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無題
東陵從不稱疏影“小叔叔”,如歐陽西涼、歐陽南朝一般親近;也不似老莊主或是二莊主、三莊主一般地喚他的名字“疏影”;亦未曾稱他為“四莊主”,如武林人士、江湖英雄一樣恭謹、尊敬。東陵只是淡淡地喚他道:“歐陽。”
歐陽,是疏影的姓氏,當然,也是東陵的。武林世家,江湖名莊,擁有這個并不多見的姓氏,固然籠著無上的榮耀,同時亦需接受加諸其上的其他。
這是近百年來武林中最顯赫的姓氏,莊主隱隱是武林首領。幾十年前,歐陽家曾險遭滅門,本極興盛的家族只殘存了老莊主一支。后經開枝散葉,有四子數(shù)女,多個孫子孫女,人丁再度興旺起來,歐陽家亦重振威名。
歐陽家祖?zhèn)饔袃砂褜殑Γ喊迪、赤魅。非其認定的主人,縱有千斤臂力亦難拔之出鞘。而主人,縱使數(shù)十年也未必會出現(xiàn)一個。在二十年前,歐陽家先后有兩人成為寶劍之主。而這兩人,當年還不過是幾歲孩童。莊主歐陽徹視之為吉兆,引為幸事。五歲的幼子歐陽子辰擁有暗香,歐陽徹由詩句將他的名字改為疏影。然而令歐陽徹遺憾的是,疏影疏于習武,沉心醫(yī)術;而三年后,在眾人輕視諷蔑的目光中,赤魅選中的主人,歐陽東陵,是個女孩。
在歐陽家,女子習武只為防身之需。然而,作為長子長孫,東陵卻必須成為家族中武功頂尖的高手,因為——她生來便肩負著“影”的使命,亦即,殺手。自幼,東陵面對的,是最嚴厲的訓練,最苛責的要求。沒有關懷,沒有撫慰。自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之后,打老莊主口中聽到的,就只有命令,得到的動作表情,也只是微微點頭而已。
東陵從未在意過莊主的贊許,更不會注意到歐陽西涼、歐陽南朝或是諸多堂姐堂妹的畏懼或鄙夷。赤魅歸鞘后,東陵想到的,只是去歐陽的屋子里略坐片刻,看他修長的手指溫柔地挑起無力垂落的燈芯,抬起明亮寧靜的眸子,緩緩地展開淡淡的笑,說:“回來了!
*** *** ***
薛老鏢頭暴斃,裘幫主遇害,黃莊主被刺……幾乎每個月都有武林成名人物的噩耗傳出,俱是一劍封喉。據言,殺手每次現(xiàn)身,俱為火紅長衫,詭異妖魅,冷峻無情,人稱“火”。
滿室昏暗,一燈如豆,斯文俊雅的男子目視門外,輕輕嘆了口氣。天空黯淡,似有流星滑過。男子目隨星動,眼里是復雜的情緒。一聲輕響,一枚梅花鏢嵌在柱子上。疏影泛起微微笑意,低聲喚道:“東陵!
本欲離去的火紅身影頓了下,走進屋中。疏影瞥了她一眼,蹙眉打開醫(yī)藥箱子。
東陵隨意地坐下,抽出長劍,撩起下擺緩緩擦拭。簡單的動作扯動傷口,東陵輕輕蹙了下眉,撫拭得依舊經心。
疏影按住她的手,拿過長劍,細細撫摩。這世間,也惟有暗香的主人,方能承住赤魅的凌厲霸氣。
“箱里有藥,趕快敷上,以免失血過多。”他叮囑道,知道那炫目的火紅中有她的鮮血。
傷在左臂。自鎖骨直劃至肘部,不深,卻極長,是她輕敵了。毫不猶豫地撕掉濕漉漉的袖子,粘在衣袖的傷口頓時裂開,滲出血流,一滴滴沿指尖滴落在地上,暈開朵朵妖艷的紅梅。東陵恍若未見,敷上傷藥,拿起白布一圈圈纏起,卻始終無法成功地包扎。
“我來。”曾經也有過這種時候,他細細地用白布輕輕纏繞她的手,手臂或是膝蓋,小腿。記憶已經太遙遠,如霧里看花。十年間她已不再受傷。而今,他有些恍然,面對那蒼白中映著鮮紅的臂膀,還有雪白冷漠的面容。
“別再受傷了。”疏影拿出一件長衫,披在東陵肩上,溫和地叮嚀。
東陵只手拉緊衣衫,默然不語,飄然離去。
*** *** ***
“重來!”蒼鬢老者厲聲喝道。
稚齡孩童騰空躍起,挽起幾個劍花,腳下卻是一跘,重重趴在地上,赤魅也被丟出去好遠!爸貋恚 庇质菂柡。人群散去,留下小孩兒一人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舉凡歐陽家的人,五歲時可以從兵器室中選擇自己的佩劍、暗器,也必須在五歲時練就一套入門劍法,而東陵,始終領悟不到要旨。要成為影,她卻必須做到最強。
“起來吧!
