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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這是一枚翡色玉佩。
通體溫潤,若有流光,側(cè)端銘“歲戈”,尾部綴著一截飄逸的流蘇。
據(jù)說是由上古靈石雕刻而成,經(jīng)由一位無名大師之手。
大師偶得靈石,傾盡心血十余載,青絲成白發(fā),玉佩終現(xiàn)世。那日,灼灼花海齊綻放,流光祥彩熠人間。分明是神明降世的陣勢。大師喟嘆一聲“終不負爾”,便闔目辭世。
玉佩隨著大師的故去,不知漂泊何處。只留話本傳說,代代傳唱于世。
予舜生在一個望族。
他的父親是當(dāng)朝將軍,年少征戰(zhàn),功名赫赫。母親是一位溫婉的大家閨秀,才情無雙。
他一落地,便是金枝玉葉的少爺。在他周歲抓周上,金戈長槍,書畫琴棋,琳瑯滿目的物件,小予舜在一眾緊張的注視下,伸出白胖的小手搖搖晃晃地抓了一枚平實無華的玉佩。
將軍和夫人相視笑了,不求才高功名,但求一生平安順?biāo)臁?br> 這玉佩被捏在小予舜的手里,他盯著手里的古樸物件,眨了眨大眼睛,咧開小嘴便把它塞進口中。一眾奴婢丫鬟大驚失色,急忙把抱起小少爺把玉佩拿了出來。眾人手忙腳亂,誰也沒注意到,沾了小少爺口水的玉佩,在陽光漏進來的地方,閃過了一瞬本不屬于它的流光。
小予舜從此戴上了這枚玉佩。
牙牙學(xué)語,蹣跚學(xué)步,春去秋來,四季恍然。父親常年在外征戰(zhàn),予舜一直浸潤在母親的詩書禮樂中,養(yǎng)成了溫潤和緩的性子。
予舜極其聰慧,八歲那年,即會作詩寫文。詩書過目不忘,出口成章。
夫人喜憂半摻,才高引妒,天才總是難得善終。將軍聽聞后,寫信勸慰夫人,吉人有天相,予舜有才是好事,夫人莫憂。
這年春,予舜十歲,世間泰平,將軍難得回府于妻兒團聚。
元宵燈會,將軍府一家上街游燈會。摩肩接踵的人群映著火紅的燈籠,彩綢掛在天上,支起粲然煙火。予舜本不喜歡熱鬧,看到這煙花時,卻是被吸引了目光。畢竟還是孩子,總會喜愛明亮的事物,喜愛一家團聚,喜愛濃重的溫情。
街上的人流突然躁動起來,大家都急步往前走,聽說是朝廷準(zhǔn)備的大燈要開始燃了。
人群沖散了予舜和將軍他們。
予舜有些著急,在人群中慌亂撥開人們的衣擺四處尋找。來時坐的馬車,此時也不記得回家的路,縱使他不害怕,也擔(dān)心父母憂急。
腰間的玉佩在他急急的轉(zhuǎn)身中摩擦出響聲。似是知曉主人的著急,叮當(dāng)不停。予舜停下腳步,看著玉佩,緩緩伸出手撫了兩下。突然,玉佩中傳來一股力量,帶著予舜的手引向一個方向。
予舜驚了一下,試探性地往玉佩指引的方向走了兩步。玉佩似是高興了,光芒盛了起來,催促著予舜繼續(xù)走。
它不會是在給我引路吧?予舜心里冒出了這個念頭。孩子心思最單純,容易相信事物。何況是貼身帶了這么多年的玉佩。
予舜隨著玉佩的指引,一路撥開人群,來到了大街一個轉(zhuǎn)角。忽然,他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將軍府的老管家!予舜喜上眉梢,邁開小腿向老管家揮手。
老管家正急的滿頭大汗,元宵燈會丟了小少爺,這可是大大的罪責(zé)。這尋了大半個時辰,大街都快尋遍了,就是不見小少爺?shù)纳碛,老管家兩條眉毛都皺到了一塊兒。正轉(zhuǎn)頭,忽然瞥見一個小孩揮著手臂朝自己跑來……這不正是小少爺嗎!
