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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妖傾城
。1)
我叫輕塵,渭城朝雨浥輕塵的輕塵。
我是千竹殿的一個(gè)小仙,負(fù)責(zé)的是端茶倒水,清掃大殿。
但其實(shí)殿中很干凈,很冷清。
竹然上仙總是在塔室練功,一年到頭也見不著一面。
而仙人們常在瑤池旁舉行宴會,上仙從來不去,卻不拘束我們,愿意的,都可以去玩。
所以殿中時(shí)常無人。
只有我不愿意去。我不喜歡看著人喝酒喝到手舞足蹈,也不愛看觥籌交錯(cuò)推杯換盞,每次見到金碧輝煌的大殿里人人歡聲笑語,我卻總覺得有些疲倦和昏然。
所以我寧愿呆在千竹殿,一遍又一遍地掃地。
直到那一天。
仙界人人都知曉竹然上仙長相俊美無雙,上窮碧落下黃泉都少見?蛇B我們這些就在千竹殿當(dāng)差的小仙,都不曾窺得過上仙的尊顏和我住在一起,替上仙照管千竹殿中的百竿青竹的芳夏姐姐曾說,誰能看上仙一眼,都定是個(gè)有福氣的人。
那我應(yīng)該算是有福氣的人,因?yàn)樵谌碎g冬至的那一天,不僅我看見了上仙,上仙也看見了我。
“竹然上仙!蔽沂肿銦o措,只有行禮。
“嗯!鄙舷扇缬竦拿纨嬌蠜]有一絲表情,眉微攬,唇輕抿,卻格外的好看。仙人二字很是適合他,這般清雅高潔,不食人間煙火。
“殿中只有你一人?”上仙在殿中棋桌前坐下,方問我道。
“嗯,今日帝君設(shè)宴,姐姐們?nèi)ネ媪恕!?br> “你為何不去?”
我一時(shí)不知如何答言,因?yàn)椴粦T于說謊,索性吞吞吐吐說出實(shí)情:“覺得無趣的很,懶待去!
“嗯!鄙舷扇〕鲎郎喜璞,只是茶壺中并無茶水,我連忙取來烹好的茶,幫上仙倒上。
心中有淺淺的歡喜,只因?yàn)樯舷晌丛鴮ξ夷怯悬c(diǎn)放肆的話有什么異議。
上仙的茶很精致,茶葉是上好的仙草,水是舊年竹葉上掃下的雪水,雪化后裝入壇中,封好壇口儲存,取出來煮開后烹茶,清香撲鼻,輕淳可口。
我曾偷偷嘗過一些,雖苦猶香,苦得令人銘記,香得令人難以忘懷。
上仙喝了一口,忽然淡淡問道:“今日冬至?”
“嗯!
“既是冬至,喝茶不夠,要喝酒。傾城,我們?nèi)ト√一ň苼怼!?br> “好啊!蔽颐摽诙,卻恍然驚覺,上仙怎知我的名字,又怎會將我和他相提并論,稱為“我們”。
更重要的是,他叫的絕不會是我,因?yàn)閱境瞿莻(gè)名字的時(shí)候,上仙眉眼間的思念與深愛,讓語調(diào)都那般溫柔似水。
奇怪的是,上仙說的桃花酒,卻并不在千竹殿,而在人間,甚至不像是人間,卻像妖界。
上仙帶我行云而去,在云上可以看到那一山的桃花,整座山上如籠香霧,嬌紅一片。那些桃花開得爛漫,朵朵都在笑,笑得花枝招展。
但今日,明明是冬至。
這個(gè)亭子建在桃花叢中,猶如鶴立雞群,分外別致卓然。
名字取得也很美,叫沉情亭。
亭內(nèi)有石桌,桌上有酒樽,只是不知酒在哪里。酒在桃樹下。桃花花瓣覆蓋在黑土上,厚厚一層,柔軟馨香,似乎將鮮潤的黑土都染上了三分桃色。酒壇被挖出來剎那,醉人的酒香就溢了出來,桃花香氣淺淡,浸在酒香里,繞著酒香打轉(zhuǎn)。
我閉上眼,鼻端香氣縈繞。
上仙倚著花鋤,靜靜地看著我。
上仙叫我倒酒,我當(dāng)然照做,只是突然,我也想嘗一嘗這上仙喝的酒,哪怕只喝一口,也夠了。
“上仙......”
“嗯?”
“我......”
“坐下吧。”
我抬起頭,看著上仙俊朗的臉,他的眉頭已經(jīng)舒展開,桃花花瓣般的唇邊含著笑意。
我傻傻笑了起來,聽話地坐下來倒酒。
我們都沒有話說,只是相對無言地一樽樽喝酒。
酒暖人腸,寒意濃重的冬至,今年倒很溫暖。
后來我好像喝醉了。
醉眼朦朧間,我看見那樹樹桃花模糊成一片,像一大片火燒云。紅粉膩,嬌如醉,香艷,薄命,哀婉,
好像這就是桃花。
我在睡過去前,心里想的就是這個(gè);秀遍g見到上仙在吹簫,簫聲清越冷冽卻又纏綿入骨。
在這樣冷清的簫聲里,我卻做了一個(gè)桃花一樣的夢。
我夢見一只狐妖,通體雪白九尾招搖。她生在一片桃樹中,因此愛喝桃花清露,在它眼里,這些輕薄的露水便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后來她成了妖王,可還是極其執(zhí)著倔強(qiáng),只愛喝桃花酒,只愛穿紅裳,只愛一個(gè)人。
可那人是身份尊貴的仙。,所以就注定,她死得那般凄艷決絕。
她多倔強(qiáng)高傲,死前也要保全尊嚴(yán)。哪怕是她最愛的人,用她的九尾化成的劍,刺穿了她的心,撕裂了她的等待和幻想。
而她愛的那個(gè)人?
我看見了他的背影,湮沒在無盡的風(fēng)聲里。
我醒來時(shí)在芳夏姐姐的床上,芳夏姐姐戳著我的腦門數(shù)落我:“下次去赴宴,好歹少喝些,喝的爛醉倒在房門口,倒嚇了我一頓好的!