東陵抬頭,看見幼年的歐陽站在身邊。他溫柔地拉起她的手,道:“流血了,跟我來,我給你包扎!
“我不乖嗎?為什么沒有人喜歡我?”小小的東陵很委屈。
“怎么會?你知道嗎?天上有好多好多星星,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神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守護神,可能是爹爹,也可能是娘。神仙都很喜歡他們正在守護的人,幫助他們,愛護他們,拯救他們。所以,你也有守護神在身邊,有神仙喜歡你呢。還有我,我也喜歡你呀!
疏影一邊細細為她手掌纏繞白布,一邊緩緩地訴著故事。稚嫩的聲音奇異地安撫了東陵。
“好了,我要去練劍了。”東陵拿起赤魅。
“我們一起練劍,好嗎?”
說是一起練習,其實是委婉的教導。疏影的教導方法,卻合了東陵的路子,盡管,疏影不過長她三歲。
自此,十余年間,疏影熟習各種劍譜秘笈,而后傳授于東陵。除了東陵,沒有人知道,整個家族,疏影才是最強。
只一個下午,東陵已經將劍法練得純熟。離開時,東陵抱著赤魅,笑靨如花,童稚猶存,她大聲道:“歐陽,我沒有爹爹,也沒有娘,你當我的守護神好不好?”
*** *** ***
“很好!表毎l(fā)蒼然的老者點頭贊許,向身邊的兒子道:“東陵從來都不負重望,你們還要向晚輩學學,可別最終一事無成!
“是。”歐陽子月與歐陽子星對視一眼,垂首答道。
“東陵,你多大了——二十二了吧?”歐陽徹心中一痛,他鐘愛的長子,也離去二十年了!霸摮捎H了啊。”他盯著東陵,威嚴地道:“我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下一任‘影’的出生,成長!
東陵沉默許久,終于冷聲道:“不!
“你——你竟敢忤逆我,就如同你的父親?!”
東陵沒有回答,默默地走了出去。疾風卷起她白色長衫,映著冰冷的面容,雪白冷漠,像極了多年前的歐陽子日,一樣地孤傲,一樣的絕情,歐陽徹輕輕嘆了口氣。
*** *** ***
歐陽南朝攔住東陵去路,歐陽家容顏出色的臉上卻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凹藿o我!彼f。
“不!睎|陵按住赤魅鮮紅的劍鞘,字語如冰,“讓開。”
他冷笑道:“爺爺已經有讓你成親的命令,你想重蹈伯父的覆轍嗎?你知道嗎,”他一字一頓,“你不是我們歐陽家的人。嫁給我!
“你并不是第一個這么說的人!睎|陵的目光緩緩對上歐陽南朝,平靜的聲調沒有摻雜任何感情。
他面色一變,旋即笑了:“西涼想先下手為強,我偏要后來居上!
“輪不到你!
“不過是邪教妖女和什么下三濫的男人生的孩子,栽到我們歐陽家頭上而已。故作什么清高,若非看在你武功高強……哼,誰不知道你對小叔叔有情,我先殺了他,你又能如何!”
