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世行舟

　　BY：深閉門

　　1.（上）

　　沈舟又做了一個夢。

　　這次，夢境里，朦朦朧朧，有兩人舉杯對飲，花前月下。醒來時卻再也想不起任何細節(jié)，只記得借著月光投影在地上的那一雙寂寥的人影。

　　雖然是夏夜，身邊的位置一片冰涼，沈舟無來由地心下一緊，有東西溢滿空蕩蕩的胸口——陸行曾經跟他說過，這種感覺叫做悲傷。

　　床頭的鬧鐘，顯示著一點二十五分。沈舟看著天花板想了想，翻身下床，推門出去。

　　隔壁的房間還亮著燈。

　　從門縫看去，陸行趴在電腦旁邊，似乎已經睡著了。冷氣有點大，他雙手抱住肩膀，頭埋在臂彎里。

　　沈舟輕輕推開門。

　　電腦早已進入待機狀態(tài)，微黃的臺燈光映著他冷峻的面容。他沒有叫醒他，只是久久凝視著他的睡容，看久了，有那么一瞬間，沈舟腦海里似乎閃過了什么，可又抵死捉不住那點飄搖的思緒，只是覺得陸行的臉在眼中越發(fā)模糊。

　　他伸手，想去撫摸那張臉，好好確認平日里那些分明的線條——在陸行清醒的時候，他不曾有過這樣的舉動——手不小心帶到桌子上一摞文件，安靜的房間里蕩起一陣低低的摩擦聲響。

　　沈舟戰(zhàn)戰(zhàn)兢兢，馬上縮回了手。

　　“啊……我睡著了……怎么起來了？先去睡吧，不用管我�！标懶行蚜�，抬頭便看見怔怔地站在桌邊的沈舟，于是頂著一臉倦容微笑著說。

　　對方沉默著，沒看他的臉，只是對著什么也沒有的桌面一角發(fā)呆。

　　陸行彎身撿起地上散落的紙張，抽出幾張認真地打量了一會兒，便疊好放在一旁，然后舉起手輕輕捏了一下沈舟的臉。

　　“不要發(fā)呆了，我也不看了，回去睡覺，嗯？”

　　沈舟點點頭。

　　陸行眼角泛出笑意，盡管眼里透出倦意，但點綴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卻無半點不和諧。

　　躺在床上很久，沈舟依然沒有睡意，他動了動身體，讓自己靠近對方的胸膛，聽著他規(guī)律的心跳聲。

　　陸行輕輕撫著他柔軟的頭發(fā)。

　　“怎么？剛才又做夢了嗎？”聲音低低地流出，幾乎融在了黑暗中。

　　“你說，這些夢還能做多久�！�

　　“重要的是，我陪著你�！�

　　淡淡的月光透過窗簾，沈舟支起身體，他能分辨出陸行臉上淺淺的笑容。他喜歡看他的笑容，陸行對待下屬總是很嚴厲，唯有與自己相處時，才會露出明媚的一面。

　　在沈舟眼中，他的笑容，像春風，像朝露。

　　可是有些時候，陸行越溫柔，他就越心痛，雖然說不上是心里哪個地方，但他知道那一定就是靈魂的所在，因為發(fā)作起來的時候總是噬骨鉆心的痛，任憑怎樣安撫都不能消除，就像一顆種子植在了靈魂深處，經年累月，長成了藤蔓，緊緊纏繞著血肉，再也無法分開。

　　“嗯�！鄙蛑燮D難地擠出一聲回答，仿佛那在時間流逝中干枯的鐵柵，在被人強行推開時發(fā)出的那一聲沙啞酸楚的嘆息。

　　他伸長脖子，在陸行額上印上一吻。抬頭時發(fā)現陸行已隱去了笑容，眼中只有堅定。

　　“真的，一直，永遠�！�

　　“睡吧。”

　　1.（下）

　　汀岸水榭，歌舞笙蕭漸退，剩一片燈火闌珊。

　　春風微寒，隱在花蔭里的石燈籠明滅晃動，星點火光最終隨夜風散去，只幽幽飄出幾縷松香的氤氳，在清冷的夜色中，格外分明。

　　石桌上一壺清酒，身后是一片梨花，羊脂白玉，未酌先醺。

　　石桌邊的兩人，一人青絲不簪，一身素白，眼角一點淺淺的淚痣，生生為清皓的面容添了半分狐媚；另一人白玉發(fā)冠，高高束起的黑發(fā)規(guī)矩得不留一絲倔強，衣擺繡有祥龍騰于卷云之上，舉手投足皆是王家風范。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蘇衣先敬皇上一杯�！�

　　蘇衣一飲而盡，舉手便要拭去嘴角的痕跡，碰上的不是自己微涼的嘴角，而是端坐在對面的人溫熱的手背。

　　“還是如從前般喚我吧�！蹦侨溯p輕擦拭蘇衣的嘴角，“興許就是最后一次了�！�

　　蘇衣低下頭，不經意避開那只手，斟滿自己的杯子，仰頭便又全數灌入口中。

　　“別喝了，再喝又要醉了�！�

　　“興許也是最后一次了�！碧K衣牽動嘴角，笑容帶著幾分媚惑的味道，一雙桃花眼直直盯進那人眼里。

　　那人輕嘆一聲，徑自喝了數杯，兩人一時無語。

　　蘇衣似是微醉，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杯子落在草地上滾了幾圈，竟也未碎。他站起來，背過身去。

　　風撩起他衣擺，有落下的梨花飄進了他的衣裳，竟也融進了那一片皓白，再也分辨不出。而那人一時竟也是看得癡了。

　　有兩叢百合在草間搖曳，出塵脫俗，蘇衣出神地凝視著。

　　“開花無異色，你道此花……”他緩緩轉過頭來。

　　“蘇衣，你我今世只能是君臣，已是既定事實。百年之后，我們終是塵歸塵，土歸土……”

　　“可你要千秋盛世，萬世國祚，我明白�！�

　　“今世是我負你，若有來世，愿生作鄉(xiāng)野村夫，償還你三世情債�！蹦侨祟D了一下，繼續(xù)道，“以你眼角淚痣為記，天涯海角，我定能把你找出來�！�

　　“只怕將來你恨我還來不及……”蘇衣的聲音低得甫一出口便消散在夜風之中，他彎身撿起酒杯，“臟了……蘇衣不勝春寒……皇上，請恕微臣先行告退�！�

　　2.（上）

　　沈舟14歲的時候，父母便離了婚，誰也不愿意照顧他，親戚們都說他是“奇怪的孩子”。沈舟知道自己并不奇怪，只是總會做奇怪的夢罷了，可是一旦說出來，周圍的目光便會變得狐疑，仿佛要生生剖開自己。漸漸地，沈舟便不再提起了。

　　他咬緊牙關，熬過了異常單調勞苦的日子，現在回首一看，又是14年。

　　沈舟在市內的博物館里工作，整天埋頭在書卷和資料里，過的依舊是不斷循環(huán)的局促單調的日子。

　　但他滿足了。

　　他的戀人——陸行，是一家廣告公司的負責人。公司不大，但也算是成功抓住這個時代的勢頭發(fā)展了起來。比起剛成立的時候，公司有了一定規(guī)模，也有了固定的客戶，逐漸穩(wěn)定了下來。

　　陸行還不到30歲，還處于信心和干勁澎湃的年紀。

　　他滿心熱情地經營著自己的愛情，并滿懷希望地籌劃著自己的事業(yè)。

　　沈舟有時會取笑他，平時一副干練的形象，但在追求自己的時候，卻像個還對愛情充滿浪漫而不切實際的想象的學生一樣，莽撞。

　　陸行對他善意取笑，總是微笑著回一句：“你最后還不是被這套折服了嗎。”

　　沈舟剛從學校畢業(yè)進入博物館工作的時候，對愛情的認識還停留在書中出現的那些或轟烈或纏綿的歷史片斷。

　　一同工作的老人們總說要為他介紹女孩子，他都一一婉拒了。

　　工作后第二年的4月1日，他收到了一朵純白色的百合花。

　　他以為是愚人節(jié)的惡作劇，可是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收到了同樣的東西。

　　后來他問陸行，為什么要送他百合。

　　“我到花店里看了好久，覺得你就喜歡那個�！�

　　他得到了這樣答案。

　　沈舟并不喜歡百合，可是他對百合有著特別的念想，可是自己也不知道這份念想來自何種心緒，只覺得異常在意。

　　而陸行至今記得他們第一次對話。

　　“你認識我？”

　　沈舟的眼睛黑得透徹，仿佛能深深看進自己，他無措，卻又堅定告訴他：“那天早上，在便利店，我看見了你�！�

　　沈舟至今還是覺得莫名，甚至不曾告訴陸行，自己其實一直在疑惑著，這段有著最莫名的開始的戀情，還能持續(xù)多久。

　　可是陸行無論任何時候都是個體貼的好情人。

　　于是沈舟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給予他想要的甘美的回報。

　　陸行從來不問沈舟愛不愛他，以至于沈舟總為自己的冷淡感到內疚。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應該要表示點什么，他絞盡腦汁，想了很多話，可一看著陸行的臉就什么也說不出來。

