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涂第一次見到老五的時候，他才二十出頭，光著膀子，站在他那條小舢板的船尾，向岸上的兩只黑手拋蜂窩煤�？吹贸鰜�，老五和黑手之間有足夠的默契，一拋、一接，蜂窩煤便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诹撕谑终浦�。黑手變得更黑，老五卻咧開一口白牙大喇喇地笑，古銅色的臉上好像被鏟出了一塊干凈墻皮。

　　老五注意到這束打量的目光，一瞧，是個年紀(jì)大自己不少的陌生人，看上去文文明明的，他笑容瞬時變得有些尷尬，停在了嘴角的弧形里，不自覺用手在他身上那條灰色短褲上蹭了蹭。這一蹭，淺灰色的布料上頓時多了幾個黑色的指頭印，落在譚涂眼里，竟還有點(diǎn)像褪了色的墨痕。譚涂雖這樣想，但終究還是嫌惡地皺了皺眉頭，把視線轉(zhuǎn)開了。

　　再經(jīng)過三四條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船，譚涂便找見了船老大，這個五短身材的漢子此時正氣勢洶洶地跟前來要貨的小販們討價還價，余光瞥見譚涂，氣勢便降了下來，臉上露出好脾氣的笑。譚涂回想了一下，覺得這個笑容和剛剛看見的拋蜂窩煤的男人臉上的如出一轍。船老大撇開旁邊那三四個一臉氣惱的小販，拍了拍譚涂的背，說：“你要的那些書我都幫你找齊了，那還是我在重慶的書市上淘了好久的結(jié)果�！弊T涂不太喜歡和人有肢體接觸，但實在不能直接撤開船老大的手，只好推推自己的眼鏡，身體僵硬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謝謝余哥，對了，我?guī)Я隋X來，加上上次賒的，這回可以一次結(jié)清了�！弊T涂趁勢撤身到一邊，在長褲口袋里摸索錢夾。

　　“要得要得，太客氣了哈。”叫余哥的船老大一面用手提起馬甲的一側(cè)扇風(fēng)，另一只手伸到后腦勺摩挲著汗?jié)竦念^發(fā)。眾小販見兩人的事談完了，便又圍了上來。此時正是氣蒸暑土的時候，熱得人上了岸就想往陰涼地里鉆，余哥見他們?nèi)硕鄤荼�，自己又渴得不行，便踮腳大喊了一聲：“老五，過來！”

　　譚涂正慢條斯理地理著買書錢，便見著一個上身赤裸的人兜著風(fēng)從自己剛剛經(jīng)過的那條船上跑來了。余哥一見他跑來，喜形于色，當(dāng)即把手掌一推，擋住往自己跟前擠的小販，說：“這是我家老五，拿貨的事你們和他談就行�！�

　　“那咋行，他又不是船老板，到時候他和我們說一套，再到你那兒去翻臉�！币粋�四五十歲的粗壯女人第一個提出異議，其他小販連忙跟著附和，人人嘴里好像都冒著熱氣，往余哥身上吹。這時余哥氣勢又上來了，擺擺手：“老五是我的人，我信得過�！彼贿呎f一邊拍了拍胸脯，拳頭砸在皮膚上，石頭一樣響。

　　余哥給老五使了個眼色，便拉著譚涂到茶水鋪子里坐著了，鋪子離老五他們不遠(yuǎn)，他兜著陰涼，也可以靜觀其變。譚涂這時已把錢一張張整理好，確定每一張都平整且統(tǒng)統(tǒng)正面朝上之后，便把他放到了余哥茶杯邊，余哥也不點(diǎn)數(shù)，直接往褲兜里一揣，譚涂張了張嘴，終究什么也沒有說。余哥指著岸邊的老五，很是得意地給譚涂說：“譚老師，你看看，這是我家老五，嘴皮子特別溜，人也實誠，他辦什么事兒，我都信得過�！�

　　“老五他……也是我們縣城里的人嗎？”譚涂平時雖然不愛與人打交道，但自恃觀察能力和記憶力還不錯，可他在腦袋里搜刮了一遍，沒找出老五那樣的一張臉。

　　“老五是在我們縣里的黔鎮(zhèn)出生的，就是山腳下那個，這孩子命苦，他爹進(jìn)城做工出事死了，他媽先是帶著他，后來身體累垮了，就死在了家里。那時候，他啊，十三歲�！�

　　譚涂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問，卻引出了旁人的身世苦水，但覆水難收，也只好頓頓，在同情的空氣里呼吸了幾次，接著問：“那他不出船的時候就回黔鎮(zhèn)住了嗎？這么多年在縣城里好像也沒見著他�！�

　　“哈哈，”余哥盯了譚涂一眼“你以為你在電影院工作，就把縣里的小年青都看了個遍我們老五可是個例外，他從不離開碼頭的�！�

　　譚涂有些奇怪：“這是為什么？”

　　“剛剛不是說了老五他媽是死在家里嗎，那時候房東外出探親，把房門一鎖，哪知這娘倆經(jīng)歷了這等嚇人的事，老五在家使勁喊，外面哪聽得見呀，等房東第二天回來，老五他媽都硬了，老五躲在柜子里發(fā)抖�！�

　　“那后來呢？”

　　“你知道的，我家那婆娘不就是黔鎮(zhèn)的人嗎，心軟，聽說了這回事就把老五接到我家當(dāng)個弟弟養(yǎng)，我心想我以后出船帶著他，也算個勞力，也就同意下來。他到我們家以后啊，不說話也不吃飯，發(fā)抖得厲害，臉色比墻皮還白，我們都以為這孩子嚇成傻子了。”

　　“結(jié)果有一天我非拖著他去碼頭上運(yùn)貨，一見到水，他便好了，從此再離不得碼頭�！�

　　譚涂端起塑料杯裝的茶水抿了一口，茶水極淡，不知已煮上了多少回，他喜歡濃茶，便把杯子輕輕放到了一旁。后來他回憶那一天的時候，隱約記得余哥后來又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事，就像他每次見到他時他熱情洋溢的樣子一樣，講話潑潑灑灑的，他總在余哥的汗味和嘮叨里感到暈眩，聽到的話大多遺忘，那天也是如此，除了記得起杯底茶葉的紋路走勢，還記得余哥說了一句：“老五這樣也不行，男人嘛，總要上岸成個家。”

　　秋天已至深處的時候，譚涂帶著幾本書，穿過吊橋，到了縣城對岸梯田的田壟上。芙縣自古便建在峽谷里，江水自西而東，縣城居北，隨著山勢次第修建，若干梯田和村莊隔著江與縣城遙遙相望。梯田的田壟，是譚涂心中的好去處，有時候會有一兩只牛從他面前慢慢走過，路過的老農(nóng)扛著鋤頭喊他：“小譚，又來啦。”濕潤的空氣和涼爽的江風(fēng)總讓他流連忘返。

　　但這天，他的步子并不似踏秋般輕快，心里揣著黃連，整個人朝外滲出苦氣，山腳一個孀居不久的寡婦遠(yuǎn)遠(yuǎn)看到他穿的白夾克的時候，不禁想起自己前些日子捧過的白菊來。他剛剛從主任那里聽來了十分惡劣的消息，心情沉到谷底，不惜請了假回家，回家之后在房間里不停踱步、抽煙，仍舊無法平復(fù)心緒，只好從縣城里走出來。這天縣城里正在趕集，人頭攢動，他碰見了無數(shù)電影院的常客，看見他都拉著他的手，問：“譚老師，電影院的事你聽說了嗎？”這些人里有在縣城開了三家面館的王嬸、批發(fā)市場啃老的李癩皮、西街十五歲的男生劉瑞，諸如此類他來來回回看得無比熟悉的面孔。他面對他們的追問，內(nèi)心乏力又悲哀，但最終還是使出大力氣從人流里擠了出去。

　　膝上的書從折角處被翻開，卻久久未動，譚涂十指交叉放在腿上，看著此時遍山的紅葉。入到秋天，煤油船少了一些，江水似乎有了點(diǎn)澄清的跡象，譚涂看到不遠(yuǎn)處的灘涂邊，有一些漂浮物擱淺在可以見底的水里。