老管家長呼一口氣,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來了。只是,這口氣還沒完全呼出來,又猛地提了上去,蒼老的的瞳孔驟然縮成了一個點——予舜奔來的這條路上,正疾馳而來一輛并轡馬車!
馬車速度太快,根本來不及拉停,而予舜已經(jīng)踏上了街道,也根本來不及躲避……
予舜看到了老管家驟變的表情,意識到自己身后應(yīng)該是發(fā)生了什么。他只來得及回頭,呼嘯嘶鳴的馬迎面撲來,予舜一瞬間張大了瞳孔。
叮當(dāng),叮當(dāng)。
預(yù)想中的劇痛并沒有來臨,予舜被一層翡色的流光籠罩住了。
是……玉佩?
時間似乎靜止了,予舜看到一個身著翡色長衫的人,從玉佩里“變”了出來。
這人真的很是好看。小予舜心里只有這一個想法。
“玉佩”沖予舜笑了一下,拉起予舜的手,擦肩失控的馬車,穿過人潮,把他帶到了還凝固在驚慌失措的老管家跟前。
下一秒,靜止恢復(fù),街道又重新開始了熙熙攘攘。
老管家一聲驚呼還卡在嗓子里,忽而發(fā)現(xiàn)小少爺就站在了自己跟前,他揉了揉眼睛,確定不是幻覺,喜極而泣。他蹲下來抱著予舜,嘴里一個勁兒的念叨“吉人天相,上天保佑”。
予舜拍了拍在懷里哭泣的老管家,心里想,不是上天,是玉佩。
經(jīng)過那次馬車事件后,予舜生了一場病。
老管家向?qū)④姾头蛉酥v了事情經(jīng)過,流淚請罪。夫人宅心仁厚,并未怪罪他,細細詢問予舜穿越馬車前后的經(jīng)過?蓱z老管家年紀(jì)大了,又受了這么大的刺激,言辭含混,并不能表達清楚。將軍和夫人沒法,只好作罷。
予舜做了一場夢。夢里滿眼山色,山樹青翠欲滴,朦朧中,他拾起了一塊玉石,他隱約覺得有點熟悉,卻又想不起是在何處見過。忽然,玉石在他手里變了模樣,通體溫潤,雕刻繁美,若有流光,是一枚玉佩的形狀。和他的玉佩有點像?卻又不是很像,他的玉佩沒那么精致。他摸了摸這枚玉佩,發(fā)現(xiàn)它的側(cè)端銘著兩個字“歲戈”。
場景旋轉(zhuǎn)混沌,予舜醒了。
他猛地翻身起床,碰到了放在床頭的玉佩。
他的玉佩似乎變得不一樣了。予舜拿起玉佩,放在手里摩挲了一下,發(fā)現(xiàn)了變化之處。這玉佩側(cè)端多出了兩個字——“歲戈”。
歲戈,歲戈。
很熟悉的名字。是他的名字嗎?
不知怎的,予舜不覺奇怪,只覺本該如此。并且,他潛意識里并不想告訴他人歲戈的存在。
這場有驚無險的風(fēng)波過去后,一切如常。
將軍去了邊疆駐守,近來又有外敵頻繁犯境。夫人和予舜在城門外告別將軍。
夫人眼角隱有淚光,目送著遠行的人直至視線盡頭,末了,終是嘆了口氣。予舜拉著夫人的衣角,小聲說著:“娘你別難過,爹一定會回來的!
夫人俯身看向予舜,忍下眼淚,溫柔地笑了:“嗯,一定會的。我們小予舜乖,平安長大,將來不要受這離別之苦!
