
當(dāng)初既然選擇了接過那張皺巴巴的船票、牽住那只并不寬厚的手,她就再也不會放開。
她們有共同的理想,有足以遮風(fēng)擋雨的小屋,有直面世間一切黑暗的決然與勇氣。倘若凡事都往壞處想,日子可別想過下去了。
能夠維系現(xiàn)在就很好,詩懷雅自認(rèn)為不是一個貪心的人。
好吧,或許某些時候確實表現(xiàn)得像只鐵公雞——譬如得了好的料子準(zhǔn)備找位洋裁做新衣。到了那會兒,就算是童話里貪戀金幣的惡龍噴著烈火,也休想奪去她一塊大洋。
世上不存在什么西方的怪龍,可某條東方龍確實每天都在克扣她的開支,還美曰其名為:“勤儉節(jié)約是美德,讓我們身體力行,接受社會新風(fēng)尚吧!”
別以為她不曉得這家伙把錢全都花在飲茶吃酒!若非她自力更生在大學(xué)謀了個教職,只怕連一支小小的丹祺口紅都是買不起的。
再慷慨激昂的演說家也不能單靠一腔熱血過活,誰都要吃飯呀。轉(zhuǎn)世投胎實在可笑,人還是應(yīng)該活在當(dāng)下。
如今清朝已倒臺一年有余,然而前朝留下的爛攤子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新生的共和國還脆弱得很,比起打倒列強(qiáng)除軍閥的壯志,改舊制樹新風(fēng)已經(jīng)算是相對容易的一件事了。
詩懷雅用父親的名頭狐假虎威流連交際場,拿大學(xué)講師做噱頭與各色文人結(jié)識,兩年來為上級套得不少大有用的情報。
高高在上的軍官們只當(dāng)她是個逗趣兒的玩物,商賈權(quán)貴之流也總會小覷這位“隔江猶唱后庭花”的千金。
哪怕是走在深夜的暗巷里給特務(wù)一槍子兒崩了腦袋、坐在梨園的貴賓位上被路過的小廝在茶里下了毒。死到臨頭之際,他們絕不會想到,如今結(jié)局正是拜那位天真爛漫的大小姐所賜。
陳有時會從同僚那兒聽來詩懷雅的“豐功偉績”,若非詩懷雅每一回行動都會和她報備,只怕她也會是這群臉上寫滿震撼的人當(dāng)中的一員。
某次從酒會中回來,略染酒氣的陳先是贈她一個攜著晚風(fēng)的輕吻,隨后十分真誠的感慨道:“幸好你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
——否則,我怕是要對你恨之入骨,只愿親手一除為快。
當(dāng)然,她沒能斗膽說出這話來。
“嗯?”詩懷雅眨了眨眼,感到不明就理。
“你想想,倘若沒有深明大義的我肯耐著性子引導(dǎo)你,你必然會站在與我對立的那一方!贝蟮质蔷凭谧魉睿惥挂查_起玩笑來,“假時,任我們百般算計,只怕也抵不過你言笑晏晏遞來的鴆酒!
“好啊你,聽聽這話說的,這回我連愚昧無知的千金小姐都不如了,倒是個禍國殃民的禍水!贝笾虏碌搅四切┤嗽诰茣险f了些什么,詩懷雅嗔她一眼,耐著性子為她解領(lǐng)帶,“你可得離我遠(yuǎn)一點,大義凜然的陳處長!
“我可是在夸你啊,詩小姐!标惤妻q道,“畢竟連我不都被你迷……唔!
“閉嘴啊你!”
一吻終了,詩懷雅忙松開陳的衣領(lǐng),拽下仍半掛在她脖子上的領(lǐng)帶,眼尾勾著一抹粉紅。
“都說了別這樣叫我!
“那么——詩懷雅小姐,這樣可以了嗎?”
“哼,下不為例。”
“好了,我們還在門口站著做什么?趕緊睡罷。你不是一直想吃茶點?我知道這附近有幾家還不錯的,明天我們挨個兒去嘗嘗?”
“別岔開話題,我還在生氣。對了,我新買的面霜你看見了嗎?”
“我沒有岔開話題。你說哪一個?你買了那么多!
“就裝在一個黑色的小紙盒里,我好不容易才買到的!洋行的人說昨天給我寄過來了,你在家里有收到嗎?”
“哦?原來是那個啊。你說我們吃叉燒還是腸粉的好?”
“叉燒!不、不對!你放哪里了?”
“這個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
“好吧,我坦白。我以為又是文夫人慣例寄來的東西,生怕浪費,索性拿去用了!
“嚇?!”
“你那是什么眼神!
“你居然會用化妝品?!”
“……”
8.
