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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01.
我叫陽子,是一個巫女。
不,準確來說,巫女前面要加上“曾經”這兩個字。
現(xiàn)在的我,恐怕……連“人類”都算不上了吧。
有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懷疑,“巫女”這個身份,可不可能只是我的臆想。那個名為“陽子”的意識,從誕生之初起,就一直被困在這幅丑陋的軀殼之中,從未有過光明的過去。
可是,如果非要這么說服自己,對于如今這個茍延殘喘的“陽子”來講,也實在是太可憐了。況且,就算這種堅持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但只要我有絲毫的動搖,那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的沉□淪之欲就會將“陽子”吞沒,使我完全退化為只會吃人和殺□戮的低等妖怪。
我絕對不要變成那樣。
02.
那個時候,我所守護的村子,位于一座大城的西南邊。
城的名字是“吉闋”還是“吉羅”,我已經記不清了。當時的武藏國連年戰(zhàn)亂,城主們忙著擴張領地、爭奪財物,每時每刻都有人死去,鮮血浸染了大片大片的土地,烏鴉沒日沒夜地盤旋在頭頂上空,尸□體腐爛后的味道綿延千里,久久不散。
動蕩的時局滋生邪念,而那正是妖魔鐘愛的養(yǎng)料。附近的村子一夜之間被妖怪屠□盡的消息時不時傳到這里來,大家惶惶不可終日。
即便如此,就連村子里最膽小的孩子也攥著我的衣角,堅定地對我說:“有陽子大人在,我們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是的,我在孩提時期便顯露出了強大的靈力。據(jù)撫育我長大的前一任巫女大人說,除了已經故去的翠子大人和桔梗大人,以及和我年齡相仿的瞳子大人以外,她就再也沒有見過擁有如此純凈靈體的人了。
對此,我并沒有多深刻的體悟,我只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履行著巫女的職責。在我的庇護之下,村子的確獲得了長久的安寧。我花費很長時間在周圍布下了結界,用以抵擋妖怪的入侵。
慢慢的,這里變成了亂世中難得的凈土。每當我聽著大家親切地對我說:“陽子大人,真是辛苦您了!”,“陽子大人,來嘗嘗我們家剛做的丸子!”……我的心里都是愉快而滿足的。
我也非常喜歡小孩子。在我空閑的時候,他們總是嘰嘰喳喳地圍在我的身邊,看我一只又一只地折著紙鶴。紙鶴中被我注入了一點靈力,可以用來祈福、驅邪、保佑平安。村子里的孩子喜歡把它們串成風鈴掛在屋檐下,又或者藏在口袋里,就像愛護著什么稀世珍寶似的。
03.
那樣平靜的日子,那樣勞累且幸福的日子。
我甚至已經想好了未來幾十年要做些什么。我想跟大家一直生活在一起,等再過十多年,我三十歲的時候,就開始培養(yǎng)我的接班人;等到六十多歲再也無法戰(zhàn)斗以后,就像上一任巫女大人那樣,一邊繼續(xù)指導新的巫女,一邊做一些自己熱愛的事情。
我一直很想種一塊花田,金盞花也好,雛菊也好,雖然這些嬌弱的生命很難在滿是瘴氣與戰(zhàn)火的土地上生存下來,但我當時是多么樂觀地期望,以后的武藏國,大概不再是如此動蕩可怖了吧。
04.
也許后來的危機早已在某些細節(jié)中有所顯露,但我還不夠敏銳,等到災難真正來臨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來不及了。
起先只是幾具被蛛絲操控的活□尸徘徊在村子周圍,但由于結界的阻隔,它們根本無法踏入半步。我從那些活死人的灰燼之上感受到了一絲令人作嘔的氣息,不禁聯(lián)想起最近的異動。
自從半月前炫目的淡紫色光芒劃破天空之后,這附近的妖怪們就蠢蠢欲動起來。我從前輩口中得知,那極有可能是傳說中本應隨著巫女桔梗逝去的四魂之玉。
它以某種方式高調地卷土重來,再度掀起腥風血雨。
這是因果。
前輩對我說。
因果不解,它就永遠不會消失。
所以,我單純地以為那幾具尸體只是被歹人操縱,用來搜尋四魂之玉碎片或是別的什么。我的能力有限,必須先保護好村子里的人,如果對方的目標并不是他們,而且只是以這種畏首畏尾的方式出現(xiàn),我便只好被動地留守原地。
但是,第二天,就像在考驗我力量的極限一般,一波接一波的妖怪開始從東北方向襲來,瘋一般地妄圖破壞村子的結界。我接連奮戰(zhàn)了三天三夜,被汗水和血水浸透了的巫女服濕噠噠地黏在身上,畫了幾千張符咒的指尖早已磨得血肉模糊,肩膀也疼得動不了了,再也沒辦法射出一支箭。
好在妖怪們終于停止了進攻。在這個喘□息的間隙,我靠在石頭上修整,當大家開始處理受傷的同伴時,我忽然注意到了一個纏著繃帶的男人。
他的身上有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我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那個男人被抬進村子的一剎那,結界破裂,隱藏的妖怪們一擁而上。
05.
我半跪在地上,雙手拼命在胸前結印,才能勉強不讓四周的妖怪靠近。
那是怎樣一副地獄般的景象。
奇形怪狀的邪物遮天蔽日,尖銳野蠻的叫聲刺破了我的耳膜。一只只鮮紅的眼睛里流露出貪婪的光芒,腥□臭的液體從它們的齒間流下來,猙獰的爪子在焦黑的土地上難□耐地摩擦著。
而那個男人也終于顯露出了真面目。
“我的名字是奈落,”他披著狒狒皮,獰笑著對我說,“巫女,你的尸身我便收下了!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時我認命了,就這樣被他殺死,是不是一個更好的結果呢?