　　所謂層林盡染，莫過于此。譚涂在心里想著。剛有了詩情，腦袋里卻不禁浮現(xiàn)起昨天與主任的交鋒。

　　“小譚，你不要總是這個脾氣，這件事已經(jīng)成為定局了�！敝魅我琅f是平和的語氣，從譚涂進(jìn)電影院工作開始，他印象里的主任說話的口氣和百年不變的中分頭，就一直穩(wěn)穩(wěn)地立在那兒。

　　“主任，您聽我說，這件事明明還有可以商榷的地方，只要我們的態(tài)度夠堅定，他們就不敢亂來。”譚涂平時說話總是個書生樣子，今天也一樣，不過他拳頭往辦公桌上死死一抵，額頭掙出青筋，身上便多了幾分似乎可以唬人的意氣。

　　“小譚，你換個思路想一想，國家要改革、時代要變化、我們這些人要吃飯�！敝魅谓移鸨w，一時間房間里茶香彌漫，譚涂一下子就聞出來了，是濃郁的龍井。

　　“現(xiàn)在上頭做了決策，幫咱們重建電影院，這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嗎我們這個老建筑拆掉，修一棟高樓，一二三層作電影院，更高一點(diǎn)的就給人家的單位當(dāng)辦公室，這不是做好事嗎？做好事，是有福報的�！敝魅魏攘艘豢诓�，譚涂可以聽見茶水在他喉頭滾動的聲音，他此時卻只想嘔吐，他明明清楚但還是不愿意承認(rèn)，沒有人和他站在同一邊。

　　“福報？呵，什么福報？”是你杯子里的龍井嗎。譚涂還是把這句話憋回了心里，給主任繼續(xù)講道理，他談到老建筑的保存，說起這座電影院珍貴的歷史、在縣城人民心里的地位、未來可能產(chǎn)生的旅游價值。

　　說到最后，主任不厭其煩，揉了揉太陽穴，不帶一絲感情地說：“譚涂，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事�！�

　　譚涂摔門而出的時候，主任正把茶杯蓋放回杯上，陶瓷碰撞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伴著幽幽的聲音：“以前我們多收點(diǎn)費(fèi)你就最不愿意……凡是別總為自己想。”

　　一聲凄厲的汽笛聲自下游傳來，譚涂仿佛都能看見這聲音和江風(fēng)的摩擦�；钤诙兰o(jì)，他幾乎不曾聽見曾經(jīng)古人所寫的“高猿長嘯，屬引凄異”之聲了，唯獨(dú)有一次放完電影下夜班，累得癱軟爬上床的時候，突然聽見猿嘯聲，綿長悲哀的音調(diào)，他心下奇怪，卻沒起身，只當(dāng)是錯把汽笛聲聽亂了耳朵。此時他心如死灰地坐在這江邊，又聽見汽笛，突然覺得這聲音真響亮，像是要貫穿他的心臟。他突然不無自嘲地想，這三十五年可能都把猿嘯錯聽成了汽笛，或許那個夜晚，聽到的才是真正的汽笛聲。

　　想到這兒，譚涂十指交叉的手松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閉上眼，他都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他看了那么多年的小說和電影，他想象有名的導(dǎo)演拍他，拍他這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拍他臉上因為憂愁忘記剃掉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胡子、他自己心里知曉的苦喪臉色和最近生出來的眼角細(xì)紋，譚涂從來都有一種清高，他太熟悉藝術(shù)了，知道保持內(nèi)心整潔是被藝術(shù)選中、能被后人記住的第一步，其后還不能因為無人問津而焦灼，因為越無人問津就越容易在最后引發(fā)轟動。一口渾濁的氣嘆出來，他依舊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

　　當(dāng)他再次拿起書想繼續(xù)看的時候，余光感覺對岸有人在朝自己招手，他僅僅抬頭看了一眼，便確定那個人是夏天碼頭上的老五。譚涂變得無措起來，不知道該作什么回應(yīng)，他從來不隔著江朝對岸的人吼，他覺得這件事和唱山歌一樣，原生態(tài)但不屬于他，他也不覺得自己能像老五那樣激烈而大幅度地?fù)]手。他有點(diǎn)尷尬，但轉(zhuǎn)念又想，他認(rèn)出了老五，老五是不是也認(rèn)出了他呢，還是說這只是碼頭上的傳統(tǒng)，友好地向?qū)Π兜哪吧藫]手。他就這樣坐在原地，秋風(fēng)刮在臉上卻依然覺得燙，試圖把頭轉(zhuǎn)向另一側(cè)，余光卻截獲了老五依然面朝他的身影。

