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蘇州的寒冬，還是很有些冷意的。

　　柳靜薇如常地走在楓橋路上，蘇州河畔也是如常的寂靜，只是，今夜已經(jīng)沒有了那個身影。

　　那個，說好會與他一生永相傍，白首不相離的男人的身影。

　　薇，我愛你……

　　我那么愛你……

　　那么那么地……愛你……

　　有些脫力地扶住路旁的梧桐，柳靜薇堅定而緩慢地?fù)u著頭：這一次，是真的，決定不再愛你。

　　我是真的，要把你忘記了。

　　段清晨，你我從此各奔海角，另辟根芽，從此……恩愛兩相忘。

　　靜薇靜薇，這是我為你訂做的戒指，快戴上好不好？

　　靜薇，收下了這枚戒指，你就是我的妻，我們今生今世永不相離，好不好？

　　薇，我們結(jié)婚好不好？

　　我們……分手，好不好……

　　好……清晨，你說什么……都好……

　　為什么今夜路旁的宮燈都在搖晃呢？

　　頭好暈……

　　清晨，我們……已經(jīng)不再相愛了……嗎？

　　2.
　　當(dāng)柳靜薇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段清晨在身旁，這是四年來第一次她在沒有段清晨的時候醒來。

　　我怎么……其實已經(jīng)夠了，真的夠了，為什么還會醒過來。

　　低頭看著左手，戒指還在，那么今天去把它還給他吧，就當(dāng)作，最后一面的借口。

　　柳靜薇輕輕笑了，眼角卻有淚水滲出。

　　“姑娘，姑娘，你能不能幫個忙？”

　　柳靜薇聞言抬眼，眼前的是一位滿身傷痕的灰衣老者半背著一個年輕人，年輕人鵝黃的衣衫上也是斑斑血跡。憑著直覺，柳靜薇嗅出了一絲死亡的氣息。那個年輕人，要死了。

　　“我要怎么做？”

　　“我和我家公子回家時遇上強(qiáng)盜，我家公子失血過多，必須要立即看大夫，姑娘你能不能借些錢？”老者說話不帶半分笑意，言語之間，口吻中命令遠(yuǎn)勝于請求。

　　柳靜薇并不在意，想在身旁找錢包給老者。

　　沒有？也是，她昨晚好像是在，昨晚……她不是跳了蘇州河嗎？那條，清晨說見證了他們的愛情的那條河……

　　看著老者眉眼間的焦急，柳靜薇無奈：“老伯，我已身無分文�！�

　　老者不再多言，將肩上的年輕人輕輕地往上提了提，轉(zhuǎn)身離開。

　　柳靜薇，你居然……還活著……可是，再次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戒指，It’s over. 雖然不知道現(xiàn)在自己身在何處，但是這次，是真的連重新來過的機(jī)會也沒有了。

　　“老伯，老伯，等我一下！”

　　柳靜薇很努力地讓自己笑得輕松一些，她舉起左手，道：“這枚戒指應(yīng)該可以當(dāng)些錢，只是我得與老伯一起上路，因為，我確實也沒錢了。”

　　老者點點頭算是同意。

　　3.
　　一路上柳靜薇與老者再也沒有說過話。

　　走了約有半刻鐘，快要進(jìn)城的時候，老者讓柳靜薇獨自進(jìn)城�！拔液臀壹夜舆@樣進(jìn)城很不好，姑娘你速速去請大夫吧�！�

　　柳靜薇點點頭，就像老者方才那樣。她剛轉(zhuǎn)身，老者就道：“慢著�！�

　　柳靜薇迷惑。

　　“姑娘你那身衣服，算了，我與你一起進(jìn)城。”

　　柳靜薇低頭一看：米色的高領(lǐng)羊毛衫，黑色呢子風(fēng)衣，深棕色高跟毛靴——還好，她沒有裸穿皮靴的習(xí)慣�！澳蔷鸵览喜�。”

　　柳靜薇正打算向著不遠(yuǎn)處的城門走去，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離開了地面。轉(zhuǎn)過頭，原來老者背著那年輕人，左手抓著年輕人雙臂，自己卻是被他夾在右手腋下。老者似乎受傷口所累，濃密的眉毛微微鎖起。

　　就算毅力再怎么好，承受能力再強(qiáng)，還是會很疼的吧。柳靜薇輕輕說道：“老伯，你把我放下。我把戒指給你去看大夫，不必帶著我了�！�

　　“姑娘不必多言，我自有輕重�！�

　　柳靜薇其實想說，她有恐高癥，還有，她曾一心想死，所以，不必帶著她這個負(fù)擔(dān)。

　　老者似乎對城中一切都很熟悉，在拐了四五個彎之后把她和那個年輕人留在了一座藥堂，并囑咐柳靜薇道：“姑娘，我去去就來，只是要借你戒指一用�！�

　　柳靜薇褪下戒指，遞給老者，道：“死當(dāng)?shù)脑挘X是不是會多一點？”