槍聲驚起了樹梢的夜梟,惹得整片林子都沙沙作響。貓頭鷹的啼哭與火器的轟鳴隨風(fēng)遠(yuǎn)去,最終埋沒在暮色的白雪中。
單薄的皮鞋踩入厚實的雪里,深一腳淺一腳,磕磕絆絆地扶著錯落的樹干才得以勉強(qiáng)行進(jìn)。
每走一步,都會有大量的雪倒灌進(jìn)鞋子,看似松軟的細(xì)雪在反復(fù)摩擦中壓得瓷實,附著在棉襪上凍了又化、化了又凍。
不多時,陳的一雙腳已凍得麻木,失去了知覺。
此刻身子輕得好似浮在云端,莽風(fēng)好似新磨的尖刀,在臉頰兩側(cè)輕輕一旋。只要聽見“滋啦”一聲,兩只血淋淋的耳朵就會被生剮下來。
她大口喘著粗氣,干冷的空氣刮過口腔,刺穿她的咽喉。每一次呼吸都令她頭暈?zāi)垦,痛得像是吞下整根針灸用的長針。
“嘶……”
陳一手捂住左胸肋的位置,一手撐著身旁光禿禿的白樺樹。
僅剩最后一絲氣力也終于被消耗殆盡,高檔西裝劃過粗糙的樹皮,整個身軀爛泥般滑落在樹下。
陳的手指幾乎摳進(jìn)座下的樹根,雙臂抖得像篩子似的,可別說站起身,就連腰都挺不直。
那顆子彈偏了幾分,沒能射中心臟,只打斷她幾根肋骨。饒是如此,一片冰天雪地,她走不了多遠(yuǎn)的。
這回任務(wù)的目標(biāo)是北平的一個師長,此人疑心極重,上頭為此派了陳和詩懷雅兩個與他有舊交的一起出動。
她們不敢馬虎,預(yù)料到各種可能性,為今天這場鴻門宴做足了萬全的準(zhǔn)備。誰曾想,事成之后,竟倒在了自己人手上。
陳不是刨根問底的性子,她無意深究那人叛變的緣由。她只怪自己不夠謹(jǐn)慎,不僅害了自己,還牽連到詩懷雅。
幸好叛徒不知道詩懷雅的身份,當(dāng)下只有她暴露了。
她的大小姐一貫聰明,肯定能夠安全脫身。
“咔吱、咔吱——”
隱約聽得見腳步聲,她辨不出方向。其實辨認(rèn)出來也沒什么意義,不過是死的更明白些。
還不如現(xiàn)在這樣,指不定對方嫌她半死不活太過無趣,給她一槍來個痛快,也免去了她最熟悉的情報科式問候。
粗重的呼吸愈發(fā)幾步,像是起步的火車底下逐趨扭轉(zhuǎn)的齒輪。霧靄蒙在眼前結(jié)做白霜,陰濕的潮氣掩住口鼻,她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體溫融化了周遭的雪,無暇的白被刺目的紅滲透,飛快地凹陷下去。
“在這里!”
灌木的枯枝被人粗暴斬開,一陣窸窸窣窣過后,傳來了清脆的拉栓聲。
“咔噠!
最后的希冀破滅,陳反倒淡然了。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與詩懷雅的初見。
桀驁不馴的少女倚欄回望,笑得肆意又張揚。
其實她知道那天歌姬唱的曲目,是《茶花女》里的選段?伤砻孕母[,就像是受到塞壬蠱惑的海員,和一只高高在上的金絲雀搭了話。
“Libiamo,Libiamone‘lieticalici,Chelabellezzainfiora,(即將逝去的青春,就好像一只小鳥,)”
你是一只籠中鳥啊,陳朝她伸出手。
“Elalafuggelafuggevolora,S’inebriiavoluttà...(從我手中飛去,便再也飛不回……)”
她打開囚禁雀兒的牢籠,愿她振翅高飛。
籠門大開的那一刻,陳才意識到,那可不是什么依人的小鳥,而是睥睨群雄的虎。
詩懷雅生來屬于自由。
暖意涌上陳的心頭,困意接踵而至。她仿佛遠(yuǎn)離了嚴(yán)冬的風(fēng)雪,置身于盛夏的花海。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五彩斑斕的海洋。
一叢從、一簇簇,不知名的花兒,散發(fā)著無以言喻的清香。
她的大小姐身穿仙精似的白裙,迎著朝陽奔跑。就像一只自由的小鳥,全然快樂,無拘無束。
那正是她所想要親眼見證的未來。
紅日將從東方升起,在新國度炸響慶賀的禮炮。
“砰——”
一如這槍聲,震耳欲聾。
9.
微風(fēng)拂面,揚起萬花叢中一抹另類的顏色:在紅與紫交織的海洋里,飄過了輕盈的白蝶。
長裙揚起小角,露出一雙透粉的玉膝。
“就像夢境一般……”
陳的聲音很輕,生怕驚擾了這副光景。
美麗的蝶在半空舞了圈揮鞭轉(zhuǎn),隨后安穩(wěn)垂地,把面前兩條白腿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陳移開了視線,略感遺憾。
“我可不是夢呀,阿陳。”詩懷雅壓了壓被風(fēng)吹歪的草帽,走到陳身后,貼上她的耳畔,“又想起了那時的事嗎?”
“我曾想過這樣的情景!标惏淳o了輪椅的扶手,“有些感慨……我的運氣似乎總是很差!