　　譚涂出于自己秉持的禮節(jié)，最終還是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往吊橋上走去。吊橋幾十年如一日，一晃一晃的，他罕見地心驚肉跳起來。

　　老五一見他，便拉著他往自己的船艙里走。譚涂起先是排斥的，但看到老五和余哥一樣，有一臉堅定的熱情，便只好邁步小心翼翼地跨過通往船上的窄板，弓著身子進(jìn)了船艙。所謂船艙，不過只是船頭搭的一個小棚，起一個遮風(fēng)避雨的作用。

　　“貨可以不避雨，人必須得避。”老五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譚涂注意到他磕掉了一顆門牙，說話漏風(fēng)，但一整口牙，還是白晃晃的。譚涂心里奇怪，他們在船上日日喝茶，牙齒不應(yīng)該很早變黃變澀了嗎。

　　老五拎起自己的大茶壺，又不知從哪拿出一個滿是茶垢的杯子，給譚涂倒了一杯茶。譚涂喝了一口，嘗出是碼頭茶水鋪子的手筆，但在老五熱情的注視下，他默不作聲地又喝了一口。

　　老五很像縣城里常見的年青小伙子，靠勞力過活，每天罵罵咧咧，實際上卻無憂無慮，他們相信自己年青體力的資本，就像相信這江上的水自西而東。譚涂若不是上次聽了余哥對老五的講述，很容易就把他歸為那類了。但不是那類，又是哪類呢，今天老五突如其來的熱情，讓他心里的疑慮又厚了一層。

　　兩人先是寒暄了幾句，老五講了些自己在江上的奇聞，開了一些想必平時經(jīng)常和船工們開的沒有營養(yǎng)的玩笑，見譚涂敷衍地彎嘴角，便坐正了身子，正色道：

　　“譚哥，我聽余老大說起過你�！�

　　譚哥這樣的稱呼讓譚涂一時有點(diǎn)不太適應(yīng)，電影院里的年輕人或者他所主街坊的熟人，一般都叫他譚老師，雖然他并不是老師，這樣叫只是把他和縣城里普遍的江湖氣息區(qū)隔開。

　　譚涂側(cè)身看著老五，因為天冷，他不再赤著膀子，披了件長袖外套，但一條毛巾仍然扎在腰上，濕淋淋的，好像可以擰出水來。

　　老五又接著說：“余老大說，你是個文化人，也是個熱心人。余老大給我講了，以前他沒錢的時候帶我小侄女去電影院，還是你給他墊錢買的票。”

　　“這是好久之前了……”譚涂分不清老五的話是恭維還是一般的陳述，隱隱覺得他有求于自己。

　　“不，”老五打斷他的話，“你聽我說，譚哥，我就直說了，余老大就聽你的話，你能不能去勸勸他，別把我趕回岸上去。”

　　譚涂皺眉：“他為什么要把你趕上岸�！�

　　“他說我是個怪胎，天天呆在水里�！崩衔逯v到這突然有點(diǎn)赧然“他說怪胎找不到媳婦成不了家�！�

　　譚涂微微咳了一聲。

　　“余老大話糙理不糙，他應(yīng)該只是希望你過正常的生活。”譚涂無意識地把手放在身旁少年人的肩上，觸到他的那一刻，他感覺老五有點(diǎn)微微的顫抖。

　　“余老大應(yīng)該給你講過我的事吧，我是離不開水的�！�

　　譚涂沒準(zhǔn)備深究這個話題，問老五：“你的牙齒怎么弄的？”

　　老五伸手摸了摸缺掉的地方，不甚在意地說：“有次江上拉纖的時候弄的�！�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在江上待一會兒也可以，待久了，便會把從父母那兒得來的東西盡數(shù)磨損了，今天是牙齒，還不知道明天是什么。”