但那一刻我并不這樣認為,我只是想為大家爭取更多逃跑的時間,因此,即便是強弩之末,我也要搏一搏。
每一個巫女都有一項特殊技能,比如,已故的翠子大人能抽取靈魂,桔梗大人最擅長的是封印和凈化,瞳子大人則更偏向于驅魔和安魂。而我,卻擁有窺探心靈的能力。
我從未對一般的妖魔使用過這一聽起來有些雞肋的技能,因為它們的腦袋里除了對食物和力量的渴望便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但這個叫奈落的妖怪顯然不同,它異常狡猾,且詭計多端。
我是抱著找出敵人弱點的心思發(fā)動能力的,可我沒想到的是,在我穿過由群妖組成的壁壘之后,看到的竟然是一顆卑劣骯臟的人類之心。
那顆人類之心被數(shù)以萬計的巨大的血紅色氣泡覆蓋著,每一個氣泡之中都有同一位巫女的臉龐,或笑或嗔,或溫柔或威嚴,或悲傷或淡然。
“桔!
它每跳動一下,我便聽到一句聲嘶力竭的呼喊。
“桔!
06.
“你……”
我被那種近乎癲狂的求不得之苦所淹沒,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妖怪們已經突破了我所設下的防護。
有的是爪子,有的是觸手,有的是尖牙,它們緊緊鉗制住我的脖子和四肢,仿佛就在等一聲令下,開啟一場盛宴。
我并不清楚奈落原本是打算如何處理我的尸□體,但顯然,我的窺視讓他措手不及。
他的臉隱匿在黑暗中,但我卻隱隱感受到了難堪和惱怒。他并沒有說話,只是揮了揮手,妖怪們便怪叫著蠶食我的肉□體。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時的場景。
劇痛在不斷地消磨我的理智,可我始終能清晰地感覺到,我的四肢被扯掉,不知是左手還是右手,被一個長角鬼咀嚼著;肚皮被剖開,黏□膩的觸手掰斷了我的下顎,順著喉管滑了進去,把我的五臟六腑□攪□得一團亂;我的眼球被挖了出來,但我好像還是能夠看見,那些妖怪揪著頭發(fā),把一個血肉模糊的球形物體拋來拋去……
地獄恐怕也不過如此了吧。
但我不知道的是,和日后發(fā)生的一切比起來,即便是慘烈地戰(zhàn)死,也不失為一個好的結局。
07.
我的意識輕飄飄的,時而又變得異常沉重,就像沾了水的羽毛,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但我始終無法到達彼世,獲得安息。
“竟然變成這幅樣子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妖怪的嘶吼全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個男人饒有趣味的聲音。
我還活著嗎?
奮力睜開雙眼,首先感覺到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我的面前站著那個披著狒狒皮的自稱為奈落的妖怪,他似乎并沒有想要殺死我的打算。更奇怪的是,從我的視線望過去,他比我低了很多。
是因為我變成了死靈,漂浮在空中嗎?
好像也不是。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我的身體是真實存在的。粗糙的地面的觸感從下方傳來,只是我說不清到底是坐著,躺著,還是站著。更讓我不安的是,我的視野好像一下子拓寬了好幾倍,甚至能看到斜后方被熊熊大火吞沒的茅草屋。
“人類的意識還保留著嗎?”
奈落突然走了過來,我猝不及防與之對視。
很快,他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有趣。是出于對死亡的畏懼嗎?還是想向我復仇?”
我怎么可能到現(xiàn)在還毫無察覺。
在我低頭的時候,我看見,我的□胸□前遍布密密麻麻的銀灰色鱗片,它們覆蓋在灰綠色的臃腫身體上,就像停滿了無數(shù)只蛾子。
我沒有辦法再拉弓或是寫符咒了。
我只剩下類似巨型肉蟲一樣的軀干,底下還有數(shù)不清的長滿尖刺的足,它們正隨著我奔潰的神經雜亂無章地敲打著地面。
這是……我?!
08.
是的,這就是我的身體。
在那些妖怪歡呼著撕咬我的同時,不斷地發(fā)生著交融和再生。我知道,若是一塊地方突然之間聚集大量的妖邪,就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它們不過是一些低等的雜碎妖怪,但不加掩飾的惡念與貪欲比任何生物都要強烈,我被迫裹挾在其中垂死掙扎,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實際上,直到現(xiàn)在為止,我仍舊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我甚至渴望自我毀滅,但與我共生的那些妖怪們顯然不容許我這么做。
更不用提當時那一剎那,我遭受到的沖擊力有多么巨大。
我驚恐地拖著那具龐大的身軀,瘋了似的逃著。
我想要逃離什么呢?
是我自己吧。
所以注定一切都只是徒勞。
但我怎么能就這樣被打?慢慢地,我開始安慰自己:那不過是一層皮囊罷了。陽子,你是人類,這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
真的還擁有人類之心嗎?
我卻不能肯定地回答。
我躲在人跡罕至地樹林深處,像個無害的嬰兒一般,在一棵枯萎了的大樹的樹洞里蜷成一團。我希望我能一直睡下去,然后某個德高望重的除妖師路過此地,發(fā)現(xiàn)這只邪惡的妖怪,給我一個痛快。
但我高估了自己的修為。以前那些聽不懂的叫聲,突然有了具體的內容,妖怪們附在巫女陽子的耳邊,一刻不停地叫嚷著:“餓……餓……我要吃……”
饑餓使我虛弱,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往進食的口器里塞東西了。樹皮、野果、草根、石頭……我?guī)缀跏裁炊汲裕还艹允裁炊紵o法得到滿足。
直到我用細長的舌頭卷住一只云雀吞了下去,那些叫囂著的聲音才暫時平息下來。我無法忘卻那小家伙的爪子和羽毛從我的喉嚨里緩緩劃過的感覺,但我一點也不覺得惡心,反而差點興□奮得怪叫。
這是我第一次嘗到活生生的血與肉的滋味。
我開始害怕起來,因為這根本不夠。
09.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那個自稱為奈落的妖怪是個半妖,他的誕生方式竟然與我不盡相同。
而不同之處在于,野盜鬼蜘蛛自愿將肉□體獻給一眾妖怪,而我,只不過是一個意外的產物。因此,人類的貪婪之心與妖怪的邪惡之念結合使得他越來越強大,而我拼死捍衛(wèi)的善念與本心卻使我永遠只是個遲鈍龐大的低等妖怪。
吞噬,融合,追求更強大的力量,這是一條相同的生存之路,我毫無生意,只是一味地朝著反方向越走越遠,他卻如魚得水。
所以,我與他是不一樣的。
我一遍一遍告誡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變成像他那樣。
10.
