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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陳哲第一次見到蘇樵是在七年后第一次回國的機場。
眼前的女孩留著干脆利落的短發(fā),簡單的T恤。笑容得體,眉眼間卻透露出一絲緊張。
“媽媽說,你是我哥哥!
陳哲側目,看到了離他們十步遠的林燃,依然是肆意的卷發(fā),戴著墨鏡,淺笑的撥開一個個拿著行李面容或匆忙或疲倦的旅人,走到他面前,自然的伸出手抱住他,“小哲,歡迎回來!
機場一塵不染的落地窗透露著外面的燈火闌珊,星星點點照亮這個城市的夜空。陳哲在地球另外半邊閉上雙眼的時候,常常會回憶起這片寧靜的繁華。他在這七年幾乎唯一的,僅存的寄托。還好,有些東西變了,有些東西不會。
一路上林燃喋喋不休的追問陳哲這些年的經(jīng)歷,即使得到的回答只是只言片語甚至只是簡單的,“嗯”“是”“還好!
“你很喜歡加拿大吧,我聽說那邊的楓樹林都是連成片的。秋天葉子鋪在腳下的時候,很美吧”
“嗯”
“一直很想去那邊玩呢,可是小哲你先回來了!
“嗯”
“以后準備留在國內(nèi)了嗎,在這里找工作?”
“對!
“那也不錯,我聽說醫(yī)生可賺錢了,不過啊就是有點累,說經(jīng)常要通宵的呆在醫(yī)院呢!
“還好吧!
“對了,小哲你有女朋友了嗎?”
“現(xiàn)在沒有!
“那你….”
“媽媽,哥哥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呢,讓人家休息一下啦。”
林燃再次發(fā)問的企圖終于被蘇樵小聲的抗議攔了下來。林燃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說了聲sorry,陳哲只是笑笑,說其實沒有關系。
蘇樵今天第無數(shù)次偷偷打量著身邊的陳哲,除爸爸之外很少人能受得了林燃的絮絮叨叨,可是這個人,似乎確實沒有什么不耐煩的意思。這個人,通過媽媽無數(shù)次描述,自己似乎從小認識到大的男人。媽媽曾經(jīng)的繼子,復旦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學生,后來出國留學念到博士。她曾經(jīng)在心中想象出無數(shù)個他的樣子,直到今天他挺拔的站在自己的面前,棱角分明。
“對了,阿姨,把我送到長橋那里吧!
握著方向盤的林燃有些意外,“你們現(xiàn)在搬回那了嗎?”
“沒有。只是我想住那。”
“……你這次回來”
“還沒和他說。”
林燃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把目光偏向一側,通過后視鏡看到正看向窗外的陳哲。其實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他從一個看起來總是悶悶不樂的孩子變成了一個悶悶不樂的大人。臉上的清冷像極了他的父親。
推開家門的那一剎那,陳哲恍惚間以為自己還在離家七千多公里的地方,家里隱約散發(fā)一股潮濕腐朽的氣味,地上已經(jīng)蒙上厚厚的一層灰,習慣了醫(yī)院干凈的消毒水氣味的陳哲覺得有些無從下腳。
其實還是只有一個人。
回國一周后,陳哲來到早已談好的醫(yī)院報道。本來就在計劃之中,于是沒有猶豫就接受了。第一天上班就被副院長邀請作客,飯桌上接到來自父親陳矗的電話,蹙了一下眉,便掐掉了。
回到家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吹介T口凌亂擺著的鞋子,陳哲有些煩躁。推開門,果不其然看見沙發(fā)上并排坐著的父親和…..那個女人。
“你回來怎么也沒通知我們一聲!
陳哲沒有接話,只是默默的把自己的鞋放好。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你媽媽一直念叨著你,問你是不是對她有意見!
依然沉默。
“出去七年一個電話都不打,現(xiàn)在又一聲不吭。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死在外面了呢….…”江洛洛一把攔住將要起身的陳矗,紅著眼眶朝他擺了擺手。陳哲越加不耐煩,走到房間,抓了些東西,就往外走,開門的時候,他終于看了一眼陳矗,平靜的說,“那就當我死了吧!