　　“愛情到最后總會成為習慣的。” 這個時候，陸行都會笑著這樣對他說，可沈舟覺得他那笑容苦澀得讓他不忍入目。

　　“和你一起很安穩(wěn)，只是心里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悶悶的。”

　　“這種感覺叫做悲傷，所以啊，我想你是愛我的�！�

　　2.（下）

　　蘇衣家中貧寒，本與私塾無緣，但私塾的老先生破例收他作弟子。后來蠻族入侵，世道也不甚清明，老先生就在終日悲嘆中度過人生黯淡的最后時光。

　　那日細雨霏霏，蘇衣拜祭完老先生，在城外踏風坡上幾乎被一急行的馬車碾過。

　　他倒在路旁，渾身的骨頭都在痛，耳邊傳來陣陣罵聲，他沒理會。

　　馬車上走下一個人，寬袍大袖，瑩白的衣擺上用銀色絲線繡著細致的龍紋，在一片陰霾天色中也仿佛閃耀著光華。

　　“對不起，這些下人失禮了�！蹦侨瞬活櫮嗤琳瓷献约喝A美的衣裳，過去扶起蘇衣，細細察看他身上是否有傷，“你叫什么名字？”

　　蘇衣抬頭看著他，那人面相就如一幅由蒼勁有力的筆鋒勾勒而出的水墨畫，他想前人詩中所吟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便是如眼前的這個翩翩少年。

　　“蘇衣�！�

　　“此名可有什么來歷？”那人盈盈的笑意，好似春風醉人。

　　“家中赤貧如洗，娘親只求蘇衣將來有衣蔽體，三餐溫飽�！�

　　“你爹娘呢？”

　　“蠻族犯境，爹娘遭凌辱而死�！碧K衣淡淡地回答，一筆帶過。

　　“你念過書？”那人隨意一問。

　　“師從鎮(zhèn)上的魏云老先生，早些年仙去了�！�

　　當朝的太子，憂國憂民，為尋告老歸田的治國功臣請教治國之道，只帶兩名家仆踏遍半壁河山。最終尋得這位賢臣尚未加冠的弟子，遂收作謀士，一時傳為天下美談。

　　蘇衣跟在太子身邊，論家國大事，為他出謀劃策。偶有花前月下，一宵詩與酒。也不知是誰先懷了滿心情愫，最終還是惹出一夜風流，扯破了青紗帳，桃花醉春風。

　　在蘇衣眼中，太子執(zhí)著而堅定，滿腔治國熱情，無時無刻都散發(fā)著泱泱帝國王子的光華。太子深信自己的一舉一動，可為天下萬民演示道德的高尚，開啟民智，教化世人。

　　他充滿了信心與熱情。

　　他將會是一代賢明君王。

　　但他善良的雙眼看不到暗處那些狠毒的目光，那些陰謀家的計謀。

　　可是蘇衣看見了，他站在了陰謀家的背后。

　　蘇衣很明白該用什么方法除去那些處處潛伏的危機與陷阱，助他的太子順利登上皇位。他聯合太子門下的文人墨客，得到了皇后的信任與暗中幫助。

　　四王子，六王子，潘貴妃，李丞相……還有他們的爪牙，一個一個被根除，而善良的太子并不知道這是深宮里陰謀與陰謀的殊死搏斗。

　　兩年后，太子登基，普天同慶，百姓期待這個年輕的賢明君主為他們帶來市井繁榮。

　　3.（上）

　　沈舟跟在陸行身后，內心總有些怯然。

　　電梯門開了，沈舟沒有邁出腳步，牽著他的手正打算往前走的陸行也是一怔。

　　電梯門靜靜地合上。

　　沈舟低著頭。

　　“沒關系，無論怎樣，我都不會離開你。”陸行笑，輕輕地按著他的頭。

　　昨天陸行突然提出要帶他去見父母，早在幾天就安排好了，他告訴父母要帶個好朋友回家，但直到昨天才告訴沈舟這件事。

　　“他們會明白的，一定。”

　　陸行的母親開門時吃了一驚，她以為陸行說的好朋友是女朋友。

　　吃飯的時候氣氛和諧，沈舟很有禮貌，雖然開始時顯得拘謹，但后來漸漸放松。陸行的父親喜歡歷史，兩人很談得來。

　　飯后，陸行的神色凝重起來，沈舟主動提出要幫忙洗碗，而陸行把父親叫到了書房。

　　“陸行有時候雖然很固執(zhí)，認定了，就不肯放手，但他是個好孩子。”

