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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中的圣餐
鵝毛樣的大雪,撲簌簌地飛旋在寂寥無人的街上。空落落的木椅上,業(yè)已鋪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雪絨被,還沒來得及,讓頑皮的小孩子們你一把我一把地亂抓起來狂玩雪仗。
只是不知道,這零下20度的雪被,在流浪漢的眼里,看上去是不是足夠溫暖?
四處舞著的雪花精靈,裹挾著教堂里管風琴與合唱班若隱若現(xiàn)的樂聲,順著長長的喬治大道,飄蕩至這個圣誕節(jié)的上空。
一片絕然寂靜中,細聽上去,有人正像是在艱難跋涉一樣,發(fā)出深一聲、淺一聲腳踩雪地的“咯吱、咯~吱~”聲。
即便跟著父母移民到A國已有十個年頭了,劉印的一家人依然更加看重春節(jié)這個來自古老離鄉(xiāng)故地的節(jié)日,而不是圣誕節(jié)。
走路時,為了緩解隱隱作痛的不適,劉印小心地將右腳掌從沒過腳踝的雪中抬起,又輕緩地放下。
神在這個季節(jié)里想要冰凍萬物的決心,堅不可摧,穿透一切。就算隔著靴子,絲絲涼意,也已經浸透了他腳上那層略顯單薄的皮革和棉襪,漸次爬上了他早先嚴重受過傷的腳踝和肌腱撕裂的小腿。
那畫面久遠而模糊的盛夏天里,奶奶坐在村門口跟老伙伴們在棗樹下乘涼,拿著蒲扇不停扇蚊子的愜意和咬一口就從他嘴邊掉滿飽滿黑籽的鮮香四溢的大西瓜,就是劉印對中國的全部記憶了。
他跟著父母離開的那個盛夏,奶奶已不在了。
這幾年來,劉印仿佛是反復確認了無數(shù)遍似地,自認他的未來前途遠不如考入全球排名前三的私立S大學而驕傲的長姐,也不像還未上學的幼弟那般乖巧可愛,伶俐活潑,惹人疼愛。
性子沉悶,天資平庸。這八個字,就是他對自己的評價。
如今,長姐劉櫻正面臨畢業(yè)的緊張關頭,正全力以赴做論文和準備找工作。劉印一家人為了不讓她背負上沉重債務從而影響到學業(yè)前途,鼎力相持,家中的積蓄,經不起年年大出血,也跟著,快見底了。
前兩天,劉印去醫(yī)院,將粉碎性骨折的右腳卸下石膏,他看著母親眼下厚重的黑眼袋,一直心疼不語。
就在母親看到長姐的來電時,她在病床的床邊來回疲倦地踱步,卻硬堆起了12分的勁頭和笑意,隔著電話音,母親瞞著長姐,不向她透露任何自己傷到右腳和小腿的事情,在母親蒼白的笑臉里,他仿佛能聽到長姐欣慰的笑聲。
可他也敏銳地聽到了長姐在電話里,最后臨掛斷時,那句言猶未盡的話:“........媽,二弟………., 他還好么?你知道他的性格,有什么事情都喜歡藏在心里,現(xiàn)在他心里的想法誰都猜不透! 長姐嘆了一口氣,“可他小時候,明明不是這樣的啊?……..我這個弟弟,比誰都更叫人心疼……..”