可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我強迫自己遠離人類的村莊,一方面是不想傷害他們,另一方面,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不想讓任何人知曉,這個丑陋的怪物曾經是一位神圣的巫女。
但命運似乎偏要捉弄我一般,讓我與之前有過幾面之緣的朋友相遇了。
我只不過是把一個掉進湍急河流的孩子救了起來,但那副樣子實在是太像要把他一口吞下了,于是幾張符咒便貼在了我的臉上。
我痛苦地扭□動□著身體,用不知道哪只眼睛看到幾個身影正從遠處趕來,其中一個是穿著火紅色衣服的犬妖,他拔出了腰間的佩刀,氣勢洶洶地劈下。
“風之……”
“犬夜叉,快停下!”
我認識他們。
前不久他們曾路過我守護的村子。我布下的結界并沒有將犬夜叉與他的伙伴拒之門外,因此,我判斷這幾個人沒有惡念,于是很高興地歡迎他們到村子里休息。我很喜歡遠道而來的旅人,他們往往風趣幽默、見多識廣,對于我這個留守一方的巫女來說,是十分新奇的存在。
但為什么,要在這種情形下再相遇呢?
“犬夜叉,”名叫戈薇的巫女攔住了他,“它好像,并不像傷害玉之助!
變成妖怪以后,我的腦袋似乎也遲鈍了許多。我就這樣呆愣在原地,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我應該表達點什么。
我知道,他們一直在尋找那個叫奈落的半妖,F(xiàn)在,他也算是我的仇人了。我得告訴他們,奈落最近在哪里出沒。
先從告訴他們,“我是陽子”,開始吧。
我沒有辦法說話,只能發(fā)出“sha”似的低吼,因此,我只好用爪子在地上劃著,想要寫下“陽子”這個名字。
但我怎么也想不起來應該怎么寫了。我十分焦急地揮動著觸手,看上去就像狂性大發(fā)。
“小心,戈薇!”
犬夜叉把戈薇護在身后。
我冷靜下來,一種無力的絕望滲透進四肢百骸。
“騙人的吧……”
不知是不是巫女之間獨特的聯(lián)系,戈薇突然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難以置信的捂住了嘴巴,聲音里帶上了哭腔。
“這種感覺……這是……這是陽子!”
我呆呆地看著她,像個失了魂的木偶。
她的眼神中有我一直以來害怕的東西。不僅是她,緊接著彌勒法師,除妖師珊瑚,震驚之后,他們都那樣看著我。
不,求求你們,不要這樣看我!
我再也承受不住了,不顧一切地朝著河的下游逃去。
11.
我不得不承認,驅使我逃離的,不過是巫女陽子可笑的自尊而已。他們的目光并沒有任何的惡意,只有憐憫。
只是憐憫而已,就已經讓我受不了了。
我這才知道,那個強大而圣潔的巫女陽子,是我一直以來勉力維持的假象。
骨子里只是一個懦弱的普通人類而已。
但等我清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我正趴在河邊,摟著一具得道高僧的□尸□體,歡快地吃個不停。
我的腹部,除了之前被彌勒法師用符咒造成的灼傷之外,還多了一個巨大的窟窿。我那細而長的舌頭鉆進高僧的肚子,從里面吸食出的內□臟,正源源不斷地從窟窿里流出來。這一來一去之間,傷口上的肉竟然奇跡般的長了出來,呈現(xiàn)出一種更為丑陋的青綠色。
我應該停下來的。
但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安逸?鞓。從來都沒有這么滿足過。
那雙蒼老的死氣沉沉的眼睛依然瞪著我,憤怒而驚懼。
真是可惡啊。我?guī)е涿畹睾抟獍阉墓穷^咬得咯吱作響。你就這樣死去了,我卻還要以這幅形態(tài)繼續(xù)存活下去。
我把那只光禿禿的干瘦的腦袋吞進嘴里的時候,一陣劇痛突然傳來。我開始吐出黃色的液體,不停地嘔吐,直到身體變得比之前還要虛弱。
那個和尚在臨死前把他的法器含在了嘴里,妄圖給予我最后一擊。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終于清醒過來,接著不顧一切地把那金燦燦的法器吞了下去。
就這樣吧。灼傷感麻木了一切。
不管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12.
但讓我沒想到的是,恢復神智后看到的第一張臉,竟然就是那個令我深惡痛絕的半妖。
奈落。
我并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他的巢穴。細細想來,也許是因為四魂之玉那令人垂涎的強大力量,使得組成我身體的雜碎妖怪就像見了血的螞蝗,為之神魂顛倒吧。
那么,他又為什么允許我闖入他的地盤呢?
以及他后來所做的一切。
為什么要如此憎惡我?憎惡到反復折□磨,又不讓我死去,興趣盎然地看著“陽子”的意志與妖怪的本能不停地爭斗下去,永無寧日。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這就是奈落這一妖怪的起源,這就是四魂之玉誕生的本質。
這就是,宿命。
13.
而我此時只是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怨恨之中。
為什么我要從人人愛戴的巫女變成這樣一個怪物?為什么偏偏是我?
我已經沒有了絲毫理智,只想要發(fā)□泄,只想要和這個男人同歸于盡,或者被他殺死。我伸出長長的舌頭,舌頭前端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尖銳的牙齒,我學會了用它來絞殺食物,但我現(xiàn)在只想把周遭的一切毀壞殆盡。
這種程度的攻擊對他來說自然無關痛癢。我被觸手打飛出去,又重重摔了下來,吐出許多黃綠色液體,滴落在被我壓彎的雜草之上,瞬間腐蝕一片。
“安靜!彼斐鼍薮蟮幕野咨Q子把蠢蠢欲動的我摁在地上,“好戲就要開始了!
什么好戲?
