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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染香閣新出了個花魁。
叫什么?長什么樣子?多大年紀?不知道。
染香閣賣的一手好關子,吊足了河里河外有錢老少爺們的胃口,響當當?shù)呐谱訏煸谕饷,流言里,那個新花魁快被夸成下凡的仙子了。
崔家院子里,一個帽子歪戴、玩著扇子,神情激動唾沫橫飛的是崔家長子崔嘉明,支著下巴,饒有興趣嚼著蜜餞的是崔玄微,她哥這兩天迷上了新花魁,三句話不離那個神秘美人。
“玄微,那天我真的見到她了,就在長安街上,她就坐在紗帳轎子里,我打馬從旁邊過,她······她還回頭沖我笑了!”
“喲,”崔玄微促狹的笑瞇了眼,“落花有意,就是不知道大哥兜里銀子夠否?前幾天賠了不少吧。”
崔玄微的話宛如兜頭一盆涼水,崔嘉明是個地地道道的紈绔子弟,吃喝嫖賭樣樣不落,為人倒是良善,只是太貪玩了,崔家家大業(yè)大,也禁不住他這么敗。所幸有個崔玄微,家里自小把她當個男孩養(yǎng),教她讀書明理,長大后,她打理府里事物條理分明,經(jīng)營的生意也盈余不少,竟是比那個敗家子強了不知多少倍。
“唉······好妹妹,你看哥哥一片癡心的份上,借我一點銀錢吧,等我手頭寬敞了,第一個還給你!”崔嘉明央求著,扯著崔玄微的袖子搖來搖去。
崔玄微看著突然化身大型犬的大哥,毫不留情的把袖子扯回來,勾起嘴角:“想得美。不過,若你能帶我去“睹芳宴”,我倒是可以包了你的酒錢。”——至于花魁的贖身費,哼,借給崔嘉明銀子還不如拿肉包子打狗。
“你要去那種地方?”崔嘉明有點驚訝,看見妹妹從袖子里摸出一小塊金錠,“好好好!沒有問題,包在我身上,不過,你要時刻跟在我身邊。”雖然知道這樣做不太好,但是花樓嘛,都是女孩子,妹妹想去看個熱鬧也沒什么,大不了自己看緊她一點就好了。
二月十二日夜,映月湖上,崔玄微坐在船頭自斟自飲,她一身士子儒衫,湖面的風撩起衣擺,出塵如謫仙。
河岸的燈全部熄滅了,一陣悠揚的絲竹聲響起,泠泠有回音。湖面一片漆黑,濃的像染不開的墨。第一聲漁鼓敲響,黑色的湖面憑空出現(xiàn)一朵小小的白色蓮花,鼓聲越來越密集,數(shù)不清的白色花瓣流淌在湖面,旋轉,聚攏,形成了一只碩大的白色蝴蝶,隨著樂聲輕輕顫動,翩然欲飛。
崔玄微抿了一口花酒,呵呵的笑起來,她看出來那些色光點都是一只只掛著燈籠的小船,騰挪在湖面上,借著夜色遮擋,確乎有種不似人間的美感。
曲調越來越高昂,到最高點的時候驟停,幾息之后,一個紅色小點出現(xiàn)在蝴蝶背上,它急速穿梭在夜色中,金紅色的裙子在燈中忽隱忽現(xiàn),隨著鼓聲起伏,她白皙的腳踏在水面上,白色的蝴蝶圍繞著她翩然起舞,她仿佛天地間的精怪,又像是花神的靈魂誤闖入人世間。
崔玄微又抿了一口酒,即使在吞咽的時候,眼睛也無法從那一點紅色上移開。等湖面又歸為一片漆黑時,她才緩緩站起來,心里有一種莫名其妙又無法抑制的欣喜和愉快!斑@酒后勁兒真足······”她笑嘻嘻的去尋大哥,看見崔嘉明已經(jīng)拉著老鴇嘀嘀咕咕半天了,老鴇抖著臉上的粉,吆喝道:“叫十五姑娘過來!