走到屋外的時候,陳哲聽到江洛洛爆發(fā)的哭聲,嘲諷的笑了笑。
不自覺的又想起了林燃。十九年前她從這里走出去的時候,他八歲。放學回到家,也是在這個地方聽到了陳矗和林燃的爭吵。林燃尖銳到絕望的聲音和平時那個似乎永遠在溫柔微笑的她判若兩人。
“陳矗,你到底有沒有良心,我為你做了這么多,忍了這么多!你知道嗎?你看到了嗎?”他看到林燃費力抓著陳矗的領口,“我家世,樣貌,學歷,哪一項比不過別人,比不過她?比不過一只陪酒的女人?”
然后陳哲清晰的聽見清脆的巴掌聲,以及林燃失去重心而倒地的聲音。
她看著陳矗,目光卻再無焦距,“陳矗,我從沒欠你什么!
她離開的時候,看到了站在門口還沒有來得及把書包放下的陳哲,走過去用力的抱住他,說了聲對不起。
陳哲隱約記得那天被她抱著的時候,自己好像是哭了。
那天為什么要和陳哲說那句對不起,或者說這句對不起其實根本是對她自己說的,林燃也記不大清楚了。那天她昏昏沉沉的,只知道自己從小的喜歡,十幾年毫無原則的付出終于得到了結果——輸?shù)囊粩⊥康兀翢o保留。或者其實在她十幾年前,在他牽著另外一個女人的手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時候她就輸了,可是她只記得那個人身上夸張的香水味讓自己不屑甚至作嘔。她一直在忍讓,而他卻一直為另一個女人在爭取。即使在她拋棄了他和他的孩子之后。當那個女人再度出現(xiàn),他依然心甘情愿飛蛾撲火,即使眾叛親離。但自己走的時候確實只是擔心那個孩子,從小就很少哭很少笑呢。他的父親只能比他更悶,爺爺奶奶把他看成自己兒子人生最大的失敗,母親又是那樣一個人…….她走以后,他怎么辦呢。
她在一個月后又見到了他,毫無預兆的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她震驚的問他怎么找到這來的,卻沒得到回答。
然后第二次,第三次……林燃摸不準陳哲來到自己家的時間,只好在家里常備著他最愛吃的芒果和杏仁。直到自己再婚,和一個同樣等了自己十幾年的男人。林燃和蘇樵說,大概他是生氣了吧,覺得自己拋棄了他,那以后才再沒見過他,只剩偶爾電話短信的問候。
直到七年前他打電話給自己,找她借錢,說是想要出國留學,想先湊齊路費和保證金。她是有些意外的,陳矗雖然現(xiàn)在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也和父母斷絕了往來,但她知道他的底,不至于拿不出這點錢。而陳哲給她的解釋是,那個女人不希望他出國。
猶豫了一晚上,林燃還是把錢匯給了陳哲。陳哲瞞著所有人除了她出國的那一天,江洛洛用陳矗的手機打給了她,對面的女人聲嘶力竭的質(zhì)問她,問她的居心,她只回答了她一句,這是陳哲自己的選擇。
回國的日子乏善可陳。陳哲向來沒有什么朋友,也沒有太多親人。同事覺得他太過倨傲而難以相處,而他確實也不擅于浪費時間。他盡量的早出晚歸以躲避江洛洛的的噓寒問暖和陳矗的冷嘲熱諷。直到從那個房子搬出。
新的住所離醫(yī)院有三站公交站的距離,陳哲卻執(zhí)著于步行上下班。常常會和剛好在路上碰到要去上學或是剛好放學的蘇樵走上一段路,也會在蘇樵的熱情邀請下到林燃家一起吃晚飯。