當夜色漸漸變濃,我開始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是的,和每一個半妖一樣,每月都會在某一天失去妖力,但以我那可笑的誕生方式來看,這不僅僅是脆弱的時刻。
更像是一種刑罰。
因為每個月到了那個夜晚,我都會重新經歷一遍被群妖分食的感覺。
令我詫異的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巫女陽子的靈魂就會變得異常強大。我的頭顱歪歪地懸掛在奈落“貼心”布置好的結界之內,看著底下各式各樣的妖怪殘□肢在蠕□動,偶爾有十分惡心的液體□噴□濺開來,散發(fā)著腐□爛的惡臭。
“果然是新月的夜晚。我猜的很準確,”他在結界外欣賞著這一切,“巫女陽子的覆滅之日,妖怪陽子的誕生之時,就是你會失去妖力的日子!
竟然……已經一個月了嗎……
我瞪著那片看不見月亮的夜空。
還會有多少個日月啊。
14.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留在了奈落的人見城里,就像一條被豢□養(yǎng)的用來找樂子的狗一樣。
我能被用來找什么樂子呢?
我不知道。但我發(fā)現(xiàn),他極其樂衷于欣賞我那痛苦糾結的情緒,換言之,就是想看巫女陽子與妖怪爭斗最終敗下陣來的樣子。
有時我的人類之心占了上風,但只要奈落拿出一小片被污染的四魂之玉,我的意識又將被千萬只妖怪嘶吼的聲音吞沒,恨不得用盡全身力氣搖著尾巴匍匐在他面前,祈求賞賜些什么;一旦察覺到巫女的懈怠之情,他又會“冷落”我?guī)兹,留給我恢復斗志的時間和“希望”。
他不想看到我輕易死去,甚至派遣一個名叫神樂的女妖怪為我找食物。每一次,我都敗給了食欲和生存欲,撲向那些被風刃傷到體無完膚卻又強留著一口氣的士兵身上。
別太在意了,陽子。
我一邊機械地啃食著不知道隸屬于那個城的武士的手腳,一邊安慰自己。每天都有人在死去,他們很可能明天就死在某個戰(zhàn)場上。
等到我吃飽以后,這樣的借口就顯得異常滑稽了。于是,陷入深深懊悔之情的我,又帶給他新的樂趣。
慢慢地,我覺得我也打算放棄了。
就讓“陽子”完全變成妖怪吧。
心安理得地吃,心安理得的接受這樣的身份,什么也不要想了。
我開始像個動物一樣,在人見城里漫無目的地爬來爬去。對于主城中的木質長廊來說,我的身軀實在是太過龐大,所過之處,地板和廊柱無一幸免,全被擠變了形。只是沒有人在意這些,就算我把這個所謂的住所變成一片廢墟,奈落也不會眨一下眼皮。
我的力量太過弱小,無法向罪魁禍首報仇;意志也不夠堅定,擺脫不了現(xiàn)在的困境。這樣的認知摧毀了我一直以來堅守的堡壘,使我放縱自己沉溺于屈服的□快□感之中——只要認輸,就再也不會如此痛苦了。
我想得到永恒的安寧,哪怕是虛假的也好。
直到,有個故人被帶到了我的面前。
那一天,到了“進食時間”,奈落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給我送來熟悉的食物,我有些急躁不安地□扭□動著,堅硬的足敲打地面,不停地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音。
“今天,似乎有個熟人來看你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出現(xiàn)在我眼前了,不知為何,他看起來很是期待。
“不知道你還能不能認得出來!
我有些茫然地朝角落里看去,看到了那個縮成一團的哭泣著的小小身影。
“陽子大人,母親剛剛給我生了個妹妹,小小的,好可愛!您能教教我折紙鶴嗎?我想為她祈福!
那個時候,比我的腰際高不了多少的立花羞澀地看著我,濕漉漉的眼睛里寫滿了期待。
此時此刻,她好像已經長高了不少,但□蜷□縮著的樣子就像一只干瘦的小猴子。
“這是你今天的食物,陽子。如果你不吃的話,我就把她扔到外面去了。這里饑腸轆轆的妖怪可有的是!
他站在我的旁邊,如是說道。
15.
我不想讓立花經受被群妖分而食之的痛苦,所以我沒有別的選擇。
只是沒想到,我麻木的神經終于感到了一絲鈍痛。
我用觸手勒住立花的脖子,等到她再也不會感覺到難受了以后,就把那具□嬌□小的、柔軟的身□體完完整整地吞進了肚子里。幼小的面孔就像睡著了一樣安詳,我想讓她恬靜地安息在□體□內的某一個部位,即使過不了多久,她就會被消化干凈,變成我的養(yǎng)料。
掙□扎的時候,立花試圖用她的紙鶴攻擊我,但那些微薄的靈力無法使我皮糙肉厚的身體受到一丁點兒傷害。
最后,我用舌頭卷住,把紙鶴一只不剩地吃了下去。這是我送給立花的小玩意兒,她像寶貝那樣收藏著,自然也要隨她一起去往另一個世界。
食道里傳來陣陣灼燒感。
多么可笑啊!我的靈力正在對抗我,我所守護的孩子變成了我的食物。
那一刻,我終于無法抑制對奈落的怨恨。
我想要變得更加強大,不能讓他再這樣為所欲為下去。
16.
我不再抗拒身體內那些屬于妖怪的部分,我需要好好利用它們的妖力,巫女也好,妖怪也罷,變成什么對我來說已經徹底無所謂了。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把奈落千刀萬剮。
隨著每一個朔月之夜的重新整合,我的身體慢慢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直觀一點講,它從一條的青灰色肉蟲,變得更加精簡敏捷。
在不斷吞噬新的妖怪獲得新的軀體這一過程中,我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那是妖力充沛與欲壑已填,是不斷膨脹著的野心和復仇的踏實。
我與那些自愿、非自愿稱為我的腹中之物的妖怪達成共識,許諾它們以強大的力量,譬如四魂之玉,而它們則成為我的一部分,幫助我在將來某一天把那個男人撕成碎片,讓他千百倍遭受我所經歷過的痛苦。
所以,之后的那段日子,我?guī)缀趺刻於荚谝孕碌男螒B(tài)呈現(xiàn)。有時是一只腦袋上長滿眼睛的黑色怪鳥,一邊吐著烈焰一邊盤旋在尸骸的上空;有時是一只外殼堅硬的甲蟲,從山腰打洞一直鉆到另一側;有時又附在青面獠牙的山鬼身上,赤紅色的大腳在焦黑的山野間奔跑,用三個□畸□形的腦袋四處搜尋食物和變強的方法。
那個巫女陽子早已不知被我積壓在心底的何處,我看著曾經無比熟悉的人類,幾乎已經無法想象那些孱弱的四肢,是如何抵擋妖怪們的利爪與尖牙的了。
17.
