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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壹】
傅九溪夢見葉燕坐在小穎園的樓下。
江南的夕陽正好,映著三月間的一樹繁花,沾染著灑金的顏色,簌簌地落了一地。
他長飲了一口酒,似乎已經(jīng)是有些飲得醉了,湛清的酒水跌落下來,打濕了他的衣衫,可他卻毫不在意,自顧自地飲著他的酒。
他是側(cè)著身子的,而傅九溪則站在一旁遠遠地看著他,只覺得他一身燦白衣裳被夕陽染的有種說不出的蕭索意味。她之前牙尖嘴利,抽了空便一直說,莊里好好的衣服不穿,偏要出去弄一套跟個白斬雞似的回來,不知情的人還竟他為誰守喪帶孝。
葉燕的父母不在已經(jīng)很久了,他亦不因此而生氣,大多時候只是任她訓(xùn),而葉燕總是不在意的,只是偶爾興致來了才頂一回:
“以后多的是時間你給我守喪,我將來未必有這樣的機會,不如先守了作數(shù)!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也就是懶洋洋的神情,漫不經(jīng)心,卻將她氣了個十足十?梢簿湍菢右换亓,更多時候,九溪是連他這樣一句鋒芒畢露的反駁也得不到的。
傅九溪站在那里,看他身后的重劍慢慢折出綿長的影子,夕陽西下,幾乎像將他葬在那樣一片陰翳中了。她站在遠處很久都不敢動,直到他低低地像是疏聲笑道:
“……我要走了!
葉燕最后將酒壇定在闌干旁,驀然起身。
江南是不下雪的吧。
很久之前有人這樣問過傅九溪,江南揚州是不是永遠都是那樣煙花三月的溫軟日子?問這話的是她的一位純陽摯友,名喚玄明,大抵是于華山上受夠了那樣冰天雪地的日子,偶爾來江南揚州探望她的時候,都忍不住這樣長吁短嘆。傅九溪那日飲的高興了,笑道:“別的地方我不知曉,可你若是要來了藏劍山莊,小穎園的花雪可是不得不看!
而如今竟又下去雪來,落在她的面頰上,她只覺得冰涼冰涼——揚州的天,仿佛從來都沒有這樣冷過。
傅九溪終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攔住他:“你要去哪里?”
葉燕的神色毫不意外,仿佛早就知曉了她站在那里已是很久了。九溪知曉他接下來說的話定是沒什么好聽的,他說話一向氣人,可是她怕什么?她被他從望香樓中氣出來過,被他從惡人谷中氣出來過,甚至被他從一眾藏劍師弟師妹眼前氣的落淚,倘若說一顆心百煉成鋼,那她早已無所畏懼。
可葉燕是她命中的劫,她不應(yīng)低瞧了他。她應(yīng)知曉,若這世上還有人能傷她遍體鱗傷……
葉燕只是一笑:“我的好二少奶奶,我去尋個死,求個方便,莫要擋我的路了!
傅九溪仰起頭來,幾乎是氣笑的:“我憑什么讓你走?葉燕,我告訴你我這輩子跟你沒完了!你讓我沒法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我的日子,我憑什么要予你方便?”
葉燕低下頭來看她,可傅九溪卻逆著光望不清他的神色。
靜了許久,九溪甚至都能在這樣悄默的時光中忍不住想,總是這樣,不是針鋒相對,便是置之不理,那下一刻他是不是便要連理會都不理會,越過她,越過這藏劍山中,去那江湖上尋他所想的?可是她放不下。九溪默默地提起輕劍來,她早已想好了,這一次無論如何她要攔住他。他若是想去尋死,可以——折她的一雙輕重劍,折她一顆惱他怨他恨他的心!
然而葉燕卻終究開口了:“我去之后,你可另尋一門好親事!
傅九溪笑出聲來,笑的眼淚都止不住地落:“葉二少,你真真是好打算,先是讓我當(dāng)寡婦,再是讓我當(dāng)棄婦……我為何要這樣如你的愿!”
