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琴碎了,仍可膠合,高明的琴匠甚至能將那音韻修復(fù)的一點不差,將那碎紋掩飾的無從辨識?墒侨诵哪?留在心間的裂痕,可有什么方法消弭?
昔日之百納,今日之百衲,一字之差,卻是兩個世界。
她生來和琴有緣,抓周時竟無視眼前一大堆的精巧物什,固執(zhí)的一點點爬向父皇琴案上的那具古琴。因此得了一個琴兒的小名,而她在琴藝上也確乎獨具天賦,無論多艱深的指法,她一學就會,十歲時,宮中的琴侍詔就開始發(fā)覺已沒有什么可以教她的了。宮中收藏的諸多名琴,她獨愛那具叫百納的古琴,也就是周歲時她認定了的那一張琴。都說金宮的第一名琴當屬春雷,可她卻嫌春雷的音色太激越了些,不如百納的雍容淡定。十二歲時,她甚至硬磨著父皇將這具琴賜給了自己。
她叫完顏云璣,是大金世宗皇帝的幼女,是最得世宗寵愛的潞國公主,也是大金萬寧宮中最為亮麗的風景。
金承安五年六月,萬寧宮。
當聽到內(nèi)侍通傳潞國公主求見時,完顏璟幾乎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云璣姑姑已經(jīng)有整整十五年不曾進宮了。
還記得小時候,自己總嫌待在承華宮天天讀書悶的慌,瞅著侍讀的先生們疏神的空,就偷偷跑來這萬寧宮纏著云璣姑姑教自己琴技。他對音樂一道頗有天份,潞國公主也很喜歡這個有些淘氣卻天資聰穎的侄兒。教的人毫無保留,學的人勤勉認真,三四年下來,他已經(jīng)漸漸可以和姑姑合奏一曲而難分軒輊了。那時候,萬寧宮中,春雷和百納,兩具古琴諧瑟,一度在□□中傳為美談。
可是在大定二十二年,有一天,姑姑卻突然失了蹤,帶著她最心愛的百納琴從萬寧宮里無聲無息的消失了。他曾幾次問父親,姑姑去了哪里,得到的回答卻是小孩子家不要過問大人的事情,他聽了好生的不服氣——自己已經(jīng)十五歲了,受郡王冊封也有三年多,怎么還能說是個小孩子?再說姑姑就這樣不見了,父親卻一點不顯得著急,讓他心底隱隱有一種不快。忍了又忍,他終于耐不住,悄悄大著膽子去問祖父,姑姑到底去了哪里?墒鞘雷诨实勐犃怂脑挘藝@息,卻不肯說任何事,他一時自作聰明,脫口而出:“姑姑是不是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聽到這句話世宗似乎怔了怔,隨即嘆了口氣,定定的看著他,低聲道:“也許可以這樣說吧——雖然路途未必很遠,但云璣怕是不會再回來了……”
其實,那時他并不明白祖父的意思,但世宗眼中黯淡憂郁的神色卻讓他從此打消了再詢問的念頭。
他一度以為真的再也見不到云璣姑姑了,還曾偷偷跑去姑姑原來住的地方懷念那些琴聲。然而三年之后,在大定二十五年的六月,父親遇刺的那個晚上,姑姑回來了,一身風塵,形容憔悴。她緊緊抱著父親漸漸冷去的身體,臉上的神色任誰見了都不忍再看,那一夜她就那樣陪著父親,不說話,也沒有流淚,直到天明。
那一晚之后,她再沒有踏進過萬寧宮一步,她不愿見祖父,不愿見自己,也不愿見所有的親人和舊日的素識。不久之后,她有了一個女兒,取名月兒,世宗皇帝在宮外為她單獨營建了一座府邸,她就住在那里,深居簡出,幾乎與世隔絕。
完顏璟不知道那三年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是他卻明白,那些事對云璣公主的傷害是致命的——她的人雖還活著,心卻已枯死了。
環(huán)佩叮當,打斷了他的思索——潞國公主已到了殿前!盎噬先f安。”輕柔的聲音仍如從前,就連她的容貌也仿佛依舊,不,甚至可以說是嬌艷更勝當年。
驚愕之下,完顏璟顧不得應(yīng)有的禮儀,快步上前扶住潞國公主,細細的端詳著她,眼中是說不出的驚訝喜悅,“姑母,這一向,你可還好么?”
潞國公主抬起頭來,嬌靨上帶著一絲笑意,“謝皇上惦念,臣妾安好!
許是太久沒有見到潞國公主露出過笑容,那一霎,完顏璟竟有些失神。潞國公主似乎察覺到他的失態(tài),退開兩步,又福了一福,輕聲道:“陛下,臣妾夤夜來此攪擾,實是有事相求!
完顏璟微微一怔,不知她有何緊要之事,忙道:“姑母何須如此拘謹,有事不妨直陳!