就是長姐最后那句話,雖未達到肝腦涂地的地步,卻更加讓他篤定了早點出來賺錢的心思。
腳好一個季度之后的這個平安夜,北冰洋肆虐南下寒氣的接連催逼,讓他的舊傷成為了一處抹不去的傷痕。
每當天氣狀況一旦惡劣,腳踝的隱痛,就在提醒著他,或許,身體表面上的傷勢的確是好了,有些東西,遺留不去,卻永遠好不透了。
劉印剛從一個偶然結識的年輕留學生聚會中掙脫出來,開始往家里走。
看得出來,他們的家境都優(yōu)越地嚇人,他們來這上的是比長姐大學每一年學費還要昂貴的私立中學。
而他呢,不過是在市中心最普通的那所公立學校,度日如年。
劉印覺得,他們開著跑車,帶著青春期里那種令人生厭的炫耀和賣弄,還有那種優(yōu)越心和自卑感莫名交融的奇怪態(tài)度,從遠東跑過來,活像一群剛剛放風出來,到處新奇地東張西望的土撥鼠,自以為是地活在歡快的泡沫里。這跟劉印眼中的世界完全不一樣——在他們眼里,世界就是個偌大的游樂場。
他們卻因為劉印算是本地人,又是華裔,看著他臉兒不生,雖然年長幾歲,又差不多是同齡人,也不感覺隔閡,也不怕不會講好英語,于是就拼命拉著他,扯三扯四,問東問西,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當?shù)匚幕?br>
今天,那幫欺負他的死白佬都去過節(jié)了,他難得有幾天喘息的時日?伤氖轮刂氐纳袂,不知怎地讓聚會上不明內情的女孩子,都格外興奮了起來。
青春期的女孩子們,往往都心懷世間會有憂郁王子的幻想和憧憬。更何況,劉印長得挺帥地,女生們眼里的好感藏都藏不住,都直白地側頭移目注視著他,這令在座的其他男生暗自不滿,言語間紛紛都捎帶上了私貨和調侃。
不過,所有人都不熟劉印的底細,最后當他用三言兩語打發(fā)眾人,匆匆離開后,一直殷勤留他的女生們一下子泄了氣,但也就此作罷。
長姐學業(yè)繁忙并未歸家,也跟劉印說好了,要等到農歷中國新年時才會回來。
除了長姐,家人一如往昔,日日都團聚,也不用格外看重圣誕節(jié)了。
既如此,平安夜,于他,便沒什么特殊之處了。
越走越近的教堂里的管風琴,正吚吚嗚嗚地吟唱著亙古不變的圣頌,和那清越動人的修女合唱,蔓延過門口,向不遠處的劉印伸展而去。
樂聲波涌,輕輕地激蕩著他的心房,像是一種神秘的指引,雪花也化作天使的纖纖玉手,帶著每一個音符,紛紛揚揚地輕觸在他的臉上,勸誘著他,牽引著他,前去一觀。
就在他好奇地推開側門的那一刻,教堂內人頭攢動中眾人齊聲歡呼的“哈利路亞” ,也跟隨著他的風雪同步席卷到達了穹頂最頂端。
劉印站在所有人潮之后,遠遠望著圣臺上的修女唱詩班如潮水般肅穆地退下。
這時,侯在祭臺一側身著白色祭服的年輕神父,走上講臺,用他平靜卻充滿力量的聲音,開始布道。
他的嗓音極清晰明亮,激揚動聽,如珠玉滾落大理石臺階一樣擲地有聲,還充滿了青壯年男性特有的蓬勃朝氣,像大天使的翅膀一樣,振翅回蕩在教堂里,從四面八方環(huán)抱住所有在場的信眾。
宣禱似清音貫耳,帶著風雪般的凜冽,卻在吹進人心里的那一刻,瞬間暖化成了潺潺的春日溪水,流淌起來,不絕地流進心窩里去。
哪怕不信,也會被神父的真摯的聲音所打動。
原來,劉印若干次經過的、看著挺眼熟的這所教堂,司鐸竟也是一個黑發(fā)黑瞳的東方人。不過,他很快想到,在這個教區(qū),華僑者眾,神父也是一個亞洲人,并不稀奇,畢竟,密布在神父腳下汪洋般的教徒里,有接近一半,都是黑發(fā)的頭頂。
劉印不自覺地穿過一層層站著的人群,慢慢地移步,走到了祭臺前。
他看到了神父那長袍胸前環(huán)飾在衣領上的繡金線,在燈火燭臺的輝煌照耀下微微閃爍,還看到了他那對亮晶晶的,似有水光在其中波動瀲滟的眼睛。
那對眼睛,似乎凝聚吸收了教堂內所有光源的燦爛光輝,向外迸發(fā)著璀璨的光芒。
他身量細瘦修長,頭發(fā)正十分熨帖、一絲不亂地背梳著,露出平實堅毅的額頭;他的皮膚白如簇新象牙,臉上完美無瑕,可以說是過分地整潔;黑亮的劍眉,鑲嵌在他微微隆起的眼框上,令他的目光愈顯深邃。秀氣的窄尖臉上,鼻峰高聳,五官立體地不像是個東方人,卻又帶著東方人幾許含蓄悠遠的氣質。
英俊的神父作為主祭,拿起銀盤中未發(fā)酵的薄面餅和葡萄酒,雙手舉起餅,環(huán)視著底下的群眾,說道:“他甘愿舍身受難時,把面餅分開,交給他的信徒’你們大家拿吃,這就是我的身體,將為你們而犧牲’!