東陵沒有聲語,雪白的長衫映著蒼白冷淡的面容,肅殺而冰冷。
走到歐陽的住處,遠遠看到他坐在書案前,似在賞畫。歐陽西卿立在身后,巧笑嫣然,似在聆聽他的點評,右手卻緩緩抽出一把雪亮匕首。
“鐺”匕首落地。歐陽西卿駭然地瞟向頸上架著的長劍,劍身隱隱泛著紅光,不知飲盡了多少人的鮮血。此刻,她的血液正沿著劍刃蜿蜒而下,緩緩滴落。
“別殺她!笔栌鞍醋|陵的手,拿過赤魅,劍身潔凈明亮,滴血未沾,他卻以衣袖輕輕撫拭許久,方還入她鞘中,垂下眼眸說道:“交給莊主處理吧!睎|陵靜靜地看著他,聽見他心中無奈的嘆息。是非恩怨,悲歡離合,這些從來皆非他所樂見。
“西卿你,你竟然想弒叔?”聞訊的歐陽徹怒叱。
“她不是西卿,她易容了!睔W陽南朝走向前來。
東陵格劍擋。骸澳銊e動!彼焓纸蚁挛髑浼倜。
“不錯,我不是西卿?芍甘刮业娜耍瑓s是歐陽家的。而且,還想殺我滅口。”“歐陽西卿”浮上譏誚的笑意,目示歐陽南朝。
歐陽徹愴然悲聲道:“妙,妙,一石二鳥。南朝,你為了娶到東陵,成為莊主,竟不惜除掉疏影,嫁禍西涼嗎。但你可知道,東陵確實是你大伯的女兒,是你的堂妹,你怎能娶她?”
他轉過頭,緩緩地道:“逐出家門,永不再見,歐陽家,再無此人。
“可東陵,你要殺易容成西卿的她時,可曾想到,西卿是你妹妹?”
“莊主,別忘了,我是影,火影。若非無情,怎能勝任?”東陵漠然道,一轉眼,看到歐陽正看著她,無限包容,無限憐惜。
“我知道,你只同疏影親近?墒菛|陵,別忘了,疏影,是你叔叔!睔W陽徹有不祥預感,卻無能為力。
“那又如何?”
歐陽徹臉色瞬間轉白,東陵淡淡勾起唇角,冷艷孤傲,絕決肆意。她緩緩地道:“我是影,無情無愛!
*** *** ***
少了歐陽南朝,整個家族并沒有大的震動,經商的仍舊經商,習武的還在習武。東陵依舊接到命令,然后,在夜深歸來時,到歐陽屋里,聽他溫柔地說,回來了。
凌亂的腳步聲傳來,疏影猛地站起,飛身出門。只見夜色中,東陵身形不穩(wěn),踉蹌行來,手臂無力地垂下,卻仍牢牢地握住赤魅。蹙起眉頭,接住搖搖欲墜的嬌軀。身軀冰冷,微濕的液體自她胸前口中不斷涌出,伴隨著生命,點點消逝。疏影的心,如同她的柳眉,揪成一團。
由不得遲疑,抱進屋內,放在床上。雪白的床褥頃刻間已殷紅如妖艷的冬梅。點住胸口大穴,血流漸止,褪盡東陵衣衫,一瞥間,只見左胸猶插著斷劍,離心臟不過一分。而肩上、臂上乃至小腿腳踝,竟都有深深的劃傷。拔出劍尖,迅速縫合,敷上傷藥,各各傷口細細包扎妥當,給她披上自己衣衫,住她運氣療傷后,方用被單裹起抱在懷中,抽下已被浸濕的單褥,重新鋪了,才將她緩緩放平在床上。
地上,鮮紅的衣衫,殷紅的床縟在暗暗燈光下格外觸目。疏影指腹輕輕滑過東陵雪白的容顏,觸手冰冷。只有被子輕微緩慢的起伏,在安撫著他慌亂悸動的心。東陵,東陵,你若離我而去,我該怎么活下去。
“東陵受傷了,現(xiàn)在在我那里休養(yǎng)!笔栌暗貜椭鴼W陽徹的疑問,“任務已經完成,只怕行蹤會暴露,我已親自將路上血跡痕跡清除干凈!