　　“不會死當(dāng)。我家公子就先請姑娘照顧一二�！崩险邔λ坪醪o疑慮，只交待了這句便離開了藥堂。

　　大夫?qū)⒛悄贻p人帶進(jìn)了內(nèi)堂，傷成那個樣子必然是要先將衣物都清理掉才能處理傷口的，柳靜薇也不便跟進(jìn)去，只坐在堂內(nèi)候著。

　　看著藥堂內(nèi)人來人往，柳靜薇有些發(fā)呆：她是像《桃花源記》里的那位老人一樣，到了一個新的世界了嗎？一個，沒有段清晨世界。從此，她就要真的，過著生活中沒有他的日子了。雖然四年前的每一天都是這樣的生活，可是，她已經(jīng)為他改變了太多，沒有他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她早已忘記。

　　再看看左手，象征著他的妻子的那枚戒指也已不在。

　　我會用整個生命來愛你。自己當(dāng)時是這樣答應(yīng)他的求婚。而今，這一切，也都隨著那枚戒指的離去而煙消云散。

　　4.
　　“姑娘，這是所得的銀票。”老者從懷里掏出一沓銀票來。

　　“老伯，先盡你家公子的傷用吧。老伯你自己身上的傷也該請大夫清理一下。”

　　“姑娘好意我已受領(lǐng)，他日必當(dāng)贖出寶戒歸還姑娘。只是現(xiàn)在，”老者看著柳靜薇，說道，“現(xiàn)在姑娘是否能再幫忙？”

　　柳靜薇微笑：“老伯請說�！�

　　“此事不難，只是需費(fèi)姑娘時日。姑娘且與我們同行�！�

　　柳靜薇道：“老伯，你怎么不懷疑我？又如何篤定我愿意再幫你忙而要我與你同行？”

　　“公子曾經(jīng)有位朋友，初見時裝扮與你相似，那位姑娘曾與公子和我細(xì)說過你們那里的事情�！�

　　“那位姑娘呢？”柳靜薇問道。

　　“三個月前，為唐門暗器所傷，已離人世�！�

　　柳靜薇聞言，輕輕嘆了一聲�！八裕愀鶕�(jù)我的穿著推斷我剛到此處不久，必不會是傷了你們二人那方的奸細(xì)，既然我剛到此處又舉目無親，所以猜我多半會答應(yīng)幫忙，巧而又巧，你們公子又有過那樣的一位朋友，所以，你幾乎可以肯定我是會答應(yīng)的了，是嗎？”

　　老者嘴角微揚(yáng)，眼里卻無半分笑意，道：“看來姑娘是應(yīng)允了�！�

　　點頭�！笆�，晚輩之所以對老伯這么說，只是不想顯得自己太笨，以至于老伯認(rèn)為晚輩以后一點也幫不上忙。”柳靜薇道，“晚輩姓柳，名靜薇�！�

　　“老夫尹康，公子慕容朔月。柳姑娘，藥堂出門左拐第三家有衣飾賣。”

　　柳靜薇接過銀票，點了點頭便出了藥堂先去置買衣物。

　　老者看著柳靜薇背影，雙目冷光凌厲。

　　5.
　　此時，聽著店家介紹衣物的柳靜薇，心情并不輕松。

　　她雖曾自尋短見，但既然活過來了，她就要繼續(xù)活下去。撫著店家遞來的衣物，手指竟然有些發(fā)抖：如果，剛才不答應(yīng)的話，現(xiàn)在怕已經(jīng)斃命了吧？

　　且先不說在她之前是否有過那么一位姑娘，即便有過，與慕容朔月是敵是友又怎能憑尹康一句話。其次，尹康說那位姑娘死于唐門之手，是想先挑起我對唐門的反面情緒也是未得可知。自己一句話道出傷他二人的并非強(qiáng)盜，若是平常人，又怎么會故作不知？

　　“姑娘，您是挑中了這一款嗎？”

　　柳靜薇在店家的招呼聲里回過神來，“啊，是是。”

　　看來，在這里想要活得安逸，幾率很小。

　　6.
　　紡云樓

　　全城最為奢華的客棧之一。

　　柳靜薇躺在錦被滿鋪的床上，開始思索著：這算不算一步錯步步錯？但是，畢竟眼睜睜地看著人死去而不出手相助的話，她肯定不會安心。

　　罷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夜半

　　柳靜薇是在打斗聲里醒來的。似乎，就在門外。

　　“尹伯，為什么不再讓我見他一面呢，你們是真的誤會我了！”說話的是個女子。

　　“白小姐，我家公子未必愿意見你。你請回吧�！边@是尹康。

　　又是兩三聲兵器交接的聲音。

　　“尹伯，今日我必須要見到朔月！讓開�！迸拥目谖且巡凰葡惹叭釢櫍鍤庹КF(xiàn)。

　　“白小姐，原來老夫說了那么多話你竟一字也未聽得進(jìn)去？”