一尾小舟慢慢游近了他們的船舫,停定了,掀簾子走出一個身段纖細的女孩,紅紗蒙著面,朦朦朧朧間一張奪人心魄的容顏,金紅色裙裝下一雙赤腳小巧玲瓏,崔玄微突然有點心疼,夜晚的湖面該很冷吧,她甚至有種想替她捂暖的沖動。
崔嘉明看著十五,漲了臉支支吾吾的,也不敢正眼瞧,不停打手勢讓崔玄微借點銀子給自己。崔玄微偏像沒看見一樣,讓小廝把火爐搬近一點,又找了狐裘給花魁姑娘披上,手腳殷勤得很,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靠近十五的時候,她連呼吸都忘了。十五像是極害羞的性子,僵著一動不敢動,乖得要命。
“十五這孩子我可是蜜罐里泡了十五年好不容易養(yǎng)大的,”老鴇一臉得意驕傲神色,“也就是崔大公子,我才舍得送出去呢。若是放在染香閣,老身才是發(fā)達了!”
“贖身費這個數(shù)······”老鴇伸了五根指頭,掩面笑得油膩膩的。
崔嘉明結巴得更厲害了,若是往常,他咬咬牙也就能把人帶走了,可前幾天背運,在賭坊里輸了個精光,現(xiàn)下哪里還拿的出這么多錢。
“這是票據(jù),老媽媽收好,夜寒露重,在下這就帶十五姑娘回府了!贝扌⒋种ぷ,像模像樣的拱了拱手,也不敢拉人走,怕人家嫌自己動手動腳輕浮,呆站在原地,倒是惹得小姑娘噗得一聲笑,“公子帶路呀!
“哦,這邊!
“喂!崔玄微,你搞什么名堂!”崔嘉明在后面急的直跳腳,怎么,這年頭,女孩子家這么能耐,都能隨意買青樓姑娘嗎?買去做什么?擺著好看嗎?
還真是擺著好看······崔玄微默默把手爐也塞給了十五,自個抖抖索索的騎著馬,讓姑娘坐在車廂里。她沒想太多,十五生的真好看,簡直對著她的心長的,讓她待在那種臟污的地方,簡直無法忍受。既然有閑錢,便贖她出來,當積善了。至于大哥,看他表現(xiàn),看十五心情,如果兩人都愿意,她也不介意當次冤大頭,促成一樁好事。
至于自己其實是個女孩子這件事······還是盡早跟十五姑娘說一下吧,明天好了!崔玄微暗自打算著,叫人把自己院子里收拾出一間客房,轉身滿懷歉意的說:“倉促之間,若有招待不周之處,姑娘不要見怪!
久久沒等到回復,崔玄微抬起頭,正趕上十五湊近了來,唇上傳來柔軟觸感,鼻尖全是沁人心脾的花香,崔玄微睜大眼睛,看清了面前人精致的眉眼,眼神卻全是驚慌和羞怯,一副委屈得不行的樣子。
崔玄微驚得大腦空白,無意識的舔了一下對方的唇,甜的。她滿腦子只剩這兩個字。
十五眼眶都紅了,還堅持著這個突如其來的吻,輕淺的呼吸灑在臉頰上,最終還是崔玄微找回理智,后撤一大步,差點被門框絆倒。
“崔公子,早些歇息。”十五匆匆忙忙的說完一句,然后關上了房門。
崔玄微呆鵝一樣站在原地,半響才皺了皺眉,她莫名其妙有點生氣,又找不出那點怒氣的來源,剛剛像鼓錘一樣的心跳也漸漸恢復。她心情復雜的望了房門一眼,轉身回去了。
第二天大清早,日上三竿了崔玄微才起,下人端來一盤清粥小菜,瑩白蔥綠椒紅,煞是好看。送菜的人特意說是十五姑娘早起煮的,熱了幾次,等崔玄微吃的時候溫度剛剛好。崔玄微聽了,一口粥差點嗆出來:“誰讓她做的?”那白玉一樣的手,能碰廚房的煙灰嗎!