春花秋葉,一晃經(jīng)年。
當(dāng)初小小孩童,如今已然身長玉立,臨風(fēng)少年。
八歲即文的滿腹才華,在十六這年登科進甲,高舉狀元。
來人一身紅袍,面如冠玉,腰間一點翡色,颯颯溫潤。
正是予舜。
距那年長街馬車,已經(jīng)過了六年。這六年來,邊疆戰(zhàn)事不斷,朝政卻也步步強盛,如今人間,隱隱有盛世風(fēng)貌。予舜才學(xué)驚艷,謙謙平和之性下,藏著一腔赤誠熱血。
他一力主張改革,只愿將這人間推向更繁盛的景況。
他的主張觸怒了一眾保守派。
年少成名,風(fēng)光無限,早就引得他人眼紅,如今激流勇進,更是引來一干宦官權(quán)臣的不懣之情。
朝堂之上風(fēng)云詭譎,明刀易躲,暗箭難防。
一次觥籌交錯的宴會,予舜被遞貼受邀。主會者是當(dāng)朝著名的權(quán)臣,黨僚甚多羽翼頗豐,明面上是個中立派。保守派和改革派們被權(quán)臣安排坐到了一處。宴會上,權(quán)臣打著雙方和睦的話彎子,邀請眾人一同飲酒。
予舜本已拿起酒杯,正往唇邊送,突然,聽到了一陣聲響。
叮當(dāng),叮當(dāng)。
予舜愣了一瞬,很久遠的熟悉感,朦朧又清晰。
這一頓,手中酒杯的酒不自覺灑了出來。予舜垂眸看了看手中空了大半的酒杯,腦中閃過一線靈光。這熟悉的聲響,來源腰間玉佩,六年前長街馬車那次之后他便再也沒響過。
是歲戈。他在提醒什么么?這酒……有什么問題?
未來得及細想,宴會上忽然驚呼四起。予舜抬頭看去,只見幾位主張改革的同僚皆已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人群慌亂起來,喊叫推搡,杯盞碎地,混亂不堪。
予舜看到了在不遠處冷眼旁觀的權(quán)臣,瞬間明白了,他極度驚怒又極度冷靜。他把玉佩握到手里,感受到了歲戈的溫度。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他在心里悄悄地問。隨即,他起身走向那幾個倒地的同僚,想查看他們的情況。予舜很聰明,他心里明白,官場暗流洶涌,要么寂寂無名,要么權(quán)勢滔天?墒,這并不是草芥人命的理由。
他越往前一步,越是感到一陣悲哀憤懣。
忽的,予舜眼角閃過一截刺眼亮光,隨即而至的,是穿空破風(fēng)的刀劍聲。
好歹生在將軍府,予舜性子雖然溫潤和緩,但反應(yīng)不算慢。他側(cè)身躲過那劍的偷襲,抬眼便掃到了持劍的蒙面黑衣人?磥硎谴蛩銣缈诹税。予舜突然笑了起來。還真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待黑衣人刺出第二劍,予舜又毫無預(yù)兆地被翡色籠罩。
歲戈從玉佩里出來了。
這次,予舜睜大眼睛好好盯了歲戈一番。這人的面貌好像并不曾變,依舊是沖他一笑。端的是眉目如畫,泠泠好似一枚質(zhì)地上好的玉。
他拉起予舜的手,翩翩躲過定格住的劍尖,又反手將其捻碎一地。輕巧越過人群,堪堪停在了那滿臉奸猾的權(quán)臣面前。
歲戈看向權(quán)臣,眼神冷漠,予舜感到他好像有些生氣。
下一秒,歲戈手起點向權(quán)臣的額頭。那額頭好像被無形的劍插入,泛出點點紅珠,下方的眼睛也逐漸失去光彩,蒙上一層死灰。
予舜驚了一下,張了張嘴,看向身旁的人。然而歲戈什么也沒說,繼續(xù)拉著予舜的手朝門外走去。
走到門口的一瞬間,時間突然恢復(fù)流動。與此同時,歲戈也消失不見。
予舜低頭拿起掛在腰間的玉佩,指尖顫抖,心緒難平。
身后不知是誰在大喊“走水了!”守在門外的武將和隨從都沖進門內(nèi),急急救火。
予舜被進門的士兵隨從們扶著走出了權(quán)臣府邸,身后是滔天大火,艷艷紅蓮似有不眠不休之意。予舜在匆忙間回頭看了一眼,火光將他的眼睛映得明亮如斯,里面的不知誰存誰亡,利益算計都被這把火給燃了。他隱下思緒種種,被人護著送出了府。