說完了,用手帕子掩著口笑。我也笑了,不是因?yàn)榉枷慕憬愕脑,不過是想笑。
也沒有解釋,懶,也沒必要。芳夏姐姐人很好,長得又美,又聰穎,所以她要離開千竹殿這么個(gè)冷清的地方,對她而言不是什么難事,于我們,也算不得什么異事。
只是我有些傷心,因?yàn)榉枷慕憬銜龈恻c(diǎn),桃花做的小甜餅甜膩可口,芳夏姐姐也總是做給我吃,一面笑話我怎么那么愛吃凡間甜品,一面勸我少吃,桃花性涼,吃多了鬧肚子。
我只是笑,想著那句桃花性涼,一口咬下去,甜香滿腮。
我忽然想起夢里的狐妖。
“想什么呢?這樣笨笨呆呆的,要遭人欺負(fù)的!狈枷慕憬銍@口氣,刮刮我的鼻子笑了,而后是嘆息。
芳夏姐姐要離開千竹殿,去徵音閣,那是九徵天女的宮殿,九徵天女是天庭第一的美女,剛剛下凡歷劫回來,在瑤池宴上看中了芳夏姐姐要帶回做她的大侍女,這實(shí)在是一件好事。
芳夏姐姐本就不該在千竹殿這個(gè)寂寥地方做個(gè)掃竹葉的低等仙女。
芳夏離開時(shí)給我留了很多小甜餅,香氣四溢。臨行前一晚我們依在鏡前,她拍拍我的臉,慨嘆般道:真好看,你也不該只做個(gè)掃地小仙的,以后有人欺負(fù)你,一定要找我。
我笑笑,其實(shí)明白地位一旦懸殊,情誼,也就淡了。但我沒說,懶,也沒必要。
芳夏走后,千竹殿一如既往的冷清寥落,大家還是日日笙 歌,我還是一個(gè)人慢慢地掃著大殿,上仙還是神龍見首不見 尾,許久見不到人影,只是我們都知道,上仙是在塔室修煉,也許閉關(guān)一次便是幾百年。
冬至那日的飲酒,似乎他是忘了。
我想,我也該忘了才是。
但那聲“傾城”卻如魔音穿耳,叫人忘卻不得,好像時(shí)時(shí)便在耳畔,一聲聲更苦,一聲聲更深情。
以至于我常常夜里睡不成,徹夜在想那“傾城”是在叫誰。
芳夏走了的唯一改變,便是我又添了一件新差事,去掃殘竹葉子。
那些竹子真是千竹殿最嬌生慣養(yǎng)的東西了,都說千竹殿里竹比人金貴,確然。
竹林在千竹殿無處不是,塔室附近最盛。
我站在塔室前,望著這一場竹葉飄零的盛景,贊嘆不已。竹子四季常青,卻無時(shí)無刻不在換葉,竹子的清香飄蕩在空中,片片竹葉都在紛飛,壯麗而秀美。
我拿著掃帚,慢慢掃出一條路來,一邊掃一邊想,上仙是會踏著路還是踩著竹葉走出來呢?然后突然失笑,其實(shí)上仙最 可能的,是直接飛出來吧?他是天宮法力無人能及的上仙吶。
上仙,狐妖......我又突然想起了那只狐妖。想起她絕美的眼,長挑的眉,多情卻又冷漠的眼,艷色的唇,和勾引無數(shù)人的狠辣。
只是這些,都不足以讓那個(gè)人動心。
她,曾因此恨過嗎? 她那么好又怎樣?他視而不見,他嗤之以鼻。就如同她的愛,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他算計(jì)她,傷她,殺她,他沒有一刻手軟,也沒有一刻心軟。妖,妖孽,妖魅,他怎么會愛上妖狐!
她好傻,我仰頭閉上眼睛,他不愛你,你怎么從頭到尾都不明白。
有一片竹葉落在我的眼上,一葉障目。
情之所至,一葉障目。
我掃得累了,倒在竹葉上朦朧睡去,清遠(yuǎn)悠揚(yáng)的簫聲傳進(jìn)我耳朵里,有一聲沒一聲,卻好聽得不行。
我恍恍惚惚聽著這簫聲,總覺得意識是清醒的,只是不愿睜開眼睛。
可能此時(shí)睜眼,便能看見某個(gè)人凌竹吹簫,風(fēng)華絕代的形貌——可我累了,我不想看。
。2)
晚間回到我的小偏殿,皎月當(dāng)空,我興許是睡了太久,這時(shí)反倒神清氣爽,興致上來,甚至在殿前的小院里散起步來。
我們這些小仙住在千竹殿的小偏殿里,幸好不管怎么說也還是個(gè)仙子,兩兩而居,倒也很自在。芳夏姐姐走了以后我就一個(gè)人住,這時(shí)候也只有我一個(gè)人在殿里的池邊逡巡。
倒也不止。還有一條小墨魚。
這樣叫他,他其實(shí)是不樂意的。他說他是龍,墨魚在它們海里,連魚都不是。
其實(shí)我這樣叫他只是因?yàn)樗菞l墨色的魚而已,可他太較真,我才總想逗它。
他的名字他沒有說,我叫他阿墨。
因?yàn)樗难劬ο駝倓倝嬤M(jìn)清水還未散開的濃墨,漆黑無暇,亮若晨星,一點(diǎn)也沒有死魚眼的樣子,由此我相信他說的話——他是一條龍。
阿墨是龍,所以神龍見首不見尾也就是正常的了,剛開始的時(shí)候他總是時(shí)在時(shí)不在,據(jù)他說,他會去天庭的其他水渠池塘里玩,我們這里太小了,后來我在池子里看到他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我問他你不出去玩了嗎,他說這天庭都是一樣的沒意思。
今晚在不在呢。我將手探進(jìn)冰冷的水里。
晚上的水真的很冷,針一樣刺著我的指尖。我剛想縮回來,手指就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
他在。
他的魚吻碰了一下我的指尖。
“你今天去哪兒了?我到處找你!”他沖我氣勢洶洶地發(fā)問。
你看,一條魚會說話的時(shí)候,都這樣蠻不講理。
“我去掃竹林了,你怎么找得到!
“我等了你一天!彼孟裼悬c(diǎn)傷心。
我在池邊坐下,問它:“等我做什么呢?”
這條小墨魚的眼睛閃閃發(fā)光,在月光下靈氣逼人,我笑著擋了一下。
“你在瞪我嗎?” 我笑著說,因?yàn)榘⒛袝r(shí)候,會有點(diǎn)兇。
他說:“沒有,我好像哭了!
