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小烏鴉來為我整理衣著時，告訴了我一件最近村里發(fā)生的大事：“稻草人！你知道嗎？附近的森林里來了只熊！一直真正的大棕熊！……”
　　我無所謂得打斷他：“是嗎，有村民受傷了？”
　　“這倒沒有，不過聽說最近他們正在討論怎么抓那只熊呢！”顯然我的中途打斷并沒有影響他高昂的興致。
　　小烏鴉是我曾經(jīng)的好朋友老烏鴉的曾曾曾……孫子，至于多少代我也數(shù)不清了，因?yàn)槟且呀?jīng)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說話間，便看見從遠(yuǎn)處的田野間奔來一個高大卻笨拙的身影，他的身后跟著一群高舉著耕具，嘴里叫嚷著什么的村民。
　　“去幫幫他吧，”我對小烏鴉說，“就想你之前做過的那樣�！�
　　小烏鴉在我的肩頭撲騰了兩下翅膀，似乎是對我的隨意差遣感到不滿意，但還是朝那只熊飛去，然后就看到那只大笨熊跟著烏鴉躲進(jìn)了附近的森林，不多時那些一無所獲的村民從森里出來，我聽到他們似乎念叨著：“真倒霉，又被那只熊逃了！……”
　　夜幕降臨，不遠(yuǎn)處的村落里喧鬧漸漸淡去，那些小小卻明亮的燈光也逐漸消失，無法抬頭，只能看著遠(yuǎn)方，幸好星空籠罩著我，即使這樣也能看到那些陪伴了我無數(shù)個夜晚的星星。
　　悉悉索索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靠著月光我依稀辨認(rèn)出是下午那個龐大的身軀。
　　“烏鴉說是你讓他救了我，我來謝謝你！”他坦率的道謝讓我對他生出了些好感。
　　“這沒什么�！�
　　“可是你能告訴我他們?yōu)槭裁匆ノ覇幔克麄兩踔琳f抓到我要?dú)⒘宋�！”他的聲音充滿了困惑和恐懼。
　　“因?yàn)樵?jīng)有一只母熊來過這里，他傷害了一個村民�！蔽谊愂鲋聦�(shí)。
　　“為什么！”他似乎不相信，“我們很溫和，從不會主動傷害別人！”
　　“是的，這我知道，是那個村民先打傷了那只熊，恩，或者應(yīng)該說是處于害怕的本能出擊。”
　　“所以他們就把我們的正當(dāng)反抗當(dāng)作毫無理由的主動攻擊��？正太荒謬了！我們不是□□！”他想了會兒又補(bǔ)充道，“況且我是無辜的，我什么都沒做，只是因?yàn)轲囸I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我全部的錯只有這個了！”
　　“真的！”也許是怕我不相信，他突然從地上站起來對著我大聲辯解，這模樣還真讓我有些害怕。
　　“你要明白，在一種物種的眼中其他物種都是一樣的，只有同一種物種之間能和諧共存。當(dāng)讓，人是個例外，在一些人眼中，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全是一樣的�！蔽覠o力得說道，雖然這些道理安慰起他來似乎有些蒼白。
　　“你說得我并不完全明白�！彼鞌〉弥匦伦氐厣希暗F(xiàn)在似乎并沒有什么好的解決方法了�！�
　　“嘿！活計，打起精神來，烏鴉知道附近那座森里所有的蜂巢，明天我可以讓他帶你去。”
　　“蜂巢！蜂蜜！這世界上總算還存在些讓人高興的東西！”我看他高興得似乎只差跳起來手舞足蹈了。
　　“好了，不早了，你該回你的森林里休息了。”
　　“嗯，那你也休息吧，和你聊天還是很開心的。”我知道，其實(shí)是我最后的那句“蜂巢”打動了他。
　　“我不用休息，你見過哪個稻草人睡覺的嗎？”
　　“哦，那你一個人站在這里很久了嗎？”
　　“嗯�！笔呛芫煤芫昧耍绻麤]有每天小烏鴉的到來，也許那個老烏鴉早已被我忘記了吧。
　　與老烏鴉成為朋友也十分偶然，那段時間村里的人十分討厭烏鴉，幾乎所有人看到烏鴉都會用石子扔，一次老烏鴉因?yàn)槎惚芪ｋU逃到了我的肩頭，我便讓他躲到我的身體里來，幫助他躲過了一劫，從那以后老烏鴉就十分喜歡到我的身體里來與我聊天，直到他過世之前，還吩咐他的后人每天都要來與我聊一會兒天，為我拾去身上的落葉或雜物。
　　有時想起老烏鴉就會覺得有些愧疚，因?yàn)闀r間已經(jīng)快將我對他的眷戀逐漸磨去，雖然是他第一個了解并安撫了我的孤獨(dú)，雖然他對我而言如此重要，但我們之間卻仍敵不過時間。
