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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紫英把臉貼在微涼的車窗上,對著站臺上的兩個女孩輕輕揮了揮手。陽光從打開的天窗射落下來,空氣中有淺淺的塵埃浮動。
夏季已經(jīng)在撕落滿地的日歷里華麗的謝幕,唯有殘余的氣息在初秋的風(fēng)里持續(xù)不散,灼熱的,卻又染上了些許秋的悲涼,像是電影結(jié)束后那激昂中略帶了點(diǎn)憂傷的片尾曲。
略略抬了眼,遠(yuǎn)方的道路上已經(jīng)不見了那兩個身影,只有凌霄花依附在行道樹的枝干上盛開,火紅的花朵襯著滿地的落葉,有那么一點(diǎn)殘酷的味道。低下頭,那兩個女孩卻還在望著自己,紅色T恤的菱紗靠著淺紫色連衣裙的夢璃,兩個人的臉上都有著不舍與擔(dān)憂的表情。
“沒事的,”他輕聲說著,臉上漾開淡淡的笑,也不知她們是否可以聽見,“不用擔(dān)心我了!
我,已經(jīng)想通了呢。
* * *
“紫英,你知道嗎?那片小區(qū),要拆了呢!
一個小時前,靠著馬路的公交車站,夢璃從手中的《瓊?cè)A商報》的市民版里抬起頭來,對著身旁的紫英低聲說。
而少年卻依舊保持著剛才的那個姿勢,望著漫天飄飛的梧桐葉出神,不語。
“紫英?紫英?你有在聽么?”
夢璃反復(fù)詢問的聲音終是驚起了一直趴在她的肩頭目不轉(zhuǎn)睛閱讀著文娛版的菱紗,女孩伸出手,毫不客氣地拍了拍少年硬瘦的肩膀。
“小紫英~~好夢璃說話呢,你聽見沒有啊?”
“菱紗,夢璃,你們看。”紫英終于有了反應(yīng),可說出的卻是在菱紗眼中與主題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這些樹木……于春天抽出嫩綠枝條,于夏天生出層層綠蔭,秋天時大片的葉子便開始泛黃墜落,到了冬天,便又只剩下了空蕩蕩的枝干,面對著灰色的天。”
他垂下頭,雙眸被額發(fā)投下的陰影所覆蓋,依稀可見一片迷惘。
“——到底又是為了什么呢?如果一切都終將成空的話!
* * *
“小紫英,你被冰殼擋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腦袋里到底運(yùn)行的是奔四還是286啊……為什么總說些奇奇怪怪的話?”菱紗咬著唇角皺了眉頭,順手抽了夢璃的報紙卷成筒,踮起腳尖就要往紫英的頭上打去。
——然而報紙卻突然被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搶走了。
“你說什么?那片小區(qū),要拆掉了?”
在那個低沉的男聲響起的同時,紫英居然沒有半分的驚詫,他只是逃避似的闔了眼,仰起頭,刺眼的陽光讓眼前漫開一片鮮艷的紅,像是兒時庭院中,燦爛盛開著的凌霄花。
思緒緣著蜿蜒的時光之河逆流而上。
輕盈的腳步踏碎了一地斑駁的凌霄花影,小小的空地盛滿了黃金般燦爛的陽光與笑聲,從二樓陽臺里傳出的生澀的箜篌樂音往往會在某一個時刻戛然而止,默數(shù)十下后那個穿了淺紫色公主裙的女孩便會出現(xiàn)在院子里加入陣營。
“好夢璃,你終于下來了,等死我啦~~”貓一樣黏人的菱紗拖長了聲音對著唯一的女伴撒著嬌,靈動的大眼撲閃撲閃,夢璃掩了口輕輕的笑,眼睛彎成月牙兒的形狀。野小子云天河盯著兩個女孩笑的癡癡傻傻,然后一記爆栗便準(zhǔn)時敲響在他的額頭上。
“哥,很痛!”