林燃現(xiàn)在的丈夫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其實陳哲一直都不能肯定他在路上見到他是否能認得出來。戴著眼鏡,中年發(fā)福,有些謝頂,總是靦腆的笑著,吃飯時會給他夾菜叫他多吃點,當陳哲應林燃之托給蘇樵補習功課的時候,會一邊說著“呀,小哲已經(jīng)很忙了,還是不要再麻煩他了吧!币贿叾藖黻愓茏類鄢缘拿⒐。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了蘇樵高考的時候。
猶豫了幾個晚上,蘇樵終于鼓起勇氣給陳哲發(fā)了一條短信。
我高考結束了,慶功宴你來嗎
陳矗給陳哲打電話的時候,語氣依然不善,要他這周末回來吃飯。在得到?jīng)]空的答復時,忍了忍終于沒有發(fā)作。
陳哲看到短信內(nèi)容,回了一句,“可以。”
被窩里看著手機微弱熒光的蘇樵興奮不已。
慶功宴上,林燃看著因為第一次喝酒顯得過度亢奮的女兒,找借口坐在了陳哲旁邊,想起了今天蘇樵班主任的話,他說以蘇樵的分數(shù),選擇本地醫(yī)學院的選擇實在有些可惜。隱隱有些不安。
蘇樵開始習慣于每天給陳哲發(fā)送信息,從一開始學習上的問題,到后來“今天有人在學校食堂吃出一根鐵釘”“我舍友已經(jīng)整整一周沒洗頭了!薄拔覌尳裉靵韺W校看我,問了我舍友一堆問題,弄的她們好尷尬!
陳哲看到這些,只是笑笑,回個只言片語,有時會在深夜的時候回句晚安,但其實只是剛好出來喝杯咖啡,準備下一輪的手術。給自己遞咖啡的那個叫徐賀的年輕護士似乎有點好奇自己談話的對象,當他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她時,女孩只是不好意思的笑笑。
忙碌的時間總是過得最快的。外人眼里的陳哲無疑是幸運的,從醫(yī)生助理到主任不過用了短短四年的時間。所有人感慨于他的一帆風順,卻很少有人問他在黑白顛倒之后是怎樣在手術臺邊上依然做到有條不紊的。
大三的時候,幾乎所有醫(yī)學院的學生都在忙于考研或出國,蘇樵卻在陳哲所在的醫(yī)院投遞了簡歷。陳哲在林燃的拜托下約出蘇樵的時候,蘇樵告訴了陳哲那個其實他并不意外的原因。
陳哲告訴蘇樵,她還小,至少對他來說。
而她看向他的時候,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執(zhí)拗般的堅定。
“陳哲,我喜歡你,真的很喜歡,從還沒有正式見到你之前!
“可我有喜歡的人了。”
像是什么東西碎掉的聲音,杯子上卻沒有裂紋。
林燃接到蘇樵舍友電話趕到的時候,蘇樵正趴在桌上大哭出聲,面前擺著的手機屏幕上是和陳哲的短信,左換邊的空蕩和右邊的密密麻麻怎么看都有些不協(xié)調(diào)。她不禁悲從中來,自己感情上的磕碰會未曾來女兒情路上的運氣,他們終究是父子,她早就應該看出來,他之所以互相厭惡,只是因為太過相似罷了。
陳矗看到江洛洛手機里語氣曖昧的短信的時候,想起他和林燃分手的時候她對自己說的話。
她說,“畢竟認識了這么多年,還是想給你個忠告。永遠不要做一些不切實際的期待,她以前是什么樣的人,以后也會是。不要以為愛情有多偉大。陳矗,我都可以放棄你,連我都可以!