　　沈舟一驚，手中的碟子差點滑出去。

　　“剛才開門的時候有點吃驚，還以為自己多心了……陸行小時候總是喜歡到處跑到處看，他說他在找一個人，我們還以為他碰到什么臟東西了……后來，我們催他成家，他說一定要找到命中注定的那個人，那口吻像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兒似的……”婦人臉上流露出溫和的笑容，“老頭子當時就生氣了，說他胡鬧……一開始我們催得緊，后來想想，孩子大了，總會有自己的想法的……”

　　房間傳來了一陣重重地拍桌子的聲音，沈舟有點擔心，不停往外張望。

　　“老頭子脾氣是硬了點，可終究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要不然我也不會跟了他這輩子了，沒事的�！�

　　沈舟只好點點頭。

　　“你呢，愛他嗎？”

　　沈舟認真地想著他們這幾年相處的點滴，自己一直都沒有太多回應，似乎只有陸行在單方面付出。沈舟一直不明白，那驚鴻一瞥到底有什么意義值得陸行付出那么多，數年的時間與感情。最近自己的心情沒來由的苦悶，甚至有時候對他不理不睬，他從不生氣，只是給他緩過來的時間，而從不問他為什么。

　　沈舟明白，陸行一直等。

　　“陸行說，我是愛他的……有時候我也會想，沒有他，我也不會有什么改變，那他的出現到底是為了什么呢？和他一起，時間久了，心里總覺得悶悶的，可是一想到要和他分開，心里面又疼得厲害……”

　　“緣定三生�！�

　　沈舟有點驚訝地轉過頭。

　　“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有些東西或許就是注定的吧。你們年輕人還不信這個呢……呵呵，我果然是老了，喜歡胡扯這些……慢慢來吧，你們還有很多時間�！�

　　3.（下）

　　高處不勝寒。

　　蘇衣跪在大殿門外。

　　他被剝了官袍，只穿著單薄的里衣，雙膝下的雪融化了，冰水刺激著他的肌膚。

　　皇帝立在殿門口，披著雪白的狐裘，一個小廝為他打著油傘，另一個舉著一卷詔書怯怯地低著頭。

　　蘇衣看著面前一地灼眼的白，不敢抬頭，也不想抬頭，他看不到面前高高在上的男人的臉上隱隱浮動的復雜神色。

　　已是春末，只是這雪依舊紛紛揚揚，陰郁逼人，仿佛要壓垮這盛極一時的王朝。

　　誰也沒有說話，幾乎可以聞見雪飄落在地上那一聲沉重的聲響。

　　張丞相抬眼察看著皇帝的面色，躊躇不定，臉上有幾分焦急的神色。片刻之后還是掀起衣擺向前邁開一步，重重地跪在蘇衣身旁，道：“皇上，猶豫不得啊。若不治他罪，只怕難以平復眾朝臣的怒火，微臣懇請皇上馬上宣讀檄文�！�

　　皇帝蹙眉，手心滲出冰涼的汗滴，緩緩開口道：“蘇衣……你可有話要說�！�

　　“沒有了�！甭曇艏毴粑谜Z，聽不出一絲起伏。

　　皇帝伸出手去，欲上前去扶他微微顫抖的雙肩。

　　“皇上！”張丞相低喝了一聲。

　　新皇登位，勢力未穩(wěn)，從前李丞相的門生，當朝鐵騎大將軍以辭官威逼皇上懲治蘇衣，而三皇子手握重兵，有謀反異心，欲以清君側為名起兵。幾位老臣得到情報，連夜入宮，奏請新皇治蘇衣的罪，以平息將軍怒火，壓制亂黨。

　　皇帝立了半晌，艱難抬手一揮，衣袖劃過冰冷的空氣，帶出一陣懾人的嘶鳴。

　　小廝踱著細碎的步子，把詔書遞與張丞相。

　　“刑部尚書蘇衣，出身寒微，蒙君圣恩，得入朝為官，拜為二品。然不思及浩蕩皇恩，心懷邪僻，結黨營私，弒害王族，殘害忠良，妖言惑主，危及社稷國祚。朕痛定思痛，以先帝金鞭懲戒佞臣，昭明德于朝堂，以儆效尤�！�

　　丞相字字鏗鏘，鑿在蘇衣心頭，鮮血淋漓。

　　“上……金鞭�！�

　　皇帝打量金鞭尚久，執(zhí)在手中，有如爐鐵。

　　閉目，手起，鞭落，立時泛起血的腥氣。

　　張丞相低聲隱隱道：“老夫知你從前一切都是一心為主，可惜時勢不容人……委屈你了……”