我嚇到了!鞍⒛,我只是去掃了個(gè)竹林!
“不是因?yàn)檫@個(gè)!彼f,“我今天等了你一天,要和你道別!
我訝然:“你要去哪里?”
“回海里! 我忘了,他說他是一條很厲害的龍,變成這樣一條丑丑的魚 只是一場劫數(shù)而已,等他渡完劫他就會回到海里去,重新做呼風(fēng)喚雨的龍。他還說,那時(shí)候,他就會報(bào)答我的。
對了,我沒有說過,我救過阿墨。他曾在瑤池邊的石階上奄奄一息,我把他放回了水里。
他起先不愿意理我,因?yàn)榫褪悄切┨詺獾南膳阉麚屏松蟻硗,卻忘了放回去。他討厭仙女。
后來他常常來我們的殿里找我,說是原諒我了。但不原諒那些仙女。
“那你何時(shí)回來?” 他只說了別離,但別離與重逢總是息息相關(guān),他會離開,也許就會回來。
他的眼睛一亮。“很快就回來,等我回來......報(bào)答你!
我笑了一下!澳钦f好了!
今夜月光清涼,離別和月夜不謀而合,我和他都不再說話,夜色安靜如水。
我沒有再遇見上仙,芳夏姐姐沒有回過千竹殿,阿墨離開了天庭,殿中依舊時(shí)常無人,空蕩而安靜。
這些日子里,天地寂寥得仿佛只有我一個(gè)人。
我在殿里找到一壇酒,不知是誰留在這里的,我有時(shí)候,會喝一點(diǎn)點(diǎn)。
微醺的時(shí)候全身暖烘烘的,我就會在夢里再遇見那個(gè)狐妖。有的夢里她只有妖嬈的背影,而有的夢里,她會轉(zhuǎn)過臉來。
我就這樣見了她不知多少次,直到我發(fā)現(xiàn),我和她的樣貌,有七分相似。
我再不喝酒。
。3)
孤寂一日日地濃重起來,似乎要將我吞噬。我卻不以為意,依然懶得出殿去,若真要吞噬,便由它吞了吧。
今日天庭祥云瑞彩,仙氣繚繞,不知道是什么大好日子。許久沒回來的芳夏姐姐居然回來了一趟。我還沒來得及寒暄,姐姐就笑著扯著我的臉,要帶我去瑤池邊。我問這是做什么呢?
“今日王母辦蟠桃宴,你這個(gè)死丫頭,怎么連這個(gè)也不曉得,咱們?nèi)悳悷狒[,就是得了一顆蟠桃核,也能漲莫大的修為呢!
我被她拉著跑,心緒卻丟到了一邊,我想起那日上仙帶我去的那一片桃林,紅粉膩,嬌如醉。還有桃花酒,我再沒喝過的桃花酒。仙子們都在開宴飲酒的瑤池邊,有些我認(rèn)識,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芳夏姐姐拉著我坐在一張桌旁,這是高等仙女的地方,我想著要退回,芳夏姐姐一把把我拉住,按著我坐下。
姐姐憐愛我,我一直明白,但我真的更喜歡后面的座位,方便我宴席一半時(shí)偷偷溜走,也不必與人敬酒往來。但盛情難卻,我笑了笑,懶得再推辭。
但今日坐在這里,倒真是個(gè)正確的選擇。
上仙何時(shí)出了關(guān)我不知道,但他的確端坐在前排。位置尊卑我看不出來,但芳夏姐姐說,靠近玉帝王母那兩個(gè)座位,是最為尊貴的,用人間的一句話來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上仙一身清冷,卻是榮光無限。
而另一個(gè)位置卻是空的,我想不出來會是誰,天庭眾仙今日都在這里,怎么卻空了一處,虛席以待。
蟠桃宴開始,那個(gè)位置的主人也未出現(xiàn),王母居然不惱,叫身邊的九徵天女把那盞酒熱了又熱。芳夏姐姐在旁邊笑道,天女心高氣傲,何曾為人把盞熱酒過,這主人真是混世魔王,連王母都偏愛于他,對他寵過頭了。
難不成是哪位皇子?
不是,是小龍?zhí),王母娘娘的親外甥。
哦,天潢貴胄,皇親國戚。
我不在意地聽著,芳夏姐姐說,天庭蟠桃盛宴上最好的酒是桃花酒,一千年一開的桃花釀酒,輔以桃花清露,芬芳馥郁,醉人心魂。
我想起那只愛吃清露的狐妖。
她倚在座上酌飲美酒,獨(dú)自品嘗那香噴噴涼津津的桃花露融在酒里味道何等醇美,看也不看殿下跪了一地的各地妖魅。她瞇起長眸,兩彎濃睫如扇。
妖媚如斯,囂張如斯。
那人姍姍來遲,騰云來時(shí)居然無人惱他。我本不解,抬頭去看時(shí)才有了答案,這樣的天之驕子,天生讓人不忍責(zé)備。玄色長袍被他穿出云一般的飄逸,面容精致無暇,俊美無雙。隨性走來,居然就已瀟灑無匹。端的是芝蘭玉樹世無雙,鮮衣怒馬少年郎。
但當(dāng)他走上臺階離得近了,我才看清他的眼睛,當(dāng)下便微微笑起來。這雙眼那么熟悉——漆黑無暇,亮若晨星。
原來一條小丑魚,幻化了人形是這般模樣。
他本來走得心無旁騖,旁人也看得癡了。但走到我身旁時(shí),他頓了一下,而后悄悄朝我眨了眨眼睛。我想笑,饒是皮相再好,這幼稚鬼的天性也變不了。
待他落座,說了聲自罰一杯喝過了酒,殿上的仙人們才回過神來,仙人之姿已是出塵,但這般樣貌,怕只有竹然上仙可以媲美了。
但上仙氣質(zhì)太過清冷孤傲,論倜儻不羈怕是要輸上一籌。
我簡直懷疑他遲來這么一會,是不是就是為了出這個(gè)風(fēng)頭。
——確實(shí)出盡風(fēng)頭了。
他一飲而盡,九徵天女便再為他滿上,他笑著說了句不勞仙子,接著笑瞇瞇地朝下方一指:“你來! 我仔細(xì)看了半天,才確定是叫我。
我心說這小丑魚有了手可真是了不起,誰都能指,便沒有動。
只耽誤了這么一會兒,天女便厲聲喝道:“還不上來?”
