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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夜。
他坐在他的對面,修長的手執(zhí)著一柄雕花玉壺微微傾倒。
澄澈的酒液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入杯中,原本只散在空氣中的淡淡酒香霎時濃郁起來。
偌大的宮殿寂靜多時,突兀響起這水聲竟也如驚雷乍響于耳畔。
對坐的二人似是未聞,一個再來滿斟玉杯,一個看著他的動作目光不定。
青衫對龍袍,木簪對金冠。
一個華發(fā)勝雪,一個青絲如瀑。
玉壺置在桌上:“我特地帶了這浮生劫,”是他先舉起酒杯,淡然淺笑,“為你我久別重逢!毖粤T飲盡杯中水。
“是,久別重逢了,師兄!钡弁踅K是開了口,順從的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果然,還是浮生劫最合朕的口味,還是師兄最懂朕!
少年時的快樂總是簡單,背著秘云宗宗主偷偷下山,在山腳的酒肆打一壺浮生劫便是最最令人滿足。他縱著師弟,一人頂下了所有的罰。夜里,師弟便帶著剩的半壺浮生劫摸進他的寢房里。其實,他也很喜歡浮生劫呢。
山腳的酒肆很小,指著浮生劫這一個招牌。一觚一醉,一夢一劫。這酒初嘗不覺什么,綿綿軟軟沁潤喉舌,將火一路點到胃里,環(huán)亙在心,彎彎繞繞便勾出心底遐思來。
酒燃的正烈,噼啪爆著火花,師弟雙頰緋紅,含糊不清的喊著,“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師兄!”
師兄有些紅了臉,“你說什么呢,我聽不清!”
殿外星羅棋布,皓月如鏡。
只有幾抹單薄的云彩如隨風飄搖的紗,攏著月光忽明忽暗。
這樣的天氣,最適宜擁著心上人在側(cè),或飲一壺酒,或烹一爐茶。共賞良辰。
可這牢不可破的宏偉宮殿卻像一個囚籠,阻擋著、禁錮著這位一心想要坐擁天下的帝王。
“秦王怎么不來,獨留你我二人風花雪月么!钡弁醭芭溃八辉摵芟胍娨婋蘼淦堑臉幼用。”
他不言,帝王抬手添酒,“嘖,他們都跑了,朕親自為師兄倒酒!
“朕自十六歲那年回宮,一直覺得宮人多而嘴雜,不勝其擾,今日倒清凈,有些棲云山那般安靜的感覺了!
其實棲云山并不是殿中這般死寂。
蟲鳴鳥語,棲云山從不凄清,直至師弟離開的那日也是如此。
皇子辰時啟程,須午時前到達皇城。師弟早早起來,想在告別前親手為師兄做一餐早飯。
昨日在譚中捉的魚養(yǎng)在盆中,拿出來去麟剝皮切片,撒鹽,倒上些許浮生劫去腥,放上盞茶的功夫入味,正好回房收拾收拾要帶走的東西。過油煎一遍腌好的魚片,架鍋倒水添米放魚,熬制粘稠,出鍋,素凈的粥,撒上些蔥花,提味又養(yǎng)眼。
他捧著粥,熟練的摸進師兄的寢房。其實已經(jīng)有些遲了,師弟趕不及喝上自己的那碗,滿心滿眼都沉溺在心上人享用自己親自做出的食物的快樂中。
然后師弟被拉走,套上朝服,塞入華蓋,回到皇城去做皇嫡子。
黨爭奪位,他這個橫插進來的皇子,只有嫡出身份這一點優(yōu)勢。但他還有一個小他七歲的親弟弟,母親的搖擺不定,也是威脅。
他給棲云山去過信,卻都石沉大海。秘云宗像是消失了一般,無人應(yīng)答。他疲于政斗,漸漸也無暇顧及。
后來,他終于獲取父皇的看重,皇長子按捺不住先一步出手,被他全部查出交予父皇。天子震怒,皇子作庶人。
塵埃落定前,絕無轉(zhuǎn)圜可能的皇長子氣急敗壞的沖到他府中,他命人放他入府,作賞玩一般隨他謾罵。想著,等事情結(jié)束要好好給師兄寫一封信,質(zhì)問他為什么不回信,要他好好夸夸自己,成長得多么迅速。
皇長子喊著,說他手段毒辣,心機深沉,一副偽君子的樣子自以為能騙過父皇,說他真是命大,在棲云山上,“丹心”這樣的毒都沒能毒死他,所謂不近女色,怕別是有什么......
皇長子的話沒喊完已經(jīng)被他攥住了領(lǐng)子,“你說什么?”
皇長子譏笑道,“怎么,戳你痛處......”
“我問你‘丹心’是怎么回事?!”
“嗯?你竟然不知曉?呵,你沒想到你在棲云山的時候本王就已經(jīng)盯上你了吧。但你身邊一直跟著你那個師兄,本王的人無從下手。只有你入宮那日早晨,你竟自己做了一鍋粥,‘丹心’一下豈有活口,你竟然都逃脫了!”
