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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先生,您在想什么?”
民國十五年冬,南方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正值多事之秋,社會動蕩——張作霖宣布東三省獨立,國共兩黨共同討伐吳佩孚……這世道亂得仿佛是一點活路都不留給那些窮苦百姓。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因剛下了一夜大雪,整個蘇州城靜謐得仿佛一幅美麗的畫卷,潔白的雪把原來的污穢都輕輕掩藏,竟給了人種歲月靜好的錯覺,只是不知道這場大雪下,掩蓋的是多少人凍爛了的尸體。
“雪美么?”先生站在長廊前,抬眼望著天,雪清早就停了,只是天還顯得灰蒙蒙的,讓人覺得壓抑。我站在先生身后不遠處,望著他,只覺得先生在天的映襯下顯得煢煢孤立,不知道是否又有什么樣的大事壓在他消瘦的肩上,壓得他喘不過氣。
“美!
“是美。只是這美,有些殘酷罷了!闭f罷,先生轉(zhuǎn)身看了我一眼,無言離開。
我不懂先生說的什么意思,我只曉得在先生府上,在這方天地里,我看到的只有純潔的雪、剔透的冰棱和先生高大纖瘦的背影。
我是先生撿來的。
民國八年冬,先生來嘉興辦事,在周倚良公館前撞見了我——那時的我光著腳縮在周公館門口的角落里,家丁趕我?guī)状挝叶假囍蛔撸鞯囟荚隰[革命,母親將我丟棄在這里,那我便在這里等,等著死也罷。
陰冷刺骨的風夾雜著濕意毫不吝嗇地吹進我的骨子里,凍得我全身都僵了,視線也慢慢變得模糊。
記憶里,先生著青色長衫從汽車上下來,走到我面前,只看了我一眼,便對身后的隨從淡淡道:“這孩子怕是無家可歸了,讓人給她找身干凈衣裳,留在家里做活吧!
“是,漪先生!
我昏了過去,凍得沒了知覺,迷迷糊糊中,仿佛覺得呼吸都是痛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從昏迷中醒來,自己置身于一間狹窄昏暗的屋子里,倒算暖和,我只覺得口渴難耐,來不及明白自己置身何處便急著起身尋水。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開門進來,見狀,急忙將床頭桌上一杯溫水遞給我,喝罷,才覺得靈魂回了身體。
“你是老爺在門口撿回來的,他見你凍得半死不活,不忍心你在外頭自生自滅,便讓我把你帶回來,打理干凈,以后,你就在周公館做丫頭了,也算有條活路。”
這女人是周公館的老媽子,她讓我喚她沈姨。
“是不是那個穿青色長衫的人?”
“嗯,他就是周公館的主人,叫周倚良,外頭跟他做事的人都尊他一聲‘漪先生’,府中的下人都叫‘老爺’!
“那……老爺人呢?”
沈姨聽我這么問,立刻啐了我一聲:“老爺是做大事的人,怎么會一直呆在府里,他平常都在蘇州辦事,在蘇州,他還有一套宅子,他就住在那宅子里,這嘉興,是老爺?shù)墓世!?br> 我聞聲,曉得他離開了,便不再多問,往后的日子,只本分地在府里做事,毫不張揚。他一年才回來幾次,我最盼的,就是他回嘉興老家,我難過的,就是他離開,站在周公館門后,悄悄目送他的車漸行漸遠。
又下雪了,我來蘇州三年,從未見蘇州下過這樣大的雪,忍不住伸手去接那從天上飄落的潔白輕盈的雪花,剛落入我掌心便化了,那美好,如同曇花一現(xiàn)。
“不要光顧著賞雪了!
先生的聲音從我身后響起,我嚇得手一縮,立刻轉(zhuǎn)身,像個普通丫鬟那樣低著頭等著他交代事情。
“明天我動身去上海,府上事務皆拜托給你!闭f完,他就要轉(zhuǎn)身離開。
“先生何時回來?”我忍不住叫住他。
“……”
“先生為何不作聲?”
“這次去很久,家中一切事務皆由你打點,若有事不能解決,可聯(lián)系沈姨,凡事與沈姨商量定奪,切不可擅作主張。如遇危險,便去梅公館尋梅先生,他能幫助你渡險!V。”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一陣梅花清香,和那身著青色長衫的背影。
良久,無聲。
簡單的幾句話,他溫和平靜的語氣里聽不出太多感情,只讓我覺得無比溫柔心醉。
先生讓我……保重?
沈姨見我發(fā)呆的樣子,便裝作生氣的樣子道:“想什么呢?快做活吧?斓侥晗,老爺每年春節(jié)都會回嘉興,去祖墳祭拜考妣,家中會忙一段時間!