“臭小子,叫我爹!老子昨天不是才給你說了嗎,長兄如父你懂不懂啊~~”
“爹……”
天河耷拉著嘴角一臉委屈的摸樣與天青志得意滿的飛揚(yáng)神采形成鮮明對比,悉數(shù)收入正蕩至最高處的紫英眼中,難得地惹起一陣大笑,沿著秋千劃出的弧線一路灑落。
“那么好笑?”耳邊傳來熟悉至極的聲音。轉(zhuǎn)過頭,紫英對著玄霄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班牛
緋紅的色彩攀上雙頰,不知是因?yàn)橥娴奶圻是別的原因。
少年狹長的鳳眼里柔軟的笑意彌漫,修長的雙手按上孩子的脊背,略一用力,秋千便又高高地蕩了上去。
風(fēng)的聲音在耳畔呼呼作響,帶著夏天特有的灼熱氣息。
攀在枝頭艷艷開放的凌霄花躍入視野,紫英伸出手去,觸到了花瓣。竟然是溫暖的,帶著陽光的氣息。
——像是那人手掌的溫度。
于是紫英轉(zhuǎn)過頭去,看著那個在陽光下沖著自己微笑的少年。層層的陽光將玄霄包裹,那一瞬間,紫英甚至覺得,那些光芒,并非是由于太陽,而是從少年身上散發(fā)出來的。
* * *
“就像神仙一樣!
宗煉看著眼前被紅筆批了“重寫”二字的作業(yè)本,哭笑不得。“紫英兒,哪能這樣說……小霄!崩先私凶×苏M(jìn)臥室的少年,后者回頭,一臉迷惑:“宗煉爺爺?”
“我要出去辦點(diǎn)事,你過來幫紫英兒看下作業(yè)!崩先瞬活欁嫌⒁荒樒蚯蟮纳裆鹕沓鲩T:“他造的句子修辭不對,需要改改——你就先別急著睡午覺了!
“是的,”玄霄點(diǎn)頭,順手關(guān)了臥室的門,走到紫英的書桌畔。嶄新的作業(yè)本正攤在桌上,上面是小學(xué)生慣常的造句練習(xí)。
紫英立在一邊,有些不知所措地望了他,怯怯開口:“玄霄哥哥……”
“嗯,”玄霄拿起本子搜尋著,心不在焉的應(yīng)了聲。多年的午睡已成習(xí)慣,他現(xiàn)在只想快點(diǎn)解決掉紫英的作業(yè),然后倒回床上和周公寒暄。
然而下一秒,他便被那用紅筆勾了的句子完全引了去。
“我的哥哥玄霄就像神仙一樣。”
“神,神仙?”玄霄在心底暗自慶幸自己剛才沒有喝水,再看一眼紫英,那面團(tuán)兒一般的臉已經(jīng)漲的通紅,活像院子里種的番茄!靶∽嫌,你在想些什么呢……”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一臉無語,“我又沒有三頭六臂騰云駕霧,哪里像神仙了?”
“…………”紫英不說話,下巴幾乎要抵到胸口,然而玄霄卻也沒了下文,一時間只聽得鉛筆劃過紙頁,沙沙作響。
“聽話,就把這句抄上去吧,下次造句要認(rèn)真點(diǎn),不然我不陪你玩了!蹦┝,紫英只覺得頭發(fā)再次被揉了揉,隨后便是拖鞋踢踏,門被打開又關(guān)閉的聲響。
小心翼翼抬起頭,玄霄果然是午睡去了,書桌上的草稿本被翻了一頁新的,正中一排字筆力遒勁,很是瀟灑。
“宗煉爺爺抽煙時吞云吐霧,就像神仙一樣!
紫英咬咬唇角,拿了筆,慢慢把那句話抄在本子上,抄著抄著,眼眶卻紅了起來。
“我沒有胡亂寫,我是認(rèn)真的……”孩子低聲重復(fù)著,卻不知是說與誰聽。
玄霄哥哥教我太極拳教我籃球,他告訴我凌霄花還有個別名叫做紫葳,他什么都會,什么都懂,我心里面,就像神仙一樣。
就是這樣的。
* * *
——那年夏天,紫英七歲,玄霄十三歲。
凌霄花在窗外不知疲倦的綻放,花朵開謝間,變換的是否只有流年?
* * *
那時小區(qū)里的六個孩子,玄霄天青紫英天河菱紗夢璃,紫英是來的最晚的,被父母寄養(yǎng)在祖父家,宗煉家里還住著一名叫玄霄的少年,亦是客居于此。云天青和玄霄同歲,其他四個孩子亦是同齡,雖然玄霄冷漠紫英內(nèi)向,但還是很快熟絡(luò)了起來,漸漸就打鬧慣了。
便那樣,一同長大。
后來紫英四人上了高中,生日聚會時六個人一起出去,講起小時候的日子時,云天青總是拍著腿,一臉義正詞嚴(yán):“玄霄你太寵著你家小紫英了,打小捉迷藏的時候只要紫英當(dāng)鬼,老子就絕對不敢跟你一起躲。指不定什么時候你就弄出點(diǎn)聲音來,嘿,就把老子給賣給這小子了!”