接著,又是一場大病。
這次的夢境光怪陸離,是火光沖天的深院庭宅,又轉(zhuǎn)至安靜斐然的世外桃源,流水淙淙青山裊裊,殘陽映玉,楚天闊。
歲戈站在那里,暮色與他融為一體,又是一個笑容,將身遭的景色都熠耀了起來。
玉佩握在他的手里,似是他的一部分,煌煌端莊,他本就是玉。
予舜想開口說話,場景又突轉(zhuǎn)。一個人拿著“歲戈”,將它反復(fù)雕琢,嘔心瀝血傾盡一生精力。不知怎的,予舜竟能感到那人的心境,所想所為所執(zhí)所念,他看著看著,淚水不自流了滿面。
予舜醒了。他眨了眨眼睛,發(fā)現(xiàn)夢中的淚水流到了現(xiàn)實。那種濃的化不開的情感,似乎也帶到了現(xiàn)實。
他翻身起床,將床頭的玉佩拿到了手中。
歲戈又出現(xiàn)了一點變化。本是質(zhì)樸無華的古玉,現(xiàn)在多了雕琢繁復(fù)精致的刻紋。是足以傳世的瑰麗刻紋。
予舜深吸了口氣,他能感覺歲戈和自己有某種既定的羈絆。但中間隔著缺失空白的記憶,像一層不透光的膜,將他和歲戈隱沒在玉佩翡色里。
權(quán)臣宴事件掀起了軒然大波,上至朝中百官下至民間百姓,無不震驚連連。
權(quán)臣身死大火,許多大小官員也都命喪火海。具體是人為還是天災(zāi),那就不得而知了。
圣上降旨安撫百官,下令今后不得私自大辦宴席。而保守一派,也因為此次大火元氣大傷,無力阻擋。改革派勢頭大起,新晉狀元領(lǐng)陣,肆力革新,減稅免役推行新法,民間一片歡呼慶祝,河清海晏,盛世將至。
長街繁華,歲歲長安。
推行革新已有五載之余。予舜改革有功,官拜六卿。
期間邊疆外敵侵入不斷,將軍率兵抵御,屢建戰(zhàn)功。
將軍府文武雙全,在朝堂上一時風(fēng)頭無倆。
圣上多次欽賞予舜,奇珍異寶美玉琉璃,綾羅綢緞黃金銀。
予舜從桂花載酒的少年,步步沉成溫潤如玉的公子。
愈發(fā)的沉穩(wěn)內(nèi)斂。
圣上次次的賞物予舜都得體應(yīng)收,謝恩不殆。他清楚,圣上最重權(quán)衡之道,不可能讓將軍府如此失衡,他的官職最高也就如此了。圣上的欽賜是一點眷顧,也可算是一點補償。
近來盛世太平,將軍不知何時能歸家與夫人團聚。予舜今日早早歸了自家府,預(yù)備去將軍府探望夫人。他換下官袍,穿上一襲皎月色長衫,將歲戈佩至腰間。
距上次與歲戈見面,又過五載光陰。這些年歲,予舜一直設(shè)法尋找歲戈的痕跡,但從未再將歲戈召喚出來過。他找到了“歲戈”玉佩的民間傳說,它是一位大師打造的傳世之玉,代代傳唱著它的傳說卻未有人見其真貌。傳言大概是有幾分可信的,畢竟誰也不知道,曾經(jīng)看起來古樸無華的玉佩就會是“歲戈”。這可能是歲戈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吧。
他讓管家牽來他的馬,踏鐙掃身,上鞍握繩,行云流水。
不知是天氣沉沉還是歸心迫切,予舜總有些不好的預(yù)感。他緊了緊韁繩,策馬長奔,帶起一陣落葉旋舞。
剛至將軍府門,便見軍隊的斥候奔馬前來。斥候滿身狼狽,臉上遍布傷痕,甫一下馬,便踉蹌倒地。予舜急急上前將他攙扶起來,斥候已然力竭,看清來人后,嘶啞說出一句:“將軍,將軍他犧牲了……”便暈了過去。
八個字,字字誅心,將予舜定在了原地。
他呆呆地看向已經(jīng)暈倒的斥候,心里只想著,他在騙人。
消息還是傳進了將軍府內(nèi),予舜不知是如何進的屋內(nèi),好像是老管家攙著他的。
夫人的眼角已經(jīng)紅透了,哽咽不能成聲。
將軍一生馳騁沙場,鐵馬金戈無所不往,怎會就犧牲了?是多狡詐的敵人,多險惡的戰(zhàn)場?明明近來,外敵已有敗退之征兆,將軍又是被何人所殺害?
