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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叔叔啊叔叔
他的眼睛是凝結(jié)水珠的深灰,燦著星星點點的黑色;當(dāng)他看人時,總像是透過眼睛後的什麼看的;當(dāng)他對著人時,那種捉摸不定的茫然越發(fā)深重,讓人不清楚他到底見人沒有。
我直覺不喜歡他。
但媽媽要我好好招呼這位「叔叔」。
她說他遭遇了「大難」,要來投靠我們,大概是一年吧,至少要一年後他補辦「什麼…證」才能走。
真討厭。但還沒等我發(fā)表意見,媽媽就打發(fā)我?guī)А甘迨濉谷グ差D,隔天還要我和叔叔一起去牧羊。
叔叔,媽媽堅持我要這麼叫。
為什麼不是弟弟去?我忿忿不平。
老師說牧羊是長大的大男孩才可以做的事,是有擔(dān)當(dāng)?shù)氖鈽s,代表可以為家里帶來一定經(jīng)濟了,甚至好的牧羊人將有「納古」的尊稱,因為放羊必須要耐住長期的刮風(fēng)沙塵丶缺水貧脊丶靠著一步步累積的經(jīng)驗找到春天或山上流泄的積水的池子。
這中間的失望與毅力,不是普通人可以隨便辦到的。
我要成為納古,憑什麼叔叔可以隨便來分享我的勞動成果?
媽媽摸了我的頭,她的手掌透著一股暖意,她說,我是男子漢,可以照顧別人了。
照顧…什麼意思?
像是我照顧羊那樣嗎?
我?guī)褪迨逄嵝欣,到了地方喊了他三次他都不?yīng)我,直到第四次我用力推他一個踉蹌,他才茫然的與我對視。
果然沒正眼看人,我更討厭他了。
後來我想,陰郁,他太陰鬰了。
好像輕輕一觸碰救要碰落一地水珠,深深陷成黑泥土里的濕腳印。
不敢大力,卻又秉住呼吸忍不住接近他。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或許我可以嘗試和他搭話。
我們有個秘密基地了。
那是在牧羊時發(fā)現(xiàn)的,附近有個水池。通常我們長途跋涉時會在那兒休息,看著羊群吃草喝水而呆坐一整天。
他大部分時候很安靜,但我會教他玩游戲,就向以前和弟弟一樣;我們在附近的土丘大笑,或者唱著調(diào)子把羊群召來。
這時候他的眼睛就會變成很亮的黑色,襯著大片潑灑的橘色晚霞,好像有什麼東西從他里面活過來了。
我喜歡這樣。
為此我總是不厭其煩發(fā)明新的點子。弟弟說我很無聊,但如果能讓他「活著」,那我要一直發(fā)明下去。
直到一年後,他都沒走。
那天爸爸難得提早回來,臉色很嚴肅,我和弟弟扒著帳篷的廉布,大氣不敢出。
爸爸說,辦理那什麼證的地方被火燒了。
媽媽聽了臉色很糟,晚上和叔叔說了這件事。
這很可能是有人故意的,因為這樣原本沒有地方去的人就無法去「侵占外城資源」,只能待在大草原上流浪了。
這大概是個壞消息,但是…我怎麼,有點高興……
「你見過城門嗎?」有一次牧完羊後他問我,還摸了摸我的頭。
這是他第一次摸我的頭,手掌粗礪,卻厚實溫暖。動作不疾不徐,氣質(zhì)淡然。
我不禁想,如果他從小生長在我們的故鄉(xiāng)大概是個最好的牧羊人,會被老師稱作「納古」。
因為他一定會對羊群很有耐心,并且堅持到最後。
「沒有!刮乙Ьo牙根。
我直覺他有什麼更深的東西要說,卻掩埋在厚重的塵沙下,我看不見它。
他笑了:「城門很高,比三個你還高,城門很寬,比你們家的帳篷還寬!
「那城門有天那麼高,大草原那麼寬嗎?」我問。
他的眼神一瞬間迷茫:「倒是沒那麼高那麼寬,不過城門每天都有好多人經(jīng)過和住在里面,比整個大草原的人還多。」他望向遙遠的天際:「如果讓那麼多人住的城消失不見會怎樣呢?」
我沒回答,我怕我一開口嗓音不對勁。
叔叔自顧自接下去:「……很熱,那天。整座城都被燒著了,燒了三天三夜,除了最早逃出來的人,什麼都沒有了……」
那種飄忽的感覺又來了。
但我卻覺得心臟好像被擠壓,擰出液體,胸腔被刺出一個個漏風(fēng),就要喘不過氣來。
他對著遠方笑著。
是那個早已燃盡的城門罷?
我不禁脫口而出:「你想回去看看嗎?我?guī)慊厝!」?br>
他仍是笑著,但是沒說話了。
他再也沒提起城里的事,我也沒有。
叔叔是城里人。
城里人和大草原的孩子有什麼不同?