說實(shí)話,我并不擅長伺候人,據(jù)說成仙后便會忘記所有前塵往事,所以我全部的記憶都在千竹殿中,上仙常年閉關(guān),我誰 也不曾伺候過,活計(jì)也無人督促,也不認(rèn)真修行渴求修為,活得比上仙還自在。被這樣一喝,我呆了一下,還是沒有動。
“回天女,輕塵她只是個(gè)清掃大殿的小仙,做不好這些事的,她沒有這膽量,求天女寬容這一回吧!狈枷慕憬阙s緊離席給我求情。
“低等仙女,那為何與你坐在這個(gè)位置?豈不是不識禮數(shù)?”九 徵天女這話聽著就很是兇了,芳夏姐姐嚇得連連磕頭。
我怕姐姐被連累,正想離席請罪,反正阿墨絕不會真的給我治罪,突然聽見一道清冷聲音:“是我殿中的小仙,不識禮數(shù),是我沒教好,請?zhí)炫畽?quán)且不要追究了。”
是上仙。殿中忽然有一瞬間的安靜。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竹然上仙為我求情?天女呆在一旁,不知如何反應(yīng)。
這時(shí)那殺千刀的丑魚才出了聲:“嗨,我本想叫你上來嘗嘗這酒,你嫌累不愿來,我給你送下去也可,怎么弄成這個(gè)樣子?喝 我一口酒這么難為你嗎?阿輕?”
這是我愿不愿意的問題嗎?這丑魚胡說八道。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拎著酒壺走下來,給我面前的杯盞倒上酒,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朝我促狹地?cái)D眼睛,笑得歡實(shí)!皣L嘗! 我執(zhí)起酒盞喝了一口。
好香,醇美而辛辣,神奇的是竟有陣陣的回甘,一點(diǎn)點(diǎn)卷上舌尖。
我抬眸看他,他低頭看著我笑。“生氣了?”
我不答。
“別急,看我的! 他輕輕說!肮媚高@酒果真極品,不如賞我?guī)讐,好給我送我恩人還她的恩情!
王母娘娘這才笑道:“你這小無賴,遲到了不說,還要騙我的酒!
“姑母冤枉,我是要送恩人的,不是騙來自己喝!
“這小仙是你恩人?”
“曾救我一命,實(shí)乃大恩! 他輕輕巧巧說了我救他那一樁事,王母大悅,當(dāng)即命人搬了幾壇酒送去千竹殿。
他笑著對我道:“我實(shí)在不肯讓恩人坐下首,恩人隨我來。”
這下可好,他直接將我領(lǐng)到了他身邊。
與上仙面對面。
上仙上次說過那一句之后便沒有再出聲,此時(shí)目光幽深的看著我。我躲開了他的目光。
阿墨給我倒了杯酒,笑得見牙不見眼,礙于王母娘娘在上,九徵天女在旁,我生生克制住了翻白眼的沖動。
起碼可以喝酒了。
酒宴繼續(xù),笙歌婉轉(zhuǎn)。
芳夏姐姐坐回了座位,悄悄朝我這邊看了幾眼,離得太遠(yuǎn),也難問什么。
“哎,驚不驚喜?小爺說了會回來的吧!
你回來有什么用,我再不理你一句話了。
“阿輕,我錯(cuò)了,你別生氣,我剛剛就是想把你叫上來給你喝酒的,這酒真的好喝,我就想讓你嘗嘗。
阿輕......” 我瞅了他一眼,他閉嘴了。
“晚上我去找你!彼麡O小聲地說。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以前也是常常晚上見面,他現(xiàn)在這樣說這句話,我卻覺得有些不自在。
。4)
蟠桃宴散沒有定時(shí),只有一條規(guī)矩叫不醉不歸。得所有仙人都喝醉了才算結(jié)束,中途離席的隨意。
因此每年蟠桃宴總要開許多時(shí)日,我酒量算不得好,感受到微醺之后就拉了拉阿墨的袖子,讓他幫我說離席。
幸而這時(shí)上仙早就走了,許多勤于修習(xí)的仙人也都離席,我并不是第一個(gè),走的倒是順暢。
保持意識回到千竹殿的偏殿,幾乎是倒床就睡。
興許是這一次喝的桃花酒太多,做的夢多而雜。
那一片粉紅的桃花在我面前模糊開,甚至濃郁得幾乎成了血色。在血光朦朧里她回過頭來笑。
我夢見她在桃花林里將九尾幻化成的劍笑著遞給她愛的人,那只手溫潤如玉骨節(jié)分明,抓著那柄與她血脈相連的劍。
場景變換,可那血色沒有淡去,甚至更加濃郁了幾分,我甚至覺得我聞見了血腥的氣味,濃到令人窒息。我看到那只手抓著那把鋒利無比的劍,手上青筋畢露,劍捅進(jìn)她的小腹,鮮紅的血濺到那只手上,大滴的血順著青筋滑下去,如玉的手上血液匯聚成網(wǎng)一般的紋路。
她彎下腰去,墨發(fā)飛揚(yáng),血滴沾在發(fā)梢上揚(yáng)出去,說不出的狼狽不堪。
但讓我喘不過氣來的是她的眼神,她的眼睛里笑意盈盈,笑后是無一物的空洞。
她彎下腰對著劍呢喃了一句什么,我聽不清。
我也沒辦法再聽——
我只想快點(diǎn)醒來。
劍拔了出去。
血液橫飛。
她閉上眼睛。
魂飛魄散。
快點(diǎn)醒來,
求求你,快點(diǎn)醒啊。
嗚咽一般的笛聲傳來,灌進(jìn)我耳朵里。我醒了。
地上月光如銀。風(fēng)輕輕吹進(jìn)來,吹散了鼻尖縈繞的血?dú)狻N易饋,看見窗邊有人坐在窗欞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吹著笛子。
我慢慢叫了聲:“阿墨?”
為什么我的聲音啞得不像話。
他瞬間便到了我床前,抵著頭看著我的眼睛,聲音低沉:“做噩夢了?”
