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是一個可以以假亂真的傀儡。
　　戈止是一個技藝精湛的傀儡師。
　　戈止是拂曉的主人。
　　她因他而生。

　　拂曉原本是一塊木頭，吸收日月精華，有了靈性。
　　后來被戈止看中，做成了傀儡。
　　她能夠感受到戈止在雕琢她，能夠感受到戈止輕柔地撫過她的每一寸肌理。他的用心與呵護，催生了拂曉的靈智。
　　戈止雕好了其他地方，獨獨把眼睛留在了最后。
　　戈止用筆墨渲染，賦予了她一雙漂亮的眼睛，和一滴晶瑩的淚。
　　沒畫好眼睛之前，拂曉只能通過想象來猜測戈止是一個怎樣的人——從來沒有人這般細致地待過她。
　　漸漸地，拂曉能看見戈止了，剛開始是模糊的一團，后來有了人形。再后來，拂曉能清楚地看見他眼底的專注。

　　是你吻開筆墨，染我眼角珠淚。

　　大功告成。
　　拂曉被戈止操控著唱了一段牽絲戲，很不錯。
　　幾日后的牽絲戲比試，戈止帶著拂曉上臺了。
　　拂曉是戈止最成功的傀儡。
　　她的面容衣飾刻畫細致入微，她的關節(jié)轉動靈活。她與戈止的搭配天衣無縫，默契無比，前進，后退，回旋，翻轉，舞動……她完全按照著戈止的指令來行動，每一幕都賞心悅目。

　　你一牽我舞如飛，你一引我懂進退。

　　人們驚嘆于拂曉的美貌，人們折服于戈止的技藝。
　　滿堂喝彩。
　　最后的結果不出意料，是戈止和拂曉奪魁。
　　拂曉微笑著看向那些落敗的傀儡師們，以及他們的傀儡。
　　她不管他們有多么不甘心，又有多么咬牙切齒，她只知道她贏了，她和戈止一起贏了。

　　嘲笑誰恃美揚威。

　　戈止名噪一時。許多人慕名來看他的牽絲戲。甚至有些王公貴族專門請他到王府里唱牽絲戲。他一一謝絕了，繼續(xù)每日待在這小小的茶館中唱著牽絲戲。
　　盛極必衰，有人說他沽名釣譽，故作清高，有人說他為了哄抬身價，不擇手段。
　　戈止聽見了也不多作理會。而拂曉一切都聽戈止的，自然也不理這些。

　　他們迂回誤會，我卻只由你支配。

　　拂曉最喜歡的，是被戈止操控著的時候，那是她最能感受到他的心思的時刻。她喜歡將身體所有支配權都交由戈止的感覺，仿佛她與他融為一體。

　　問世間，哪有更完美。

　　拂曉沉浸在這別樣的寧靜中，可好景不長，她和戈止的閑適日子被打破了。
　　時常有地頭蛇或是街頭惡霸在戈止唱牽絲戲時鬧事，客人不堪其擾，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
　　更有甚者，指著臺上的戈止，眼神不屑，言辭粗俗，語氣輕蔑。
　　聽見這些，拂曉氣的渾身發(fā)抖——然而拂曉只是一個傀儡，傀儡是無法自主行動的。
　　雖然茶館掌柜沒說什么要趕走戈止的話，但是從他望著離去客人的身影的眼神和輕輕的嘆息中，戈止還是決定離開。
　　風波由他而起，也應由他而結。
　　掌柜也沒有多作挽留，只是送他到城門口。
　　鬧事的那些人也在，里面甚至還出現(xiàn)了牽絲戲比試那日，臺上出現(xiàn)的臉孔。
　　戈止淡然地看了一眼，轉身離去，腳步堅定又從容。
　　戈止走的時候，將他一半的積蓄送給了掌柜，自己則帶著另一半積蓄和他的傀儡們上路。
　　戈止一路走，一路停，陪伴他的，始終都只有拂曉，和他的那些傀儡們。