葉燕低下頭來,靜靜地凝著她的面容,半晌,方開了口像要說些什么似的……
傅九溪聽不清他說什么,可是眼淚卻落的更急了:“我不如你的愿,你要走,我偏不要你走。你如果一定要走,那我一定要走的比你早,氣死你……”
然而夢忽然就驚醒了。
夜半時分驚醒,她臨睡前并沒有熄燈,然而燭燈卻早就燃盡了。黑漆漆的夜里她先是怔怔地,半晌才覺得分外的冷落蕭索,她摸索著枕邊,只觸到一片空落落、濕漉漉的冰涼。
【貳】
說起葉燕這個人,你可以是他生死相交的兄弟,可以是他花前月下的知己,然而獨不要做他最親近的那個人——因為他沒有心,你離他愈親近,便被他傷的愈重。
這句話傅九溪曾經(jīng)在一次酒醉后這樣說過,然而次日有好事者問起,傅九溪傅二少奶奶便揚起一張芙蓉面來,雖是巧笑嫣兮然卻如冰似霜地扛起重劍將那人徑直砸飛出去。
說是砸飛出去,便是真真砸飛出去,毫不留情。峰插云景,論起來,一整個藏劍山莊也沒人使的如傅九溪這般干凈利落的了。那一次恰逢葉燕宿醉而歸,雖是渾身酒氣,然他整個人看起來卻沒有半分頹廢之狀,只是顯的懶散地怪好看的。傅九溪將那好事者砸出門去的時候,葉燕抱手倚在門口,兩人見面也不過是對個眼神,傅九溪懶得搭理,葉燕自然也膩歪的應(yīng)付,只上去將那好事者提了起來,頗為友好地送出門去。
那人抱怨:“你這婆娘未免太過粗暴!
葉燕只是打了個哈欠:“難得一個姑娘長得漂亮,功夫也這么俊俏,粗暴些也是難免的!毖粤T笑笑,仿佛真心是喜歡傅九溪一樣,包容的一塌糊涂,心底是沒有一點點瑕疵的。
然而藏劍山莊里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對夫妻是天底下最為不合拍的一對。
他們兩人的事情,有一段時間幾乎是鬧的舉世皆知。最為蔚然的一件事至今提起仍被人津津樂道。那時是傅九溪大婚之日,卻不料葉燕醉宿望香樓,連拜堂都沒有,算上洞房花燭的那一夜,是緊著三日沒有回去過,最后是傅九溪一身紅妝鬧上望香樓,將葉燕自軟紅帳里親自揪了出來。那一鬧幾乎燒掉了半個望香樓,然傅九溪卻也只是冷冷一笑,眼皮都不眨地向老鴇臉上拍了一沓銀票子,道:我不介意多向你這銷金窟里多送幾回這樣的銀錢!
傅九溪越是攔著,葉燕便越是要去,夫妻二人皆是財大氣粗的命,然而這銀錢卻教那老鴇收的越來越膽戰(zhàn)心驚,直到一向同葉燕往來的那個煙花女子從了良這才作罷。只是這廂唱罷那邊卻又起來了,之后的事情更是零零總總,按市井里夸張一點的說法,那便是葉燕幾乎是一天一封休書的,然傅九溪的便是來一封撕一封,日日不變。
如果說一定還有些什么,那邊是葉燕和傅九溪在外人面前,都對彼此留著些底線。如同雙方都竭盡全力地忍受著這樣的生活,也許處處都是不如意,然而卻沒有到那種歇斯底里地?zé)o法忍受的地方。尤其是外人問起時,葉燕總是會疲懶笑笑:“九溪其實挺好的。”
鑒于傅二少奶奶一身俊俏的功夫及那火爆的脾氣,自那以后便鮮少有人再問起他們夫妻二人之事了。攤開了說,怎樣鬧都是人家的家里事不是么?平白無故為了個甚么好奇心被一把重劍砸出一身酸疼來到底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葉燕送完那人后走進門去:“今兒個兒有什么好吃的?”