我追逐著眼前那個慌亂逃竄的小小的背影,幾乎只差一點點,就能掐斷他的脖子,拿到里面的四魂之玉。
這個除妖師打扮的少年名叫琥珀,如果沒有四魂之玉的力量作為支撐,應該早已是一個死人了。
我自然知道他和珊瑚的關系,也清楚姐弟兩個所遭遇的悲劇,但這并不能成為動惻隱之心的原因。對我來說,琥珀不過只是個必死之人,而且很大程度上他的死會成為對奈落有利的工具,因此,若是能讓這片四魂之玉歸我所有,又何樂而不為呢?
這樣想著,我的出手就變得更加心安理得。
我現(xiàn)在使用的這具身體曾經屬于一只獨居在河流下游的夜叉鬼。我化作鐵甲蟲潛行在地下慢慢靠近,然后迅速躍出,一下子便穿透了它的頭顱。夜叉鬼素來以敏捷的速度和拔山扛鼎的力氣聞名,因此我還算比較滿意。
最后,盤根虬枝的樹林還是幫了我一個大忙。琥珀被絆了一跤,我趁機揮動爪子,在他的背上留下三四道血淋淋的傷口。他狠狠地摔倒在地,就這樣慘白著臉看著我逼近的身影。
四魂之玉碎片馬上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然而,一道淡紫色的光突然從遠處射來,我的耳邊響起一種久違的聲音——那是弓箭的尾羽摩擦空氣時的聲音。
還沾著琥珀鮮血的右爪瞬間被彈開,留下一個焦黑的洞。我看見那位大名鼎鼎的巫女就站在不遠處,無聲地與我對峙。
桔梗。
18.
我有些窘迫地躲在樹叢后面,透過細密的枝椏,看著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的傷員,桔梗忙碌地照顧他們,琥珀也在一旁研磨著各種草藥。
這幅場景讓我不得不開始回想一些久遠的記憶,它們就像冰面之下的魚,看到了黑暗中的光,以為期待已久的春天終于來了,開始前仆后繼地浮上來,然后撞得頭破血流。
我叫陽子,是一個……
是一個什么呢?
桔梗穿過樹叢,走了過來。她的身上還殘留著血和藥草的味道,讓我恍惚間看見了過去的光陰,每一個遇見我的人都笑著和我打招呼,對我說:“辛苦您了,陽子大人!
夜叉鬼的身形幾乎有兩個成年男子那么高,我不得不佝僂著與她說話。但實際上,這樣懸殊的體型只會使我更加畏懼,不光是出于巫女對妖怪的威懾力,更是因為,即便我們都不再是人類了,她依舊可以保持本心,用殘破的陶土之身守護一方村民。
破魔之箭的威力讓我恢復清醒。
我反問自己,這些日子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服從本能,肆意□掠□奪、侵占,不分對錯濫殺無辜,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
是的,不是什么消滅奈落之類的復仇大計,當我吞噬著一只又一只妖怪的身體的時候,當搶奪四魂之玉的碎片的時候,當我想扭斷無辜的琥珀的脖子的時候,滿腦子都是這樣做我很快樂。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認,與妖怪融合,對我的影響比設想中要大上許多。我原以為我正朝著計劃中的方向一步又一步地前進著,但其實只不過是掉進了又一個陷阱而已。
桔梗聚集靈力,試著幫助我找回巫女陽子的意識。我的掌心竄起了一簇火苗,是溫暖的橘黃色,很弱又很亮。
這是我痛苦的根源,也是我想守護的最后一塊凈土。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沒有任何方法能使我解脫。
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如果所有和妖怪融合的人類都能輕易被挽救,那么百年前的四魂之玉也就不會誕生了。
桔梗問我:“接下來你打算做什么?”
19.
也許我早就走到了終點卻不自知,又或許我僅僅是單純地拒絕接受這一事實——巫女陽子已經被妖怪殺死,無論我做什么,都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事已至此,無論是前進還是后退,都有無數(shù)個陷阱在等著我,等著把我變得面目全非。
所以我能做什么呢?
不過只是什么也不做罷了。
很奇怪吧,在我立下要殺死奈落的雄心壯志之后,再次選擇放棄。但這確實是我認真考慮后的結果。
我不想完全變成陌生的陽子。
一點點,哪怕一點點也好,讓我保留這顆脆弱的人類之心吧。
又經過幾個朔月之夜后,我重拾了最初那具□亂七□八糟□的身體,低等的,卻又更溫柔的身體。
然后,在本能的驅使下,循著四魂之玉散發(fā)的氣息,我再次回到了那個妖怪所在的遍布瘴氣的城池。
奈落對我的到來并不意外。通過神無的鏡子,他一直窺探著每一個人。
一切似乎沒有改變,又好像都變了。抽離出對奈落的憎恨之后,他再也不是那個令我懼怕的邪惡妖怪了。
我像是一粒漂浮在恩怨癡纏之中的塵埃,又像是損壞后紡不出因果之線的紡錘,被命運拋棄在泥淖之中,卻意外獲得了安寧。
但是,當我決定將最后的意識留在那片假想的桃源鄉(xiāng)時,那個男人卻再次冷笑著對我說:
“這就是你的能耐嗎?想要安息,想要保存最后的體面?巫女啊,沒那么簡單……”
20.
憎恨需要理由嗎?
我無法回答。所以面對奈落那份猖獗的惡意,我始終看不清它產生的根源。
是因為妖怪與巫女天生處在對立面嗎?