“很好。只是東陵在你那里,未免不便。”
“我是大夫,歐陽家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大夫!笔栌疤痤^,淡淡地道。
歐陽徹又浮現(xiàn)不祥預感。難道,他所鐘愛的幼子,也將走入迷途。
即使疏影已消除所有痕跡,幾日后敵人還是找上門來。不僅僅是青山派的弟子,還有以前東陵所殺的許多人的同門,甚至還有其他不相干的派別乃至武當峨嵋的諸多高手。而這一群人,指明要見歐陽東陵。
東陵和疏影并肩站在歐陽徹身后,手中分別握著赤魅和暗香。勁風吹起他們雪白的長衫,映著東陵蒼白的面容,肅殺冷清。
“就是他!”已故青山掌門的大弟子余杰指向東陵,說道:“就是這小子。我認得他的那柄劍,還有他的模樣。只不過他當時穿的是紅色衣服。是他殺了我?guī)煾福易凡榱藥滋,才知道有人當晚看到一個受傷的人進了歐陽府邸!
“是我殺的!睎|陵緩緩地道,冰冷無波。而后她忽然淡淡地笑了,極其妖異,“如果那時有人看見我,我定會殺了他!
如果不是有人通風報信,東陵如何會被圍攻而受傷,而受傷的東陵若被人看見,也必定會毫不猶豫地將之滅口。歐陽徹清楚這一點,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沒錯,那些人,確實都死在赤魅之下。然而,他們絕對死有余辜!睔W陽徹扔出一張紙。
余杰,某年某月某日,落難避雨,見色起意,淫人妻女,殺人滅口;云中樹,某年某月某日,于阮江殺死商船船主,獲金銀無數(shù);某某……
“這些可都是真的吧?”歐陽徹須發(fā)皆張,冷冷說道:“東陵替天行道,有何不對?”
來人一窒,面呈尷尬,拱手說道:“歐陽莊主,話雖如此,但弒師之仇,焉能不報?我等敬重莊主為人,不欲與貴莊為敵,但求與火影有個了斷!”
東陵握緊赤魅,說道:“既由我引起,就由我結束!彼w身掠出,立刻便有三四人同時攻了上去。
刀劍相交,人影分合,倏忽間便有幾人受傷退下。更多的人圍了上來,武功也愈來愈強。跟邪魔歪道交手,自無需顧慮江湖道義。東陵重傷未愈,一陣拼殺,已漸落下風,白衫前進滲出血絲,沾染出朵朵紅梅。七八人攜手連攻,幾乎連喘息都是奢求。其實莫說受傷,即使完好無缺,想在這幾百人圍攻之下全身以退,也非易事。
就此死去,也好。殺了那么多人,她早知自己不會善終。
只是,歐陽,若我永遠也見不到你,將會多么寂寥絕望。東陵轉過頭,望向歐陽,看到他已將暗香越握越緊,指節(jié)都已泛白。
歐陽,你是神祇,我不希望看到,你的雙手為我而沾滿鮮血,不希望,你和我一起墮落。所以,你不要出手,不要出手。
但是歐陽,我多想將你的容貌永遠刻在腦中,然后,在地獄中,對著你的幻象,一遍遍地輕輕叫你,歐陽,歐陽,歐陽……
歐陽徹一凜,欲上前相救,卻被歐陽子月、歐陽子星齊齊拉住。疏影追隨著東陵的身影,看到她向自己投來一瞥。她的眼神,內斂卻極熱烈,冷漠卻是多情。對別人而言,東陵無情,只因,她所有的熱情只給他,她的神衹。
這樣澎湃的被壓抑的感情,濃烈卻被深藏。并非東陵所獨有,他亦然。但是,歐陽疏影和歐陽東陵,注定是叔侄,他只能在燈下等她,溫柔地說:“回來了!爆F(xiàn)在,東陵身影如此恍惚,仿佛隨時會飄然而去,而他的心,也將隨之而去,再也找不回來。東陵,東陵,你若離我而去,我該怎么活下去?