潞國公主又行了一禮,道:“臣妾欲請陛下命少府監(jiān)選一位能手匠人,替臣妾重調(diào)百納古琴!
完顏璟聞言不覺失笑,“如此小事,姑母何其鄭重?”
潞國公主面上微現(xiàn)黯然之色,“臣妾亦知不免小題大做,然而古琴蒙塵一十五載,妾身久不調(diào)弦,今夜思之,切切之心竟不能已。”言辭懇懇,形諸神色。
完顏璟不禁心中一動,道:“此刻夜深,縱然傳旨,少府監(jiān)一時也未必有合意匠人應(yīng)侍。到不如讓朕為姑母權(quán)充一次琴匠!彼壑醒墓獠首屄簢飨肫甬斈昴莻時時纏著她學琴的少年,雖然明知不妥,卻不忍出口推辭,一怔忡間,完顏璟已揚聲吩咐內(nèi)侍,“擺駕潞國公主府。”又加上一句,“將宮中一應(yīng)調(diào)琴用具都帶上!
潞國公主府。
在琴室里看到百納琴散壞零落的樣子,完顏璟的臉上寫滿了心痛——他亦是愛琴,懂琴的人,更深知云璣公主對這具古琴的鐘愛,實在是想不出為何她會讓這百納琴散亂不堪如斯,而且看琴上的裂紋,該是碎了好些年,可所有的碎片都一塵不染,光潔如新,甚至連這琴室都灑掃整潔,片塵不揚。他不禁將疑惑的目光投向潞國公主。
完顏云璣看出了他的疑問,淡淡一笑,“這屋子臣妾每日必定親手拾掇,這琴也是臣妾一時氣怒摔碎的——為了一件事。也因為想忘記這件事,所以一直都不敢修!彼m然努力顯得平靜,可笑容卻掩飾不了心中那濃濃的苦澀——有些事,是怎樣都忘不掉的。
那個人如其名,神清如水,冷傲如秋的男子呵,真真是她一生的噩夢,一世的冤孽。
天之驕女謫凡塵,天真未鑿玉無瑕。燕山瑤嶼初識君,琴瑟相和抒衷懷。
若不是識得了他,當年她怎會不守禮法典制,不顧名節(jié)羞恥,百般懇求兄長,讓她私自出宮?可笑她為了他不惜背棄父兄,叛離家國,卻落得如此結(jié)果。數(shù)載相處,那個人本是別有所圖,對她又何曾有過一絲真情真意?薄情寡幸,始亂終棄,那也罷了,她只怪自己有眼無珠,識人不明?墒撬谷粸榱艘环接瘾k,害死了一向最疼愛她的兄長——到那一刻,她才明白,原來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兄長收藏的那方天龍玨,是為了那玉玨中的武經(jīng)真解。只是他再也想不到,那玉玨早已在她手中。十五年靜修,從前不解武事的她如今卻已參透武經(jīng)奧妙,成為當世高手。
想到這里,潞國公主的嘴角忽然泛起一絲寒冷如冰的笑意——晏秋水呀晏秋水,我該如何償報你這一番“深情厚意”?!
看到她臉上陰晴不定的神色,完顏璟有些擔憂地問道:“姑母,你在想什么?”
潞國公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忙施禮道:“臣妾回想往事,一時忘情,尚祈陛下原宥!
完顏璟聞言松了口氣,道:“姑母不必如此拘禮。朕還要向姑母告罪,這具琴只怕一時之間難以復(fù)原,不過姑母請放心,三日后,朕擔保還你一個完好如初的百納琴。”
潞國公主微微一笑,行禮道:“臣妾先行叩謝陛下!
三日后,圣駕再臨潞國公主府,帶來了復(fù)原的百納琴。
潞國公主輕撫琴身,少府監(jiān)精選的匠人果非俗流,竟能將修補的痕跡巧妙掩飾,與琴身原有的紋理混若一體。輕調(diào)琴弦,音色瑯瑯,宛若從前,她不禁贊嘆道:“真是好手藝,有巧奪造化之工!
完顏璟微笑道:“姑母可還滿意么?”
潞國公主深深一福,“多謝陛下覓得巧匠使這古琴重生,只是臣妾仍有所請——臣妾欲將此琴易名百衲,望陛下俯允!
“百衲?”完顏璟微微一怔。
潞國公主淡淡一笑,“古琴雖得復(fù)合,終究裂痕已生,昔之百納,今之百衲,一字之間,兩重天地!
完顏璟的眉峰微微蹙攏,“姑母,你似乎話里有話……”
潞國公主又一福道:“古琴既得重生,臣妾也要向陛下告假數(shù)日,去了斷一樁往事!
完顏璟口齒啟動,似乎想要追問什么,但終究只是輕嘆一聲,道:“一切都依姑母的意思!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