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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婆的九十年代愛情之二
沈夏做過一個長長的夢,夢里的天是熒光一樣的黃色,她走到一個巷口,巷口謝頂?shù)睦喜畬χ⑿,她望著老伯左手邊一個高高的鐵桶,她怔怔的,隱約聞到一點香氣,于是她問:“賣烤山芋的么,老伯?”。老伯輕輕的搖頭,伸出沾著黑灰的手摸索了一陣,掏出了一個圓圓的餅:“我賣月亮!保蛳哪窨慈,這餅與天空同色,有著淡淡的光暈。
她伸手要接,老伯略一使力,這月亮便像水的波紋一樣憑空消失,她“呀”的驚呼,老伯面無表情,指著她:“我要你頭頂上的帽子!
沈夏晃著腦袋:“我沒有帽子哇,你看,我沒有!,他抬了頭,死死的盯住她腦袋上方的一片虛無:“你的帽子真大,你看得到我,可我看不到你的眼睛,你看你,帽沿卡在了鼻梁上,鼻尖那么紅……”
“這倒是真的!鄙蛳南。她指的是最后一句,她的鼻尖果真是紅的。
醒來時,沈夏明顯聞到了和夢中一樣的香氣,她喜歡睡覺,喜歡把自己身上的味道留在被單枕套上,,喜歡被子上云朵和彩虹的紋樣,她是仙女,在云端。
她磨磨蹭蹭地下了床,外婆已經(jīng)把飯盛了出來,沈夏赤著腳踩在地板上,踮著腳望見了切成圓塊的紅薯,她想起了夢里的月亮,果真是紅薯的形狀,紅薯的氣味。
在沈夏很小的時候,便默認了自己是外婆撿來的事實,她早已忘記是從什么時候起,自己第一次得知這件事,更早一點,她知道外婆是媽媽的媽媽,可是她無父無母,哪里來的一個外婆?再大一些,她知道全世界的小孩大多隨父姓,于是她問外婆,我的爸爸姓沈,媽媽姓夏,所以我叫沈夏對不對?外婆穿著大花襯衫,理一理脖子上的蛋白石鏈子,淡淡地告訴她,沒這回事,沈夏不死心,又問她:“那我出生在夏天嗎?外婆你姓沈嗎?”。外婆笑著摸她的頭,表示自己生來只取過一個名字,叫做春花。
沈夏長大之后,常常對春花說,她記得從前春花的牙是黃色的,像玉米粒,一顆顆整齊的排著,后來又變成綠色,是許多粒豌豆,再又不知道什么時候,綠色漸漸褪去,成了現(xiàn)在的米白。
春花不置可否,小孩子的記憶總是有偏差的,將兔子描述成熊也是極為常見的,她很快便諒解了沈夏,告訴她外婆只有過一顆非白色的牙,就是上顎最里邊那顆金色的牙,春花大張著嘴,拉著沈夏的手去觸碰它。沈夏抗拒不已,幾乎要哭出來,春花的力氣極大,摁著沈夏的手指不肯放松,最后看著沈夏扭曲的五官,春花嘆氣:“算了,等我死了,它也是你的!
沈夏眨巴著眼睛,從春花的記憶中開始,她總是這樣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此時的春花端著一鍋魚湯站在了廚房門口,瞥見沈夏游離的目光,沉沉一喝:“來幫忙!鄙蛳孽晾闲澙宦暸艿剿磉,接過鍋子轉(zhuǎn)身放到餐桌上,末了甩著手:“燙死了,燙死我了。”
春花拉過她的手,細心的吹一吹,她彎下腰,沈夏便看見她眉心的一顆痣和她白凈的,還沒有松弛的皮膚,沈夏曾在臥室翻到她的身份證,當時的她一面詫異于婆將如此重要的東西到處亂丟,一邊驚詫于春花只有四十出頭的年紀。
她曾以為她的外婆年近六十,只是保養(yǎng)得當,才顯得年輕,可是這也是說不通的,六十歲的人再如何保養(yǎng),臉部再如何嬌嫩,你都能明顯地覺察出她的內(nèi)里在變化,她曾經(jīng)柔軟的內(nèi)核逐漸僵硬,最終轉(zhuǎn)化為不那么靈動的雙眼,不那么鮮活的表情。
可是春花一直是無比鮮活靈動的那一個,她過得瀟灑,甚至是恣意汪洋,沈夏看著她半倚在陽臺的窗邊,對著天空吐出煙圈的時候,忽然之間有著嫌棄自己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她也想像煙花,開在天邊,那么大的一朵。
可是春花對她說,煙花有什么好,說到底是靠著盛火藥的桶噴出來的,“要做就做盛煙花的桶,老了才知道,踏踏實實地呆在地上有多重要!