傅九溪冷冷一睨,方才的重劍尚未負(fù)上,趁著葉燕半只腳還在門外便狠狠向他砸去,這樣劍勢凌厲的一記聽雷,直逼得葉燕不得不退出門去,隨即便看見門扉碰的一聲驟然關(guān)上。
一旁自小侍奉傅九溪的貼身侍女寬慰道:“小姐你別為了姑爺氣壞的身子!
傅九溪被氣得面色緋紅,卻一個字不說,平端盞茶來,方要飲一口平平氣,便見方才當(dāng)著葉燕面關(guān)上的門竟被他毫不客氣地用劍劈了開來,那人站在門前,似乎是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沒好吃的就沒好吃的罷,作甚將我關(guān)在外面?”傅九溪氣得直哆嗦,差點兒將那盞茶直直扔在葉燕面上,然葉燕卻什么也沒干,直走上去將一份東西擱在她面前:“你之前一直嚷嚷要吃的桂花糕!备稻畔形捶磻(yīng)的急,便聽葉燕道:“就這樣,我先走了啊!痹捯粑绰,人便沒有了蹤影。
傅九溪這次是真將盞瓷擲在地上,青白的瓷碎成一片片,伴著傅九溪的罵聲:“流氓!”
【叁】
若教傅九溪自己說來,她也不知道她和葉燕究竟是怎么走到如今這種地步的。其實最初的那段日子是極好的,如果說是有一丁點的不如意的話便是初見,她不知好歹地硬是以劍術(shù)壓了他一頭,以貪他能叫她一聲師姐。不過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啊,何況后來也未見得葉燕有多么不情愿,哪怕是后來爹娘做主指婚前,她偷偷去問他:“……你覺得我怎么樣?”那時夕陽瀲滟地映著她的臉發(fā)紅,那樣一段細(xì)小卻明顯的心思,她本以為他懂的。
他怔了怔,她以為他不愿,可多少年了被爹娘慣出來的性子,她自恃顏色姝麗,天之嬌女,哪怕是對著喜歡的人心下惴惴,也是要有些面子上的自持的,她也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來莊中女子幾乎人人戀慕的大師兄來:“我、我說啊,大師兄他都喜歡我,你……”
你不會不喜歡我吧?
這句話卻沒有說出來,便眼見葉燕面色一黯,急急道:“我懂,我回去……”然下面的那句話卻怎樣都沒有說出來,傅九溪只見得他雙手成拳握的極緊,幾乎像是要松不開一般,她驀然便覺得有哪里不對,可是她說不出來。葉燕也不給她這個機會說出來,便急急走了。
后來的事情莊外人很少知曉,可是她卻是知曉的。成婚的前三天,葉燕曾經(jīng)去尋過爹爹說要解了這門親事,然父母之命卻豈是等閑可以改的?后來傅九溪知曉了這件事,一個人悶在屋子里近乎一天,然而第二日便負(fù)上重劍去尋葉燕,憤怒的幾乎臉頰緋紅:“你憑什么這么做!”葉燕遙遙望了她一眼,忽然懶散地笑:“師姐,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挺好的!
挺好的挺好的挺好的你個混蛋!傅九溪幾乎破口大罵,然而她卻硬生生地憋住了這口氣。她自是知曉這門親事是不能作廢的,她需要的只是等。她不怕,她會是他的妻,她是藏劍山莊中劍術(shù)最好的女弟子之一,容貌在江左一帶亦是一等一的出挑,她不怕配不上葉燕。你個葉燕算什么,只要這門親事成了,她有一輩子的時間來耗!