似乎也并不僅僅是這樣。
只不過,當我開始意識到究竟有多么可怕的變化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時,我已經分不出任何精力去顧及這些了。
與其說是“變化”,不如說是“同化”——
“感覺到了嗎?感覺到這些雜碎妖怪們的□蠢蠢□欲動了嗎?……那雜亂的、蓬勃的力量……感覺到鬼蜘蛛這顆卑劣、愚蠢、瘋狂的心臟了嗎?”
奈落的臉,不,應該算是□頭□顱,就那樣貼在我的眼前。死人般青紫色的嘴唇像干癟的蟲子,靠近我的耳朵,傾吐出最惡毒的話語。
我在他的挾制之下避無可避,因為我現(xiàn)在的情形與他一模一樣——結界中央是兩顆緊緊相依的腦袋,黏□膩□的觸手托在下方,四周堆滿了顏色各異的肉□塊,分不出彼此。
散發(fā)著惡臭的瘴氣包圍了我,好像提醒著我,準備好一輩子與它為伍似的。
感覺到了……又如何呢?
我拒絕利用新月之夜進化這副軀體,于是奈落便決定慷慨地伸出“援助之手”。他選擇與我在同一個夜晚失去妖力,然后用屬于他的數(shù)以千計的組織包裹著我。我瞬間便被陌生的邪氣所侵蝕,逐漸沾染上他的意識……
我注視著久違了的手與足,頹然地感到命運的荒誕。
“‘如何’?你會知道的……”
我們連頭發(fā)都糾纏在了一起,上面掛滿粘稠的液體,恍惚間有種剛從□產□道□中分娩而出的錯覺。當初升的太陽照在我的身上時,我竟莫名感受到了一絲暖意——我與奈落就像兩條雙生的蛇,從同一顆白色巨卵中孵化,抖動著褐紅色的信子,除了彼此的氣味以外,與這個世界沒有任何聯(lián)系。
21.
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身體與原來的那具到底有多大的差別,長久以來的□折□磨□損耗了我的意志,也使得部分不太重要的記憶逐漸被我所淡忘。就連那些珍視的人和物,真摯而樸素的情感,平淡而溫馨的生活,都與我隔著一層厚厚的墻壁,像來生回首前世,看到的只有違和與不解。
因此,巫女陽子究竟是怎樣行走、站立、跪坐,她用哪一只手畫符咒,除妖時慣用的武器是弓箭還是法杖,于我而言,也已經不可知了。
但更令我懼怕的是,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將變成另一個鬼蜘蛛。
有一種名叫“姬蜂”的蟲子,它會把卵寄生在其他昆蟲體內,孵化以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宿主變得越來越虛弱,直到被幼蟲破體而出的那一天。
奈落對我的□改□造就是那顆罪惡的蟲卵——新生的身體背部有一片巨大的蜘蛛疤痕,向被詛咒的種子,埋進我的靈魂深處,并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著我的想法與認知。
而我的應對方法只有,躲藏在人見城不見天日的幽深房間中,盡量不去思考、行動。
我異常冷靜,情緒沒有一絲起伏,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的不適——可我寧愿處于先前那種人類之心與妖怪之心相互撕扯的痛苦境地當中。因為這種異常的麻木,預示著我將在某個未知的時刻被他完全同化,也許第二天早晨醒來,我便會疑惑自己為什么不去捕食人類,明明他們十分美味且可以使我力量充沛。
我不斷在腦中深化不能傷害人類這一條底線,一動不動地躺在半塊破損的榻榻米上,強迫自己數(shù)著墻上斑駁的黑色霉點。
直到有一天,我從障子的縫隙里窺見神無之鏡中的景象,我的心臟突然不可抑止地快速跳動起來。
那是一位白衣紅裙的巫女。
桔梗。
我囁嚅著,每念一次,便感到一陣排山倒海般的執(zhí)迷。
22.
在那一瞬間,我的世界似乎只剩下這位名叫桔梗的巫女了。
喚回我的神志的是奈落的聲音:“很瘋狂吧。區(qū)區(qū)一個垂死的強盜而已,躺在晦暗□陰□濕的洞穴之中,一邊忍受著燒傷,一邊又恬不知恥地妄想著女人和力量。人類的情感,可真是卑劣而又不可思議啊……”
原來,這就是鬼蜘蛛之心的真實面貌嗎?
我癱坐在神無之鏡前,雙手緊緊揪著胸口的領子,痛苦而壓□抑地□喘□息著,用盡全身力氣才克制住不去觸碰鏡中的幻影。
奈落就站在不遠處,饒有興趣地觀賞著我的表情。
“曾經,你的雙手拉開過弓箭,消滅了不知多少只妖怪。因為你是巫女,并且自認為除妖是一項崇高的使命,”他用手掌摩挲著鏡子的邊沿,帶著笑意問我,“如今你躺在我的腳邊,棲息在這具雜碎妖怪組成的骯臟身體里的,還是那個清高的巫女陽子嗎?被貪婪與妄念占據(jù)的滋味,還算不錯吧?”
他很期待我的回答。
期待著……什么樣的回答呢?
像過了幾百年那么漫長,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忽然從惶惑不安中冷靜下來。
為什么會這樣?
我至今無法解釋,在那樣的處境之中,為何會頓悟出這奇異的解脫之感。
我已經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了,但我想,那并不熟練的牙齒與舌頭,應該傳達出了內心的話語:“和你一樣的感覺……奈落,你的痛苦,我全都感受到了……”
23.
從前有一個只有一條腿的人,他非?鄲,為什么他是殘缺的,為什么他不能奔跑、跳躍,為什么他要忍受生活的不便和他人的白眼。于是,他找來一個健全的人,砍去他的腿,然后拍著手大笑著問他:“現(xiàn)在你也只有一條腿了,你覺得怎么樣?”
我可以試著讓自己變強,然后等待機會殺死他——因為我已經切身體會到他的薄弱之處——以此來平復心中的怨氣;我也可以溫柔的撫慰他,告訴他,是的,我和你一樣難過,我們一起去對抗那些有著兩條腿的人吧。
但是,無論哪一種,聽起來都那么可悲。
我不想傷害別人,不想壓抑自己,也不想做任何事物的俘虜。
親情,友情,愛情,人與人之間的善意,同情心,同理心……這些看似平淡而又彌足珍貴的東西,這些像奈落這樣的人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不管出于什么樣的理由,都不可以隨隨便便地被毀掉。
于是,我做了一個決定。
24.