　　之后的日子過得十分愉快，我與小烏鴉之間又多了個笨拙的熊，小烏鴉總以捉弄熊為樂，我倒很喜歡那只單純的熊。我告訴小烏鴉也許熊是我在老烏鴉之后碰到的又一個真正的朋友，他反問道難道我不算嗎？我說你是陪伴我的人，就像你的父親，你的父親的父親，……那樣。也許我可以沒有朋友，永遠(yuǎn)等下去，但我卻無法想象身邊沒有一個陪伴著我的人。
　　小烏鴉說，既然這樣，我去幫你試試熊，看他有沒有真正把你當(dāng)作朋友。
　　當(dāng)天晚上熊來的時候，小烏鴉奸笑著問他：如果在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的地方有吃不完的蜂蜜，但你必須永遠(yuǎn)離開我和稻草人，你會選擇走嗎？
　　會啊。熊答得毫不猶豫。
　　“那如果你的母親要搬到很遙遠(yuǎn)的地方去，遠(yuǎn)到你永遠(yuǎn)無法與我見面，你會走嗎？”我問小烏鴉，他們都是那么孝順。
　　小烏鴉猶豫了一會兒，道：“你得知道孝順母親是我們的天性，但是我一定會在我的后輩里挑一個最好的繼續(xù)陪著你的！”
　　晚上熊走后，小烏鴉說，你看看熊的回答，他完全沒把我們放在心上嘛！
　　我卻不認(rèn)同：“我就是看重他的這一點(diǎn)，面對我們，他能毫不猶豫坦白他的自私。”
　　“自私怎么能算優(yōu)點(diǎn)呢！”小烏鴉不滿得在我身邊繞著圈飛來飛去。
　　“大家都有自私的一面，就像我，那么心安理得得接受你們一代一代的陪伴一樣�！�
　　“那不一樣！這是我們心甘情愿的報恩�！�
　　“是你們的報恩，卻也是我的自私�！�
　　小烏鴉停在了我的肩膀上，用爪子不停撓我身上的稻草，顯然不喜歡我的回答。
　　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小烏鴉也變成了老烏鴉。
　　一天傍晚，小烏鴉飛到我的肩頭，站在我的耳畔道：“我很害怕，我覺得快死了�！�
　　雖然無法轉(zhuǎn)頭看他的表情，但我料想他此刻一定十分難過。
　　“別這樣，也許你得換著想想我，永生，可能也是一種痛苦�！�
　　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熊又一晃一晃得跑來了，他彎著腿坐在我和小烏鴉面前，小烏鴉沮喪地問他，熊，你最害怕什么？
　　“嗯……那一定是世界上的蜜蜂滅絕了！這樣就再也吃不到蜂蜜了！”他似乎正在幻想那種場景，頭耷拉了下來，顯得悶悶不樂。
　　“那稻草人呢？你最害怕什么？”小烏鴉問道。
　　“害怕你們都消失了，只剩我一個人站在這里，沒有期待得繼續(xù)等待，等待著……空白�！�
　　我知道這種害怕遲早會變成現(xiàn)實(shí)到來，在我認(rèn)識老烏鴉之前，我從未意識到孤獨(dú)會如此恐怖，就像熊愛上蜂蜜就永遠(yuǎn)戒不掉一樣，我迷戀這種被快樂包圍的甜美氣息，雖然知道它不可能永遠(yuǎn)存在，卻不愿此刻就從中解脫出來，我也知道我辦不到。
　　夕陽下，小烏鴉和熊與我告別了，就像無數(shù)個昨天一樣的場景，火紅的太陽逐漸從地平面上消失，就在剛才，如此絢麗耀眼、充滿生機(jī)的紅，此刻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那沒有心的左邊胸口似乎有些痛。
　　第二天，小烏鴉沒有再來，新來的小烏鴉告訴我，小烏鴉在昨天從我這回去的半路上摔到了地上，再沒有回家了。傍晚我看到村民拖著一個棕熊的尸體興高采烈得從森林里走出，遠(yuǎn)遠(yuǎn)得聽見他們在討論要將熊的皮扒下來做成衣服。他們終于成功了，我想。胸口翻涌著一種陌生的情感，臉上慢慢被一些溫?zé)岬囊后w浸濕，憑著經(jīng)驗(yàn)，我知道那是人類才會有的眼淚。我似乎正逐漸朝一個真正的人轉(zhuǎn)變著，我終于要擺脫永生了，變成如同住在那個村子里的一樣的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幸運(yùn)……

　　20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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