可是她沒想到等來的竟是他的洞房花燭在望香樓里過的。
三日,整整三日,她幾乎滴水未進,只一身紅妝坐在床前,大紅的龍鳳燭早就不知何時燃了個盡,她卻像是瞎了一樣,直至聽得消息,她才一點一點的站了起來,只覺得膝處僵勁不能動,可她卻覺得那里萬分之一都及不上她心底的麻痛。
再后來?再后來便成了這種仿佛再也走不動一步生棋的地步了。
她肆意地?fù)]霍著她的青春,他卻如同事不關(guān)己,冷眼旁觀?v是偶爾有一兩分關(guān)心顏色,亦是作給旁人來看的。旁人說她對葉燕太過刻薄,可誰又知道他對她的感情就只有更加惡毒的刻薄。旁人面前的寬忍溫柔,等到?jīng)]有人的時候,都成了一把把更傷人的小匕。
甚至有時候他連在旁人面前的這點假想都吝于給她。有一日藏劍山莊弟子早課,她一時失手,竟教重劍狠狠地砸在了手背上,本來這樣的事于他們這些打小習(xí)武的人來說雖是有些丟臉,然皮肉傷痛卻是在所難免的,她從未放在心上,然而那一日卻不知教他在那里望見了,竟徑直上來將她痛口大罵了一通。當(dāng)時院落里近百十個藏劍弟子,她羞惱的幾乎無處遁形,最后忍無可忍同她吼道:“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個成天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兒,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說我?”她自覺說的并沒有錯,自從他們成親了之后,葉燕更是似茫茫無所事一般,整日的行蹤連他莊主都未必清楚。傅九溪心有怨憤,只以為他又去了望香樓之類的地方,由是語氣帶火——又豈止帶火,簡直是怨氣委屈都到了極點,眼圈一紅,眼淚驀地落了下來。
當(dāng)時在場的各個藏劍弟子都只見過這個師姐囂張跋扈的模樣,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傅九溪猶如全莊的掌上明珠一般,等閑哪里有委屈地教她哭的道理。更何況她性子倔強,縱是受了極大的委屈,亦不愿在人前表露三分,此時如此失態(tài)不盡有七八分那人是葉燕的道理。
大師兄見了,不由上去勸道:“葉燕,你且向九溪道個歉吧!
那一剎葉燕的眼神深的仿佛看不見底,傅九溪不意望去都有些嚇了一跳,他一向懶散慣了,極少有那樣鋒芒畢露似的模樣,然而也不過是一瞬,他很快便收斂了那樣的尖銳,只是神色中依舊帶著些教人看不清的意味:“……抱歉,九溪。”
傅九溪拂袖而去,不是不接受那人的道歉,她只是更難受他們是怎樣走到如今這一步的。
她幾乎是抱著被子嗚咽到睡著,半更時分,卻不知道窗戶被誰打了開來,微涼地夜風(fēng)吹得她發(fā)冷,她冷得醒了,睜開眼便看見葉燕坐在床邊幾乎沉默地凝視著她。她自覺當(dāng)時已然是傷透了心,什么也不說的瞪著他,瞪著瞪著葉燕就忽然出了聲:“師姐,你的眼睛都腫了!彼龓缀跏菄樍艘惶,雖是夜色昏暗明知他看不清楚,然她心下依舊下意識地怕他看見自己眼睛腫起難看的要死的一面。于是舉起手來便是要揉。葉燕握住了她的手腕,輕道:“我來吧!彼臼菢O輕柔的替她揉著,然而月光這樣斜斜地映了進來,照在她的頰上,顯得格外的柔美。葉燕竟低下頭來輕輕吻了一下,傅九溪亦是嚇了一跳,繼而滿心歡喜,忍不住揚起頭來回吻過去,然而就是這樣猝不及防的一個吻后,葉燕卻又驀然收回。夜色中能模糊地看見他的輪廓,以及微微地喘息聲:“……九溪,你若是想,我寫封休書給你罷……”
【肆】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葉燕總是有辦法用最殘忍的法子去扯破她最想要的夢。
那一夜她什么都沒有說,連重劍都沒有想起來拿,赤手空拳地將他打出了屋子;仡^便緊緊合上了門,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錯,她只是忽然覺得真真的絕望。
她真的是沒有說錯:葉燕這個人,你可以是他生死相交的兄弟,可以是他花前月下的知己,然而獨不要做他最親近的那個人——因為他沒有心,你離他愈親近,便被他傷的愈重。
傅九溪決心離開藏劍山莊。揚州這樣明媚美好,卻容不下一段她表錯了的情,她是真的傷了心,在這里的每一份花明柳綠都仿佛刻意劃刻著她的傷痕。她留書出走,想著至少不要教年邁的父母擔(dān)心,至少不要折了藏劍山莊弟子的傲氣與骨氣,至少要告訴旁人:她很好。
她前去純陽尋玄明,論劍峰上與他把酒論劍,卻終究是輸了一籌。
“你不用心!毙魅∵^腰側(cè)的葫蘆中飲了一口酒,陳述地說道:“再早上兩三個年歲的時候,你猶鋒芒在胸。我曾聽人說起以心為劍,是為藏劍,現(xiàn)如今你是擔(dān)當(dāng)不起了罷!
