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五年，大梁皇帝宣布發(fā)兵北境，要收復(fù)此前被奪走的幽云十六州。大軍出發(fā)前幾個月，朝廷在云中城貼了告示，家中凡有男丁的，必須出一人從軍，否則全家論罪收監(jiān)。小五剛滿十五，父親早亡，四個姐姐也已出嫁，家中只剩年邁的老娘與他相依為命。消息傳來，小五的娘抱著他只掉眼淚，嘴里哀嚎著：“孩兒他爹這可怎么辦�。繎�(zhàn)場上刀劍不長眼，我兒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來……”小五倒沒像他娘那樣擔(dān)心自己的安危，他只怕自己走后沒有人照顧他娘。他家門庭早衰，多年來全靠他娘替人縫補(bǔ)衣服過活，好不容易四個姐姐都嫁了人，他也平安長到了一十五歲，眼看就能撐起門戶了，卻沒想到太平多年的朝廷竟然又興戰(zhàn)事，小五作為唯一的男丁，必須去打仗。他娘年紀(jì)大了，眼睛越來越不好，白天還能勉強(qiáng)視物，晚上就跟瞎子沒什么兩樣。他走之后，他娘可能怎么辦呢？

　　小五整日地苦著一張臉，隔壁與他一起長大的二郎卻顯得興致勃勃。二郎說：“小五，等我們在戰(zhàn)場上打了勝仗，立了功，當(dāng)了將軍，我看這烏衣巷里還有誰敢欺負(fù)我們！”他們兩家在巷子里是出了名的破敗，小五早年喪父，二郎幼小失母，都是饑一餐飽一餐咬著牙過日子的窮苦人家。小五他娘因日子難，常與鄰居計較過了頭，二郎他爹又常時買醉，動不動就拿二郎出氣。巷子里的其他人都不愿跟他們打交道，兩個孩子也常被其他孩子騎在頭上。小五轉(zhuǎn)過頭看了看二郎眼角的淤青，說道：“你走了，就不用再被你爹打了�！倍蓾M不在乎地將嘴里的狗尾巴草啐了，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轉(zhuǎn)過身默默地紅了眼眶。
　　他們出發(fā)時正值初秋，小五他娘怕他受凍，偷偷地將自己冬衣里的棉花薅出來，替他趕了棉衣棉褲，臨走時，小五他娘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渾濁的眼睛模模糊糊能看到小五青澀的臉龐，哭道：“小五，娘不求你立功，不求你當(dāng)將軍，只要你平安回來就好……”二郎在一旁等不及，一把拽過小五，說聲：“大娘，您放心吧，我一定罩著小五！”就匆匆跑出城，沒看到躲在街角半醉半醒的他爹。

　　兩個月之后，他們終于到了軍營。小五身子弱，一路上病了好幾次，要不是二郎堅持用一雙滿是水泡的腳背著他趕路，恐怕早就被丟在半路自生自滅了。好在之后二人分在一個隊，小五得著二郎的照顧勉強(qiáng)撐過了剛從軍的不適應(yīng)。二郎因為一心要立功，訓(xùn)練尤其刻苦，被隊長在將軍那里一通夸贊，竟引得將軍親自到新兵營帳來看他。小五看過去，那年輕的將軍不過比他們大了五六歲，穿著平時操練的鐵甲短褐，眉眼鋒利，氣度不凡，一看就是云中城的世家子弟。將軍姓裴，從小就跟著父兄征戰(zhàn)沙場，年紀(jì)輕輕就坐鎮(zhèn)一方，領(lǐng)兵打仗有章有法，很多老兵都心服口服。二郎心生仰慕，待將軍走后便對小五說：“我一定要成為將軍的左膀右臂�！毙∥蹇吹剿劾锏臒嵬�，道：“我相信你�！�

　　初冬時，邊城外草枯樹黃，敵人缺了過冬的糧草，便常常尋隙來偷來搶。那晚小五正在熟睡，忽然被一陣喊殺聲驚醒，原來是敵人趁著夜深來偷糧草。等他明白過來后，營帳里的人都已經(jīng)拿著家伙沖了出去。小五穿上鞋子，拿下自己的佩刀，也沖了出去。兩方人馬纏斗在一起，交戰(zhàn)正酣，小五只看到飛舞的刀劍、四濺的鮮血、痛苦呻吟的傷兵與死不瞑目的亡魂�？謶峙c惡心同時襲擊了他，讓他愣在了那里，當(dāng)敵人的刀刺向他時，他只是顫抖著，不知道揮刀自衛(wèi)。直到二郎舉刀砍掉了那人的胳膊，小五才反應(yīng)過來。二郎當(dāng)即給了小五一巴掌，罵道：“你瘋了嗎？傻站在這里做什么，他們來搶我們東西殺我們?nèi)�，你不動手就會死的！你給我清醒一點！”小五想回應(yīng)二郎，可鼻尖飄來的血腥味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與胃，話沒出口，他就彎著腰嘔吐起來，很快就沒了意識。二郎一手扶著他，一手揮劍抵擋著四面的刀劍，恨恨地罵道：“李小五，老子今天立不了功，都是被你拖累的……”