面對外婆的傷懷,她不置可否,她看過春花夾在筆記本里的一張照片,那時的春花將長發(fā)由發(fā)根起燙,一個個小卷,胡亂地梳著,身旁是一個高高瘦瘦的女人,生得無比兇惡,兩頰凹陷下去,顴骨突出,狠狠地盯著鏡頭,可是不可否認,她實在是奪目,紅唇微張,美得野性又侵略。
沈夏指著這個兇惡的女人,問她的外婆:“照片上這個女人是誰?”,春花探過頭來,小心翼翼地拿著照片,半晌,砸吧著嘴:“這不是我嘛,年紀大了,都快忘了年輕的時候長什么樣了。”,沈夏說:“不是,是另一個人。”沈夏拉過外婆的手,照片上儼然只剩下了一個人。
沈夏從很小的時候起便認定了外婆是女巫,不只是因為春花變來變?nèi)サ难例X和將人從照片上抹掉的技能,還有小孩子與生俱來的驕傲與幻想,就如同有些孩子一直覺得,自己是王子和公主,一樣的道理。
沈夏今年十六歲了,有著小小的心思,蕩漾的春心。她變了很多,比如和許多年前比,減少了許多中二之氣,但當同齡人都接受現(xiàn)實,承認自己不是王子和公主之時,沈夏卻固執(zhí)地認為春花她,就是一個女巫。
沈夏曾細致地疊過一玻璃罐星星,每一次紙條的轉(zhuǎn)折,都是她反復斟酌的心意。清晨,她背著一罐星星走到玄關(guān)處換鞋,春花忽然走來,拍了拍她的書包:“太多的事情容易讓人失望了,與其如此,不如從不開始!
沈夏心虛的低頭,敷衍著開門逃走。當她氣喘吁吁地拿出她的星星想對后桌白凈的男孩說“生日快樂”時,男孩笑了:“沈夏,你送了一罐鹽給我!
沈夏看著手中的罐子,里面是細碎的紙屑,碾成粉末,順著坡度流動。
她氣惱的問春花:“是你做的對不對,你對它使了什么巫術(shù)?”
春花淡淡望著她,告訴她:“不是!
十六歲的暑假,沈夏抓住每一個獨自在家的機會,翻箱倒柜尋找春花是女巫的蛛絲馬跡。她幻想找到一些魔法棒,幾根火柴或是記錄著古老傳說的魔法書,她找遍家中最臟的角落,只因相信灰塵與灰塵的重疊是最好的藏匿,也是秘密的開始。
當她找到書架上那一疊方格稿紙時,沈夏顯得有些不可置信,那一疊稿紙被保存的很好,一塵不染,帶著因年代久遠而特有的僵硬。
沈夏看著密密匝匝的字跡,每一篇都以“Dear diary”開頭,于是她想,這是春花的日記,她往后翻了幾頁,卻沒有明確的日期。
沈夏坐在地板上,一頁一頁開始讀,第一頁的第一行便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的名字,在這本“日記”里,春花叫他,沈,這個上世紀流行的單字稱謂,聽起來親昵而又疏離。沈夏微怔,目前看來,她并不知道“沈”的性別、身份,然而這個姓氏足以吸引她,讓她繼續(xù)讀下去。
當年的春花二十來歲的年紀,沈夏算了算,大概是九十年代的樣子,在畫室進修學畫,一半是為著興趣,另一半是為著她內(nèi)心滿載的天馬行空。她第一次遇見沈,是在七月,同沈夏一樣,認為他雌雄莫辨,棱角過于鋒利,氣質(zhì)又過于陰柔。于是她不由地多看了幾眼,嗡嗡作響的風扇下,是將人包裹的熱浪,沈突然說話:“你好啊!保捳Z間沒有過多的情緒,可是語調(diào)卻實實在在的溫柔。沈眼皮也不抬,抱著肘,坐在座位上。春花沒有搭腔,明了了她是個女人。
春花和她的第二次見面,緣于她敲開了一位名為芊芊的朋友的宿舍的門,芊芊和沈住一個宿舍,春花進去時,沈用被子將自己裹成了一個粽子,只露出一個頭,她盯著春花,眼神像一只小狼,裝出來的兇猛。春花被盯的好笑,便也一直看著她,沈忽然露出笑意:“你想看?給你看嘛!彼p手一抬,扔掉被子,露出只穿著胸罩和內(nèi)褲的軀體,她四肢修長,雙手覆在膝蓋上,形成好看的弧度,沈的皮膚很白,小腿上滿是蚊子叮咬過的小包和幾道紅紅的抓痕。
春花懨懨別過臉:“對不起,不知道你沒穿!
沈夏不想理會她們之間瑣碎的言談,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春花的文字懶懶散散,東講一點西講一點,最后還是回到了沈的身上。
春花和沈的第三次會面,也是兩人友好關(guān)系的開端。悶熱的八月,教學樓的頂層,沈抽著煙,從鼻里噴出來,春花從她背后看去,像是她頭頂冒出一陣陣煙霧,她小跑到沈的身邊:“給我一支煙好吧?”。
沈別過頭,一口煙輕吐在春花臉上:“看不出,你抽煙!薄暗谝淮!贝夯ㄐΦ馈!澳憬(jīng)常笑,你喜歡笑,”沈打量著她:“可是你不快樂!鄙蚵曇羝降,像涼透的白開。
春花沒有說話,從沈的兜里摸出一支煙叼在嘴上,沈遞給她打火機,風并不大,天氣悶熱,曬得人昏昏欲睡,春花微瞇著雙眼,不斷地按著打火機,鬼使神差的,點了半天也沒有點著,沈笑了,悶聲說道:“我來!保褵煖惿先,隔著一小段距離,春花還是感受到了她皮膚上的溫度,她們倆的熱氣相接,仿佛是棉絮輕輕摩擦臉部細小的絨毛。
春花在日記里這樣寫:“偏偏是那樣近距離而刁鉆的角度,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美,她太富有攻擊性和侵略性,兩根煙碰在了一起,我生平第一次抽煙!
