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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他在樓道里遇到隔壁辦公室里的孫儷,點了點頭算是問好,等她走過了,旁邊的小趙嘖嘖有聲,“美女不愧是美女,要風度不要溫度,才三月就穿起了裙子!
他聞言恍惚了一下。原來已經(jīng)三月了。
窗外是高大的梧桐樹,枝上有了綠意,陰沉了一整個冬季的天空也開始放晴。他駐足看著遠處,滿眼是深深淺淺的藍,直到被小趙喚回。
“遇著美女就找不著邊啦?小心你老婆知道了罰你跪搓衣板!
他笑笑,“怎么會!
三月了,離他結婚已經(jīng)半年有余,離他逝世,整一年。
下班的時候開車沿著江邊走,遇到塞車,百無聊賴地看窗外。護欄邊有幾個穿著或白衣或黑衣的年輕女性,有人手持白花,有人拿著一疊紙,通通撕了往江里扔。路人無不投以好奇的注視,她們卻恍若未見,直到東西都扔完了,她們靜默一分鐘,然后離開。他看著人行道上那幾個越來越遠的身影,突然明白過來,心里一震,呼吸變得困難。
是的,一定是的,她們不知道他的確切卒日,也不知道他的墓地,只能在三月的頭一天,來這里吊唁。
后面的車輛嘀嘀地按喇叭,他跟著緩緩移動的車流向前開,那幾個女孩的影子已經(jīng)徹底看不到了,他吐了口氣,胸中那一股郁結的氣卻怎么也消不去。他知道他在網(wǎng)上寫文章,網(wǎng)名南康,還頗有名,兩人交往的時候他曾孩子氣地向自己炫耀過。他也有很多女性網(wǎng)友,都是他的讀者,有時他會和自己說,今天又和誰誰聊了啥。見自己沒反應,又補上一句,那誰誰是女的,然后眨巴眨巴眼,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這種時候自己會笑著推開他的頭,“你這小雞樣兒,丟出去都沒人要,太沒有危機感了。”
南康張牙舞爪地撲上來,結果自然都是被反壓下,不一會兒就演變成了某種少兒不宜的運動。
南康在他面前就是個小孩兒,長不大,無法無天,常常讓他頭疼。老子怎么就栽在這么個小破孩兒手上了!南康正抱著薯片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津津有味地看娛樂節(jié)目,看到有趣的地方,張大嘴笑,一口大白牙。他嘆了口氣過去抱住南康,唉,認了吧。
“怎么了怎么了?啊,你是不是突然覺得很愛我?”
“……美得你!”
他沒看過南康的文章,他總覺得大男人弄那些文墨,搞得自己娘們兒嘰嘰的,不爽。南康也知道他,從來不給他看自己的作品,只有一次,南康把他拉到電腦前,他看到一屏幕字就頭暈,最后在以一周家務為交換的條件下看完了。那是一篇寫他們生活瑣事的流水賬,他連題目都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一邊看一邊想這樣的文章會有人看么?囫圇吞棗地看完,被問感想,他搔搔頭說,難道不能把我寫得好點兒?
南康一愣,抱著他的脖子哈哈大笑。
他不明所以,把人拉過來摁在自己腿上,“笑啥呢你!
“笑你可愛!
“拉倒吧還可愛!
南康湊上去舔吻他的嘴唇。
“老公,你真可愛,我愛你!
