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獵獵，馬蕭蕭。
　　一抹殘陽，兩芥孤舟，三四點雨水帶來滲入肌膚的冰涼，五味雜然陳心頭。
　　十六負氣離鄉(xiāng)，心中所想、心之所向，便是那一簫一劍的快意恩仇，以及滿滿的自尊——如不揚名，永不回家！但漫漫五年刀光劍影，教予人的只有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什么？不是“坐看云起時”的超然，不是“扶搖直上九萬里”的浩然，更不是“傲殺人間萬戶侯”的傲然，現(xiàn)實就是——生存。用盡一切方法，讓自己的生命幸存于世，一日過一日，一年度一年。于是狂名負盡，只要生存。
　　呵，又下雨了，雨入燥地，蒸起細霧。
　　任風鼓起衣袂，任雨打濕襯衫。仰天、閉眼、一笑，干裂的唇終于又有了渴的感覺。
　　很久了么？
　　很久了么？澹臺雁歌問自己。
　　很久了么？這樣的生活很久了么？
　　十處劍傷，七刀創(chuàng)，但光澹臺還是生存了下來。生存下來的便是王者。盡管這個王者有些狼狽，

　　“澹臺雁歌一顆頭，懸賞紋銀千兩。”破墟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出現(xiàn)了十張這樣的紅榜，紅底白字，字字刺眼。這十張“人頭榜”，若是散貼在長安，路人多是不會留意的，即使是“黃金千兩”也會有很多人錯過。但這十張全張貼在破墟里，卻又顯得太多了。破墟其實并不是真的破墟，而只是一條不起眼的小巷——死巷，凡是在破墟里被貼出名字的人，只有兩種：將死的人，和要別人死的人。而破墟里出現(xiàn)的人只有一種：為了自己生存而去殺人的人。這就是破墟，小小的、陰暗的，同時讓生存與死亡赤裸裸地、丑陋而原始地共存的地方。
　　破墟很小，而每日為生存而來此的人很多，所以如果一張人頭榜還不夠的話，三張便多余了，但“澹臺雁歌”的名字卻出現(xiàn)了十次，足夠了。一千兩白銀，不算是大數(shù)目，但也不算少，起碼能讓數(shù)十人動心。澹臺雁歌開始也動心了，一千兩白銀，自己幾年的開銷便不愁了。但當他看到冤大頭是自己時，他便僵了，這一千兩真的太多了，足以讓自己亡命天涯！
　　紅榜白字，見血，必殺。往往上了這種榜的人不會活過一個月，但澹臺雁歌竟然活到了第三個月。盡管很累，盡管他不想為生存而繼續(xù)茍且生存著，但他還是生存了下來，他要知道，究竟是誰想讓他死！

　　二十人伏擊。二十對一。澹臺是王者。十七人伏尸，還有三人在落荒而逃的駿馬上，但都停止了呼吸。
　　這個江湖就是這樣，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第五個月時，賞銀增至五千兩！
　　更難對付的高手出現(xiàn)了。
　　“九頭蠅”，渾身共性出腐爛味的毒人。他的皮膚有毒，唾液有毒，毛發(fā)有毒，他整個人就是毒，只是，被九頭蠅殺死的人，往往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被惡心死的——靠近蒼蠅圍繞的爛人，誰都會遲疑，然后就在那一瞬，便被九頭蠅咬斷了喉嚨。
　　所以，當九頭蠅站在澹臺雁歌面前問他要他的人頭時，澹臺雁歌差點哭了出來。
　　他甚至有引頸自戮的沖動！只要一死，萬物歸一，什么仇恨、抱負、希望、失望統(tǒng)統(tǒng)沒了，算了吧，活到這里就夠了。
　　算了吧……活下去……算了吧……活下去……算了吧……不！要活下去！
　　終于，喉管被咬斷，九頭蠅倒了下去，一身是傷的澹臺雁歌卻朝他的尸體撲了上去。
　　濃腥的黑血噴涌入喉，澹臺雁歌想吐，但他不能。他非但不能，還要用吃奶的力氣來吮吸。
　　奶水是嬰兒的生命，九頭蠅的血剛是澹臺雁歌的生命——他本身就是毒，被他傷及的人定會毒發(fā)身亡，從前無一例外，只是，很少人知道，九頭蠅還有破綻，而澹臺雁歌也不知走了什么運，恰恰在一天前無意得知了這個秘密——九頭蠅是毒，同時也是唯一能解自己毒的解藥，而他的血就是解藥！
　　直到吸盡九頭蠅喉管最后一滴血，澹臺雁歌的意識也漸漸清醒。
　　這一仗，他又贏了！生存便是王者！
　　澹臺雁歌踉蹌而起，拄著斷劍笑了，痛哭著笑了。

　　十個月，澹臺雁歌又值錢了。八千兩，不是白銀，是黃金！當澹臺雁歌聽到這個消息時他覺得真是好笑至極——他最近總在笑，笑天，笑地，笑人。他已是生存的王者，殺人的工具，他的生命便是由他人的生命鋪就而來�！靶袠讽毤按骸�，他還需怕什么呢？人死不過頭點地罷了！但這一次，他笑得最久，笑得讓二十八個圍攻他的人膽寒。
　　生存的王者在睥睨人生，誰能無懼？
　　良久，澹臺雁歌恢復(fù)了冷峻的面容，面對二十八來人，道：“若是我自己取自己的人頭去領(lǐng)賞，你們認為可好？”語畢，眉中除了殺氣，竟隱隱有些譏笑之意。
　　瘋子！二十八人無不產(chǎn)生退卻之意，他們都是不畏鬼神的漢子，但他們怕瘋子，怕這個咬死九頭蠅、抱著它的頭、吸盡毒血卻還活下來的瘋子，怕這個三個月來連挫三十六大高手的瘋子，怕這個想砍下自己的頭顱的瘋子！
　　瘋子難道不比厲鬼更可怕？！
　　二十八具無頭尸。
　　二十八顆頭皆帶著驚恐的眼神滾進了一個小土坑，澹臺雁歌新手填好坑，還在上面樹了一塊木碑：
　　渡眾
　　這是一個生存下來的人對不幸死去的人的微薄心意，既然對手注定要死，那么，便普渡一程，以表敬意。