一串串橫亙在心頭的問題像一把把無鞘的長劍,刺得予舜鮮血淋漓。消息太突然,太驚悚,太痛苦。他沒有辦法像平時那樣思考,呼吸也成困難。
夫人突然暈倒了。予舜甩了甩腦袋,急忙前去和手忙腳亂的侍女們一起扶起夫人。
將軍和夫人青梅竹馬,半生情都賦予了對方。聽說當(dāng)年,將軍毛手毛腳地上門提親,夫人的父親把將軍趕了出去,讓他有所作為了再說。本是一句隨口的不耐話語,將軍卻上了心,當(dāng)即請纓前往戰(zhàn)事最兇險的蠻荒之地。一去三年,大勝歸來,回京之后,直奔夫人府門。
夫人的父親不曾想這年輕人竟如此執(zhí)著,在將軍第三次來到府上提親之后,終于松了口。
鳳冠霞帔,八抬大轎,十里長街鋪滿紅綢。
是要做一生一世的夫妻啊。
夫人自那以后,便大病不起。形容消瘦,茶飯不能進。
圣上派來了宮中的太醫(yī)前來,也是無濟于事。是哀慟心死,相思成疾。
這年冬日,新歲前的最后一天,夫人終是沒能熬過。
在彌留之際,她叫來予舜,握住他的手,緩緩說著:“娘不好,今后,你只能一個人了……予舜啊,一定要平安順?biāo)欤瑲q歲長樂!睒纷殖隹冢蛉吮愦瓜铝耸直,一生溫柔和善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
予舜拉著夫人的手,一時沒有任何反應(yīng);蛟S是接二連三的打擊,或許是一口未曾出的氣,予舜并沒有流淚。
在夫人去世后,他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樣子。上朝,處理公務(wù),回府。沒有任何波瀾和異樣。當(dāng)旁人都以為他已放下時,他突然向圣上請纓前往將軍生前駐守的邊疆。
文臣上戰(zhàn)場,往朝并不是沒有先例。圣上看著跪在眼前的年輕六卿,眼底情緒復(fù)雜難測。最終,還是準(zhǔn)了這執(zhí)拗的請纓。
予舜褪下官袍,披上甲胄,攜著歲戈,策馬去了邊疆。
他并非臨時起意,也非意氣用事。父母雙雙離去后,一直郁結(jié)在心底的疑問陡然浮了上來。他冷靜地捋了疑點,分析將軍身死的原因,最終決定去實地驗證。
大漠孤煙,黃沙漫天。予舜不會武功,不會刀劍,更不會殺敵。唯一能倚仗的,只是戰(zhàn)略頭腦和將軍之后的身份。將軍曾經(jīng)的部下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和將軍一起長眠于黃沙之下。予舜沒有辦法,只能尋找點點蛛絲馬跡去還原將軍的最后一戰(zhàn)。
敵軍的侵犯逐漸頻繁。許是知曉將軍身死,進攻愈發(fā)肆無忌憚。
予舜的武功進益很快,或許是身上流著將軍的血,二十年未曾激發(fā)的將才之能被戰(zhàn)場生生磨礪了出來。他穿甲提劍與士兵們一同奔赴兩軍交接的戰(zhàn)場。
許久未曾有過變化的歲戈像是突然感召了什么,嗡嗡震動起來,摩擦著予舜的里衣。
予舜按了按胸口放著玉佩的地方,忽然笑了。看來,又有可能見到歲戈了。
刀光劍影,戰(zhàn)馬嘶鳴,狼煙四起。
雙方都殺紅了眼睛,短兵相接□□相搏,沒有技巧,沒有道理,一切都失了神志。
昏天暗地地廝殺。
戰(zhàn)爭雙方本沒有對錯,都是位高者的一念。雙方都有著正義而響亮的由頭,舉著為國為民的旗幟,將人變成了無人性的刀劍。
予舜已經(jīng)不知殺了幾個敵人,渾身被血浸透。他邊擋襲擊,邊想,父親也是這么過來的嗎,他當(dāng)時又是抱著怎樣的念頭在這里廝殺呢?