“我從不用打火機,我輕輕一碰,煙就能點著,在這之前我沒用過,之后也沒用過,只此一次!
沈夏有些驚訝,可又在意料之中,她驚訝的并不是春花只用過一次打火機,而是仿佛得知了一直以來尋找的所謂“外婆會巫術(shù)的證據(jù)”,可她的心里空落落的,像一張餐巾紙擦過了根本沒有灰塵的桌面。此時此刻她才發(fā)現(xiàn),她寧愿什么都發(fā)現(xiàn)不了,在秘密的邊緣掙扎猜測,也不愿接受現(xiàn)實的剖白。
春花寫道,自她進入畫室起,便決心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她二十二歲,父母在她六歲時支援邊疆,她一個人放任著自己長大,他們卻又在今年回來,指責她一事無成,催她相親結(jié)婚,她不太理解,為什么他們不能狠著心,像當初一樣,再不見她。
春花排斥別人闖入她的生活,卻熱衷于闖入沈的生活,莽莽撞撞,她知道沈今年十九歲,卻有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倨傲,她逗著她說話,嘰嘰喳喳,給她寫長短不一的信,住的那么近,卻偏偏要搞出這些把式來。
春花曾問她:“你上學補課的時候會經(jīng)過很多地方吧,有沒有想過把經(jīng)過的一些地標連起來,看看是什么形狀?”
沈一反常態(tài),眉眼帶著笑:“我不補課,從不補課!
春花和沈坐在一排,沈玩著她的手指,忽然說:“我好喜歡你!贝夯ㄐ闹杏行湴粒胝f當然,我們是朋友,可又怔怔地,說不出口。下一秒,沈咬住了春花無名指的指尖,別過臉,仰頭看著她,春花愣住了,她想抽出手,手是麻的,酥酥麻麻的感覺蔓延過整條手臂。她微怔著,呆呆傻傻的,看著沈放開她的手,看著她無名指上晶瑩的唾液。
沈夏看的愣神,她恍惚著,忽然鑰匙一陣響動,她趕忙收拾好日記,放回原處。
春花走進來,四處張望著,她穿著墨綠的襯衫,頭發(fā)高高的挽著,她身材勻亭,腰挺得很直,沈夏從書房走出,她皺著眉:“去書房干嘛,我記得你不愛讀書!
“沒什么。”沈夏心不在焉,從小跟著春花長大,她對所有事一向理解和包容,偷看了春花的日記,沈夏心有愧疚,然而更多的是震驚。她不知道要用多久消化這些事,然而卻盲目地相信時間可以戰(zhàn)勝一切。
春花將一捆小蔥從塑料袋里拿出來,她打開水龍頭,忽然想起從前她向沈抱怨:“我覺得我的性格不適合找個人踏踏實實地結(jié)婚!
沈比她高,彎下腰貼著她的臉:“你會洗菜做飯嗎?”
“會。”
“那縫縫補補呢?”
“也勉強可以!
“那我倆搭個伙一起過吧!
春花麻木地摳著蔥尾上的泥,混著自來水,混混濁濁地向下滴。
后來,畫室的朋友問春花沈的近況,春花只說:“聽說挺好。”
春花最后一次握沈的手,她用她與生俱來的天賦,識別出危險在向沈靠近,然而她不知是何時,何地,她無能為力。
后來她知道沈出車禍的消息,她顫抖著,緘口不言,沒有讓任何朋友知道沈的死訊。
第二天,沈夏再抽出那本日記時,上面已空無一字,她懷疑自己看錯了,然而信紙還是昨天的信紙,僵硬的紙面,泛黃的頁角。
沈曾經(jīng)展平春花蜷曲的手掌,一點一點撫摸著她的生命線,沈說:“不夠長,跟我的比,有些短!彼乓降恼归_自己的手掌,春花輕輕把手覆上去,她的手指只到沈的第二個指節(jié),沈笑了,波浪般的晃動自己的手“你的手真小!庇谑撬f。
后來的某一天,春花忽然對沈夏說:“其實我把你抱回來的時候,你的眼睛里都是防備,像小狼一樣,你可以叫我媽媽的,可是沈秋霜不在,我感覺我老了,老到可以跨過一代人,做你外婆!
沈夏并不意外,她又想到那個夢境,她帶著寬大的帽子,她幻想帽沿能遮住整張臉,這樣她便能放肆的哭泣,大膽地追問。她背負著一些事,慢慢長大,只是那種背負常常被一些細碎的快樂淹沒,她逼著自己忘記它,不去想。
于是,沈夏只是說:“原來她叫沈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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