我才發(fā)現(xiàn)我在哭。
眼淚從眼眶里涌出,然后止不住地滑下去,一滴又一滴,像是沒有盡頭。我看著他的眼睛,依賴而又惶惑地望住他,沒有聲息地流淚,心痛得全身動彈不得。
我此刻的眼淚,沒有一顆為自己而流。
那張絕美的笑顏在我眼前綻放,可笑著笑著,眼神就空了。
我說不出話,淚大顆大顆地流。面前一陣陣發(fā)黑,直到完全黑暗。
等我醒來,阿墨還守在我的床頭。他皺著眉擺弄著手里的一 壺酒,見我醒了趕緊撲過來。
我的嗓子已經(jīng)好了,只是清亮中夾雜著一絲沙啞,我問他:“你在干什么?”
他身上有一股酒氣:“看!
“看什么?” “這東西到底有什么稀奇,讓你做了什么夢,哭得昏過去!
“昏過去?”我訝然。
“昏了一整天,你看看外頭。”
我向窗外看去,外面天光大亮。
“那你還敢喝,不怕死嗎?”
他氣道:“死了干凈,省得和你似的,哭得稀里嘩啦,一句話也不說,弄得別人想給你出氣找不到人,一口氣憋到現(xiàn)在!
我無奈,這該怎么和他說呢。
“沒事的,只是喝多了受了驚,過一陣就好了!
“喝酒還能受驚?”他更氣了,“以后都不許喝酒了。是不是被那個(gè)罵你的嚇著了?你等著,我......”
我趕緊打斷他:“你別瞎折騰了,與九徵天女無關(guān),說到這兒,你怎么會是龍王小太子?”
他道:“生下來就是,只是在上還有一個(gè)兄長!
“你從未和我說過!
“說過你也忘了。你一直都當(dāng)我是一條墨魚,說了你也不會信!蔽覜]說話了,他湊過來:“你......”
“怎么?”我恍惚地看著他。
他糾結(jié)地看著我:“你......”
我不解。
“你記得我離開多久了嗎?”
我愣了愣。
“似是......百余天了......”
他垂下眼睫:“一百一十七天!
“你去哪里了?”
“回了趟龍宮,然后去凡間歷劫!
他頓了頓,抬起眼睛看著我: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啊。”
我沒懂他的意思,但是看懂了他的眼睛。
他期盼地看著我,我微微笑起來,說道:“阿墨,我很想你!
他握住我的手,別扭地別開頭,說:“我也很想你!
“我怕我再回來得遲一點(diǎn),你就會忘了我!
我看著他眼里的漣漪,我不知道原來這小丑魚還是個(gè)哭包。
。5)
后來阿墨就常來找我,他渡完劫之后幾乎沒什么事情做了,只是在海里天宮兩頭跑。
他給我?guī)Ш芏鄟y七八糟的東西。大多是凡間的什么,我不知他從何處搜羅來的小玩意兒。糖葫蘆,撥浪鼓,會唱歌的小木匣,和我一模一樣的小泥人兒,我拿起來看了又看,真的和我一個(gè)模樣。
我問他哪兒來的,他哼哧哼哧了半天,才說是他自己在龍宮里做的。
我稀奇地看著他:“你還有這手藝?”
他了不起了:“小爺什么不會?要天上的星星都能給你摘。”
我笑他不知羞。
“我不要你給我摘星星,星星有什么好?”
“那你想要什么?”
我耍詐:“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我要喝桃花酒!
“不行!”
我不理他了。
隔一天他又來了,手里的木盒里不知道藏著什么東西,我打定主意不搭理這條說話不算數(shù)的魚,卻萬萬沒想到,那盒子里是桃花酥。
他真是有本事了,桃花酥都學(xué)會了。
我哭笑不得,他把盒子往桌上一放,香氣就飄出來,他理直氣壯地說:“你喝了酒那么難受,何必一定要喝?我給你做桃花酥,上次與你一起的那小仙說你愛吃這個(gè),只是吃多了也不好!
我拿了塊桃花酥嘗了一口。甜香滿腮,和芳夏姐姐的手藝居然不相上下。
“好吃么?”他眼巴巴地望著我。
我沒忍住笑了,捏了塊塞他嘴里:“你嘗嘗。”
他騰一下站起來,背過臉去,半晌才含含糊糊地說:“好吃!
我怎么看到這墨魚耳朵紅了呢?敢是害羞了?可以前他在水里的時(shí)候吃我多少東西,那時(shí)怎么不知羞?
我轉(zhuǎn)到他面前,看著他通紅的臉,笑說:“你怎么現(xiàn)在才知道不好意思?以前吃我的什么時(shí)候還?”
他一塊桃花酥吃完,臉反倒更熱了,別過臉去不看我的眼睛,我有心逗他玩,追過去看他:“阿墨?阿墨?”
他被我逗得受不了,突然俯下身來,額頭抵著我的額頭,輕輕說:“不要鬧了!
太近。
他臉上的熱氣似乎蒸騰到了我的臉上,我只覺得耳垂上的熱度一路攀升,霎時(shí)整張臉都紅了。
他的眼睛專注清亮,盛著兩個(gè)小小的我。我再一次覺得這雙眼睛好看得過分,比星星好看太多。
他看著我,低了低頭。
我以為他要轉(zhuǎn)開臉,但不是。
他親在了我臉上,還留戀一般輕輕蹭了一下。
桃花的香氣在我臉頰邊久久不散。
原來甜香滿腮,還有這樣的形式。
。6)
第七天。
我不知道阿墨跑到哪里去了。
上一次輕薄了我之后,這魚仗著自己會飛,瞬間騰云而起,一 轉(zhuǎn)眼就沒了蹤跡,比孫大圣的筋斗云還要快。
我擺弄著手邊的小泥人,心里想著這魚再不回來,我真不理他了。
手里的小人只是沖我微笑著,眼神澄澈干凈,滿懷笑意。
他居然會做泥人,一條魚做泥人,怎么想都有些滑稽。
我正看著泥人出神,忽然聽見一陣簫聲。
清越悠揚(yáng),聲聲入耳。我知道這不是阿墨,他的笛聲難聽得要命,不成曲調(diào)。
這簫聲我聽過,甚至不止一次。在我似睡非睡的時(shí)候,在我許多不知名的夢里。
我放下泥人,循聲而去。
我其實(shí)不想去。
可我的心口疼得難以自抑,那狐妖的笑顏在我眼前浮現(xiàn),我清晰地記起那只滿是鮮血的手青筋畢露,交錯(cuò)的血液線一般滑動在如玉的手背上,猙獰可怖。我踉蹌了一下,跌跌撞撞出了門。
塔室旁竹葉翻飛,一派浩蕩的美景。
可它們最終卻只能委頓地跌在地上,和夢里的桃花一樣孱弱薄命。
我腿一軟,跪倒在地。
我抬頭看著天空中的竹葉,簫聲穿云入耳,我只覺得頭疼欲裂,天旋地轉(zhuǎn)之間我暈頭轉(zhuǎn)向地想,我在哪里,在什么地方見 過這片竹林?