她無言以對,只以殘雪拭劍,殘雪冰冷,卻也將劍身拭的雪亮,映出她的側(cè)臉,她隱約看見劍身上的自己,艷麗的容顏之中卻是倦極的神情,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想起她的年少倥傯,她原是早已不知不覺成了一朵開得荼蘼的花了:“是我誤劍,非劍誤我!
玄明道:“不如隨我去浩氣盟?”
九溪怔極,半晌,冰雪落在她的睫上,她輕輕眨眼,如同一場大夢落下:“以殺止殺。我既無殺心,又為何要卷入這場紛爭之中?”玄明嘆道:“于你,不過是以殺忘情。”
是真的可以忘情么?她不由心動。如同初遇那個昏黃夕陽之下的少年,一眼望去,少年的容顏便可教她放縱了一生。只是第一次心動是為了相逢相知,再次心動,卻是為了忘懷。
她便果真入了浩氣盟,先后三月的征戰(zhàn)殺伐,她從最初的顫抖到最后的漠然,仿佛脫胎換骨。第一次的攻防戰(zhàn)時,她初次望見如此湮湮眾人俱是刀光劍影之中以性命相搏,先是畏懼,仿佛胸口失卻了些什么,然而當(dāng)一個天策以槍御在她身前的時候她才仿佛驀然清醒。
天策皺眉:“戰(zhàn)場之上,哪里容你如此失神胡來!”
九溪這才明白何謂以殺忘情。
她抽出劍身,混戰(zhàn)殺伐之中血色沾染了她的面頰,冰涼冰涼卻又滾熱滾熱,她低下頭微笑,廝殺的戰(zhàn)場之中沒有人看得見她那種寥落的神情,忽然覺得這樣似乎也不錯。
正邪不兩立,戰(zhàn)爭之中哪容的下十分安全?她終究是于一場小役之中負(fù)了傷,她在營中兀自以牙咬住繃帶包扎的時候,玄明掀了營帳進來,見她此般形狀,笑道:“我原竟忘了你是藏劍山莊的小姐了!备稻畔杂X尷尬,偏過頭去咬緊繃帶,摯友嘆了一聲,仿佛在笑她的不得法,親自上來替她重新包扎一番,問:“這樣的苦,你還消受得了?”
傅九溪想了想:“其實也挺好!
正如同葉燕人前舒倦懶散的說“九溪其實挺好的”一樣,這樣腥風(fēng)血雨提心吊膽的日子她其實也可以笑著說不錯,心底的輾轉(zhuǎn)反復(fù)不必于人前言說,每個人心底都有一桿衡量的秤。
玄明遞過來一匣藥膏:“這是破軍給你的!备稻畔唤猓骸捌栖姡俊毙魈嵝训溃骸澳侨账婺阌陉嚽皳踹^一招,是浩氣的天策!备稻畔@才恍然,接過來,木匣并不精致,只是打開來的時候藥膏卻晶透而香盈。她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抬起頭,看見玄明的神色多了兩三分勸導(dǎo):“不如收下……”傅九溪驟然合上匣子:“以殺忘情,可我卻忘不掉我的姓氏!
