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清是個孤兒，被同歲的少爺從雪地里撿了回來。
　　少爺裹著厚厚的棉衣，笑起來像個觀音座下的善財童子，他朝阿清伸出手：“跟我回家吧。”
　　于是阿清第一次有了家。

　　少爺在雪地里打雪仗，一群仆人陪著玩，阿清總是不躲開，也不還手，他是被砸的最多的那一個。
　　“你怎么不躲開啊，阿清？”少爺問。
　　阿清眨著一雙大眼睛，很茫然：“少爺是主子，阿清當(dāng)然不能躲開了�！�
　　于是大家私底下都說阿清傻。

　　可阿清不傻，少爺說：“我們阿清最聰明，他會捉麻雀，會爬樹，會做草兔子，我最喜歡阿清。”
　　阿清兩只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少爺把凍瘡膏放到阿清懷里：“以后他們再笑話你，你就罵回去。你要學(xué)會反抗，知道嗎？”

　　二.
　　可是阿清是學(xué)不會反抗的。
　　少爺逃了學(xué)，去參加什么學(xué)生游行，大街上多的是年輕人，可阿清只看到了少爺那張臉，寫滿了堅定和憤怒。
　　少爺?shù)母赣H去巡捕房提人的時候，給了阿清一巴掌：“你就是這么照顧少爺?shù)�？！還幫著他來瞞我？狗奴才！”
　　阿清覺得自己該打，他看著少爺臉上的淤青，在少爺故意裝出來的風(fēng)輕云淡里紅了眼眶。
　　“你別哭啊阿清，哭了我就不喜歡你了。”少爺手忙腳亂，掏出手帕來擦他的臉。
　　阿清把帕子拿到手里，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我沒事，少爺，眼里進(jìn)沙子了�！�

　　三.
　　喜歡畫畫的少爺留洋去了，管家為老爺讀信的時候，阿清總是偷偷站在墻的另一邊聽。
　　少爺在那邊受到了歧視，他為國家積貧積弱而痛苦，為人民流離受辱而憤怒，少爺還是沒改心里的天真，質(zhì)問自己學(xué)的金融究竟有什么意義。
　　老爺緊皺著眉，嘴里罵著“不孝子”，卻沒說要他回來。

　　戰(zhàn)火在這片土地上肆虐，少爺還是瞞著老爺偷偷回了國。
　　昔日新做的的長袍馬褂已經(jīng)有了幾處補丁，少爺褪去了曾經(jīng)的青澀，他拎著箱子，笑著朝來接他的阿清招了招手。
　　老爺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他第一次打了少爺，高呼著孽子，想盡辦法想讓他離開這里。
　　可是少爺不肯走，這里是他的國，這里有他的家，他去參了軍。
　　臨走前他拜托阿清替他照顧老爺，阿清忍住那句“你什么時候回來”，點點頭，把少爺送上了火車。

　　老爺老了，他不再打罵下人，得知這件事后，他坐在椅子上，沉默了一個下午。
　　老爺開始像一個真的老人，很多事他都交給了阿清，在屋里翻看少爺?shù)恼掌�，默念著“傻子”�?br>
　　四.
　　水鎮(zhèn)地方不大，卻距離淪陷的平城也不遠(yuǎn)，老爺說故土難離，不肯搬走，阿清就陪著他，直到老爺死在一次飛機轟炸里。
　　等正好在外辦事躲過一劫的阿清回到家里，只看到一片冒著煙的廢墟。

　　少爺風(fēng)塵仆仆趕了回來，他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眼里的迷茫軟弱被一種堅定的信念取代，此時他跪在廢墟前，像個木頭人一樣失魂落魄。
　　阿清跪在他旁邊，很想抱著他安慰：“對不起，少爺，是阿清沒能照顧好老爺，都怪我，我辜負(fù)了少爺?shù)膰谕小?br>　　少爺沉默著抱住了阿清，流露出罕見的脆弱：“不是的……錯的是那些侵略者……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阿清，我什么都沒有了……”
　　阿清的肩頭幾乎被少爺?shù)难蹨I燙傷，他第一次生出勇氣緊緊抱住少爺，在心里默默許下愿望，他要一輩子都守在少爺身邊。
　　阿清也跟著參了軍。

　　五.
　　少爺和阿清不在同一個部隊，見面的時候更是屈指可數(shù)，躺在戰(zhàn)壕里休息的時候，他會拿出照片，默默想著少爺在做什么，是在訓(xùn)練，還是在休息？
　　“這是你哥哥？”有老兵問他。
　　“這是少爺。”阿清說。
　　老兵拍了拍他的肩膀：“現(xiàn)在人人平等，可不興什么少爺不少爺?shù)模@想法你得改改啦。”
　　是啊，人人平等，可是少爺永遠(yuǎn)是阿清的少爺，阿清一生都想追隨的少爺。
　　小兵沒把這話說出口，他把相片放進(jìn)胸口的兜里，想著和少爺下次見面的情景。

　　少爺?shù)男爬飳懙亩际切┤な�，跟阿清一樣，報喜不報憂，他在信里暢想著未來：等仗打完了，把侵略者趕出國門，就回老家去，蓋一座小院子，院里一定要種一棵桃樹，他要在院子里把見過的美景都畫下來。到時候阿清就和他一道，春天去踏青，夏天摘桃子，秋天去賞楓葉，冬天圍著火爐，喝一碗羊肉湯。
　　“阿清，說不定今年年底我們還能聚一聚呢�！�

　　六.
　　年底少爺?shù)牟筷犜庥隽朔鼡�，只逃出來了一個人。
　　少爺?shù)纳眢w和戰(zhàn)友躺在一起。他那樣子真的不好看，血污滿臉，悄無聲息，永遠(yuǎn)沉睡在這片沉默的土地上。
　　他什么都沒留下，一句話都沒來得及告訴阿清，然而一雙眼睛到死都還睜著，好像有什么不甘心。
　　“我知道，我知道的，少爺，你放心，阿清知道�！�
　　收斂了遺體后，阿清在河邊坐了一晚上，第二天他雙眼紅腫，看起來憔悴不堪，眼里卻閃著一種光。

　　大家都說那個叫阿清的小兵變了，從前他總說有人在等自己，所以自己不能死，受了小傷都問一問軍醫(yī)，現(xiàn)在他就像一個沒有痛覺的機器人，沖在最前方，悍不畏死，英勇異常。
　　戰(zhàn)爭持續(xù)了六年。
　　阿清沒有死。
　　他受了很多傷，幾次從死亡線擦肩而過，大家說他命大，他只是低頭，輕聲道：“我得把他的愿望實現(xiàn)了，才能去找他啊……”

　　幾乎是戰(zhàn)爭一結(jié)束，阿清就跟著失蹤了。那個屢立戰(zhàn)功的阿清，悄悄地離開了軍隊，連上級授予的勛章都沒帶，一個人抱著刻字木牌，背著行李走了。
　　“我要去找我家少爺了�！庇腥酥挥浀冒⑶逭f過這么一句話。

　　七.
　　水鎮(zhèn)是個偏僻的小地方，有山有水，還有青磚瓦房。
　　有一年這里來了個中年人，他編草兔子很厲害，小孩子們都喜歡他。中年人在這里建了一座小院子，建好了沒兩年，中年人就去世了，人們幫忙埋了他，按照他之前請求的，在院子里那棵桃花樹下。
　　春天來的時候，桃花開了滿樹，等風(fēng)一過，落了一地的芬芳。

　　少爺，你看，我沒有失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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