我像一縷毫無存在感的幽魂,整日游蕩在武藏國充滿硝煙的土地上。
它與我記憶中的模樣相差無幾。燒焦的□尸□體,烏云遮蔽的天空,隨處可見的斷壁殘垣。但我再也找不到一片可供村民們暫時休息勞作的凈土,這種徘回在心頭的絕望,讓我連一絲微小的期待都提不起來。
我的身上只裹著從走廊里的白骨的身上□扒□下來的衣服。隨著走的路越來越多,它們漸漸變得破敗不堪。只是一路上沒有碰見任何一個搭得上話的人,不得已,我只好繼續(xù)向橫死的尸體求助。
那是一個作強盜打扮男人,臉朝下躺在一條發(fā)臭的水渠里。我把他拉上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早已被啃食得亂七八糟。
他的衣服被我勉強穿在身上,我在恍惚間看到了一些不屬于我的記憶。
奈落的前身,強盜鬼蜘蛛,即此刻在我的體內躁動不安的一部分,還活著的時候,也是這樣孤獨地尋找著活下去的方法,等待著也許明天就再也見不到的太陽。
等我回過神來,竟然已經走到了鬼蜘蛛先前養(yǎng)傷的洞穴。
這里是命運開始的地方。
我躺在還殘留有黑色人形印記的地上,就像休息在母親的肚子里那樣安寧。
但這里不是一切的開始。
曲與直,善與惡,巫女與妖怪的斗爭,四魂之玉的凈化與污染,是永遠看不清起點和終點的因果。
經年不散的邪氣侵襲我的思緒,我開始變得更加□混□亂,甚至產生燒傷的幻覺。眼前似乎有一名巫女端著藥湯,苦澀的液體流過我的喉嚨,我偶爾用沙啞的聲音說著各種□無□恥□下□流的話語,想看到她沉靜面龐崩潰后慍怒的表情,但我真正想做卻做不到的,只是用手指觸碰她的裙擺而已……
箭羽呼嘯的聲音猝然響起,一只破魔箭□插□在身側,我倏地從夢魘中解脫,猛然看見夢中的巫女背著光站在洞口,宛如當初那般纖塵不染。
25.
“我在洞口布下了結界,這里邪氣太重,很容易影響附近的村民。如果有人闖入,我會立刻感知到。”
桔梗把弓箭立在石壁旁,然后走了過來。
然而我的神經早已繃緊到極限,指甲深深扣進土壤之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克制住內心翻涌的情感。
“你的氣息……”
她的話說到一半,忽然止住,然后立刻起身拉弓搭箭。
她明白,我的狀況根本無需言明。
我們兩個忽然陷入相顧無言的境地當中。在我的身上存在著另一個人的影子,他是桔梗一生悲劇的禍首,并且如今依舊猖狂地想要將這個巫女拖入深淵。
我忽然覺得有些難過——因她對我必然抱有仇恨而難過——即便仇恨的對象是那個半妖,即便這種難過也應屬于那個半妖。
她最終還是沒有傷害我。我看到她把箭尖取下來,往上面涂抹洞里的泥土。
“你在做什么?”
“普通的弓箭無法傷到奈落。”
“沾上這里的泥土就可以了嗎?”
“是的!
我不知道桔梗的聲音和五十年前相比是否有所改變,但就像是夙愿得償一般,腦海中□叫□囂著的聲音忽然平息下來。
只是說話而已,只是再簡單不過的句子而已,那些殘留的欲念對待它們,卻比對待初冬最后一朵緋櫻還要小心翼翼。
“能夠殺死……奈落嗎?”
我突然問。
桔梗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看我。
“殺死他的不會是我,”她停頓了一下,“殺死奈落的……將會是他自己。四魂之玉就是他的墳墓。你不想讓他下地獄嗎?”
在她的注視之下,我就這樣緩緩地搖了搖頭。
26.
是的,這就是我做出的決定。
“我不想殺死他。我想……救他!
說出口的那一瞬間,我感到體內鬼蜘蛛殘留的意識又開始躁動起來。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桔梗反問我,然后繼續(xù)從箭筒中抽出下一支箭。
“無論你有多么憎恨他,我都不會感到奇怪。但是,和之前不同了,我感覺不到你的彷徨。”她用蒼白的手指捻起漆黑的泥土,“然而,請恕我直言,你此刻的憐憫,接納,甚至是感同身受,或許只是鬼蜘蛛之心在作祟而已,并不是你自己真實的想法!
我被影響了嗎?
所以我才對奈落不再深惡痛絕嗎?
我也曾反復思索這個問題。在一遍遍重演異變之痛的新月之夜,在愛笑的立花變成一具冰冷□尸□體的時候,在我因妖怪的共生而永無寧日之時,在目睹了無辜之人骨肉分離相互殘殺后,我?guī)缀跏呛翢o疑問地肯定著,那個邪惡的半妖必將在地獄里償還因果。
“是的,不管我做什么,都無法擺脫奈落對我的影響。”
我攤開手掌,一小簇暖黃色的火苗靜靜地躺在手心里。這是巫女陽子的人類之心,異常弱小,又異常明亮,在這個邪氣四溢的幽深洞窟中,執(zhí)著而倔強地燃燒著。
“但是,我的心情非常平靜。我沒有怨恨,也沒有不甘。我只是希望著,一切能終結在安詳之中!
不是以殺止殺,不是善良審判邪惡,不是你死我活的爭斗。
像履行真正的巫女的職責那樣,超度奈落。
桔梗的眼睛注視著我。剎那間,她的臉龐漸漸與鬼蜘蛛記憶中的景象重合,那是命運錯亂的夜晚,透過無數(shù)妖怪組成的壁壘,在一個個丑陋的暗紅色氣泡中,唯一干凈的存在。
良久,她終于開口。
“我明白了……”桔梗半跪下來,雙手接過這簇火苗,“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就讓光……終結一切吧!