“丹心”。劇毒。服用之后心跳劇烈,直至心裂而亡,死后胸口呈現(xiàn)絳紫色,故名,丹心。
他的瞳孔驟縮,一拳打了過去。
下人忙將二人扯開,他們想不到平日里寡言慎行的皇嫡子為何突然施暴,三五個人都拉扯不住,似是要活活將皇長子打死。
原來秘云宗因此失蹤,原來那些信因此失落,原來師兄......
原來,如此。
皇嫡子因此受了天子訓(xùn)誡,他卻并不甚在意。只是他身邊的人說,自那之后,皇嫡子變得性格多疑,陰郁狠戾。
殿內(nèi)的二人似是都陷入了回憶中,酒香也沉淀下來。
“”
“其實,我來找過你!
帝王挑眉:“棲云子?”
“是!
帝王嗤笑一聲:“朕還以為是哪個不要命的假借師兄之名出來蠱惑人心呢,原來師兄當時便已蒼老至此啊!
其實帝王記得很清楚,那個叫棲云子的道士。
他突然聲名鵲起,說著因果報應(yīng)的謬論,說著信善信道的謊言。
他說宅心仁厚者天道佑之,暴戾殺伐者天道滅之。
帝王敏感的心捕捉到了這含沙射影,卻在召他入宮時感到驚怒。
那是常常光顧著帝王夢境的一張臉,比之年長些,憔悴些。滿頭的白發(fā)讓棲云子像個顯年輕的老人,雖然那時他才三十多歲。
但,他應(yīng)該死于“丹心”的,是誰想借這張臉擾亂帝王的心緒嗎,亦或憑借這張臉安插在帝王身邊。
不,他們的感情明明被藏匿在最深處,沒有人能知道這一切。
于是帝王的心被輕易攪亂,棲云子
只是不肯相信他還活著。
若他活著,為何不肯回信,若他活著,為什么杳無音訊!
那次論道之后,他將棲云子趕出京都,美其名曰代帝游歷。
帝王已經(jīng)有些忘記,是誰端去的那一碗魚片粥。
“說起棲云子,朕請師兄看看朕的浮云臺吧,這可是師兄說朕勞民傷財?shù)牧ψC呢。”
帝王毫無形象的撐著地站起來,遞過手去給他借力。他看了帝王一眼,舉著杯盞自行站起。帝王無謂的笑了笑,拎起酒壺,拾階而上。
他跟在帝王身后,便清楚的看出那身影的踉蹌。
棲云子離去之后,那個人卻更常如夢;蜢届唬蜷e坐,或爭吵,或手談。
甚至帝王偶爾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他總覺得他的師兄就在他周圍。
年長的師兄告訴過師弟,站的越高看的就越廣,站在棲云山頂上便能將整個京都收入眼底。
于是思念成疾的帝王終于想到了解憂之法,在京都之內(nèi)修建一座高聳入云的望云臺。只要它足夠高,整所有國土都能在視線之內(nèi)。
能看到京郊的棲云山,如果他還活著,也就能看到那個常駐帝王夢中的人。
雖然最后改名為浮云臺。
大殿二層小且空蕩,四面皆門。,帝王推開南面的那扇步出閣樓,倚在木雕花欄桿上給他指;“那就是浮云臺,若能建成,定然極為好看!
他便望去,冷月如霜,滿地銀白。那個計劃高聳入云的石臺已經(jīng)搭起了繁復(fù)木架。
帝王提起酒壺研究,小聲嘟囔著,“你剛剛是按得這里是吧。”按下機關(guān),提壺灌入喉中。溢出些許酒液順著白皙的頸流下洇入華服。拿手背胡亂一抹,帝王笑起來,“朕的兄弟們啊,個個都想要朕死呢,哈哈哈哈哈哈......”
帝王的呼吸開始急促。
而他,慢飲一口冷酒,緩緩道。
“你剛到棲云山的時候,才五歲!
于是帝王噤了聲。
“僅僅是因為所謂星象沖突便把幼子送到遠郊的道宗,著實有些無情。宗主憐你幼子,便讓我全權(quán)照料你。我待你,便如親生兄弟。我們曾......那樣親密無間。十六歲,你過了‘沖撞之年’終于可以回家,不舍得嗎,肯定有的。但你那天一大早起來為我做了一碗粥,我忽然就覺得,幼弟長大了,已經(jīng)無需兄長事事操勞了。我又想著,十一年來你第一次離我而去,應(yīng)當有諸多不習(xí)慣,抱怨的信件第二日就該到了。然而吃下那碗粥之后沒有片刻,我便不省人事!
帝王驟然攥緊了拳。
“我再醒來,已是三月之后,不在棲云山而在藥宗。華發(fā)蒼蒼,形容衰敗。但我僅僅是有意識,并不能行動。我像個活死人,還有意識,卻動彈不得。”
浮云臺底突然騷動起來,一絲火光躍起,慢慢舔舐吞食著木架,爆發(fā)出一陣歡呼。
“到我似如今這樣‘靈巧輕便’,耗費了我三年的時光。宗主說是粥中有毒,丹心,幸而劑量不大又施藥及時,留的一條命在。那段時間,我很久很久都在想,這是為什么!