她夫姓為葉,她亦早已不是傅家的掌珠,披上霞帔的剎那,此一生,便以葉傅為姓了。
玄明道:“何必……”
傅九溪不知從哪里忽然置出一股氣來,將匣子摔落于地,幾乎是惱怒,聲音哽在喉嚨里,如同小獸嗚咽,低沉且不甘:“你懂什么!你又懂什么!”
玄明的神情仿佛含了悲憫,那樣安靜地凝望著她,傅九溪本能的對于這樣的目光覺得厭惡,仿佛這樣的目光隱約預(yù)示著什么,他欲言又止,最后卻只是又長飲了一口葫蘆中的酒。
酒飲得急了些,便落了下來,玄明驟然攬袖起身,步出營帳。
——那是她所遇見最初也是最后的背影,有關(guān)這個與她言淺交深的摯友。
【伍】
后來她只聽說浩氣軍中不知從何處竟?jié)撨M來一個惡人探子,盜竊軍情之時被盟主發(fā)覺立斬于地,那探子死時竟下了狠手毀去容顏,由是盟主亦只吩咐草草埋了。
這個消息是破軍告知她的,那個曾經(jīng)替她抵擋住一招的天策,說起話來卻輕緩而淡漠,仿佛事不關(guān)己的一個笑話。而傅九溪聽說這話的時候正在清洗著她的重劍,水流自重劍的劍面上流下,仿佛那日她以雪拭劍,恍惚映照出她蒼白失神的容顏神色。
破軍背依著長槍,面向西處落下的殘陽:“聽說那探子最后一招適的原是兩儀化形!
傅九溪直起腰來,眼底是一種傷痛:“你究竟想同我說些什么,不妨明白些!
破軍向她笑:“你多久未同玄明見面了?”傅九溪慢慢收攏虛扶重劍劍柄的手指。破軍收了那種如同嘲諷的笑,語氣依舊輕緩,然字字卻恰似凌遲:“我不過是給你提個醒,玄明引薦你入浩氣,不過是將你當(dāng)個踏板使,藏劍山莊的少夫人是多重的敲門權(quán)柄,你原應(yīng)比任何人都清楚!备稻畔腥缰貏(chuàng),卻站如青松,不肯有半分曲折,她只覺得依稀有哪里不對,這種種事到如今,她總是掙扎不肯面對,也正是因為這星點的懷疑。她目如碎星,直視著他,冷嗤:“你說那探子面容已毀,又如何說是玄明?前后矛盾……”
“是你自欺欺人!逼栖娤蛩f道,斬釘截鐵。話音落定,遠處卻傳來狼煙烽火的叫囂。
兵卒來報:“惡人偷襲!逼栖姾葐枺骸邦I(lǐng)戰(zhàn)者是誰?”兵卒應(yīng)道:“稟上帥,是玄明!
傅九溪驀然恍悟,拔起劍來向外沖去。曾經(jīng)護她的長槍橫架在她的面前,她以重劍毫不猶豫地劈開,清亮的一雙眉目凝望破軍時璀璨如碎星:“玄明他……曾勸我……”然而這一句話終究是沒有說出口的,傅九溪如同全然放棄,只輕輕地說了一句:“我同他說他不懂我,可如果連他也不懂,那你們這些人又會懂什么呢?到底是我,欠他的!
她曾經(jīng)同那個白雪衣裳的道長把酒共賞純陽宮的雪月,曾經(jīng)同他仗劍行走這江湖可謂幾乎每一個角落,曾經(jīng)將傷心的心事與他一一傾訴。只是她未曾想到,她原以為這樣的經(jīng)歷是在沒遇見葉燕之前彌足珍貴的回憶,卻不曾想過其實這遠發(fā)生在那之前亙久的歲月。
她負(fù)起輕重兩把長劍,向那狼煙烽火之處提縱而去,戰(zhàn)場之處,皆為廝殺,她原以為三月的辰光她早已習(xí)慣,可原竟不是這樣的。此處她原已是不分?jǐn)澄伊,阻者皆敵,她似乎覺得重劍的每一個起落都是殺戮,只當(dāng)她甚至無力將一個鶴歸砸下時,卻驀然被人拽住了袖子:“誰讓你來的!”