　　小五醒來時，天色已大亮，他躺在醫(yī)帳里，周圍全是傷兵，有人被砍斷了腿，有人被射傷了眼睛，只有他完好無損，一點傷都沒有。耳邊傳來三三兩兩的議論聲，小五頓時漲紅了臉，他們以為他怕死，故而假意暈倒，躲在醫(yī)帳里。小五性子軟和，又不善言辭，沒有與他們爭論，強(qiáng)忍著醫(yī)帳里甜膩的血腥味帶來的胃部痙攣，幫醫(yī)務(wù)兵照顧傷員。起初，醫(yī)務(wù)兵嫌棄他貪生怕死，不愿讓他幫忙，可醫(yī)帳里傷兵太多，他們?nèi)耸植粔颍偌由闲∥甯苫罾洌阋矝]再說一些難聽的話。后來將軍進(jìn)帳慰問受傷的士兵，小五看著將軍臉上來不及擦的血跡，心中內(nèi)疚自責(zé)，在人群里一退再退，抬不起頭。跟在將軍身后的二郎悄悄走過來，捏一捏小五的胳膊，道：“你沒事了吧？昨晚算你命大，要不是我及時出現(xiàn)，你都要被砍成兩半了。”
　　小五感激地朝二郎笑笑：“謝謝你，二郎�！�

　　話音剛落，就看見有人在將軍面前耳語，年輕的將軍看向小五，臉上的表情嚴(yán)肅而凝重。二郎暗道一聲“壞了”，想要擋住小五卻已來不及。將軍大步走到二人跟前，上下打量小五，好半天才道：“你就是昨天那個臨陣脫逃的逃兵？”小五的身體開始顫抖，他并不怕死，可暈倒卻是事實，無論怎么解釋，都沒有人會相信他只是因為受不了血液甜膩的腥味而暈倒。一旁的二郎想要為他辯解兩句，還未開口，就聽得小五“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屬下犯了大錯，請將軍責(zé)罰�！卑窜姺�，臨陣脫逃者最亂軍心，罰二百軍棍，基本就是廢人一個。二郎心憂，也向?qū)④姽蛳拢嫘∥迩笄�。即便二郎在�?zhàn)斗中勇猛非常，深得將軍喜愛，可軍法當(dāng)前，將軍無動于衷。醫(yī)帳中鴉雀無聲，新兵老兵都等著看將軍會如何處置小五。好半天，年邁的軍醫(yī)開了口，他替小五求了情，罰五十軍棍，轉(zhuǎn)到醫(yī)帳給他打下手。軍醫(yī)是裴家的老人，跟著裴家征戰(zhàn)南北數(shù)十年，將軍不好駁了老人家面子，只好同意。從此，小五便留在了醫(yī)帳。

　　雖然不用再上戰(zhàn)場，面對殘忍血腥的戰(zhàn)斗場面，可醫(yī)帳中的血腥味也夠小五受的，不到半年，他就瘦了二十斤，已然脫相。二郎越來越忙，來看小五的次數(shù)也漸漸少了，后來，干脆只能從別的士兵口中聽到他立功得賞的消息。小五替他開心，他早知道二郎有這個本事，夜深人靜時卻不免胡思亂想，他們原是一同參軍，如今二郎的職位越升越高，他卻只能躲在醫(yī)帳里。軍醫(yī)看出了小五的失落，專門為他配了止吐的湯藥，并告訴他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成為英雄，軍營不只需要沖鋒陷陣的勇士，還需要能保駕護(hù)航的后勤部隊，醫(yī)務(wù)兵、勤務(wù)兵都不可或缺。小五雖懵懂，卻也明白老軍醫(yī)的一片苦心，每日勤勤懇懇地照顧傷員，學(xué)習(xí)醫(yī)藥知識，慢慢也在每天的事務(wù)中找到了成就感，自覺與二郎在并肩作戰(zhàn)。

　　然而，從軍兩年后，二郎遭受了敵人的伏擊，被救回來時已沒了氣息。小五怔怔地站在二郎的尸首前，突然想起多年前，二人偷摘鄰家桃子解餓，被那家大人揪著打，二郎像他的哥哥一樣，用身體擋住了自己，那些拳頭都落在了二郎身上�；氐郊液�，他看著二郎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問：“疼嗎？”二郎滿不在乎地笑道：“我從小挨打挨習(xí)慣了，自然不疼�！倍丝�，眼前的二郎好陌生，冷峻的眉眼，蒼白的面色，再不是那個拉著他在烏衣巷里橫沖直撞的少年郎了。小五不禁淚流滿面。

　　又過了幾年，邊城戰(zhàn)事漸少，小五得了解甲歸田的令�；卦浦星埃瑢④娊兴霂�，從懷中掏出一只翠玉簪，讓小五帶回云中還給紅袖招的秦姑娘。小五將簪子接過，看到將軍面上一閃而過的悵惘，問：“將軍為何不等凱旋時親自交還她？”將軍苦笑，道：“我的母親在云中，算來已經(jīng)十五年未見我父親了。我奉命守邊城，不知還要多少年，哪天戰(zhàn)死也不一定，總不能讓人家姑娘家蹉跎一生吧？”小五聽后不再多話，雙手抱拳向?qū)④娋狭艘还�，走出帳外�?br>
　　回到云中時正值初春，楊柳吐新，城中仍是一片繁華。小五先去了紅袖招，幾經(jīng)周折見到那秦姑娘。不是天姿國色，卻也螓首蛾眉，楚楚動人。她見了那翠玉簪子，珍珠大的淚水就順著臉頰落下，不待小五多說，就道聲“多謝”踉踉蹌蹌跑上樓。青衫小廝便引著小五往出走，剛到大門，就聽得后院傳來一聲響，似是有重物從樓上掉下，緊接著就聽見嘈雜的驚呼聲、抽泣聲：“秦姑娘……”都說娼妓無情，在小五看來卻不盡然。

　　兩刻鐘后，小五沿著烏衣巷走到家門前，只見庭院中長滿了蒿草，本就殘破的斷墻上被人掏了狗洞，泛黃的窗戶紙也早被戳的千瘡百孔。入眼只一片荒涼，小五知道老娘一定是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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