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了……

　　琉悉眨眨眼，揮去心底那一抹迷茫。

　　距離上一次出山有多久了呢？長生不老，也沒什么意思呢……

　　他起身，舒展了一下身體，淺金色的長袍隨著他的動作發(fā)出細碎的摩擦聲，周遭是成片的樹林，和一座小小的竹屋。

　　琉悉是天地孕育出的一點靈氣所化，他與那些吸收天地精華的家伙不同，雖不老，卻還是會餓，會如人一般輕易地死去。

　　山間的小妖不少，卻沒一只愿意將就與他一同過日子。對于它們這些不容易死還長生的東西來說，琉悉這樣朝不保夕的弱不禁風(fēng)樣就不值得它們花費心思。畢竟，他說不定哪天就莫名其妙中了點毒，受了點傷就弱不禁風(fēng)地咽氣了——空費感情。

　　琉悉也不惱不燥。餓了，去山里摘點果子，獵點沒有神智的小動物。無趣了，就下山看看，看那些個凡人還在否，在了去坐坐，看著相識一場的份上幫點忙。不在了，就稍稍幫幫他們的子孫。若子孫也沒有，便去墓旁陪陪老友。不過一般來說，他下三次山后，便再無相識的人了。

　　這次下山，正是這一輪的第四次，也是新一輪的第一次，上一次便只剩一人，也已垂垂老矣。這次又不知過了多久，他已做好去墓邊坐會兒的準備了。

　　走在又繁華了一個檔次的街道上，琉悉沒有任何感慨，看慣了每次出山后巨大的變化，內(nèi)心再也激不起一絲波瀾。

　　熟門熟路地走向墓園，他在曾經(jīng)好友身上留下的印記已一個不剩，果真是都走了……

　　他垂眸看著眼前的墓碑，嘆了口氣，緩緩說道：“林兄，好久不見。人間變化很大，我送走你，就又送走一批投機的好友了。我也不是個話多的人，就……陪你坐會兒。

　　我知道你魂魄還沒投胎，也聽得見我在說什么，你也不用驚訝，我并非是你們所想的那鶴發(fā)童顏，而是真的長生不老。也謝謝你們這么多年未把我模樣未變這件事說出去，守著我一片安寧。”

　　話說到這，便停了，他也不再說話，好似他特意過來一趟，只為道一個謝一樣。待到太陽沉落西山，他一拂衣擺，站起身來，向一處虛空抱了一下拳，道：“林兄，有事盡管說，就當(dāng)我送你最后一程，別漂泊人間了，有損魂體�！�

　　風(fēng)輕輕吹過，似乎夾雜著一聲微弱的嘆息，將一張泛黃的紙送到琉悉手里。

　　上面赫然寫著“尋人”二字，附著一張肖像。

　　“嗯？”琉悉挑了挑眉，不怎么明白他到底要作甚。

　　“勞煩照顧好他……”輕飄飄的一句話恍若隨時會被微風(fēng)打撒一般。

　　琉悉點了點頭，皎潔的月光撒在金色的長袍上，添了一份寧靜。

　　他看向空中一個點，輕聲道：“走好�！�

　　一夜過去，朝陽升起，人間又是一派興盛，遠遠的，一個人朝墓園走來。

　　“是蝣祈吧。”琉悉看了眼那人，篤定道。

　　那人不過十五、六歲，卻一副成熟穩(wěn)重的樣子，嘴角繃緊，眉頭微皺，眼角上揚，一副防備心很重，不好惹的樣子。

　　“你是誰？”他下顎繃緊，呼吸也放緩了，宛如一只戒備十足的野狼。

　　“嘖�！绷鹣┰甑赜媚粗改Σ潦持傅牡诙P(guān)節(jié)，這顯然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琉悉，林兄應(yīng)該提過我，他剛剛托我照顧好你。事先說明，我很久沒出山了，也沒照顧過人，約摸就只能把你養(yǎng)大，然后……送終？”

　　蝣祈看了眼墓碑，再抬眼看了眼琉悉，沒忍住脫口問道：“你到底多大？能活多久？”