就像聚光燈下的手術臺,看起來平靜清晰,其實每一步都承擔著鮮血淋漓的風險。有時候陳哲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坐標是什么,是自己挽救生命的數(shù)目,還是死在自己面前的病人。事實上,這些數(shù)字他都已經(jīng)記不清了。似乎一直是靠慣性活著,只有開車去林燃家方向的路上才似乎隱約感覺到期待。
就這樣又晃過了五年。
依然常常到林燃家做客,只不過換了一個看起來更為名正言順的身份。只是這個身份的轉(zhuǎn)變卻導致了蘇父對他的不滿,似乎不只是因為蘇樵不顧任何人反對選擇了放棄保研的機會,到中心醫(yī)院穿上了護士服。身邊給自己遞咖啡的人已經(jīng)換成了蘇樵,隔著熱氣的時候,陳哲有時候會輕輕彎下腰,吻在蘇樵的眉間。在林燃和蘇樵的開導下,陳哲有時也會嘗試和陳矗還有江洛洛一起吃飯,只不過不會在家里。當陳哲牽著蘇樵的手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時候,陳矗的神情有些恍惚。
最初發(fā)現(xiàn)陳矗身體異樣的卻是陳哲。從開始的細碎的疼痛到后來的密集,只不過一向的滿不在乎也就讓自己逐漸適應于疼痛直到習以為常。陳哲為他做了全面的檢查,當他在父親的病例單上敲出胃癌晚期四個字的時候,蘇樵握著了他顫抖的手,繼而緊緊的抱住了他。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了林燃從家里出走那天給他的擁抱。
江洛洛忐忑不安的放下飯盒后,陳矗只是簡單的對她點了一下頭,看著江洛洛如釋重負般的走出病房,終于沒錯過從陰影里走出的林燃。玻璃外的她通紅著眼眶,他對她笑了一下,其實只是簡單的一個弧度,林燃卻撲哧笑出了聲,伴隨著眼眶中液體的流出。他突然很想那個三十幾年前的她,鄰家妹妹的存在,永遠樂呵呵的跟在他身后問東問西直到他煩,笑得沒心沒肺。
蘇樵從后面抱住陳哲的時候,除了悲傷和不安還有震驚-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哭。心被籠罩著的死亡氣息狠狠的掐著,痛到忽略心里隱約的不安。
陳矗出殯的那一天,陳哲手里拿著父親生前最后一張照片,隨著禮儀隊伍,麻木的往前走。似乎有什么不對,似乎少了什么人,可是已經(jīng)精疲力竭的他已經(jīng)沒有一點思考的力氣。他甚至希望躺在棺材里的人是他,這樣他就不需要走路了,不需要假裝冷靜而有條不紊的指揮著一切?诖铮謾C瘋狂而絕望的震動著。
這次是林燃。
一向固執(zhí)任性的她一定沒想過這樣一場鬧劇究竟要如何收場。沒有人能接受這又一場死亡。所有人唏噓感嘆,試圖得到一個符合情理的解釋。當她決然地從十幾樓跳下時,居然可以一下拋棄那么多的人,除了那個負她千次萬次的人。
蘇樵踮起腳尖,勾住了陳哲的脖子,輕輕的吻住他。放開的時候,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陳哲,我們分手吧!
陳哲難以置信的看向她。
“有些感情真的是毫無理智可言的,你看,我媽媽對你爸爸,你爸爸對你媽媽,還有,我對你!碧K樵深吸一口氣,才能讓自己繼續(xù)講下去,“可是我媽媽她……太自私了啊,不是嗎!
“可我不能這么自私啊,我再這樣,我爸爸怎么辦!
“你愛的那個人……”蘇樵努力讓自己不崩潰出聲,“一直都不是我!
陳哲看著她,想要對她說,其實不是這樣的,卻說不出口。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啊……你會和我在一起,是因為可以經(jīng)常接觸到…..她吧。其實我…….很多人說我長的很像她,和你在一起之后開始討厭這種說法,但有時候……”蘇樵自嘲般的笑笑,“希望自己更像她一點。”
“就這樣吧。”她伸出手,最后一次輕撫他的臉頰。她想起第一次在機場見到他朝他走進的時候,看著他拉著行李箱骨節(jié)分明的手,心跳一下下加快。
“陳哲,再見。”
可我由衷的希望你一切都好。
陳哲看著面前陌生又似曾相識的背影,慢慢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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