　　“哈哈哈，”老五聽他講嘮嘮叨叨的，突然笑出聲“譚哥，你咋開始教起學(xué)生了，我沒讀啥書，你說的話我都不曉得什么意思�！�

　　譚涂不理會他，繼續(xù)說：“江上太多險灘怪石了，早日上岸生活吧。往岸上走，往山上爬。到我們電影院來看看，我們電影院就在文化館旁邊，在最高處�！闭f完他如同自言自語地又加了一句：“最近那部電影很好看”

　　“譚哥，我還真有點(diǎn)好奇你們電影院是什么樣子�！边@話一出來，老五便發(fā)現(xiàn)譚涂剛剛繃得緊緊的臉舒展了開來，有點(diǎn)滄桑的、并不年輕的臉上突然煥上了一層容光，老五想了一下，覺得和他以前在江上看到的漁火給他的感受一樣。

　　“我們電影院是座老建筑，有四十年歷史了，是以前蘇聯(lián)人來修的。整體是乳白色的，正面有四根羅馬柱撐起二樓的小平臺，入口是四個拱門，往里走還有吊燈、洋鐘和鏡子，樓梯很寬敞，上到二樓有左右兩個門進(jìn)大廳。房頂還有雕花和橫梁，年代雖然久遠(yuǎn)，但十分結(jié)實�！�

　　老五跟著他的講述在腦袋里想象了一下，他雖已多年不進(jìn)城，但想起來還是覺得氣派，和他們鎮(zhèn)上以前的房子都不太一樣。

　　“我從小就在電影院長大，小時候看電影、大了就在電影院里上班，算起來，我和電影院歲數(shù)也差不了多少�！�

　　譚涂的語氣免得有些微弱，老五也沉默下來，他再是個大老粗，也在譚涂的聲音里聽出了驕傲之外的情緒。兩個人不再說話，譚涂慢慢地喝著茶，老五像個小孩子一樣坐在一旁，好奇又膽怯地看著沉默的大人。此時碼頭上熙熙攘攘，叫賣聲、玩笑聲、船工打牌的聲音不絕于耳，老五卻覺得自己的心靜了下來。

　　辭別老五，譚涂一個人向縣城里走去，走到一半想起了什么，在山路上一拐，去了面點(diǎn)店，半晌后拎著一個小小的蛋糕出來。蛋糕裝在透明罩子里，譚涂怕壞了形狀，用兩只手護(hù)在兩側(cè)，小心翼翼地往上走。趕集的人已經(jīng)漸漸開始散去，很多攤位也撤去了，人走后的地面上一片狼藉，雞毛、雞屎、瓜瓤、菜葉，應(yīng)有盡有，譚涂一向是有點(diǎn)潔癖的，只好正視前方，不看地面。

　　終于回到電影院，他看見小姑娘坐在柱子邊拿著課本，一見到他，連忙扔下書就跑了過來。小姑娘興高采烈地說譚叔叔終于回來了，譚涂不語，摸了摸小姑娘的頭，然后確認(rèn)她已經(jīng)和她娘——也就是文化館旁擺小吃攤的吳嬸說了來找自己，便領(lǐng)著她回房間。他的房間在二樓的一個走廊盡處，不過十平米，有一套桌椅和一張床，在電影院樓的側(cè)面開了一扇窗，可以看見來來回回的人。

　　“譚叔叔，這是我們一起過的第三個生日。譚叔叔今年滿三十六歲，我今年滿十歲�！�

　　“嗯，青青記性真好，來吧，吹了蠟燭�！�

　　青青許了愿吹滅蠟燭，然后一拍腦門：“哎呀，譚叔叔忘記許愿了！”

　　譚涂笑了一下，說沒事的，然后用刀具撬了一塊硬奶油放在青青盤里。一大一小慶祝完生日，譚涂拉著青青往下面走，青青說她自己回去就行，譚涂還是放心不下，想著現(xiàn)在正有電影在放映，人流眾多，便執(zhí)意要把青青送到吳嬸攤位上。吳嬸一見到他們來，便開始忙活起來，最后把一碗剛調(diào)好料的涼面放到了譚涂手里，連聲感謝譚涂又帶著青青吃蛋糕。譚涂擺擺手，表示自己反正和青青同一天生日，就帶著青青一起過了，正好熱鬧一點(diǎn)。