夜色里她偷偷瞟過一眼,十五那雙手,連針線都不該拿。到了自己家,真是夠委屈,還要去給自己熬粥。昨天晚上,那個吻······大概也是想要討好自己這個“金主”吧,越想越不是滋味,她趕緊喝完了粥,沖出門口往十五的住處去,走到一半了突然想起來,自己現(xiàn)在穿的可是件裙子,任誰一眼就知道是個女兒家。
想到十五知道自己是個女孩后的場面,崔玄微默默把手蓋在臉上——尷尬死了。她知道后,會難堪吧,不知情的情況下把自己當做男的。算了,反正過不了多久大哥就會把她帶走,盡量不去見她就好了。
想到這,崔玄微大大咧咧又回去了。從那天起,連著三天都避著十五。
大半個崔家都知道崔玄微院子里供了個好漂亮的前花魁,雖然摸不著頭腦這二小姐怎么想的,但見好緞子,首飾珠寶,古董擺件流水似的往這屋子送,大大小小家仆也都不敢怠慢。只是這十五姑娘不聲也不響,更少出來露面,大伙兒都默認是個冰山冷美人,很少上前招惹,怕自個毛手毛腳擾了人家清凈。
第三日晚上,十五終于沉不住氣了,在花瓣浴里泡了好久,精心用黛石化了遠山眉,挑一點胭脂抹在唇上,滿室生輝。
她躡手躡腳溜出門,徑直向崔玄微的住處走去,也不等通傳,自顧自走了進去?撮T的見是這個貴客,一時糊涂也沒有攔她。
房間里光線很暗,只有一盞壁燈亮在床頭,開門帶起的風讓燭火搖搖晃晃,映得崔玄微臉上明明暗暗。她正靠臥在床上看書,一頭長發(fā)披散在雪白中衣上,竟有種雌雄莫辨的美。
聽見聲音,她抬頭看見十五倚在門口,歪頭瞅著她。十五輕輕的問:“這兩天,君可是在躲我?”她慢慢向床這邊走來,“既這般嫌惡奴,當初又何必贖我來?”
崔玄微百口莫辯,盯著她也不知道說什么好,看十五已經(jīng)走到了床前,一時竟然很慌亂,傻了一樣只知道往后靠。她心里面苦笑,十五姑娘這架勢······自己今天怕是躲不過了。
十五半身伏在床上,和崔玄微的距離一點一點拉近。她紅了眼眶,因為冷,鼻尖也是通紅的,崔玄微嘆了口氣,掀起被子把她也蓋住了,要是凍壞了可怎么辦?她腹謗著。
一個不留神,十五的鼻尖擦過崔玄微脖頸,涼涼的觸感讓她微微哆嗦了一下。
“對不起。”十五埋在被子里,悶悶的說道。
喉結!崔玄微突然想起來,自己沒有喉結,剛剛十五肯定看見了!
正想著該怎么解釋,她扯出笑,剛要開口,聽見旁邊傳出小小的一聲:“我知道的,你演的也太不像了,”從被子里探出一雙黑亮的眸子,“你是女孩子吧!彼劬镩W著光,映出她的倒影。
“咳,哈哈······”崔玄微干笑,“對啊,”她順勢攬過十五“看你跟個小可憐一樣,順手把你接出來啦,以后你盡可以選個如意郎君,一生平平安安······”話說一半,她就接不下去了,心里仿佛有一個聲音大喊:“憑什么?”她扭過頭去,笑不出來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空氣陷入安靜,兩個人交錯的呼吸聲越發(fā)明顯。
崔嘉明知道十五被崔玄微接回家后,三天兩頭便來找自家妹妹。甜言蜜語說盡了,終于哄得崔玄微松了口,答應讓他見見十五姑娘。
他忐忑著坐在太師椅上,腰桿筆直,平日那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硬灰娵櫽。一陣叮當聲,十五帶著一股特殊的花香進了屋子,后面跟著冷著臉的崔玄微。
氣氛凝固而尷尬,崔嘉明卻渾然不覺,他全部注意力被十五吸引。
“十五姑娘住的可還習慣否?可有什么缺的?家里有個小花園,姑娘煩悶時可以去轉轉,不認識路的話我?guī)е闳タ纯!贝藜蚊鳚M臉堆笑,費盡心思找話題討好,來的時候還帶了一大堆名貴玩件,當做見面禮。
十五對他的殷勤,連個笑臉兒都沒給,垂著眼簾坐在一邊,問什么都是客客氣氣的說好。崔嘉明也覺得沒趣兒,少爺脾氣一上來,冷冷哼了一句,語氣遮掩不住的不爽和輕視。
十五霎時間白了臉,抬頭卻看向了崔玄微,明亮的眼睛里像是有什么碎掉了一樣。
“你什么態(tài)度!”崔玄微沖他哥翻了個白眼,拉起十五要走,反被十五緊緊攥住了食指,唯恐被丟下一樣。
崔嘉明在后面嚷嚷;“崔玄微你就是故意的!我什么時候得罪你了,小心我跟父親告狀,看你能把她留多久!”