一開始我想是體魄。叔叔的頭發(fā)漆黑柔順,來時輕輕一束,卻隨著天天風(fēng)吹雨淋逐漸枯黃,毛躁落在腦後,被剪成短發(fā)。
每次看見他飄蕩的碎發(fā),我心里就有個想撩起他的頭發(fā)的沖動。
但是我不敢。
我不知道我能忍耐多久。
後來我發(fā)現(xiàn)草原的孩子很少難過。
或許這是讓我們有更多的「快樂」,可以分享給叔叔這種人吧?
長大了,我逐漸懂了「沒有」的意義。
沒有,就是再也回不去了,就是爸爸丶媽媽丶弟弟丶老師…甚至叔叔,都再也回不來了。
如果有一天叔叔沒了,那我大概會茫然到再也回不來,就像走失的羊。
那…天,他一定很難過。
心中好像有什麼,我上前去緊緊抱住叔叔。叔叔一愣,輕輕笑了。
好溫暖。
叔叔說他要走,我不要!
那天是個月圓的晚上,他迎著月亮,拿出我教他的笛子吹著。
熟悉的曲調(diào),我卻感覺全身都不斷顫抖。
「為什麼——」我第一次哭了。
他迎著月光,語氣淡然:「我必須走。」
我不懂。我盡我所能對他好,全家人也對他很好,為什麼還留不住他?
而且那個「什麼…證」不是還沒下來,對了,那個證!
「證件不是還沒補辦嗎?」我輕聲。隱藏哽咽。
他說:「進城證嗎?沒關(guān)系,我沒有要再進城了!
沒進城,那他又去哪里?
未知的恐慌讓我用力扯住他的袖口,彷佛能抓住他。
隨著我不斷成長,我已經(jīng)比他高了,他被拉向我,散著熱度的軀體彷佛靠在我的懷里。
但我仍感覺離他好遠。
叔叔又開始吹笛了。
這是另一首曲子,也是我教他的。說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跑這跳著,大聲唱歌。
就好像無數(shù)個草原上的孩子一樣。
就好像當(dāng)年的我們一樣。
我怔怔的聽著整首歌結(jié)束,伸手輕輕撩起他的頭發(fā)。
叔叔沒有拒絕我。
我抖著手逐漸用力從背後抱住他,冰冷的手指滑上肌肉的曲線。他轉(zhuǎn)過頭來,氣息和傾身的我交錯。
吻住他的唇時我看見他的眼睛,平淡如同往常,或許帶著無奈的笑,眨了眨後緩緩閉上。
他依然笑著,我卻感覺全身被冰冷的夜風(fēng)凍住,尤其胸口。好痛。
叔叔的決定,全家人討論了一天。
由於我發(fā)言權(quán)向來無比低落,最後的討論結(jié)果是看叔叔自己的決定。
叔叔的決定…那不就是要走嗎?
我眼睛酸澀的扯住打算去牧羊的叔叔,但叔叔停下來後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別走?錯過時機,太矯情。
再考慮看看?叔叔向來比我深思熟慮,我該怎麼開口。
許久,終於我說:「我們一起去牧羊吧。」
我加倍對他好,他想去哪里,我第一個帶他去,他想要什麼,我盡我所能送給他。他似乎知道我的不舍,一直配合著我們的行程。
直到一年後他還是沒走,但我心里還是有隱隱的不安掩藏在大草原的無盡芒草下。
——叔叔從來沒說不走了。
終於還是到了那天。
前天晚上,我半夜醒來打算上廁所,卻發(fā)現(xiàn)他站在外頭迎著月光,就像多年前一樣。
我赤著腳從背後望他,感覺臉頰有些冰涼,伸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我知道,我留不住他。
但我也懂了,我安慰不到他,卻又為他難過。
我可以為他發(fā)明游戲,拼命討好他,但是終究不是他心里的那個刺。
如果他沒辦法把那根刺拔去,那它會是永遠的傷疤,沒有人能醫(yī)好的傷疤。
「叔叔,你很喜歡城吧!刮液苡幂p的語調(diào)說道。
叔叔一愣,轉(zhuǎn)頭過來看我:「是啊。從小就住在城里,最熟悉的就是城了!
我點點頭。就像我喜歡大草原想要成為納古一樣,叔叔原本一定有他的渴望。
如果,我終究不是他的渴望,那為何要勉強他?
如果,心底的聲音尚不相合,何不向心所求,離開一段時間呢?
「叔叔,你喜歡聽什麼歌?」我從懷里掏出笛子,用袖口擦了擦。
叔叔再度愣住,卻笑了,有點明艷的笑。
我也笑了。心里陣痛,卻很快樂。
那座城一定有很美的故事吧。
那天,我看著他的背影逐漸被黃沙淹沒,坐在門口吹著未曾間斷的笛音,沒入遙遠的天際。
我想,我會記住他,就像記住我的少年時期。
他也會記住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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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寫文前都會來看一下這篇,回憶寫主攻的初衷。
讓大家奇文共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