我看見她褪下自己喜歡的紅裳,穿著一身素凈的白衣,一鋤一鋤地種下他喜歡的青竹。
那人持簫站在一枝脆弱的竹枝上,卻連竹枝都未壓彎。
她難得素面朝天,倚鋤聽著那人給她吹簫,臉上有安寧的笑意。
我淚眼婆娑,你不要笑了,他不愛你呀,他在騙你啊......
竹葉飄落忽然加快了速度,簫聲激越刺耳,鋪天蓋地的竹葉似乎要將我埋葬。
我面前重影交疊,桃花林里的血色在這青竹林里浮現(xiàn)出來,血腥氣讓我?guī)缀踔舷ⅰ?br> 我吐出一口血,眼淚從我臉上滑落。
簫聲停了。我淚眼朦朧地抬起頭,面前的景象和剛剛幻覺里的景象一模一樣——青竹千竿,白衣飄飄。
那人的身影在眼淚的重影里散開又重聚,我眨眼,眼淚掉落的一瞬間他的身影清晰呈現(xiàn)。
竹然上仙。
為什么,我居然不吃驚呢。
我低下頭,眼淚又流了出來,直直砸進(jìn)塵土。
我想起來了。
記憶流水一般在我腦海里流過。
她初登妖王之位,妖界內(nèi)戰(zhàn)千年,只因她止息,妖界一統(tǒng)。
她偷入仙界,見到她一生的劫。仙界討伐妖界,她以一當(dāng)百,重傷昏迷。
他救了她,她將九尾化成的劍交給他。妖界反攻。
她回到妖界。
再見面,兵戎相見。
最后的最后,她問他,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是在騙我。
他說是。她笑。
他用那把劍刺穿了她的心。我聽見了她最后的話。
“我也在騙你!
——如果沒有那些場景,這只是個(gè)再平凡不過的、除妖的、英雄的、關(guān)于欺騙的故事。
如果沒有她在桃花林里偷聽他吹簫,笑著走出來說,給我吹一首好不好;
如果沒有她笑著問你是誰,他抬起的黑白分明的雙眼; 如果沒有她跌跌撞撞逃入桃花林,在朦朧的血色里看見的白色衣擺;
如果沒有他們在桃花樹下飲酒,度過的溫暖的冬至;
如果她沒有趁醉偷偷輕吻他的唇,他睜開眼回吻;
如果她沒有在桃花樹下埋下親手釀的酒,為他洗手做羹湯,為他琢磨桃花酥的做法;
如果她沒有把和自己命脈相連的九尾劍沉情交到他手上,做象征他們永不分開的紅繩;
如果她沒有跟他去仙界,一鋤一鋤為他種下千竿青竹;
如果沒有他為她吹簫,她抬眸時(shí)的相視一笑;
如果沒有她回妖界時(shí)他的暴怒,沒有他隱忍的通紅的眼睛; 如果他沒有在許多個(gè)夜晚在月下獨(dú)自飲酒;
如果他沒有大醉到失去意識;
如果他沒有握著沉情一次次在桃林里亂砍; 如果他殺她的時(shí)候,手沒有顫抖;
如果他在答是的時(shí)候,他沒有哭;
如果她死后,他沒有為她親手搭建沉情亭; 如果他不曾將那柄靈劍埋在亭下,守了千年;
——那么這個(gè)故事,本也不必如此悲慘。
我抬起頭看著他。
“為什么騙她?”我紅著眼睛問他。
“她也騙了我!彼p描淡寫。
“仙界討伐妖界之前,就商議,讓我取她的命。
“坊間盛傳,九尾狐有九命,九死不減其能,唯有其本命九尾劍方可一擊取其性命。
“后來的一切,半是人力,半是天命。我也未曾想過,我為何不想她回到妖界,不愿與她兵戎相見,不忍殺她。 “后來才知道那傳聞是假的!
他苦笑:“若只想殺她,不必九尾劍,可九尾一出,必魂飛魄散神魂俱滅,再無轉(zhuǎn)世!
她說她騙我,是因?yàn)檫@傳聞乃狐族自己散播,薄情的狐族不能容忍自己被辜負(fù),九尾狐是天生的王者,更是如此。
若以九尾劍殺之,受狐妖詛咒萬世不止。
“可我沒有受到詛咒,她死前,封一魄,替我擋下詛咒,存于沉情劍內(nèi)!
這個(gè)狐妖,死前都不改癡情,寧肯自己守萬世之苦,不肯讓傷害她的人付出代價(jià)。
萬世詛咒,噩夢不休。
我想起我做的種種噩夢,顫抖著低喃:“我是誰?”
“你是狐傾城,妖王狐傾城!
他的目光溫柔似水,聲調(diào)輕緩柔情,“我的戀人。”
“不是!蔽伊髦蹨I,聲音卻堅(jiān)決,抬頭盯著他,“我不是她!
他的眼睛狠狠一瞇:“為何?”
我看著他搖頭:“因?yàn)槲也粣勰恪!?br> 他的眼睛紅了,紅透了。
若我是她,哪怕輪回轉(zhuǎn)世,她的深情也絕不會消失,可我確確實(shí)實(shí)不曾愛他,桃花溫酒,竹林吹簫,這些都是她的執(zhí)念,不是我的。
我扶著膝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猜我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很狼狽,眼睛通紅,胸口和膝蓋滿是血跡。但我跪了太久,膝蓋猶如針扎一般燒灼著疼,我忍著痛站起來,看著他,搖著頭說: “我不是她!