菱紗早就笑得前俯后仰,全身都在不停的顫,夢璃搖著頭去拍她的背,卻被菱紗拽住手臂滾在一團(tuán)。玄霄卻是沉默,聽了半晌,只是訓(xùn)一句,別說臟話,臉上淡淡的,在燭光里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來。
坐在角落里的紫英笑笑:“宗煉爺爺總說我比他小,讓他好好照顧我,他能不聽么。”
——是這個答案吧?對于他來講。
——可是,為什么,自己卻總希望聽見另一個回答呢?
* * *
然后呢?又是幾年過去。
玄霄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外地,云家也搬離了這個城市。
當(dāng)年內(nèi)向的孩子終于是長成了俊秀挺拔的少年,在哪里都能吸引到眾多女孩的目光。在瓊?cè)A高;òV女生群體中流傳的八卦檔案里,慕容紫英,男,19歲,沉默寡言,喜歡冷色調(diào),厭惡煙酒,身邊總有兩個女生跟隨。
怪癖是總在凌霄花架下出神,有時甚至?xí)驼Z。
——沒有人知道他在那里都想了些什么,或者說了什么,也許除了菱紗和夢璃,清楚的,就只有那放肆開放的火紅凌霄花。
* * *
——你還好么?過的好不好。
——你還記得么?小時候?qū)ξ抑v過的話。
——你曾經(jīng)告訴我,凌霄花又名紫葳,它的花語,是仰慕。我當(dāng)時默默聽著,你以為我在走神,生氣的皺起了眉頭。
——其實(shí)我聽得很認(rèn)真,而且有句話……我一直,沒有說出口。
“凌霄花又名紫葳,花語是仰慕……就像,紫英對玄霄哥哥的仰慕一樣!
只是我沒有膽量說出口,就算是你偶爾打來電話,詢問我近況的時候,我也沒有提起。
一直沒有。
* * *
我,是不是很傻呢?從小到大,一年又一年……我仔仔細(xì)細(xì)的記住你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雖然我知道就算是這樣,到最后也終將成空。
就像那些樹木,辛苦一年長葉開花結(jié)果,到了寒冬,依舊只有孤伶伶的枝干罷了。
到底,又是為了什么呢?
* * *
“玄,玄霄?”菱紗瞪大了眼,看著搶走她報紙的人,男人蓄長了黯紅的頭發(fā),早已不見了當(dāng)年的青澀,他皺著眉頭翻完了手中的報紙,遞還到夢璃手中,“宗煉爺爺呢?小區(qū)拆掉了他住哪里?”
“宗煉爺爺去年就搬家了,只是沒有通知你而已!弊嫌⑤p聲說著,視線卻始終沒有落到他的身上。
玄霄哥哥,這些年,你過的可還好么?
“好久沒看見你了,紫英,真是長大了;丶矣浀锰嫖蚁虿覆竼柡。”玄霄的回答中不失禮貌,他笑著,指指身畔清麗的女子,算是介紹:“夙玉。”
“這次回來,是告訴宗煉爺爺我們兩個的婚事的,畢竟,他照顧了我那么多年。”
“真好。”紫英笑笑,視線轉(zhuǎn)開,不再言語。
他聽見菱紗與玄霄說笑,似乎又弄紅了夙玉的臉;夢璃把宗煉新家的地址告訴他,順便講了些這些年來的一些瑣事。過了會方聽見兩個人告辭離去的聲音,夾雜著玄霄淡淡的一句話:“那小區(qū),拆了也好,畢竟舊了。雖然覺得有些不舍,但是留了那么多記憶給我們,也算是值得了。”
值得了……么?
紫英抬起頭,一輛公交卻已經(jīng)慢悠悠的停到了車站前,他掃了一眼站牌,輕捷地跳了上去。
“喂,小紫英!那不是我們要等的公交車!”
“我知道!弊嫌s對她們笑笑,“我只是,還想回一趟那個小區(qū),去看看院子里面的凌霄花!
花期將過,到下個花期時,那里卻是再也看不到了。
* * *
公交車緩緩開出站,從天窗吹進(jìn)帶了些灼熱的初秋的風(fēng),路邊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上登著一個新建花園小區(qū)的廣告,地址,卻是那樣的熟悉。
歲月往復(fù)循環(huán),總有那么些新的東西出現(xiàn),取代掉舊的。
一切都終將成空。
* * *
凌霄花開了又謝,艷麗的花朵終會凋零,只有空蕩蕩的藤蔓陪伴著孤伶伶的樹干度過寂寞的冬。
——那都是沒有關(guān)系的。
——只要存在過,那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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