然后,他雙手端起盛有葡萄酒的杯,念道:“……..你們大家去喝:這一杯就是我的血,嶄新而永久的盟約之血,將為你們傾流,以赦免罪惡,你們要這樣做,來紀念我!”
最后一句話落地,神父高高地舉起葡萄酒,露出白凈卻看上去極為用勁的胳膊,上面布滿了青色遒勁的血管。
圣祭之后,全體高聲唱著誦經,劉印也被周圍人群那沐浴于榮耀之中的欣躍之情所感染了。唱畢,臺上包括神父在內的所有人員行平安禮,互相鞠躬、握手擁抱,祝愿彼此平安。
然后,大家開始自行排隊前往祭臺,領受神之子的身體。
劉印本想在此時離開,可因為他站著位置正在祭臺正前方,他四面的人密不透風地將他圍堵在了中央,再無撤離的可能。
外面的風雪繼續(xù)飄著,而呆在這溫暖的教堂里,他懷著一顆不無敬畏之心,雖是貿然唐突地接收神主的恩賜和祝福,可這說不定,能給一直都在難過的劉印,一點美好的祈愿和安慰。
可畢竟劉印之前從來沒有經歷過此等莊嚴正式的儀式,他一路觀察著別人是怎么做的,可不看還好,一看才發(fā)現(xiàn),人人都會在領受圣體后說兩句感謝圣體的經書之言。
終于輪到劉印了,他搜腸刮肚地在心里打不出腹稿,只能心懷忐忑地走到年輕的神父面前,低頭用眼睛的余光,看著神父身后還有兩排神職人員伺候側旁的陣仗,一時有些無所適從。
他學著別人的樣子,抬起下頜,將嘴微微張開,卻緊閉著眼睛,任由年輕的神父將神之子的一片身體,輕輕地塞進了他的嘴里。
“……..”
“你沒有什么想說的么?” 神父竟然出其不意地發(fā)話了,而且還用了中文。
原來,他也是華裔,劉印剛被提起來的心,突然放松了一大截。
“我,…..我感謝…….” 遇見同源之人欣喜的情急之下,劉印也脫口而出了中文。
大概,就只有他,是什么都不會說的。
劉印瞟了一眼他身后都盯向他的眾神職人員,害怕自己耽誤后面別人的時間,瞬間就滿頭大汗了。
神父微微一笑,深黑色的眸子里閃動過不應出現(xiàn)的、諧謔調侃的意味。
“別緊張......., 你一樣會受到至高無上祝福的。 ”
這句,又是中文。
再次出乎劉印的意料地,他很快收斂起剛才那一副毫不在意的無所謂樣子,抬起頭,將思路調整成英文,照常向他祝福到:“愿主降福你。”
他頂著一頭汗珠子,滿臉通紅卻也只能恭敬地回復道:“感謝主!
那天,懷著一顆羞恥心,他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家去的。
歸家后,他手心燥熱的汗?jié)n,都沒有被寒風吹涼。
當晚,浮現(xiàn)在他房間滿天花板上和縈繞在夢境里的,都是那位不知名的神父對著他溫柔低下頭的一剎那,那對笑意中微帶迷離與誘惑,勾魂攝魄如黑夜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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