我轉(zhuǎn)身離開,血液從我唇邊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我抹一下,再抹一下,滿手是血。淚水和血液混合著亂淌,我臉上該是多么駭人的模樣。
身后的人沒有動,也沒有阻攔我。膝蓋的疼痛猛地劇烈起來,我膝彎一松,幾乎跪倒。
被人抱住了。“阿輕! 他把我抱在懷里,聲音輕柔。
我抬頭看了一眼,淚水奔涌而出。
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
他握住我的手。抬頭看著高高在上的那人。那人身影清瘦,孤寂已纏繞他太久。
阿墨慢慢地說:“我不知前塵既往如何,但從今往后,她是我的輕塵。”
渭城朝雨汜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酒醒何處,早已沒有故人。
(7)
狂風(fēng)四起,竹然上仙沉默不語,清瘦的身影似乎都湮滅在了無盡的風(fēng)聲里。
倘若思念有聲,定是喧囂如此風(fēng)。
我悄悄握住阿墨的手,低聲問他:“你聽見什么了?”
他俊逸的眉一揚(yáng),咬著牙發(fā)狠:“你想我聽到什么?別人說你是他的戀人么?”
“我......”
“罷了,你沒答應(yīng)就好,你若是說一個(gè)是……”他沒說下去,緩了口氣繼續(xù)說道,“我回去問了兄長,兄長起先不同意,后來我廢了很大勁才讓他答應(yīng)……你看看你對得起我嗎?”
答應(yīng)什么。我的心輕輕撞了一下胸膛。
“我哪里對不起你,”我一時(shí)嘴犟,“誰親了就跑,難不成是我嗎?我怎么知道你去哪里了?再說,我叫你去的?我答應(yīng)你進(jìn)你家門了嗎?”
阿墨道:“我今日不就是來問你的嗎?”
“那我若是不同意呢?”
“我就在天庭呆著,天天纏你,纏到你同意為止。”
“你們龍?jiān)趺催@么不講理?”
“兄長說了,對心悅的姑娘不必講理,能帶回去便是。”
我被他的理直氣壯氣笑了,看著他意氣風(fēng)發(fā)的眉眼悄聲道: “你不怕么?”
“怕什么?”
“我與妖王傾城,若真有什么瓜葛呢?”
他看我良久,慢慢握緊我的手:“我會盡我全力,護(hù)你平安!
他都知道。
他知道妖王當(dāng)年的故事,知道那個(gè)女子曾被仙界圍剿,知道她曾是仙界所有人的眼中釘,知道她是萬妖之王,知道她和仙界不共戴天。
也知道,若我真是她,仙界斷不會留我。
但他說,若真是如此,當(dāng)護(hù)你平安。
哪怕整個(gè)仙界與你為敵,我會護(hù)你平安。
我淺淺一笑,可若真是如此,我也斷不會拖累你啊。
“不要瞎想,我這一身骨肉,連心愛的姑娘都守不住,留著有什么用!
阿墨似是看出我心里所想,出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的傻魚,有種輕狂的決心。
我嘆氣,想想又實(shí)在忍不住笑起來。“傻魚,你上面說的,我答應(yīng)你了!
我和你回家。
狂風(fēng)漸漸止息。
竹然上仙輕揮廣袖,滿地落葉飛舞,天旋地轉(zhuǎn)之時(shí),面前的場景忽然變換。
我和阿墨拉著的手被迫分開來,塵土飛揚(yáng)迷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識閉眼,待簌簌的落葉摩擦聲響停后,我睜開了眼睛。面前的場景已然變換,但于我而言并不算陌生—— 那是那個(gè)故事的結(jié)局。
他劍指她心口。
“竹然,只為了用我的九尾劍要我的命,你用了這么多心機(jī),何必呢?”
她笑著,“你當(dāng)初若是不救我,今日何必如此大費(fèi)周折!
他的眉尾輕輕顫抖著,雙眼通紅,眼里神色晦澀不明。 “天生萬物,有好生之德!
她噗一下笑出聲來,笑得花枝亂顫,眼里晶瑩淚花:“好一個(gè)好生之德,你救我是為了這德,殺我也是為這德,你除了這德,可是沒了旁的東西了么?”
連我都明白她的弦外之音,他卻說:“沒有。”
“竹然,我都要死了,你怎么還不肯說!
她輕笑,看開了一般道,“我問你,你當(dāng)真,從頭到尾都在騙我?”
攥著劍的手上青筋暴露:“當(dāng)真!
她笑了,笑得空洞而平靜。
她是傲骨天成的狐妖,她不是圣人,她愛他,要他悔。
“好! 她抓住了本來屬于她的劍,劍刃鋒利,劃破了她的手掌,她就那樣笑著,抓著劍往里一送,又干脆地拔了出來。
血液飛濺。黑發(fā)飛揚(yáng)。
血濺到了他手上,在凸起的青筋上滑動,在那只如玉的手上織了一張鮮明的網(wǎng)。
似乎有血落進(jìn)他眼里,不然他的眼睛,怎么紅得那樣嚇人。
“傾城!!” 她倒了下去。
俯下身的那一刻,我終于聽見了那一句我一直模模糊糊的話,她對劍說:“替我好好活!
血模糊了她的視野,她看著那個(gè)朝她撲來的身影,唇邊溢出血和笑,輕輕說: “我也在騙你。”
我愣愣地看著那柄劍。它沾染了自己主人的心頭血,通體發(fā)亮。
原來我是它啊。
記憶蜂擁而來,卻都是些模糊的片段。
“九尾狐有九條命,除了九尾劍無人可除?”
“這是哪里來的謠言?”
“噓,這是咱們老祖宗傳下來的,騙天庭那些傻子的,叫他們不敢來犯我狐族。你想,九尾劍認(rèn)主,除了至親至愛都使不得,難不成我們妖王還會用九尾劍自戕嗎?這是嚇唬仙界那些傻子,我們妖王是九命妖狐,別來找茬兒。”
“哦,原來如此。咱們傾城妖王是不是要煉出九尾劍了?”
“可不是嘛,看著吧。九尾劍可不同那些俗器,練出來可是如虎添翼的寶器,而且啊,除了主人及其至親至愛之人,都使不得,可有靈氣了!
似乎是極遠(yuǎn)地方的竊竊私語,卻清清晰晰地傳入了我的腦海里。
“好漂亮。”她的臉近在咫尺,那雙美艷的狐貍眼里笑意盈盈,她笑著贊賞手里的劍,那劍劍體修長,劍刃寒光閃閃,卻又別有風(fēng)致,柔若無骨。
“你可是我的血肉,原該如此好看,既是以后要跟著我了,給你取個(gè)名兒,就隨著我叫沉情罷!