　　經(jīng)過放映廳回房間的時候，譚涂聽見里面的人在哈哈大笑，最近院里放映的是一個外國喜劇片，縣上的百姓都很愛看，有的人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他回房后坐在了書桌前，感覺心臟沉到了胃里，慢慢擠出剛剛面對青青時強(qiáng)行使出的強(qiáng)顏歡笑，恢復(fù)了一貫的臉色。

　　天色慢慢暗下來，縣里的人家都支起了燈，譚涂卻沒有，就靜靜地坐在窗前。不一會兒，窗外飄進(jìn)來的雨水落在了他手背上，又過了一會兒，雨水已成瓢潑，伴著轟隆隆的聲音，像是從史前而來。譚涂那時正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腦袋里一片混沌，好像在做夢，又好像不是，他仿佛看見電影院外墻上那五個飛揚(yáng)的行楷字牌子被人用釘子一點(diǎn)點(diǎn)敲打著，慢慢出現(xiàn)裂痕，然后一部分掉落到地上，再碎成三塊。視角一轉(zhuǎn)，地上是磚頭、鋼筋，更遠(yuǎn)處，竟橫躺著乳白色的羅馬柱，他又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蹦蹦跳跳地抱著那根本是頂著天的羅馬柱，玩累了又坐到樓梯上去，看著一個個喜氣洋洋捏著票進(jìn)場的人，他還看見夏天的時候帶著青青，在電影院后面的院子里數(shù)新長出來的青苔。他就像夢到了一部電影，自己的一生，遇見又忘記的人，當(dāng)他新近記得的老五的臉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來不及按掉煙頭就跑了出去。

　　譚涂瘋似地跑，一路跑到碼頭，碼頭上空空蕩蕩的，因為下雨，大家都栓了船避到屋里去了。他隔著雨簾努力辨認(rèn)，終于找到了亮著燈的那艘舢板，此時正顛簸在洶涌的浪里，與隔壁的船只相互碰撞，在狹小空間里乘風(fēng)破浪，譚涂看著這舢板，內(nèi)心里更加哀傷。正此時，突如其來的一陣風(fēng)把蓋在艙上的油布掀開了一個角，他隱隱約約看見了老五的臉，古銅色的那張稚氣未脫的臉，譚涂朝他揮了揮手，示意讓他趕緊上岸來。老五有些意外，但顯然笑得很無奈，表示這不是第一次在雨里坐船上。譚涂好像瞬間就懂了，不再向他招手，靜默地吸了口尚未被雨水澆滅的煙頭。艙內(nèi)的老五隔著雨簾，怔怔地望著他的火星。

　　渾身像被抽干了力氣，譚涂慢慢轉(zhuǎn)身，想往回走，結(jié)果一轉(zhuǎn)身，就栽在了地上。

　　接下來的兩個月里老五都沒有再見過譚涂，除了停在不同碼頭的日子，其他時候他都在江上，自西而東隨船隊航行，迎著江風(fēng)、聽著鳥啼，感到無比舒暢。這些年，他沒能擺脫兒時的噩夢，時常想起那個被淚水打濕的衣柜，但只要還在江上，窒息的感覺便不會重新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向余老大打聽譚涂，聽說了一些關(guān)于他的事。

　　比如他所在的國營的老電影院即將被拆遷，新電影院是一座高樓，設(shè)備也要換新的。聽說譚涂這段時間多次到市里、省里去求情，但沒有結(jié)果。

　　比如他父母早亡，從小跟著他爺爺，也就是上一任的電影院的老主任長大。

　　比如他有點(diǎn)書生臭講究，但從來沒瞧不起他們這些賣苦力的人，總是幫他們，譬如幫他們看合同、核貨款。

　　還有一些余老大也記不清了，他說他好像模模糊糊地記得他曾有過一個妻子，不過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余老大見他每次問完后都若有所思，便常常說：“怎么，你小子想看電影啦，我下次帶你去，譚老師很好說話，我讓他給你打個折�！�

　　老五總是哈哈大笑，并不回答，心里卻暗暗下著主意。

　　冬天來臨的時候江上的船已經(jīng)不多了，水線慢慢降了下去，露出很多石頭和水草。余老大他們在凌晨跑完最后一單貨，把船往碼頭一撂，準(zhǔn)備回家過年了，他站在碼頭上指揮眾人把船只排好，正往回走，卻看見老五破天荒地跟了上來。