我一聽,心里按捺不住激動,問道:“哦?老爺要回來?老爺何時回來?”
“聽跟隨老爺?shù)娜苏f,就在這兩天了!
我實在激動,沒辦法收斂臉上溢出的笑意,沈姨一眼便看穿了,只淡淡道:“老爺從不考慮兒女情長之事,他的心思,都在民族百姓這些大事上?熳龌畎伞!
“哦!蔽易焐洗饝,心里卻止不住地快活。
沒過多久,先生便回來了,依然是一身青色長衫,灰色的平頂帽讓他看上去更如溫文爾雅的貴公子。他的神情依然是平靜溫和,讓人看不出情緒。
我也曾企盼先生的目光能夠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只是在我印象里,他從未讓我如愿過。
除夕前一天,沈姨找到我,讓我下午陪先生去周家祖墳祭拜,說是她有事,不能服侍先生左右,我雖新人,卻做事穩(wěn)重,靠得住。
我內(nèi)心當然是樂意的。
出發(fā)前,我換上一身素凈的衣裳,陪先生上了車。
先生看到我,仿佛也并不意外。
“先生看到我,仿佛意料之中?”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
半晌,無聲。
沒過多久,車子便開到了周家祠堂,我原以為祭拜父母總也是到墳頭去的。
先生支開了所有人,只允我陪著他進入祠堂。
“我救了你,你便是我周家的人,今后若有事需要你,你必須獻身。”說完,他點了三炷香,跪下叩首。
我一怔,不懂他說的什么,只覺得他讓我盡心做事罷了,便答道:“漪先生救命之恩當涌泉相報。”
“不是要你涌泉相報,是要你用這一生來報。”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云淡風輕。
我一愣,不知該說些什么,末了,才道了聲“是”。
他看了我一眼,不作聲,轉(zhuǎn)身離開祠堂。
坐在車上,我見眼前的路不是回周公館的路,心中不免疑惑,只是不好多問,便也不說話。
車子在一處墳地前停了下來。
先生依舊淡淡地走在前頭,支開了所有人,只留我跟著他。
先生跪在一處墳前,似比剛才在周家祠堂前沉痛許多。
“我不會辜負養(yǎng)父養(yǎng)育之恩,必為周家鞠躬盡瘁,為救國家人民于水火之中,死而后已。鹿氏子孫敬上。”
晌午,雪停,厚厚的云層中間透出一點刺眼的陽光,只不過這天兒仍是十足的寒冷。
不知先生現(xiàn)在如何,應該是到了上海了,我跟在他身邊六年,從不知道他究竟在外忙著怎樣的大事,我只曉得,他做的一切“大事”都是極危險的,因為我曾見到先生身上滿身的傷疤,一襲青色長衫讓先生看上去如同纖塵不染的謫仙,誰也不曾曉得,那件青色長衫掩蓋下的是一具怎樣的軀體,一個怎樣的靈魂。
“姑娘!大事不好啊姑娘!”管家急匆匆跑進來,神色慌張。
“什么事?”
“外頭突然來了一群當兵的人,見府中的人就殺,見東西就砸,姑娘,你快從后門離開吧!漪先生離開時定交代了退路,快走吧!”
一瞬間,我只覺得腦袋混亂得很,來不及思考,但這么多年跟在先生身邊,我曉得此刻不是優(yōu)柔寡斷的時候,取了屜中些許細軟,從后門匆匆離開。先生府中的所有人,怕是先生也知道他們沒有活的余地了。
“梅公館,快!”
“您坐穩(wěn)嘞!”
空氣還是這么冰涼,路邊的殘雪已經(jīng)不似先生府的那樣晶瑩,染上了令人厭惡的污穢。
我心中怕得很,怕先生出事,我拿出所有的堅強,帶著先生臨走前的那句話強撐著——去梅公館,找梅先生,他能幫助我渡險。
“梅公子!漪先生進滬前留了話,讓我來尋你!”
“……”
“梅公子!”
我看著坐在沙發(fā)上的梅先生毫不作聲,心中只覺得被壓了千斤重的石頭,讓我要窒息了——眼前茶幾上那件帶血的青色長衫。
“梅公子……”
“他不是普通人,他的故事太復雜,我不告訴你,也許你也曉得了。拿走長衫,里頭有你要的答案,也是他的遺愿。去香港,不要再回來了!
“他人呢?”我忍住哭腔,忍得我喉嚨都快被哽住。
“死了,二十一槍。我的人拿走了他的長衫,他,回不來了!