疏影緩緩舉起暗香,長劍出鞘,光芒暴漲。眾人眼前一花,戰(zhàn)圈中已多了一人,與東陵并肩而戰(zhàn),凌厲無情,招招中人要害。暗香,赤魅,本就是相依相偎,無從分割。
兩刻鐘后,幾百人已躺倒了絕大多數(shù),呻吟不絕。疏影畢竟還是手下留情了。余下的人遠遠站著,已不敢向前。東陵唇角動了動,倒在疏影懷中。
疏影緊緊摟住她,快步走向自己屋院,沉聲道:“我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打擾我們。”
*** *** ***
我,歐陽東陵,一個據說是私生子的人。
我的母親,是邪教的教主。我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女子,是清婉還是嫵媚,是冰冷還是多情,因為,莊主說,我長得一點也不像她。而我的性情,承自我的父親。我只隱隱知道,外人傳言,為擴張勢力,一逞威風,她不惜出賣身體,對不同的男人展盡歡顏。我的父親,是上一任的“影”,暗影。他冰冷無情,孤高傲桀,但偏偏陷進我母親的溫柔鄉(xiāng),與歐陽家決裂。最終,在正道人士圍攻邪教時,與母親同生共死。而我,則被奶娘送回歐陽家。
歐陽家,一個陌生而充斥著排斥氣息的地方。沒有人喜歡我,沒人愿意接納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除了歐陽。
他雖然素來溫和,我卻知道他其實情感淡然。對無論武功還是醫(yī)術,他都幾近反感。他真正希望的、喜歡的,只是栽種幾株花草,等待它們慢慢抽芽、慢慢舒展葉片、慢慢綻放生命,而后,慢慢老去。僅此而已。
但就只是這樣簡單的愿望,他卻甚少能達到。他的時間,幾乎完全被我占了去。他扶起倒地的我,教我武功。他不喜歡習武,但為了教我,他不知道學了多少種武藝,看了多少本秘笈。為了應對我受傷,他又不知拜了多少名醫(yī)為師,只為了,能給我最好的照料。
我是影,火影。這注定我永遠不可能擁有安定靜逸的生活。幸有歐陽指導武學,自執(zhí)行任務開始,我?guī)缀鯊奈词苓^傷。而我每次出去,他必然會在燈下等我,因為我出門、動手、歸來俱選在夜間。作為影,惟有藏在暗處,才最安全。我只想回來后,能看到他關切地坐在燈下,等我歸來,然后溫柔地說:“回來了!
即使我身受重傷,步履維艱,我也必須回去,告訴歐陽,我回來了,正如前幾日。不管我誅殺何人,成敗與否,我只知道,有個人在等我回去,這就夠了。
歐陽說,我也有守護神。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母親是否如歐陽一般愛我。在我看來,歐陽,是我的神衹。
我是影,火影。這注定了我的無情。我對生命沒有過任何敬畏,任何景仰;看著敵人倒下,鮮血噴涌而出,卻沒有震撼,沒有悔恨,沒有惋惜,沒有任何感覺;我不知道那些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罪孽當誅;我只知道,殺了他們,是我的使命,因為,我是影;蛟S,我根本沒有任何正義感,任何憐憫心。如果真的有幽冥地獄,那里必定是我未來的歸宿。
可是,即使我已經墮入深淵,萬劫不復,我還是期盼著你,渴望你的救贖。
因為,歐陽,你是我的神衹。
歐陽總是那么寬容、憐憫、慈悲。我總覺得他身上籠罩著圣潔的光環(huán)。他是我見過的最俊逸的男子,也是最寬厚悲憫的人。正如他所說的守護神衹,幫助我,愛護我,拯救我。我知道他不贊成我那么血腥,殺人如麻。可是我是影,那是我的使命。而我,是他的東陵。所以他包容了,他在燈下等我,等我殺了人,平安回來。
若非有西涼在后操縱,任何人都不會找到我。我并不在乎被背叛、被出賣,那本就是江湖通行的守則。我也不希望歐陽為我沾染絲毫罪惡,可他還是出手了。他是一個憐憫的人,致人傷卻不致死,和我不同。歐陽,因為我,你不再是完美的神衹,你也開始墮落。