她循聲望去,如遇救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聲音輕輕的:“原來你是惡人啊……”
葉燕失卻的平日的從容,原本一雙黑漆漆地眸子剎那時卻仿佛浸染在血里似的,她提起劍來驀然擋住向他身上刺來的那一劍,劍式凌厲,而刺劍而來的純陽頓時又驚又怒:“傅九溪,你做什么!”
她卻忽然抬起了頭,以一種她從來沒有過的平靜姿態(tài)對葉燕說:
“這就是原因么?”
葉燕說不出來話,此役惡人式微,他本是不易,可他卻從未想過會在這里遇見她。她本是江南中最令人艷羨的一朵花,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原來將這枝溫軟的鮮花折到這樣苦寒的地方來竟也會盛開的這樣奪目異常。像是有什么東西哽在喉嚨里似的。
然而傅九溪卻驀然拔出重劍來,天色陰沉的惡人谷中,她的重劍愈加襯的她姿態(tài)挺拔。
她忽然這樣說道:“你一直欺我騙我,我不怪你?涩F(xiàn)如今你騙不下去了,那我陪著你!
玉虹貫日。
平湖斷月。
云飛玉皇。
玉泉魚躍。
葉燕從來不知道她的重劍居然使的這樣好看,平日里極少見她使劍,對著旁人她亦不過是以輕劍對試二三即可,縱是有,也是以一招重劍招式威嚇住對方,從未有如此鋒芒畢露的時候。廝殺的戰(zhàn)場上,他從來沒有覺得她竟是如此耀眼過。葉燕忽然心下有了些微動,他同她道:“藏劍山中不容惡人。”傅九溪道:“是,所以你從來都是瞞著我!
他隱瞞了她多少真相,以這樣一種冰冷而疏離的姿態(tài),讓她錯覺以為這有生以來的年歲大概就這樣荒蕪的度過了,可是卻不曾想到這其實更是一種保護。他將她奉如珍寶,束之高閣,不愿手上的血腥沾染她衣裳半分?尚饔质鞘裁茨?是他的意外,還是他的盤算?
葉燕忽然道:“可我不想瞞著你了。咱們逃吧!
傅九溪忍不住想,多美的話啊,倘若他早些說了,那她這一輩子想也是圓滿了。
她揚起臉來微笑,便是血光四濺的戰(zhàn)場中亦襯的她容光艷麗不可逼視:“好,咱們逃。”
之前一直覺得絕望,總覺得世上在沒有事情會比葉燕不愛她更讓她絕望的事情了。
可是如今卻知道,這才哪兒到哪兒呢?話永遠不要說的太圓太大。
——因為終究是圓滿不了。
【陸】
有太多的事情她始終是有疑問,卻是沒有辦法開口再去問了的。
破軍橫斜刺入向葉燕的那一槍,卻被她硬生生擋了下來的時候,傅九溪就是如此想的。
那人殺氣騰騰的面容上在沾上她殷紅的血的剎那變得意外,軍盔下的面容神情冷硬如鐵,她卻奮力握住槍頭,手指的骨節(jié)泛著生冷的灰白色,硬生生地撕扯著血肉拔出,艷麗的面容之下她幾乎是以一股惡狠狠的語氣向那人喝道:“住手!”
破軍不過一愣,卻驀然冷笑道:“誅殺惡人,你憑什么說出這樣的話來。你看看你現(xiàn)在身上穿著的是什么衣裳,再想想你是什么立場!