　　第一百次攻擊了。澹臺雁歌想，應(yīng)是找那個“高女人”了結(jié)一切的時候了。黃金八千兩，他看出她等不及了，而他也等不及了。
　　高女人，是一個姓高的女人，江湖上本沒她的名號，但現(xiàn)在有了，一個肯出八千兩黃金殺一個曾經(jīng)名不見經(jīng)傳的賞金獵人的人。破墟的紅榜白字讓兩個人的大名傳遍江湖，一個是澹臺雁歌，十個月從殺戮中不斷成長起來的外號“瘋子”的高手；一個就是高女人、只是澹臺雁歌的每一次戰(zhàn)役、每到一地、每見過的人，都為人所熟知，而高女人，除了知道她姓高、是個女人，并且出得起八千兩黃金買一個人頭名，關(guān)于她的一切都是謎。澹臺雁歌和高女人，高女人還澹臺雁歌，杠上了！
　　江湖人甚至更感興趣的是，究竟最后，是誰殺了誰？
　　精明的“開源賭莊”設(shè)置了這樁賭局，既然那八千兩黃金誰也拿不到，倒不如下個注，冷眼旁觀，坐收漁利算了！
　　這日，開源賭莊長安總站接待了一個特殊的顧客。
　　當時在賭莊的人也都被眼前這人嚇破了膽。“瘋子”澹臺雁歌在十一個月前狼狽地逃離長安后又在今天出現(xiàn)了！他不光回來了，還是很開心地回來的。
　　十一個月前，他衣衫襤褸，朝不保夕，亡命天涯；十一個月后，他衣冠鮮亮，一擲千金，談吐自若。十一個月前，他柔弱得如同可被任何一個賞金獵人取走性命，；十一個月后，他剛毅的眉宇間的煞氣讓靠近他的人都在害怕隨時被他殺死。十一個月前，他學(xué)絕望于生存，淚流滿面；十一個月后，他享受生存，笑著等來求死的人。十一個月前，一千兩白銀都可以讓上百人去殺他；十一個月后，八千兩黃金也不能讓那些賞金獵人動心——沒有生存的權(quán)利，黃金又有何用？
　　當然，人們更是期待，高女人會繼續(xù)抬高價格，抬到可以讓人發(fā)瘋得豁出性命也要的天價。
　　大家紛紛猜測原來一千兩的白銀到底可以發(fā)展升值到多少黃金，甚至不太希望澹臺雁歌太快被殺死。只是澹臺雁歌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人流量最大的長安，出現(xiàn)在人群最雜的開源賭莊的總站里，一壓就是五千兩白銀。他賭，他會殺死高女人。
　　其實澹臺雁歌并沒瘋，非但沒瘋，還好得很，長期生存在刀劍下，練就了一副好身骨和靈敏的、對危險的直覺。他很聰明，聰明地在重金下至少活了十一個月，而且越活越精彩。但也正因為如此，所有人都認為他瘋了，一個人不可能這么活著——往往人們不想嘗試去做或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會認為是不可理喻的事，做到這些事的人，都是瘋子。
　　瘋子。
　　瘋子和高女人。

　　瘋子終于見到了高女人。其實他在這幾個月來一直在努力想像，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會如此深仇大恨地逼他。風情萬種，冷艷高傲，相貌平平，丑陋蛇蝎，甚至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婆，無數(shù)個高女人。夢里、現(xiàn)實，他都在想，想到興奮，想到憤怒。
　　只是他沒想到，還差一種沒想到，高女人不是高女人，她只是一個人，他萬萬想不到、也忽略的人，讓他在破門而入看到床上的高女人時由慍怒到諷刺到開心到震驚到意識模糊到淚流滿面。
　　他看到的高女人，不過是一個住在破敗的大宅里，被幾個丫鬟伺候著的、臥躺在床、病入膏肓的老女人，當他還在第一眼看到她并想譏諷嘲笑她時，他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他找錯了人！他從頭到尾都找錯了人！
　　那樣的音容，那樣的味道，那樣……她根本不姓高，她姓澹臺！當她在嫁給澹臺雁歌的父親時，她便不再姓高了，她姓澹臺，和澹臺雁歌同姓！
　　澹臺雁歌瘋了，一切混沌，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知道，而當他發(fā)愣時，“高女人”說話了：
　　“歌兒，你終于回來了！”
　　終于回來了。
　　回來了。
　　那一瞬，澹臺雁歌什么都想明白了，忍不住淚水，心里防線終于被攻破，臉濕了。
　　“娘！我對不起你！”
　　澹臺雁歌終于明白，為什么每次她身逢絕境的時候總有貴人相助，為什么每次他都可以在關(guān)鍵時刻知道對手的弱點。再厲害的“高女人”都不及一個思子心切的母親可畏啊，一個身患絕癥的母親，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將兒子“逼”回來見上最后一面。這就是母親，她甘愿付出一切也要“買”回來的東西不過是一個帶著滿滿自尊與本領(lǐng)回家的澹臺雁歌罷了——她唯一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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