“他們說新帝暴戾,其實,我一直是不信的,我將你帶大,你如何我怎會不知。直到我與你論道,臨走時問你兔死狗烹。你如何答的,可曾記得!
他記得,他滿心都是疑慮,棲云子的身份,這個憑空冒出的人到底來自哪方勢力,于是帝王坐在高座上,漫不經(jīng)心又挑釁的答,
走狗無用,烹又何妨。
“我驀然驚醒,這才驚覺我的小師弟與從前早已大不相同。我不知你是否將我認出,所以我也并不知你趕我出京都是有心或是無意!
但沒有得到的答案都是未知,疑心徒生暗鬼。
“你殘害手足是真,勞民傷財也是真。秦王不及你聰慧,卻的確是宅心仁厚的。民心所向,天道從之!
丹心很早就發(fā)作了,急劇加速的心跳使帝王感到窒息慌亂。
還年輕的帝王,捂住胸口跪倒在地上,那座還未建成的浮云臺,破碎在一片火海,和著百姓的歡呼,轟轟烈烈的頹敗。
他蜷縮成一團,不住的搖頭,攥住胸襟的手已經(jīng)暴起青筋,卻也緩解不了心上的痛分毫。
帝王有些模糊了,一時分不清這痛究竟是藥物起效,還是心緒翻涌。
“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師兄。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師兄。我真的……”
從齒縫中漏出的話,斷斷續(xù)續(xù)傳入他耳中。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蹲下身,憐愛的摸了摸少年的頭。
“你說什么呢,我沒聽清!
帝王嗚咽著傾頹在地,戰(zhàn)栗如被母親拋棄的幼獸,孱弱而不堪。
他在城墻上獨立良久,直到高臺燃盡,喪鐘九鳴,酒冷如冰。
————————
新朝元年,他官官拜宰相,自立府宅。
二年,帝賜婚,相國以年衰推諉。
三年,相國乞骸骨,未準。
四年,相國乞骸骨,未準。
六年,相國乞骸骨,帝允。
他回了棲云山,獨居在秘云宗舊址。
讀書習(xí)劍修道。仿佛回到最初一樣。
夜。
睜開眼睛,第一眼望見的,就是少年眼中滿滿的疼惜。
只是習(xí)慣的想要笑一笑,竟咳了起來。
少年像是被驚醒一般,聲音有些許慌亂:“師兄你醒了?我去給你倒水。”
他嘗試著撐起身子,還不錯,沒有差到連坐都坐不起來的地步。
可下一刻,倏然而止,沒了動作。是一縷白發(fā),悠悠蕩入他的視線。
他的動作有些僵硬,將散在背后的發(fā)悉數(shù)奉到眼前。
拼死拼活撿回了條命,這青絲化華發(fā)的代價,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
少年已端了水回來,見他此般模樣,目光有些黯然。伸手將水遞過去,他便也順從的接過來,抬頭飲罷,依舊是往日隨性灑脫的氣勢。
“過來!彼麑⒖毡糜诖差^。
相較而言,倒是少年有些畏縮,偏偏說道:“干嘛!”
“嗯?”他挑眉,少年不自知的往后退了退。
猝然不及,他將少年拉倒在榻上,順勢覆了上去。
這樣一個平常再順手不過的動作,今日,卻令他微微喘息。果然,是大傷元氣啊。
那滿頭華發(fā)映著燭火的光似乎鍍了層淡淡的金色,覆上少年柔順的青絲,糾纏在一起。
少年有些氣憤。
明明是他衣衫單薄,明明是他面色蒼白,明明是他吐息不定。
可是怎么看,都是自己更狼狽。
他嘆息一聲:“日后讓你爬到我上面去,可如何是好!
少年聞言笑了起來,小小得意:“嗯,你說得對!弊鲃菥鸵垂橹,愣是被按住沒成功,反惹得他的頭愈發(fā)低垂,吐息皆落在少年的鼻尖。
“你瞧,我的發(fā)先你白了……”“本就是你年紀大!鄙倌瓴环䴕獾膾暝,偏又怕牽扯他的身子使他咳得更厲害。
他卻笑了起來:“你讀沒讀過一句詩,喚作一樹梨花壓海棠?”伴著輕微的喘息,尾音輕挑。
少年的面容霎時起了紅暈,襯得顏如玉,真似了幾分海棠盛開。
他擒住少年的下巴,輕輕摩挲,笑容更甚:“若不是我在上面,如何對得起古人這詩!
他笑得志在必得。
只是一瞬。手中身下,卻是突然沒了著落。那傲嬌的少年,眨眼不見。
他也在此刻驚醒。
自嘲的笑笑,多年前期盼的一面,終是,終是只能在夢中實現(xiàn)。
一樹梨花常在,海棠多年未開。沒有明亮的燭火,沒有心儀之少艾。
是微亮天色,凄風冷月的蒼白。
是物也非昨,人也非昨的現(xiàn)在。
新朝七年,相國薨,時年三十六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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