十五聽見,指甲都要掐進崔玄微手心,崔玄微忍著疼,把她帶回自己的院子。
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十五才放松下來,她看見自己的指尖有一點紅色,忙抓了崔玄微的手來看,果然見她手心一道深深的抓痕沁著血。
“對······對不起!”豆大的淚珠從她的眼眶砸下,她俯身,嘴唇貼在崔玄微手心,輕輕舔舐著傷口,抬頭望向崔玄微時,眼睛里的情緒傻子都能看明白。
崔玄微感覺心臟像是糾成了一團,被抻平,又揉成一團,反反復復酸澀無比。她抽出手,緩緩抱住了十五,珍重得像是抱住了整個世界。
“你會嫌棄我嗎?”十五下巴靠在崔玄微肩膀上,“我的出身,我······”她哽咽了,“我很小的時候就被賣進那里了,一天一天的撐著,數(shù)不清的冷眼,挨不完的責罵,可是遇見了你,就覺得什么都值了。”
崔玄微聽得心里一抽一抽的,她揉揉冒著傻氣的十五的頭,“都過去了。”
十五嘴角上揚,整個人快樂得像是煙花炸開一樣,她扭過頭小心翼翼的接近崔玄微的唇,快要親上去的時候卻被崔玄微扭頭避開了。
“怎么了?”十五覺得四肢像泡在冰水一樣,從沒有這么冷過。
“你不喜歡我,對嗎?”她顫抖著聲音,問出這一句快要耗光她所有力氣。
崔玄微報之以沉默。
十五被這沉默禁錮得快要窒息,她點點頭:“我明白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從溫暖的懷抱里掙出來,跌跌撞撞沖向門口,還沒跨出門檻,便像折了翅膀的蝴蝶,輕輕的飄落在地上,留下一地繁華和落寞。
“十五!”崔玄微幾乎是瞬間沖了過去,還是沒來得及接住那個小小的身影。鋪天蓋地的悔意涌上心頭,“十五,十五,再也別跟我說對不起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是你的,命都給你,絕不放手。偏要拉你一條道走到黑,”她抵在十五耳邊呢喃著,“我給過你機會逃走了,傻子······”
大夫診過脈后,說并無大礙,只是十五連日憂心,一時氣血上涌昏了過去,注意飲食和休養(yǎng)即刻,又開了安神的幾服藥才走。
十五在帷幔中悠悠轉醒,剛睜開眼便有眼淚沿著眼角滑落,連來了人也沒察覺到。一只修長白凈的手先開帷帳,崔玄微蹲下,一點點將十五的眼淚吻去。
十五仿佛受驚的蝴蝶,睫毛撲閃撲閃!澳氵@是做什么?”
“哦,你沒聽到,”崔玄微遺憾道,眼睛卻有遮不住的笑意,“那我再說一遍好了。”
“我最喜歡十五了。”她鄭重的宣布。
十五像是沒有聽懂一樣,怔怔望著崔玄微。
崔玄微笑笑,一手撐著床沿,俯身吻了下去。她們唇舌交纏,仿佛天生契合,久別重逢。
“遇見你是我最幸運的事!
“好巧,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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