　　余老大也不奇怪，把手放在老五肩上：“這就對了，人往高處走，我?guī)氵M(jìn)城去，咱們先去電影院看看，那是城里最好的玩意兒。”

　　縣里的熱鬧和老五的記憶出入不大，依舊是亂糟糟的，各色各樣的人走過去、走過來，他們碼頭不過是個縮小版，把房屋換成了船。走到西街的時候，他看見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兒站在一個三輪車上唾沫飛揚(yáng)地給一群孩子做演說：“以后咱們老電影院要換新的，以后有好幾個廳，同時放好幾場電影，以后咱們不輸市里的人！”其他孩子都聽得津津有味，紛紛說：“什么時候才能建好啊！”

　　余老大指著那個領(lǐng)頭的，告訴老五：“這孩子叫劉瑞，是縣上人人都知道的影迷。咱們那個老電影啊，據(jù)說明天就開始拆了，也不知道譚老師會不會留在新電影院，他現(xiàn)在心肯定傷透了，誰不知道電影院是他的命根子。”

　　老五笑起來：“一會兒我見了譚哥好好勸勸他，他也勸過我要上岸上來生活，人都是得變的嘛。”

　　余老大說：“行，對了，他前段時間給了些書給我，讓我給你看看，我們倆都覺得你聰明又實誠，讀點(diǎn)書以后可以成事兒。”

　　老五有點(diǎn)不好意思，轉(zhuǎn)移話題：“咱們走快點(diǎn)兒吧，我現(xiàn)在等不及想看那個電影院是個什么樣了�！�

　　終于到電影院，卻見一群人圍在外面，譚涂給他講過的四個入口此時都貼上了封鎖的膠帶，幾個警察模樣的人此時在門口的廣場上對著幾個老百姓做記錄。老五心里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他想起上次他昏倒在地上，他背起譚涂去診所的時候他一直喃喃著：“不能，不能……”他當(dāng)時只當(dāng)他是病糊涂了。

　　余老大朝圍觀的人問完話，面色凝重地側(cè)過頭想給老五轉(zhuǎn)述，他就全明白了。他奮力擠出人群，穿過封鎖線跑到了二樓，看到了譚涂給他講過的吊燈、洋鐘和鏡子，還有寬敞的樓梯，房頂?shù)牡窕ê蜋M梁，他所說的結(jié)實的橫梁如今正懸著一根同樣結(jié)實的繩子，打了結(jié)，正好夠一個人頭穿過。

　　從電影院離開的時候，老五看見拆遷隊的人正帶著工具來，罵罵咧咧，他隱約聽見他們說：“老子今天想休息都休息不成，死人運(yùn)走就馬上開始拆，免得又出啥事，真他媽晦氣……”

　　老五什么都聽不見了。

　　許多年后，沒人再喊老五是老五，他那時已經(jīng)不靠水生活多年，平時除了做生意，沒事的時候就看書、去電影院。有次他陪著幾個合作伙伴喝酒，酒酣之時大家突然開始講這輩子碰見的怪事，那時老五已經(jīng)補(bǔ)上了牙，講話不再漏風(fēng)了，他講起最后做船工的那幾年。他說，那時候在江上順著水漂，卻覺得這水啊，是在往高處流，自己是在逆著水行船，因此沒少嘔吐。

　　大家哈哈大笑，說幸好這樣啊，你暈了船上岸，于是發(fā)了大財。老五也跟著一起笑，笑著笑著好像回到了自己年青的時光，瞥見了雨簾后燃燒的煙頭，上面有一點(diǎn)溫暖的火星。

　　老五最后第一次見譚涂的時候，聽人說，他實際上還沒滿三十六歲，面色平靜地躺在即將被人抬走的架子上，身上穿著那件被洗得發(fā)白的夾克。他知道他不只是一個從打結(jié)的繩子上被眾人取下來的物件，即使很多人可能都會這么認(rèn)為、這么談?wù)摚裾務(wù)撘粋�引擎壞掉的機(jī)器，做出了說明書上沒有的行動。他知道譚涂只是往高處去了，就像他之后看到的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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