　　“嗯？”琉悉有些詫異地看著他，有些不明白這個少年為什么問這個問題，“看在今后要一起相處的份上，我就回答你，我有意識時，大概在……乙輝朝，壽命長度……約摸是與天地同壽�！�

　　蝣祈雙眸發(fā)亮，終于顯出一種少年之感：“原來真的有長生！那你是不是懂得很多？”

　　琉悉搖了搖頭，道：“我只是個靈物，別看我年紀大，事實上我們要學(xué)習(xí)是十分難的，我們沒有人類的智慧。而我，雖然活了這么久，也僅僅學(xué)會照顧自己和你們的語言罷了�！�

　　蝣祈看起來并不失望，反而似乎更興奮了：“那你帶我走吧！我很有用的！我會的很多，可以教你！”

　　琉悉搖頭失笑，這孩子當(dāng)真是天真，不過，他看起來年紀不大，在這個年紀，他們?nèi)魏五e誤都能夠得到一些理解。

　　“走了。”他偏頭看了蝣祈一眼，大踏步向遠方走去。

　　“去哪？”蝣祈迷惑道。

　　“廢話，用山上靈植換一些有用的東西�！�

　　“��？你需要？你不是幾十年都可以不下山嗎？”

　　“我不需要添衣，靈力是我的衣服，你呢？讓你凍死？”

　　“……”

　　琉悉滿意地看著沉默的少年，繼續(xù)向前方走去。

　　朝陽下，一大一小的背影被拉得很長，世間一切仿佛都停在了這一刻……

　　七年后……

　　“琉悉！”蝣祈興沖沖地跑過來，一下把琉悉抱住了。

　　七年時間足以改變一個少年的樣貌，他不再是當(dāng)初雖然看起來不好惹，實際上卻十分孱弱的少年了，七年來，他已經(jīng)比琉悉高了，身形并不魁梧，卻很結(jié)實。這樣的他對著琉悉卻半點沒有長大后該有的穩(wěn)重。

　　“嘖，你真是沒大沒小，我比你大太多了，起碼也能做你祖宗，你卻越來越?jīng)]有收斂�！绷鹣ぬ智昧饲盟念^。

　　蝣祈裝作沒聽到，手臂圈著他不放，任由他敲著自己的頭——反正也不痛。

　　看著耍無賴的蝣祈，琉悉搖了搖頭，無奈地想：有個人這樣黏著也不錯，日子也充實了起來。陪著他到老也是件幸福的事。

　　這些年他們過得挺逍遙自在的，作為靈物的琉悉有著一些神奇的能力，讓蝣祈大開眼界。

　　而人間就沒那么太平了，這些年戰(zhàn)亂不斷，橫尸遍野，朝廷上下人心惶惶，百姓更是凄苦不堪。

　　“天地靈氣在增多，這一戰(zhàn)怕是有些不尋常�！绷鹣ぬь^望著蝣祈，有些欲言又止，最終只是一笑帶過。

　　蝣祈與琉悉這個靈物呆久了，自然而然對靈氣有那么一絲半縷的感應(yīng)，他覺得，靈氣似乎并不尋常，有些暴動。

　　他抬手摸了摸琉悉的腦袋，被琉悉毫不留情地拍了下來，但柔順的黑發(fā)還是變得有些亂。

　　“這也不關(guān)我等的事，不過，你乃靈物，真的不會受其影響嗎？”他幫琉悉理了理頭發(fā)，有些擔(dān)心地問。

　　“我并不知曉……”琉悉難得有些迷茫，那些靈氣對他有些排擠，明明都是天地孕育，卻好似他是異類一樣。

　　“無事的，我會陪你�！彬銎淼皖^蹭了蹭琉悉的頸窩，低聲道。

　　雞皮疙瘩蔓延全身，讓皮膚有些發(fā)粉。琉悉最致命的敏感帶在脖子及其一周，之前因為沒有人能觸碰，所以他并不知曉。而長大后的蝣祈卻尤其喜歡蹭頸窩表示親昵，總是讓琉悉無所適從，四肢僵硬。