言罷,被生硬拔出猶帶血色的長槍再度于颯颯的風(fēng)中揚起了紅纓。
傅九溪沒有低頭去看,但她卻也清楚,原本藍底金邊的浩氣軍裝此時大抵亦被血色染透了罷。正與邪,是與非,哪里分得那么清楚呢?血色浸染之下的殺孽,早已教她分不清立場。
“我的立場,不是浩氣盟,也不是惡人谷,也不是藏劍山莊……”傅九溪的聲音輕的如同飛絮:“可是有人的立場卻是。破軍,你眼前站著的不是你竭力要剿滅的惡人首黨玄明,是我們藏劍,我們藏劍山莊下一任的少莊主,這一槍,你還要刺下去么?”
破軍佇在那里如同出鞘的劍:“可這場役中,玄明沒有死!
不,他已經(jīng)死了……那個雪白衣裳的道長,僅僅因為葉燕的不能暴露身份,卻又讓這個如冰雪鑄成一般的名字再度出現(xiàn)在正邪之爭中,他可愿意?傅九溪倦極地想。
“那我給你一個交代……”
方才拔離長槍的素白的手再度握緊槍柄處,極大的力下是血色噴灑如殘陽。
過分失血帶來的無力感讓她連站立都失卻了力氣,只是是被誰懷抱住了,背后的依靠仿佛不會倒下,帶著恐懼的急促呼吸沾染在她的耳側(cè),距離的那么近,卻又那么遠:“九溪……”
傅九溪忽然想起之前的那個夢境。
葉燕那樣疲憊懶散的笑著對她說,他要去尋個死,求個方便。
她忽然輕輕笑出了聲,戰(zhàn)場的喧囂讓她無力分辨真實與虛假的界限了,依稀又回到那個夢魘中去,她喃喃:“我憑什么讓你走?葉燕……我告訴你我這輩子跟你沒完了……”
傅九溪輕輕摘下他的頭盔,看見如夢中一般清俊的容顏,想去用手去觸碰,卻看見纖白指上的血色時驟然頓了下來。這就是他最初的想法么,對于重要的人,不要用血去污濁?
那是多深沉的執(zhí)念與宿孽。
她將頭盔戴在自己的頭上,如同將自己墜入這修羅場中的血泊。
“……葉燕,這是你這么多年欠我的,我現(xiàn)在就要你還!
“……回江南去,回藏劍山莊去,他們?nèi)绻要一個名為玄明的人頭,那我給他們。但藏劍山莊之中卻不能由一個叫傅九溪的,取了你葉燕的位置!
“……你是我的立場,葉燕。也是整個藏劍的立場,所以,回去罷……這是我最初也是最后的夙愿,請你替我圓一個我無法親自實現(xiàn)的夢……”
【結(jié)】
葉燕一直以為,那個時候九溪想嫁的不是他,九溪喜歡的不是他,他竟一直以為,是他折了她此后半生的的輕狂肆意。大抵正是因為這樣想的,所以于惡人谷中的日子他格外放縱,不如不愛,不愛便不誤。
他還記得初次的遇見,少女一身燦黃的衣裳,縱身一躍一壓,輕巧巧地以輕劍壓制他的重劍,整個人姿態(tài)輕盈,一雙眸子清凌凌地如同西湖碧澈的湖水,笑起來的時候總是帶著兩三分不堪損折的驕傲:“你是葉燕?來,叫一聲師姐聽聽!”
旁人笑她年紀(jì)小,卻總想著占輩分上的便宜,她卻毫不在意道:“有本事便以劍說話,你若贏得了我,叫我誠誠懇懇地叫上一聲大師兄我是絕無二話的!
此生他終究是負(fù)了一人。
那之后,回去藏劍山莊的便只有一個人了。燦白的衣裳依舊像她所說那樣,守喪帶孝,葉燕獨自一人走近小穎園中,園內(nèi)花雪簌簌,落在了他的衣上、發(fā)上,俱成了一片蒼白。
偶爾有路過的藏劍弟子遇見,驚詫地望著他,最后皆沉默的離開。
他坐在那里,看漫天的花雪,如同一場沒有結(jié)束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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