　　柳靜薇閉眼聽著兩人對答，心里盤算著那白姑娘想必是與慕容朔月是舊交，或許，曾經(jīng)的關(guān)系比舊交更為親密也說不定，如今，竟也……

　　“讓她進(jìn)來�！�

　　想必，這是慕容朔月。

　　柳靜薇聽到這四字，鼻子猛地一酸，眼淚又開始決堤：如果，清晨也愿意再給彼此一個機(jī)會，或許，他們是真的能夠相守一生的。

　　好吧，如果有機(jī)會能夠再見到清晨，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再爭取回來。只是，再見到他又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不急——柳靜薇如此寬慰自己，先活下去再說，畢竟，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嘛。

　　這不是臉皮厚不厚的問題，如果真的能再有那么一次機(jī)會，她愿意做任何事。

　　7．
　　隔日早上

　　尹康敲著柳靜薇房門，道：“柳姑娘，該用早膳了�！�

　　“謝謝尹伯。”

　　“我已叫小二送到公子房內(nèi)�！�

　　柳靜薇不再搭話。

　　8.
　　柳靜薇、慕容朔月、尹康三人合桌。

　　“昨日，多蒙柳姑娘高義，救在下于生死之際。慕容以茶代酒，敬柳姑娘。”

　　今日慕容朔月已換了一套青衫，蒼翠的松柏顏色，映襯著他俊秀的容顏。如墨的雙目里帶著淡淡的氣息，一派幽遠(yuǎn)。

　　柳靜薇端起茶盞，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慕容朔月聞言，眼里的幽遠(yuǎn)變成了蕩漾在嘴角邊的笑意：“柳姑娘，敬你。”

　　尹康眼里酷厲的神色依舊，只是低頭吃粥，并不言語。

　　柳靜薇沒有吃早飯的習(xí)慣，只是喝了口茶，便靜靜地坐著。

　　慕容朔月似乎恢復(fù)得不錯。

　　在擱下筷子，慕容朔月道：“尹伯說，柳姑娘愿意相助在下。”

　　柳靜薇莞爾：“是。”

　　“柳姑娘，可知，是何事嗎？”

　　“愿聞其詳�！�

　　慕容朔月眼里的最后一片幽遠(yuǎn)化成了詫異，少傾便恢復(fù)清明：“唐門�！�

　　9.
　　夜風(fēng)帶著刺骨的涼意從眼前悄然而過，柳靜薇的手指微微有些發(fā)抖。

　　心知身后的尹康必然全神貫注地監(jiān)視她，看她是否能夠迷惑住唐門的那位四少。

　　尹康認(rèn)為，這世間不會有女人能夠抵擋得住自家公子的魅力，無論你出自何處，無論你曾屬何方。這不，眼前又是一個。

　　慕容朔月悄立墻頭，對她的行動也是了然于目：這個女人，未必如尹伯所說。

　　10.
　　今夜的唐門，似乎，空氣里傳遞的信息，是不安……

　　四少爺，瘋掉了。

　　丫鬟小廝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像無聲的洪水，在唐門的各個院落蔓延。

　　11.
　　柳靜薇的手抖得更加厲害。

　　她要窒息了。

　　如果，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12.
　　四少瘋了，只會叫一個名字——薇。

　　四少說他不是唐晚風(fēng)，他說他叫段清晨。

　　四少說，他有一個妻子，那是他此生的摯愛，她的名字叫，柳靜薇……

　　13.
　　當(dāng)尹康的長劍刺入他身體的時候，他終于看到了淚流滿面的靜薇。

　　他的，靜薇。

　　14.
　　春日宴，
　　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愿：
　　一愿，此生永相傍，
　　二愿，白首不相離，
　　三愿，清晨與愛妻，
　　生生世世結(jié)連理……

　　15.
　　靜薇……

　　16.
　　我愛你，清晨。

　　永永遠(yuǎn)遠(yuǎn)，愛你……

　　17.
　　“公子，我們何苦做這好人！”

　　“走吧�！�

　　尹康看了剛砌成的新墳一眼，隨后追上了自家公子。

　　那夜，慕容從不曾忘記。

　　請你，幫幫我……

　　那個柔弱的女子，竟然愛得如此絕烈。

　　我想和清晨一起，永遠(yuǎn)不分離。

　　自己，終于有一次允諾，能換得永生的相守。

　　“這丫頭雖救我們一命，卻也害慘了我們。搶走唐門四少的遺體，怕是唐門更加不會放過我們了。”

　　慕容終于又似當(dāng)初，回應(yīng)了尹康一聲輕笑：“正好，閑著也是閑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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