　　“你……我說過多少遍了，別碰脖子周圍。”他僵硬著將蝣祈腦袋推開，抿唇瞪視。

　　“我錯了。”蝣祈將臉頰貼著琉悉的臉頰，道歉道。但下次他還敢。

　　“這句話你說過多少次了？死不悔改不說，還變本加厲，你到底作甚！”琉悉瞇著烏黑明亮的眼珠，話語中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委屈。

　　他一點也沒意識到被人圈在懷里是一個弱勢的表現(xiàn)，也沒有意識到這個動作有些危險，讓他完全成了被動方。以前他還會警鈴大作，而現(xiàn)在，早已習(xí)慣的他一點掙脫的意思也沒有——因為白費力氣。

　　不知什么時候，以他的力氣再也掙脫不了蝣祈的手臂，漸漸的，也就習(xí)慣了。

　　蝣祈低頭，發(fā)絲蹭到琉悉的脖頸，讓琉悉直接抖了抖，輕微地顫栗起來。

　　“沒，就是發(fā)現(xiàn)琉悉的弱點，好奇而已�！彬銎碚f話的震顫使琉悉的身體更加僵硬，皮膚變成了粉色。

　　“好奇心害死貓！”琉悉憤憤道。

　　“哦�！彬銎響�(yīng)著，卻一口咬上琉悉的喉結(jié)，含糊道，“反正我不是脆弱的小貓�！�

　　琉悉要炸了，渾身汗毛立起。最脆弱的地方被別人掌控的感覺不好受，而那處卻又是他最敏感的地方！一瞬間，他整個人像凍住了一樣一動不動。

　　他僵硬地伸出手想推開蝣祈，又有些不敢，若蝣祈一個不小心，疼痛是很可怕的。而蝣祈明明知道他怕疼，卻仍然不肯松口。

　　“你……干、嘛？”他顫聲道。

　　“我忘記說了，我、心、悅、琉、悉。”蝣祈吐字清晰，雖然嘴里含了東西，卻沒受半分影響。

　　琉悉在一瞬間松懈了：嚇死了，還以為他要就地斬殺他呢。

　　“你松懈的太早了……”蝣祈微微用了點力，不會使琉悉疼，卻會讓他感覺到威脅，果不其然，他的身體再次緊繃，“你的答案呢？”

　　琉悉略帶迷茫，何為心悅他并沒有概念，但他聽過許多如“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永生不悔”之類的話。

　　心悅是想陪一個人永遠走下去的沖動嗎？還是不想與之分離？應(yīng)該……都是吧。那……我似乎，也是心悅蝣祈的……琉悉想。

　　“我也是。”他說這句話時并沒有感到任何不一樣，非常自然地說了出來，自然到脫口而出。

　　蝣祈似乎愣了愣，隨即笑了，輕輕啃咬他的脖子，留下曖昧的痕跡，琉悉顫栗的身體讓他非常滿足。

　　他毫不猶豫地將琉悉的唇含住，愛意再也沒有隱藏，似乎能灼燒琉悉。

　　琉悉睜大了眼：原來在不知不覺中，他的愛早已如此火熱了……
　�。ㄌ崾�:二人沒有發(fā)生任何事，僅僅是親親抱抱舉高高而已……他們可純潔了！）

　　五年匆匆而過，戰(zhàn)事也漸漸平息，靈氣復(fù)蘇，天地正在改變……

　　琉悉擦去嘴角血跡，靈氣對他的排斥越來越嚴重，最近也常常逼得他口吐鮮血。

　　蝣祈擔(dān)憂地看了過來，他擺擺手，眼底暗沉，自己怕是……時日不多了。

　　“靈氣有異，不似原本的天地靈氣，世界本源在變化，原本的靈氣會被排擠，最后消亡�！绷鹣ふJ真地看著蝣祈說道。

　　他有必要給他做好心里準備，現(xiàn)下靈氣充沛，他撐不了多久的，與其對他隱瞞，不如提前告知，好讓他做好后續(xù)準備。

　　蝣祈搖了搖頭，他當(dāng)然知曉琉悉的想法，但，他不會看著琉悉消失的。

　　事情越發(fā)嚴重，琉悉身體越來越虛弱，明顯在崩潰的邊緣。

　　“我要消失了�！绷鹣て届o地說出事實，好似與他沒關(guān)系一樣。

　　“你不會有事�！彬銎韴远ǖ馈�

　　琉悉只當(dāng)他在安慰自己，無奈地笑了笑，又突然吐出一口血，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的眼眶漸漸濕了，皮膚也顯出不正常的粉色。

