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鬼魂，自陽世來，經陰間去。他們留有前世的記憶，在下一世偶爾拿來回憶，卻也挺有趣。直到孟婆來了，一切就變了。她在奈何橋頭賣湯，喝了她的湯他們會忘記前世，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去，直到再回到陰間，才會再記起那些曾經的誓言、回憶……
　　她做的湯很好喝，香而不膩，濃而不稠。她人也很好，或者說，他從未在陽間見過這般美麗的女子。她的銀絲披肩，像那清泉小溪，卻只增添了嫵媚，從不顯蒼老。她的面容姣好，五官精致，皮膚白嫩，就像是玉砌的一般。她總是很溫柔，笑著對待他們每一個鬼，有時也會為他們那一世悲慘的命運傷心。他相信，永遠也不會有人，有鬼，有仙會討厭她。
　　記得他曾問過她陽間的生活是怎樣的，她說，她在陽間修道，活了很長很長時間，長到她都記不清了。她一直是姑娘的打扮，他問她在陽間沒有出嫁？她說是。他心中一動，不留意地問她，你可知道愛的滋味？她好看的眉皺了皺，鼻子縮了一下，她側頭想了片刻，忽然嘴邊顯出了一絲甜蜜的笑容，輕輕地道：應該……知道.。他確定她是愛上了誰，在心底祝福她，在黃泉路上的千年等待能夠獲得幸福。

　　很久很久以后，他又踏上了奈何橋，又坐到了她的湯棚里。卻發(fā)現(xiàn)，她那美麗的大眼睛失去了神采，嘴角還是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淺笑。身旁的鬼差告訴我，她喝下了自己做的湯，失去了轉世投胎的機會。他問道：為什么？鬼差一笑，無奈地說：誰知道。
　　她在休息時總是凝目望著橋下的流水，不聲不響地。有時，她會在嘴里念叨著：“伐樹不盡根，雖伐猶復生；伐愛不盡本，數(shù)數(shù)復生苦；猶如自造箭，還自傷其身；內箭亦如是，愛箭傷眾生。”那是《出曜經》里的一首謁。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她內心的哀傷……
　　她的心，被那些沒有流出的淚水溢滿。她什么都沒有，只有一顆傷痕累累的心，一顆被愛情的箭射中的心……

　　2

　　那是很多年前，大概是在漢初吧，那時，孟婆是一個無欲無求的少女。
　　她一心頌佛經，讀儒書，勸導世人不要殺生。
　　大約是在舞勺之年吧，那一天，孟婆在茶樓吃茶，她看到了一個坐在窗邊，大約是而立之年的男子。一襲白袍，頭戴儒巾，眉宇間的氣勢卻不似一個普通的書生。她懂得相面，她知道，他是一個高貴之人。
　　她看到他皺著眉，看著樓下那些嘈雜地賭博、喝酒、吃肉的男人，隱隱帶著不滿。她似乎那么地喜歡他的舉動，帶著迷人的風采。她忘記了吃茶，一動不動地望著那個人，那樣癡迷地，帶著十幾年積淀下來的狂熱。

　　男人回頭的一瞬間，看到了對面一個美麗的少女癡癡地望著自己。他驚艷于女子的氣質，又看到她有那一頭如瀑的黑發(fā)，墨般的眸子里透露出激動的神采。他似乎，喜歡上她了呢。不應該，他是神啊！他怎么可以，愛上一個人間的女子？除非……
　　姑娘。他無意識地說出口。你有仙緣，何不如山修行？
　　說完他便走了，他怕做出什么過激的事情。急急地，逃開了。

　　他主動叫住了她，她是那么激動，卻眼睜睜地看著他留下了一句話便離開了。她很失望。
　　既然他讓她去修行，那是否說明，如果她得道了，她還有機會見到他？
　　無論如何，她要去試一試。

　　她在山中修煉了很長很長時間，卻沒能成仙，直到去世。

　　她在陰間，被鬼差帶到了閻王面前，她無助地向上望去，卻看到，那一雙她記了一輩子的眼睛，如墨的眼眸透露出飛揚的神采。他的嘴唇蠕動著，卻終究沒有說什么，她終究沒能修成仙，她是鬼，而他是仙家，他們，不能在一起。
　　最后，他道，帶下去吧。
　　她跪了下來，道：讓我留下吧，在奈何橋畔煮湯，給路過的鬼魂喝，只要讓我留在這里。
　　靜默。好。

　　從此，她就在奈何橋邊住了下來，每天做著一鍋鍋的湯，一碗碗，心里想的都是他。
　　3

　　沒有一個鬼差知道，每一日，她都要擺一碗提神的湯在閻王的書桌上，日復一日。
　　他從來不說什么，也不抬頭看她。
　　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她照例去擺上一碗湯。閻王嘆了一口氣，道，孟婆，你走吧。不要再這樣癡迷了。修道這么長時間，你還看不透嗎？
　　孟婆癡癡地向上仰望，道，看不透的又何止我呢？
　　他苦笑一聲，道：不錯�？晌沂窍桑�，終究是要輪回的。
　　她道，如果我喝下自己熬的湯呢？
　　他大驚，道，你可知道，這樣做的后果？
　　她道：知道，我會忘記一切，再不能投胎轉世。
　　那你又是何苦呢？
　　我不想再輪回了，真的不想。與其像現(xiàn)在這般痛苦，莫如忘記一切，重新來過。
　　他道：你想好了？
　　恩，不過，我要和你打一個賭。
　　賭什么？
　　記憶。如果，我能夠再記起以前的事情，你就不要再像這樣對待我。
　　他搖頭，半晌方道，好。

　　孟婆在一個遍地月光的夜晚喝下了自己熬的湯，在入睡前，不停地念著他的名字，冥夜。
　　她把它刻在了自己的手臂上，永遠也不要忘卻。

　　4
　　從此以后，她忘記了所有的事，日日在奈何橋頭販賣她的湯。

　　5

　　閻王看著她落寞的背影，心里卻一點也不自在，不知不覺，頰邊有兩行清淚劃過。

　　孟婆還是在機械地舀湯，眼神里卻充滿了如水的溫柔。

　　6

　　又過了很多很多年，他又來到了奈何橋頭，他又看到了孟婆。她的嘴邊還是掛著美麗的微笑，卻比前幾世更加溫柔，更加……幸福。一剎那間，他忽然意識到，她恢復記憶了。
　　他道，你賭贏了？
　　恩。
　　他問，那他待你如何？
　　她笑笑，道：不還是那樣。
　　哦？
　　她笑得更開了，道：不過，他會主動跟我說話了，有時，還會對我笑。
　　他道：你不后悔嗎？
　　她說：從不。我知道，我們不能在一起，起碼像現(xiàn)在這個形勢是不可以的，但是，我要永遠呆在他身邊。我已脫離輪回，我會繼續(xù)修道的，永遠，永遠，直到我們可以在一起為止。
　　他看著她，不語。
　　她也不語，看著那座閻羅殿，臉上是幸福的微笑，帶著一絲滿足的表情。
　　他發(fā)現(xiàn)，她已經得到她渴望的幸福了，即使還差得很遠，但是她會珍惜，她，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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