暮色漸起,殘陽染血。從破曉戰(zhàn)至日落,予舜早已力竭。
敵方死傷慘重,只有幾個殘兵還在掙扎。予舜環(huán)顧了一場,漸漸放下心來。這場,應(yīng)算是他們勝了。他吐出一口濁氣,半跪在了地上。
忽然,一陣破空之聲響起,予舜轉(zhuǎn)頭瞥見了身后射來的流矢。他無力起身,只能看著箭尖逼來。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耳畔又響起熟悉的聲音。
叮當(dāng),叮當(dāng)。
歲戈來了,予舜心想。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了。
手上傳來熟悉的觸感。雖然只觸碰過兩次,但每次都是刻骨銘心的。
他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安和平靜。
予舜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他背著竹簍上山采藥,偶然發(fā)現(xiàn)了躺在草藥邊的一塊玉石。玉石玉質(zhì)通透,光影下來似有生命。他拿起玉石,放在手里細細摩挲了一陣,便將它帶回了家。
竹屋很簡陋,但勝在清雅,看得出造屋者的性子。他進了竹屋,將玉石和草藥一齊放到了桌上。山中歲月靜謐,他日復(fù)一日過著同樣的生活?讨竦眩窆徘,采草藥,著實平淡。在帶回玉石之后,他便著手雕琢它。
起初,只是珍愛玉石寶貴,雕刻小心。越到后來,便越是沉迷,下手鄭重,反復(fù)雕模。
日日復(fù)日日,歲歲重歲歲。直至后來,成了一種執(zhí)念。青絲白發(fā),白駒過隙。他看著玉石在他手里一步步變成舉世無雙的玉佩,在它的側(cè)端銘上了“歲戈”二字。
“戈”字最后一撇刻成,玉佩忽而乍現(xiàn)光華,映著青空下放的流彩祥云,緩緩走出一個人。
玉石有靈。
混沌初開便生,天地精華下已然形成了靈識。
它被那人拾了去,浸潤在他的竹屋里,看著他刻琴作畫、采藥種花,眉目溫潤亭亭淡雅。
被他放在手里細細雕琢,歲歲復(fù)今朝,漸漸生了某種不可言說的情感。
它很想握住那人的手,摸摸他的青黑長發(fā)。
“歲戈”既成,它便真真被賦予了靈魂。他看到他的青絲變成了雪色,雙手也生了皺紋。他突然很難受。
那人像是預(yù)料到什么,抬眸看著身披流光的他,眼底也被華彩照亮。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用只能他們兩人聽到的聲音,說了一句:“終不負爾。”
大器已成,年華將至,那人終終淺笑著闔了目。
歲戈抱著他的身體,看著他安詳寧靜的容顏,漸漸華光隱去,玉佩蒙塵。
日升月沉,星移斗轉(zhuǎn),滄海桑田。“歲戈”流落人間世世尋找著那人的轉(zhuǎn)世。
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沉睡的他突然被一個頑皮懵懂的孩子塞進了口中。
孩子眉清目秀,煞是可愛。
歲戈看著他,心想,是了,是那人。
此后,便是等待予舜的成長。歲戈一直伴在他的身旁。