民國十五年春初,愛典號。
終于春天了。
江南的冬天太難熬,終于過去了。只是以后應該再也不怕冬天了,我要抵達的前方,是香港。
吹著海風,手里捧著那件帶血的青色長衫,上頭有二十一個槍孔,血漬隨著槍孔邊緣擴散,至今還留著血腥味,和他身上的梅花清香。
他在香港還有一處周倚良公館,下了船,有他在香港的人來接我。
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1987年秋,香港周倚良公館。
“鹿奶奶,您還能把您知道的都告訴我們嗎?您所說的,我們實在提煉不出真正重要的信息啊!毖矍斑@位名叫周兆嫻的小姑娘說道。
“我不知道,我年紀大了,很多事情都忘了,我?guī)筒涣四,你走吧!?br> “鹿奶奶,您既然住在周倚良公館,就說明您與周倚良先生有一定關系,我是周家遠親,也是周家唯一一支支脈的后人了,周家先輩為國家和人民做了這么多,我不希望什么都沒留下來,不為后人所知!
“你走吧!蔽移v地說道。我只覺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從內(nèi)心深處蔓延出來。
“鹿奶奶……”
我閉上了眼睛。
“那鹿奶奶您好好休息吧,晚輩不打擾了!闭f完這句話,這位周兆嫻姑娘離開了周公館。
民國十五年冬,梅公館。
“梅公子,您與漪先生是至交,您一定知道漪先生的身份,對不對?”
梅先生望著我,仿佛要把我看穿。
我以為他又要保持沉默,誰知他竟說道:“知道倚良身份的老一輩人早就入土了,如今,也就只有我和沈姨知道了,不過我想,你也知道了!
“您的猜測沒有錯,從先生帶我去祭拜周家祠堂后又去了鹿氏墳地,我就有猜疑了。只是沒想到,是真的!
“沈姨如何?”
我沒想到這個時候他還會關心遠在嘉興的一個仆人,便有了一瞬間的愕然。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便說道:“沈姨的生死代表著倚良在嘉興的產(chǎn)業(yè)是否還安在。況且,她是除了你我之外唯一知道倚良身世的活人了!
“來梅公館之前我打過電話了,沈姨說……讓我聽從您的話和先生臨走前的吩咐,讓我保重。之后便沒了音訊!
梅先生嘆了口氣,說不出話來,像是傷心,像是惋惜。
“周家是嘉興大戶,周老爺獨生子周倚良是愛國有志青年,從英國學成歸來,一心想要救國。鹿家是跟隨周家多年的仆人,周家因戰(zhàn)爭滅門,鹿家也沒能幸免于難,只留下從小寄養(yǎng)在周家的鹿家兒子被沈姨偷偷帶出周家,在小船上藏了半月才活了下來,從此,鹿少爺就成為了周倚良,替他去完成未完成的使命,去延續(xù)他的信仰。這件青色長衫,是倚良生前送給鹿氏的!
“原來,他穿了半生!
“姑娘,從周鹿兩家滅門那一刻開始,鹿氏就沒有自己的人生了,你委身求全這么多年,何苦呢?”
“他說過的,讓我在被周家需要的時候,獻身。他要我,用這一生來報答周家的救命之恩!
梅先生搖搖頭,低沉道:“你哪里是為了周家啊!
1990年冬,香港周倚良公館。
香港的冬天果真不如蘇州和嘉興那般難熬。我將那件帶血的青色長衫貼于心口,聞著上頭早已經(jīng)消逝的梅花清香。
先生托梅公子給我這件長衫,為的就是有一天在周家后代找到我時,能夠?qū)⑦@一段歷史塵封的往事公之于眾吧,畢竟,他不能對不起周家,不能對不起真正的周倚良。
而我,終究還是沒有做到“為周家獻身”。我曾在周氏祠堂答應他的事,我食言了,我為的,是自己的私心。
梅公子早就逝世了,這段往事,只有我知道,這是屬于我跟他之間的往事,我跟他之間,僅存的唯一的聯(lián)系了。
“鹿氏夫人1990年逝世于香港周倚良公館,享年87歲。其一生未嫁,卻自稱鹿氏夫人居住于周公館。鹿氏夫人病逝后,周公館全部財產(chǎn)充公。鹿氏夫人逝世后,手中還緊緊抱著一件青色長衫。”
我這一生,再苦再難都沒有哭過,先生臨走前對我說的那些話,就知道他會葬身滬地,我沒有哭,我知道,他還需要我。
只是這一刻,眼睛有些朦朧了。
我好像又回到了幾十年前在嘉興周公館前的那個冬天,我凍僵了縮在角落里,他一襲青色長衫纖塵不染,淡淡說,將她帶回家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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