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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家父長生,庚寅年閏月生人。原江蘇揚州人。宣統(tǒng)六年七月入宮,宣統(tǒng)十六年一月卒。
家父死那年,正值清明盛世鼎峰,國泰民安。也許并沒有人知道,也并沒有人在意這個深宮大院中死去了一個江南來的少年。
啊!瞧我這記性,家父卒年二十五,早已不是少年了,且他常年挨餓,面色枯黃,骨瘦如柴?烧l又能想到宣統(tǒng)六年入宮的他曾是怎樣的意氣風發(fā)呢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后來的際遇吧……
聽家父說他來自揚州,一個離京城很遠的地方。那里冬天也很暖和,不像京城一入冬便寒冷刺骨。我常覺得他這樣說是因為他的被衾沒有棉絮的緣故,可我不想打斷他,因為他又說,揚州的夜市很熱鬧,一年里有各種節(jié)會:元宵燈會,重陽廟會,朝花集會,七夕夜會……
街巷里,石橋上隨處可見賣冰糖葫蘆的商販,我眨巴著眼擦了擦口水,繼續(xù)聽他講:揚州誰家養(yǎng)了什么奇珍異獸,誰家是揚州首富,誰家的棗吃起來最甜……
那三年里,家父同我說起最多的便是揚州。我有時也會厭煩,當然也更加神往揚州。我不想只聽他講那個小城,我想親自去看看。
世事難料。〖腋杆篮蠖嗄晡胰鐑斔,去了揚州將家父遺骨帶去他魂牽夢縈的江南。我失望而歸,揚州根本沒有他說的那么好。
有一天,我問起家父為何進京,又為何被關在這里。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幾秒,又像烈日下的冰塊般消亡,他說他在等一個人!暗日l?”我難掩好奇。
“等一個賜給我這個名字的人!彼哪抗鈴拇袄怙h出去,在風中百轉(zhuǎn)千回,我不知道他在望向何處。
“名字長生嗎?這名字不是你爹娘起的嗎?”我更加疑惑了。
“是爹娘起的,不過那個人又給我起了一遍!彼壑杏泄饷㈤W過,那種狂熱的希望我看不懂。再央求他講他又不肯說下去了。
家父的這個故事彎彎繞繞、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了好多年,我才勉強能夠從支離破碎的片段中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
哪怕世事變遷、物是人非,多年后來看也依然散發(fā)著濃厚的悲涼,叫人心生惋惜之余又悲痛不已。
太年幼的時候并不明白為何家父總是拐彎抹角地講給我聽,直到漸漸大了,明事理了,才恍然醒悟過來:他那是在避諱些東西。
因為這個故事中的另一個主角,是當今的天子——宣統(tǒng)帝。
二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揚州的三月沒有煙花,早春尚有料峭之意,一男嬰趕著閏月尾巴誕生了。家中雖不富庶也算充裕。
為人父母的,不信那些起賤名好養(yǎng)活的迷信。反其道而行,給男娃起了個大名叫長生,望他平安順遂,富貴長生。
長生弱冠那年在揚州護城河中救起了一名男子。男子玉面金冠,自稱三郎。借住于長生家中。
多年以后,長生回憶起最初與三郎在揚州河中隔著幽碧的湖水,那人若即若離,水中花鏡中月般清俊通脫的姿容,他才意識到,原來第一眼那本該動腦筋的時候,他卻動了心。
長生帶他回家,將他安置在自己塌上,又請了郎中來瞧,三郎才悠悠轉(zhuǎn)醒。他并未驚慌,也并未感到好奇,只是彎了彎眼,勾唇輕笑:“多謝小郎,不知此地何處?小郎又是哪家的公子?”
長生從未見過這般斯文秀氣的人,緊張的用手搓衣角,低頭道:“你不必客氣,這里是揚州城,我也不是誰家的公子,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百姓。家中以種地為生!
三郎看著眼前的少年,緩緩開口:“小郎表字為何?”長生眸光微閃,鼓足勇氣般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叫長生!