　　蝣祈知道不能再等了，一瞬間，天地靈氣全涌了過來，他以自己的身體為媒介，將兩種靈氣調(diào)換，以保住琉悉。

　　靈氣的沖擊使他噴出一口鮮血，皮膚滲出血來，模樣那叫一個凄慘。

　　這是一次逆天的行為，蝣祈一個凡人，怎么可能擔(dān)得住？很快，他內(nèi)臟受損，已是奄奄一息。

　　快了，快了，他很快就會活過來了。蝣祈艱難地想著，咬咬牙繼續(xù)轉(zhuǎn)換。

　　好疼……琉悉在混沌中掙扎著，靈氣轉(zhuǎn)換是一件極其痛苦之事，況且他極其怕疼，卻奈何不了疼痛分毫，十分無力。

　　等到琉悉體內(nèi)的靈氣全部轉(zhuǎn)換完成后，蝣祈如斷線風(fēng)箏般倒在他身邊，輕輕吐出幾個字，他相信琉悉能夠聽到，不顧傷痛，一字一句地說道：“愿你……此生……如夏，我……永遠伴于你的……身邊�！�

　　話音未落，他的身體便開始腐朽，枯槁，慢慢風(fēng)化為煙塵……

　　十日后，琉悉在沉睡中醒來，十日的沉睡并沒有使他饑餓，他知曉，這是蝣祈的功勞。

　　話說，蝣祈去哪了？琉悉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淘氣而溫柔的少年。他站起身，將山上翻了個遍都沒有找到蝣祈，這才忽的想起蝣祈在自己耳邊說的話。

　　“此生如夏？在……我的身邊？”琉悉迷茫地小聲重復(fù)他的話語，說著說著眼淚竟一串一串落下，“到底，怎么回事……”

　　他早該想到的，他為什么不被靈氣排斥了？一定是蝣祈替他改的！這樣逆轉(zhuǎn)命運的行為，是會……會……

　　他完全不敢繼續(xù)深想，只是顫抖著手抱住自己的頭，自欺欺人地想：不會的，不會的，他一定有輪回的，我要去找他，要去等他！

　　多久了……琉悉眨了眨眼，麻木地看著長高許多的樹木，經(jīng)歷了歲月洗禮，原本熟悉的地方也有些陌生。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找，一直在等，卻什么也找不到，連那個人的容貌，都模糊了……

　　他抬手遮住刺眼的陽光，坐起身來，再次離開這座小山。

　　走著走著，淚水再次流下，那么久的等待，那么漫長的絕望讓他再也沒有勇氣鼓起希望，恍惚間，他回憶起那人說過的話……

　　“愿你……此生如夏。我永遠在……”他想到這睜大了眼，抬頭望著天空，“你的身邊……”

　　三年后，人間出現(xiàn)一個名人，他笑起來如夏日暖陽般，樣貌俊朗且性格溫和。唯一奇怪的一點是，他總是喜歡溫和地看著天空，好似在看戀人般。

　　等到他走遍這山河后，便在一處花海自刎了，據(jù)說那人的血僅染紅了一種花的花瓣，葉子一點未沾，后來……人們稱這種花叫做彼岸花。因為，據(jù)說那人有一個戀人，為救他離開人世，永生永世不得相見。正如那花后來的模樣——花開無葉，葉長無花，也正如那彼岸，永遠到達不了……

　　蝣祈……你伴我，我無法看見你，那現(xiàn)在，換我看著你，我陪著你，你開始輪回。我們約定了……只有彼此一個伴侶的，不要……失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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