我恨歐陽這個姓氏,它使我和歐陽注定了是叔侄?墒牵覑蹥W陽,有對親人的愛,也有渴望攜手共度一生、相濡以沫的愛;蛟S那是飛蛾撲火,可我無能為力,只能愈陷愈深,永無回頭之日。
歐陽西涼、歐陽南朝都曾說,我不是歐陽家的子嗣,他們自然可以和我成婚,成為莊主。我多么希望那是真的,可是,我知道,我是歐陽子日的女兒,永遠都是。因為,我和父親,是那么相像。
現(xiàn)在就這樣多好。好似靈魂出竅,飄飄蕩蕩。若就此死去,該多好。歐陽疏影和歐陽東陵……那是亂倫,我知道,我不在乎?墒,歐陽必定在乎。那么,我們鎮(zhèn)日的廝守與牽念,只會給他帶來痛苦,給我?guī)斫^望。所以,現(xiàn)在,我若能就此死去,真好。
可是我卻聽到歐陽的聲音,他的心在說,東陵,東陵,你若離我而去,我該怎么活下去。
*** *** ***
歐陽……東陵睜開眼睛,無聲地低喃。能夠再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歐陽溫柔關切的面容,感受他掌心傳來的溫暖,上蒼太厚待她了。“歐陽……你……真是我的守護神呢……”
“所以我一定要救活你,因為我是拯救你的神衹。若你死了,我這個守護神也太不稱職了!笔栌拔⑽⑿Φ。
“只是這樣啊!睎|陵低語道,閉上眼睛。能希望怎樣呢,在歐陽心中,有她,就該滿足了吧。
“傻瓜。”東陵聽到歐陽的低笑,無限包容無限寵溺無限愛憐,感覺到歐陽修長的手指溫柔地撫著她的臉龐,在她耳邊低語道:“東陵,東陵,如果你離我而去,我該怎么活下去!比缓,東陵感覺到他靠近的氣息,熟悉又讓她心跳。疏影俯下身,在東陵蒼白的唇上緩緩印下烙印。
*** *** ***
“東陵的傷已好了大半,她留在這里對整個家族都不利,所以現(xiàn)在,她向您辭行!
歐陽徹盯著疏影握著東陵的手,緩緩地問:“你呢?”
“我陪她一起,離開!
“你,你……”歐陽徹睚眥俱裂,怒道:“畜生!”
“對不起,爹。叔侄也好,亂倫也罷,我只知道,沒有東陵,我不知道該怎么活下去!睔W陽緊了緊掌中的小手,神色卻平靜無波。
“我宰了你這個不知人倫的東西!”歐陽徹揚起胳膊。
“您不是我的對手。”疏影輕聲道,“出賣東陵的人,相信您也清楚。我和東陵要遠遠地離開,不想再去追究。您,保重!
“等等!”說活的卻是一直靜靜站在屋角的一個老仆婦。東陵輕聲喚道:“奶娘!
“疏影少爺,”她緩緩地卻毅然地道,“不是歐陽家的人。老爺您曾經救了疏影少爺?shù)耐夤,他將女兒送給您做偏房,卻不知女兒已心有所屬。少爺其實是她情郎的兒子。她嫁過來,一直郁郁寡歡,您不是一直想知道原因嗎?她產后體虛,幾年就郁郁而終。老爺若不信,這里有她的手書,我當年同時照料小少爺和東陵小姐,她將這書信托付給我,我本想讓它跟我一起埋入地下,現(xiàn)在卻……”
歐陽徹盯著手里的紙,神色復雜,胸中似有什么鈍鈍地敲擊,讓他的臉色一時白,一時灰。許久,他將紙握成一團,再松開時,便有無數(shù)白色的蝴蝶從掌中翩揚開來,盤旋著落在地上。他揮手,心灰意冷般,道:“你們走吧!睕]有人,能聽到他悲傷無奈的嘆息。
風乍起,一張小小的紙片被吹起,飄過了院墻,掛在外面的枯枝上,上面寫著幾個蠅頭小字——十里鋪,佃農王二,租田五畝,利……
*** *** ***
林間小路,兩人各一騎,緩步并行。東陵單手執(zhí)韁,依舊冰冷的面容。
“歐陽……”
“嗯?”
“你當真不是……莊主的……”
歐陽側頭,淡笑:“這并不重要,不是么?”
東陵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歐陽臉上的笑容不曾褪去,甚或帶了一絲寵溺地看著她。于是她點頭,不再言語。
“東陵……我們去哪里?”
“我……想去尋找我爹和我娘的故事,告訴他們,我也有我的神衹。”
“好!
冰冷的面容,他可以用一生來溫暖。暌違的如花笑顏,他可以用所有的時光來耐心等待。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