她輕輕一笑,修長的手指撫過劍身。
劍身上寒光熠熠,似乎在回應(yīng)她。
她彎唇一笑。
后來,這把劍跟著她平定妖界四處暴起的叛亂,染過無數(shù)的血。
后來,這把劍跟著她面對仙界的刁難,捍衛(wèi)她要守住的妖界。
后來,這把劍認(rèn)了另一個(gè)人。
后來,這個(gè)人用它殺了它的主人。
它染了它主人的心頭血。
狐族有一秘辛。
仙界以為九尾狐有九命,唯有九尾劍可一劍誅之。其實(shí)不是。
這個(gè)秘密是倘若染主人心頭血,九尾劍可成靈。
九尾劍是我。我是沉情。
我是她的血肉和受了詛咒的那一縷魂魄。
畫面里的人已經(jīng)虛幻,歲月更迭了無痕跡,唯有拔地而起的沉情亭見證著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
畫面里的人消失,劍躺在一邊,我走到沉情劍前,將它握在手 中。
沉情亭轟然陷落,崩潰得緩慢又盛大。
我回頭去看,同時(shí)確信現(xiàn)在看見的不是幻象。不是。陣法將我?guī)У搅顺燎橥み叀?br> 沉情亭消失,我手里多了那把柔若無骨的劍。
沉情亭,沉情劍。原來被仙界搜尋了這么多年的九尾沉情劍,就這么堂而皇之 地藏在這片土地上。
阿墨和竹然在桃林中纏斗,仙氣和法力充盈在桃林里,沒有刀光劍影,招數(shù)仿若清風(fēng),卻又招招致命。
打什么呢,我扯了扯嘴角。
我握緊手中的劍,狠狠朝面前劈了下去。“停下!
劍氣如龍吟虎嘯,凌厲的煞氣劈開一整行桃樹,將還在斗法的兩人分開。
阿墨看著我,我看著他。
他身上已經(jīng)傷痕累累,玄色的衣袍數(shù)處染血。我眼眶濕潤,傻魚,不用真的為我拼命啊。
竹然同樣遍體鱗傷,我慢慢走過去,將他扶了起來。
阿墨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單膝跪地,聲音低柔:“讓我看看主人!
竹然的眼睛幾乎純黑,眼里有看不破的執(zhí)著:“你就是她!
我?guī)缀跣ζ饋?“這么多年了,你還沒醒嗎?”
“我剛化形的時(shí)候,你給我輸了,約有五百年的法力吧,讓我升入仙界,后來將我?guī)Щ厍е竦睿瑸槲胰∶p塵。這么多年,一點(diǎn)點(diǎn)引導(dǎo),桃花酒,簫聲,竹林,想讓我恢復(fù)記憶。
你覺得是她的血肉幻化而成,又有她一縷殘魂,我就是她,只不過失去了記憶!
我笑了笑。
竹然的眼睛紅了,嘴唇顫抖:“不是......”
“你既然不承認(rèn),那我告訴你——她死了!她早就死了。狐傾城,妖王,你的愛人,我的主人,早就沒有了!她神魂俱滅,我身上這一縷殘魂遲早也會消失殆盡,我有完整的魂魄,我有自己的身體,我只是像她,我不是她。”
“還有,我有愛的人了!蔽一剡^頭去看阿墨,他身后落日紅霞,浸染了整片桃林。
我眼眶一酸,眼淚滑落。
“我真的,不是她。她死了,你早就知道,也早該接受了。”
我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阿墨,他渾身浴血,卻微笑著看著我,向我張開雙臂,最終擁我入懷。
他親吻我的眼睛,溫柔安慰:“不哭!
我抱著他,哽咽許久,終于哭出聲來。
。8)
沉情亭消失后,底下埋著一副棺。里面的美人安然沉睡,卻再也不會醒來。
竹然上仙那日之后,在原先沉情亭的位置修了塔室,閉關(guān)不出,守著那一副棺。
仙界眾人都道怪異,說他道心如此,怕是飛升在即。
只有我知道,他是在守他愛的人,也為他愛的人守著仙妖二界兩方安寧。
芳夏姐姐蟠桃宴后苦心修煉,修為漲了許多,前不久下凡歷練,估計(jì)回來在仙界也可有名號了。
阿墨在我這里賴了有半年養(yǎng)傷,才被我轟回海里。
終究三媒六聘地來娶我,我問他干嘛要娶一只小小劍靈,他笑著說: “因?yàn)檫@劍靈是我心愛的姑娘啊!
“你真要去嗎?”阿墨問我。
我們站在塔室前,我要進(jìn)去拜訪竹然上仙。
“他是我半個(gè)主人,婚嫁這樣的大事,是應(yīng)該說一聲的!
“那萬一他不同意怎么辦?”阿墨很緊張,畢竟上次,他對上仙 也是下了死手的。
“不同意......”我想了想笑了,“我就不嫁......”
我話沒說完被阿墨一把捂住了嘴,他瞪著眼睛嚇唬我:“他不同意,我就帶你私奔!
我一路笑著進(jìn)了塔室。上仙依然白衣整潔,身影清瘦。聽我說完也沒什么表情。只是叫我把手遞給他。
他的手指輕輕搭在我的脈上,我看見了一縷青煙傳向他指尖。是那縷受了詛咒的殘魂,脫離了我的身體。
我莞爾:“多謝上仙!
我出來時(shí),像脫力了一般,心口像有一塊巨大的空洞。
阿墨問我:“這是怎么了?你們上仙不允嗎?” 我聽見他聲音,去握他的手,轉(zhuǎn)頭看見他的眼睛,我才有了一 絲力氣,心口那塊空洞一點(diǎn)點(diǎn)被填滿。
他急急說:“這不妨事的。這有什么呢,我們私奔去就是了,我?guī)慊匚引垖m。”
這是什么憨貨。我心里難受,此時(shí)卻想笑。
我看他良久,看他的眼睛,這是我一眼就愛上的眼睛,漆黑無暇,亮若晨星。
我搖搖頭,去吻他的眸子:“好喜歡你。”
他沒說什么,任我親。
我松開他的時(shí)候,他睜著那雙眼睛看著我,眼里糾結(jié)又認(rèn)真: “什么時(shí)候私奔好?”
我看著他認(rèn)真的神色想笑。
他趕在我笑出聲之前抱住了我,輕嘆道:“私奔選什么良辰,今日就想帶你走!
我笑著抱緊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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