因為玉佩本身的限制,他只能待玉佩恢復(fù)原貌之時才能完全來到現(xiàn)世。也只有每救予舜一次,他才能恢復(fù)一點,是報答最初的造身之恩。
三次過后,玉佩身碎,歲戈重生。
予舜不知是何時醒來的。
大夢一場,往憶紛至沓來,驚現(xiàn)故人顏。
“歲戈”碎成了三瓣躺在他的手心。他一愣,隨即想到了夢中的情境。但是,環(huán)顧四周,卻不見歲戈的身影。按夢中的記憶來看,他就是大師,他鍛造了歲戈。當(dāng)玉佩身碎時,歲戈理應(yīng)重生,為何不見他?予舜有些心慌。
戰(zhàn)爭已經(jīng)告落,予舜是被親兵帶回到軍營,本該射中他的流矢中途生生被折斷了,敵方殘兵皆被俘虜。
而這幾個俘虜之中,竟現(xiàn)將軍舊部。歲戈不見蹤影,予舜按捺下焦急的情緒,秘密審問了將軍舊部。
審出的結(jié)果,是驚天大謊。將軍屢戰(zhàn)敵軍,將其敗至千里之遠,本可大捷回京。在回京途中,突遇大軍襲擊。對方不明身份,見面即殺,將軍的軍隊人數(shù)本已不多,實在不敵。倉促間,只能派人向朝廷請求支援。可數(shù)日過去,不見回音,不見援軍。將軍意識到了什么,結(jié)果還是憤然廝殺至死。倒下前,他讓幾個親兵趕緊逃離此戰(zhàn),走的越遠越好。
哪里來的什么敵軍,分明是“自己人”。
予舜聽完,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蛟S他內(nèi)心早就料到如此。
權(quán)衡,權(quán)衡,失衡即抹。
他嘲諷地笑了笑,看著手里“歲戈”的碎片,內(nèi)心一時荒涼至極。
予舜生性忠貞良善,一半隨了將軍,一半隨了夫人。
那溫潤謙謙的平和執(zhí)著,與歲戈生世羈絆。
到頭來,雙親故去,歲戈失蹤,只有他一人茍活于世。
那日之后,予舜如變了一個人。
戰(zhàn)爭依然繼續(xù),時風(fēng)云變幻,敵方慘敗退落。
在啟程返京的路上,秋風(fēng)瑟瑟,落葉又至。
朝中忽然傳來消息,說是圣上大病不起,已有仙去之兆。
予舜聽聞,只是疑了一瞬,也并未過多想法。是非恩怨隨風(fēng)隨塵,往事已故埋進黃沙。
路邊開了滿枝的桂花,予舜被大片燦金的濃香引得晃了神。
那桂花之下,好似有故人沖他露出淺淺笑容。
予舜眨了眨眼睛,心跳一時漏了半拍。
只見那故人款款走來,微風(fēng)拂落他肩上花瓣。泠泠美玉,與花入畫。
“予舜,我來了!
那年,正值壯年的圣上駕崩,大敗敵軍的六卿在回京途中也消失在了人間。
徒留種種傳說散落民間。
傳聞,“歲戈”玉佩重現(xiàn)人間,化身成人,美若天仙。
傳聞,圣上駕崩另有隱情,那日大殿閃過一縷翡色華光,正中圣上額頭。
傳聞,六卿大人隱世桃源,與之相伴的,還有一位美人,栽花撫琴,神仙眷侶。
…………
“歲戈,歲戈!
“我在!
“你怎么回來了?”
“我要陪著你……與你,一起變老!
歲華流月如戈,予君生舜白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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