三郎有一瞬愣怔,既而彎了眼,覺他甚是有趣!伴L生……好名字。你既叫長生,便要好好活下去。長生聞言一下子漲紅了臉。
“我去給你熬藥。”他幾乎落荒而逃,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原來他的名字還可以這么好聽。
接下來幾日三郎一直在長生房中養(yǎng)傷,傷好了他便在院中走動,有時間澆花,閑時也教長生寫字,他用自己身上的衣服和發(fā)冠換得了銀子給長生買了筆墨紙硯。
長生驚奇的發(fā)現(xiàn)三郎什么都會,且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說什么都有道理,寫的字個個都好看,不像他,跟狗爬的一樣。
寫字之事,三郎卻比他還要有耐心,將人圈在胸前,手把手教他寫,男人身上有淡淡的沉香,絲絲縷縷鉆入鼻腔,便如鉤子般撓人。
長生的心無法抑制加速跳動的頻率。那人修長的手指,指尖凸起的老繭,耳邊溫柔的呼吸,都令他沉醉。少年年少尚不知情動為何已然心動,在不自知間陷入,無法自拔。
如此歲月流水匆匆過,揚州城那樹梢上的喜鵲都挪了窩,三郎才提出離開。他將一個多月來花費的銀兩加倍奉還給長生的父母,又鄭重道謝。
長生站在父母身后,目光落在門口等候的兩個侍衛(wèi)打扮的男人身上,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長生代替父母送他們出城到城門口分別時,三郎拍了拍長生肩膀,“長生,此一別,恐怕山高水遠,下次相見遙遙無期,你勤奮念書,將來有機會到京城來尋我。”
“三郎,那……我可不可以問你叫什么名字?”長生囁嚅。
兩名人高馬大的侍衛(wèi)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剛想開口指責,便被自家主人攔下。
“我叫肖長平!濒骠婀幼旖菐,如旭陽般溫暖!罢渲!
“長平大哥一路平安。”長生按捺下心中酸澀,可眼中的不舍與傷心,卻擋不住。
肖長平一愣,點頭,轉(zhuǎn)身上馬慢慢趨馬而前,馬蹄噠噠往前幾步,卻突然停下,馬上風姿絕代的男子調(diào)轉(zhuǎn)馬頭。
那一日,古道西風,斷腸人;那一人,白袍玉冠玲瓏心。恰在當時當?shù),恰好動心動情。那是二十五歲的肖長平對十五歲的長生做的承諾。那一日是十五歲的長生替二十五歲的自己做出了回答。
此后經(jīng)年無論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他都只能獨自承受,用十年的時間來挨,從十五歲懵懂到二十五歲離逝,蹉跎真心,已是腹水難收,無法回頭。
宣統(tǒng)六年。夏昭帝歸京,下令絞殺所有前朝余孽。手段利落,雷厲風行,血色一度染紅京城。
長生被安排在宮中一處偏僻小院住下,那個搖身一變,黃袍加身的人對他說:“京城不比揚州,危機四伏,你身份特殊,若讓人知曉你的存在,保不齊挾你姓名來威脅朕。你便在此處好好生活,朕得了空便來瞧你!
長生再也沒有見過肖長平。
他住在此處,從未踏出大門半步。只因那人對他說他身份特殊,他不想自己拖累肖長平,不論他是宣統(tǒng)帝還是肖長平,在長生心中他一直都是揚州城的三郎。
他安慰自己肖長平只是太忙了,等他得空便會來見他,他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等到宮中伺候他的宮女、太監(jiān)都離開,等到他被人忘卻,等到宮中無東西可吃,他都沒有想過出去。他怕那人回來找不著他。
再后來長生救了一個誤闖進院內(nèi)的小太監(jiān)。憐他年紀輕輕,便被凈身,遂認他做了一個干兒子,時常同他聊天,教他寫字。
小太監(jiān)有時會給他偷來吃食供他勉強度日,太餓的時候,他也吃過草根,吃過泥土、蚯蚓、小蟲,只為活下去。
他沒有辦法忘記肖長平笑著對他說,你既叫長生,必要好好活下。
一句戲言,他守了一生。
長生沒有熬過二十五歲那年冬天。
破敗荒蕪的院落,空無一物的小屋,他直挺挺地躺在木床上,直勾勾的盯著床頂。
這一生,他最對不起的既不是肖長平,也不是他自己,而是他那年邁的雙親,這一輩子他是不孝的大罪人,下一輩子可別再讓他那可憐的父母遇上他……
三
“李德順,你在宮中多年,怎么也開始聽這些故事了?”宣統(tǒng)帝坐于長椅上,擱下筆問我。
“回陛下,這是真事兒,家父確是長生!蔽夜砘卦。
“長生……”
宣統(tǒng)帝真的老了,他已年過五十,白發(fā)從兩鬢延伸出來。
我略抬眼想從他神色中看出一絲端倪,那方帝王卻重新執(zhí)起筆。
“長生?好名字……”此后無話。
我心中長嘆息,跪于下首道:“陛下,奴才懇請陛下放奴才出宮幾日,去一趟揚州!
宣統(tǒng)帝寫字的手一頓,抬頭望向下首,“揚州……”他皺眉良久,似在思索。
我心中一跳,卻聽見他說:”去吧!
轉(zhuǎn)身離去之時,我聽到身后筆掉落的聲音。
最是無情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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