　　苦樂都跟隨。

　　盤纏用光了，風餐露宿，戈止依舊要往前行。
　　拂曉堅定不移地跟著他。

　　你襤褸我彩繪，并肩行過山與水。

　　日日的風吹雨淋，讓戈止褪去了少年意氣，變得憔悴不堪。而拂曉卻依舊鮮艷如新，臉上的笑容明媚如朝陽。

　　你憔悴我替你明媚。

　　拂曉陪著戈止行過山川湖海，路過城邑村鎮(zhèn)，一路顛簸，最后在邊境的一個小城定了下來。
　　安排好住宿以后，戈止在路邊支了一個三尺小紅臺，繼續(xù)唱牽絲戲。
　　他的牽絲戲依舊精彩得讓人嘆為觀止，而這一路的經歷讓他的牽絲戲比當初有過之而無不及。拂曉依舊是他的得力干將。
　　只可惜這邊邊陲小城居民不多，有閑心來看戈止的牽絲戲的人就更是少了。
　　即便是如此，戈止也鍥而不舍地唱著牽絲戲。
　　日子一天天過去。
　　偶爾神思恍惚間，想起那些談笑風生的過去，想起當初臺下滿座的賓客，時間長了，都已是往事，不值一提。

　　唱別久悲不成悲。

　　戈止將他半生的見聞都寫進了戲里，和拂曉一同唱著人生百態(tài)，紅塵往事，悲歡離合，相逢分離又重逢。

　　蘭花指捻紅塵似水，三尺紅臺萬事入歌吹。

　　他們日復一日地在這臺上唱著牽絲戲。
　　拂曉是傀儡，不會老去。于是她天真地以為，戈止會和她一樣不老。
　　直到寒冬來臨，她驚見戈止之發(fā)與白雪一色。

　　風雪依稀秋白發(fā)尾。

　　直到跳動的燈火中，她瞥見他眼角細細的皺紋。

　　燈火葳蕤揉皺你眼眉。

　　她才知道，戈止會老去，人都是會老去的。

　　假如老去我能陪。

　　她呢喃著。
　　她多想能陪他一起老去，他那么孤獨。
　　可她不能，她是個傀儡。
　　傀儡師會老去，而傀儡不會。

　　用什么暖你一千歲。

　　拂曉發(fā)覺的事情，戈止自然也知道了。
　　他依舊在臺上唱著牽絲戲，但漸漸地也會感到力不從心。
　　戈止是拂曉的主人，他的任何動作，她都能感受到。拂曉隱約有一種預感，似乎有什么正在向他們靠近。
　　這個預感很快就成真了。
　　那一日牽絲戲唱完，客人也都散了，戈止卻依舊坐在那里。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把拂曉小心地放回匣子里，而是將她置于案上，把其他的傀儡放在她的旁邊，凝視許久。
　　然后他把所有的傀儡收到一起，包括拂曉。帶著他們向一塊空地走去。他用拾來的木柴燃起了一堆大火，紅光烈烈。
　　拂曉沉默地看著他，他臉上的神情是拂曉從未見過的悲痛，又如此的義無反顧。
　　不知為何，那神情反倒令拂曉憶起畫好眼睛后，看見戈止的第一眼，年少風流，足以入畫。

　　愿誰記得誰，最好的年歲。

　　戈止最后又深深地看了拂曉一眼，然后一扔。
　　拂曉明白了她最后的結局是什么。
　　她不怪罪戈止，戈止是她的主人，她的命運掌握在他的手上。

　　煙波里成灰。

　　從另一種角度看，她未嘗不是陪他到老。
　　經年一夢，如果結局注定如此。

　　也去得完美。

　　拂曉是一個可以以假亂真的傀儡。
　　戈止是一個技藝高超的傀儡師。
　　戈止是拂曉的主人。
　　她因他而生。
　　也因他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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