27、
幾百年前,有一位靈力強大的巫女,名叫翠子。她具有抽取靈魂使之凈化的能力,妖怪們忌憚她,因此,它們聯(lián)合起來,蠱惑了一個愛慕翠子的男人,以他為載體,和翠子纏斗了幾天幾夜。最終,在翠子死去前一刻,她的靈魂與妖怪的靈魂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顆據(jù)說能夠實現(xiàn)任何愿望的珠子。
這就是四魂之玉的誕生。從那以后,巫女與妖怪便不斷重復著相互廝殺的命運,在永無止境的虛空之中,開始了漫長的詛咒。
當珠子的持有者心懷善念時,巫女的靈魂便會占上風;而當持有者變成了險惡之徒,譬如奈落,曲靈就擊倒了直靈。
然而,無論用何種方法去凈化,四魂之玉始終是囚禁著他們的牢籠。
因果不解,爭斗就永遠不會消失。
很久以前,我曾思考過奈落如此憎恨我的理由。我試著將它簡單地歸因于妖怪與巫女天生的敵對關系,但不曾想,如今當我的軀殼越來越多地被同化時,這一問題的答案呼之欲出。
因為奈落深深地愛著和恨著桔梗。
愛著她,所以無法殺死她,所以渴求著她的觸碰和眼神,渴求消弭兩人之間的距離;同時又仇恨她,想把她拖進地獄里,想讓她永世不得超生。
毫無理智地釋放著愛慕之情的,是一顆卑賤的人類之心;而洶涌的恨意則來源于所有想報復卻不得門路的魔物。有時,一件事物身上并不只有善與惡會呈現(xiàn)出對立,他也可以陷入愛和恨的深深矛盾之中。
可笑的是,也許這兩種情緒,都不屬于奈落這個半妖——它們只是附加的作用,是為了獲得可行動的身體和再生不死的能力而不得不做出的讓步。
但是,又有另一種可能,在因果的紡線不斷糾纏之下,在長達五十年的孤獨混亂中,在遇見與他截然相反卻始終得不到的存在以后,愛意與恨意,都是真真實實存在著的。
所以,他才會如此鍥而不舍地,用一種仿佛想證明什么的方式,將身為巫女的我,變成與他一模一樣的物種。
28.
自從喻示著人類之心的火苗被我從身體中分離出去之后,我便常常坐在人見城游廊的臺階上發(fā)呆。
巫女陽子的意識依然存在,有時,我會從搜羅來的一些小玩意兒里找出比較感興趣的那一個,無聊時擺弄一番,打發(fā)時間。
有一次,我在一間曾經住過下人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一疊糊燈籠用的油紙。它們看上去已經被丟在柜子底部好一段時間了,有一大半都受了潮,長出了深棕色的霉斑。當我刷刷地翻動這些紙張時,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疊紙鶴的情形。嘰嘰喳喳的孩子們圍坐在我的身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用靈活的手指翻折、壓實,把不起眼的紙片變成象征幸福的紙鶴。
我失敗了很多次,浪費了大半疊,才勉勉強強地用生疏地手法折出了鳥的形狀。它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里,沒有靈力,粗糙至極且笨拙異常,但我好像干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感受到久違的開心。
29.
正如桔梗所說,她沒有成為那個用利箭射穿奈落心臟的人。
她死在了四魂之玉重新凝聚的時候,躺在曾經的戀人的懷里,帶著幸福和釋懷的笑容,像個普通的女人一樣,塵歸塵,土歸土。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我感受到鬼蜘蛛洶涌的情感忽然冷卻了下來,仿佛一條干涸的河流,只剩下滿滿的苦澀的淤泥。
我并沒有從奈落的身上看到絲毫的變化。唯一不同的是,他坐在人間城經年不散的黑暗里,用那雙猩紅的眼睛,久久注視著神無之鏡中璀璨的星空,使我想起廢棄城門前布滿裂紋和灰塵的石像,永遠不會迎來下一個造訪的人。
這似乎是轉變的開始。從那天起,奈落變得愈發(fā)多變和寡言。
他依然會在每個月的新月之夜,和我一起從半妖退化為一堆堆蠕動的肉塊。只是我們聯(lián)系越來越緊密的同時,我也越來越清晰地體會到那種無法言明的迷惘。
他擁有了完整的四魂之玉,但除了把它捏在手里以外,什么也沒做;他一次次地耍弄陰謀詭計挑釁他的敵人,可我看不到任何喜悅或是氣急敗壞的情緒。似乎跟陶土做的桔梗比起來,我和他才更像是沒有思想的行尸走肉。
此時此刻,當再次審視我那曲折的經歷時,陰霾早已彌散。
我曾極度抗拒淪落成為如奈落般丑陋的妖怪,把殘存的人類意識當做救命稻草緊抓著不放,拼盡全身力氣妄圖掙脫命運的泥淖;如今,我待在深淵的底部,除了深入骨髓的孤獨與悲哀之外,什么也感覺不到。
我也早已不再懼怕變成任何東西,不再因本心淪喪而惶惶不可終日。我同情并用僅剩的時間為所有人祈愿,包括我,包括奈落,包括桔梗,包括四魂之玉,企盼著宿命羈絆和因果輪回最終化為千風。
我深知,必將有一個溫柔的人,不為仇怨,不為輸贏,不為得失,去解開長達百年的囚籠。
到那個時候,我或許將被當做奈落軀體的一部分,送往另一個世界吧。
不過,在終點到來之前,我似乎偶然發(fā)現(xiàn)了命運的兩面性。
那是在桔梗逝去后不久,奈落忽然對我說:“巫女,兩天前我做了一個夢。”
妖怪似乎不會有夢境,他少見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看見了一片草地,上面長滿黃色和白色的花。只是這樣的場景而已。我覺得,這是你的東西。”
那是雛菊和金盞花。
說不定,同化也是相對的吧。
THE END
插入書簽
女主角最后應該是佛了吧
我是這樣想的
大概是想創(chuàng)作一個割肉喂鷹、舍身飼虎之類的故事
想用釋懷化解一切干戈(尷尬笑~~)
男女主沒有感情線(奈落單箭頭桔梗,女主單箭頭所有生靈???)
結局是男女主做為同一個部分下地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