南康在文章里總是這么寫,老公說了什么什么,老公干了什么什么。他突然激動難耐,純純的告白又變成了少兒不宜的運動。
會讓自己像魚入水一般浸泡在文字里的人都是敏感的。他那時候不能理解,只覺得小破孩兒善變得緊,心情總是忽上忽下像過山車,但他對著自己,任性和孩子氣背后,又是軟軟的乖巧,讓人捉摸不透的矛盾卻又共存的兩面性,F(xiàn)在他理解了,他覺得這個小破孩兒真是傻。
真的,真是傻。
他還記得小破孩兒對他說,你結婚的時候,我會送你一張這樣的大床,圓形的,上面還要鋪中國紅的囍罩,很浪漫吧?!然后看了看櫥窗里頭的價格,吐舌頭,“這么貴,不行,換一張吧。”
他把小破孩兒從家具店門前拉走,心里難受,看著南康很熱鬧無所謂地笑著,更難受。
南康說,他們的日子是偷來的。
他知道。
回到家里,飯菜已經(jīng)準備好了,是他媽媽做的。妻子有了身孕,他的父母特別高興,還根本看不出肚子來就不讓她累著,一切家務都包干了。本來在看書的妻子看到他,笑意盈盈地起來迎接,她很年輕,比他小了四歲,因為一張娃娃臉,十足的少女樣。他們是相親認識的,女孩子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中意他,他無可無不可,就結婚了;楹笏M了一切好丈夫的職責,并且讓妻子早早懷孕。
一切都很平和,他們家也和別人家一樣,過著自己的小日子,不驚天動地,但富足安詳。
他覺得有點兒累,和妻子說了一會兒話就自己進屋去了。打開電腦上網(wǎng),搜索南康的名字,剛摁了幾個鍵,突然失笑。曾經(jīng)最親密的人,現(xiàn)在卻要靠網(wǎng)絡來維系,他們共同的朋友不多,而所有人都對南康的事情三緘其口,除了死訊,結婚后南康在他的生活中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過。
他一篇篇看著別人寫給南康的悼文。他發(fā)現(xiàn)他們知道一個他所不知道的南康,那個南康敏感,纖細,想得多,字里行間都透出悲涼。南康把自己的悲苦藏在文字里,轉過頭才可以笑著對他。
他以前不懂,是真的不懂,學理的男人的成熟來得很晚?墒撬退愣耍帜茏鍪裁;槭且Y的,孩子是要生的,他不可能讓南康做自己的地下情人,這個人他那么樣地珍惜過,以后也會珍惜。
只是沒有機會了。
悼文里幾乎不曾提到他,在網(wǎng)友的回帖中倒是對他有不少罵辭,他看了卻不覺得生氣。所有人都安慰他,這不是他的錯,不要自責?墒撬鋵嵪M羞@么個人來狠狠地罵他,罵得他無法抬頭,罵得他像死過去一般,仿佛這樣他才能心安。
分手的時候南康沒有哭,就像是每天送他出門上班一樣,把他和他的最后一件行李送到了門口。他站在門口,看著并沒有因為他的離去而產(chǎn)生多大變化的客廳,看著微笑著的南康,好像在看著他們一起走過的這些年。
好日子總是要到頭的。南康說,俗就俗點兒吧,祝你幸福。
行李咚地一聲摔在地上,他狠狠抱住了南康,他深愛卻注定要辜負的人,把臉埋進南康溫暖的脖頸里。
明明是任性無法無天的小破孩兒,那天撫摸著他頭發(fā)的手卻像母親一樣溫柔而寧靜。
后來這個人死了。
死在三月的湘江里。
一直到他結婚,朋友才告訴了他這件事;槎Y的時候南康沒有來,他們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見面,他一直找不到人。朋友寬慰他,也許是還不能面對你吧。
一個月后,同一個朋友告訴他,其實南康已經(jīng)過世四個月了,不早告訴你,是怕你想不開……那個朋友那天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安慰他的話,傷心的話,說著說著就流下眼淚,而他只是木訥地聽著,覺得自己在做一個荒謬的夢。
南康死了,尸體已經(jīng)找到,運回家鄉(xiāng)安葬,而那時候他在和女人結婚,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連臉上的肌肉,他都不知道要怎么牽動了。
他以為自己會和南康一起死,但他沒有。即使說了一萬遍愛,他最后還是選擇留在父母身邊,留在新婚妻子身邊,甚至讓她在結婚第三個月就懷上了孩子。
人是這么可怕的生物,痛可以掩埋,過去可以假裝遺忘,像鐘的指針一般,一步步地在寫好的盤面上行走,不快也不慢,不太多也不太少。全世界有幾十億一模一樣的指針,他們?yōu)榇硕湴痢?br> 只是在三月,在寒風漸暖,春意欣然的這個時節(jié),他覺得越來越冷了。
他坐在黑暗里,顯示器早已自動關閉,剩下指示燈明明滅滅。
他突然大笑起來,笑得肺都痛了。
失去了你,卻還要繼續(xù)活著,這是對我最殘酷的判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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