　　蘇衣已聽不清耳邊那些被鞭聲抽成粉碎的低語。他甚至感覺不到太多，金鞭抽在身上，就像尖銳的冰柱劃過皮膚，只剩下麻痹的鈍痛。

　　他默默數著鞭子發(fā)出的鳴響……

　　第一鞭，你我八年君臣之誼，至此斷絕，只作后世一紙筆墨。

　　第二鞭，還君知遇之情，救命之恩，太子與貧苦書生之美談，俱作黃土。

　　第三鞭，君忍痛予我鞭笞，我還君盛世太平，與君今世緣盡于此……

　　三鞭既落，皇帝甩手把鞭扔到一邊，隱隱道：“押下去，容后再審。”然后背過身去，負手而立，并沒有看蘇衣一眼。

　　有士兵過來攙起蘇衣：“蘇大人還站得起來嗎？”

　　“傳張?zhí)t(yī)到獄中�！被噬陷p聲吩咐身邊的小廝。

　　蘇衣已感覺不到痛楚，只覺得力氣在流失，他抬眼看殿門前那個高大的背影，忽地一笑，使出所剩的力氣，在推開兵士的瞬間抽出他腰間的佩劍，橫于頸前，竟掌握不到力度，劃出一道血痕。

　　“皇上，蘇衣至今不悔當日所做一切……蘇衣一世高傲，現將其親手奉上，換作皇上腳下萬里錦繡江山……皇上曾許我三生之約，但我愿以世世伶仃孤苦，換與君天上地下，世世永不相見，只作陌路之人，蒼天為證，蘇衣以鮮血祭此誓言……”

　　蘇衣向后倒去，長長的衣袖畫出一道瞬間即逝的弧線……

　　墜下前，他眼中晃過那些大臣無措的雙目，那人依然屹立的背影，以及，萬世不變的蒼黑天穹……

　　………………

　　空蕩蕩的殿門前，朝臣早已散去。

　　有人依然負手而立，自始至終沒有回頭去看那融化了一地白雪的鮮紅。

　　無人知道，他們的天子在雪地站了一夜。

　　那一卷卷滲透的墨香的史書，也不曾記載。

　　4．（上）

　　沈舟驚醒了。

　　今夜沒有月光，他愣愣地看著窗口�？諝庵型钢箾�，他顫抖了一下。

　　“怎么了？”陸行一向淺眠，感覺到身邊人輕微的動靜，便醒了過來。他收緊了雙臂，努力把體溫傳遞過去，沈舟的皮膚冰涼異常。

　　沈舟轉過頭來，仿佛用盡全力般，深深凝視著對方的臉。

　　陸行捉住那只在自己臉上摩挲的手，抬起另一只手去撫他眼角下那點淺淺的淚痣。

　　沈舟只覺心底一熱，無數種情緒哽咽在喉。

　　“陸行，你說你為什么會愛上我呢……”

　　“沒辦法，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這輩子注定是要和你耗上了�！标懶行Γ耙苍S是我前世欠了你的吧�！�

　　沈舟微微一顫，輕輕說：“如果真有什么前世，說不定今世早就不再是前世那個人了，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那有什么關系，有些東西融進靈魂里，就再也抽不出來了�！�

　　“陸行……”

　　“嗯？”

　　“我愛你�！�

　　“我知道。”

　　陸行把沈舟的頭按在自己胸口，他能感受到胸前有幾點溫熱的水滴，滲過了衣裳，穿透了皮膚，直達心底身處。

　　4.（完結）

　　慶元23年，帝崩，天下縞素，有鄉(xiāng)民泣于村野。

　　他站在忘川邊上，伸手止不住水流匆匆，只撈起一掌清澈的河水，仍止不住從指間流走。

　　“從前可有名喚蘇衣之人過了這橋？”

　　“那人生前害人無數，要經歷四十九世輪回之苦，方可再世為人�；蜃餍笊稳嗽赘�，或作草木，風雨無依。”

　　“那都是因為我……是我虧欠了他。他的愛容不得一點沙子，可是我擁有的并不只是他�！�

　　“你一生功績無數，換得來世好命格，還是早早投胎去罷�！�

　　“不……我在此等他，待千年之后，他擺脫輪回之苦，我再與他一起投胎�！�

　　“他已喝下我的湯，過往一切，早化作這忘川細水，千年之后，等到的也不是你所求，何苦，何必�！�

　　“對他的愛早已刻在了這里，”那人指了指左胸，“入骨入髓，再不會忘記�！�

　　“癡兒，癡兒�！�

　　“今世我為了天下負了他，下一次，即便負了天下，我也必定不要再失去他�！�

　　忘川邊上，有人低語，細水長流，淹沒紅塵千年……

該作者現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