“在黃花崗沒能救下林小姐的族叔、北伐中險些站錯隊、給魏老板干的最后一票又傷了腿!
“最后的最后,別提什么榮華富貴,連家鄉(xiāng)都只能隔海相望,還連累你也……”
“說什么蠢話,如今結(jié)局不是如你我所愿嗎?不如說,贏的是那一位才好呢,祖國復(fù)興指日可待!痹姂蜒糯驍嗔岁悾p輕握住她的手,“人事無常,我一向隨遇而安。即使暫時不能回到大陸,在這邊也挺好呀。”
“真要說的話,其實英國才算我真正意義上的‘故鄉(xiāng)’,不過我對于倫敦那座壓抑的霧都沒有任何懷念就是了。”
“總之你不用擔(dān)心,從你帶我離開上海,將我從命運中解放出來的那一刻起,我就決定了!
“——從今往后,你就是我唯一的故土、是我靈魂的歸宿!
“……還真敢說!标愄痤^,錯開她玩味的視線,望向萬里無云的晴空,“的確是這個理,你那么開朗,放不下的人是我才對。”
“你只是單純遺憾那家粵餐館吧?”詩懷雅最不愿見她這副表情,開起了玩笑,“以后再也吃不到那樣美味的肉包了:面皮兒蓬松似雪,三肥七瘦的叉燒粉嫩鮮紅,一口咬下,‘滋’地冒出金黃的湯汁……唉、以后可沒有咯!
“哦?我看你才是對松鶴樓的松鼠鱖魚念念不忘!标惡敛涣羟榈姆磽,“還有得月樓的童子雞、夫子廟的鹽水鴨、三鳳橋的醬排骨、揚中島的河豚宴……”
“停停停、”詩懷雅干咽了口唾沫,無奈投降,“我好像沒問過,你老家在什么地方?果然是廣東?”
“嗯,廣州。第一次見面不就在那兒?”
“哼哼…那時候你可是個討厭十足的家伙!痹姂蜒呸揶硭,“全身上下也就一張臉是可取之處!
“彼此彼此,我也是這樣想你的。”陳松開了扶手,掌心一翻,回握住詩懷雅,“現(xiàn)在呢?覺得我如何?”
“還是那么惹人生厭!笔附徊嫦嗫,屬于陳的低溫傳來,詩懷雅下意識抓的更緊,“就連這張臉,我都要看膩味了!
“還真是抱歉。不過詩小姐的臉,我可是百看不厭的!标愑值拖骂^,語氣如常,叫人分不清是玩笑還是真心,“打從第一面起,我就這樣想了。”
“怎么又叫我詩小姐。”詩懷雅回避了陳的后一句,故作生氣地松開了她的手,“才不要給你這沒良心的暖手!
“促狹鬼!标惱∷氖,貼上自己的臉頰,“可我就連你這一點,都同樣喜歡哦?”
“噫——你今天怎么回事!莫非叫人掉包了不成?”詩懷雅聽得面染薄紅,連忙捂住她的嘴,“我的阿陳才不會說這種話呢!
寡淡的野花附上詩懷雅的肌膚反倒散發(fā)出清甜的香氣來,也許是因體溫引起變化,又也許單純是她的手離鼻子太近。除去花香,隱隱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皂味。
“她會的,以后還會說更多。”因為被捂著嘴的緣故,陳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即使如此,也能聽出她上揚的尾音,“她會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說給你聽!
以前陳不敢輕易承諾,只因國難當(dāng)前,唯愿以身報國,無暇顧他。指不定某一天她將會死去,無論地點在前線或是監(jiān)獄,無論兇手為敵寇或是漢奸。
陳從一開始就立下死志,又怎敢許她明天?
那可不叫愛,而是不負(fù)責(zé)的藉口。
而現(xiàn)在不一樣,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陳牽住詩懷雅落在唇邊的手,引她走到自己面前,隨后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個黑色的八角小盒。
“詩懷雅小姐,”
陳抬起頭來,以某種前所未有的目光望向詩懷雅:熱切、喜悅、以及毫不掩飾的愛慕。
“你可以聽她一直說下去嗎?”
她緩緩打開盒子。
不出所料,是一枚戒指。
——你愿意嫁給我嗎?
10.
哪有人用這種話來求婚啊。
她笑著,淚卻不由自主落了下來。
“每一句我都會銘記在心!
——我當(dāng)然愿意。
插入書簽
并不靠譜的注釋
①吳玉章,王天杰:同盟會會員,在保路運動中建立了四川榮縣軍政府。這是在武昌起義之前建立起來的第一個資產(chǎn)階級地方革命政權(quán)。
②武漢:后來的辛亥革命(武昌起義)地點
③《茶花女》選段:意大利作曲家威爾第在1853年創(chuàng)作的四幕歌劇。文中引用的兩句來自著名的《飲酒歌》。
④林小姐的叔公:杜撰產(chǎn)物,裝作林雨霞出場好了(頂鍋逃)。致敬林覺民等黃花崗七十二烈士,《與妻書》無論讀多少遍都仍然感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