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68年。
　　他出生于燕國已九年了。
　　這個國家國姓慕容，他是燕國四皇子，名喚慕容沖。他的父皇在他一歲就病逝，長兄慕容暐繼承皇位，叔父慕容恪輔佐朝政。雖是皇家，但身邊長輩對他都很關(guān)照。沒有重壓在身，錦衣玉食占盡怙恩，這樣的生活美好得像童話。

　　這日慕容沖正在院內(nèi)練刀，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個柔美的聲音：“鳳皇兒，整日里悶在屋中讀書習(xí)武，你也不覺無趣得緊？”
　　慕容沖停下練習(xí)抬頭，就見他的姐姐清河公主身姿款款地向他走來。離得近了，他聞到她身上馥郁的花香。他不喜歡宮中千奇百怪的香味，但是她身上的味道卻像一張細(xì)密的網(wǎng)，像包纏住一只小飛蛾一樣，把他溫柔地裹進(jìn)去。

　　慕容沖隨清河公主走進(jìn)屋內(nèi)，笑道：“對啊，三哥比我大太多，不和我一起念功課，我整日里就只能自己和自己玩兒，太沒意思了，阿姐可得多來陪陪我�！�
　　清河公主手指在他鼻尖上點了點，“逮著機(jī)會就撒嬌，就知道要我來陪你，你也不曉得多來看看我？”說罷將手中食盒放在桌上：“這是我親手做的糕點，你嘗嘗看�！�
　　盒中是淡粉色花朵形的糕點，精致小巧，令人食指大動。
　　“快嘗嘗，我研究了好久呢�！鼻搴庸饕皇滞腥�，沖著他笑彎了眉眼。

　　公元371年
　　幾輛不起眼的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激起黃塵滾滾。
　　“阿姐，我真的無法理解，為什么慕容垂會投奔秦國，甚至幫著秦國對付燕國，他對燕國就沒有一點歸屬感嗎？就算慕容評（燕國輔國大臣）猜忌他，他好歹是我們的叔父，皇兄對他那么尊重……”慕容沖無奈道。
　　“哎，事已至此，再想這些也沒用了，只希望我們能順利逃回龍城（燕國舊都）吧�！鼻搴庸鳠o意識絞著手絹，忐忑不安道。

　　過了片刻，馬車猛然被剎住，清河挑開車簾，只見前方密密麻麻堵著上十排秦兵。
　　王猛帶著志得意滿的笑容站在秦軍前，對馬車內(nèi)的燕帝慕容暐道：“陛下，寡君邀您一敘，還請隨臣走一遭吧�！�

　　清河公主強(qiáng)作鎮(zhèn)定，握住弟弟的手試圖安慰他，然而細(xì)嫩指尖細(xì)微的顫抖泄出了她內(nèi)心的不安：“沒關(guān)系，苻堅一直裝的是寬容仁慈的形象，他不會對我們怎么樣的。”
　　“哎，前些日要你先走，你非要留著和我們一道。當(dāng)時就該把你打暈送走�！蹦饺輿_仰頭靠在馬車壁上，長嘆一聲。

　　公元374年
　　由于病重難愈的王猛苦苦相勸，以及長安城大街小巷傳唱的“童謠”：一雄復(fù)一雌，飛入阿房宮，秦皇苻堅終于決定把慕容沖放出宮，并將他封作平陽太守。
　　此時，距12歲的慕容沖被32歲的苻堅當(dāng)作臠童，已有整整三年。

　　他腦海中又不受控制地出現(xiàn)那天的畫面：苻堅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們，戲謔道：“素聞慕容燕國族人容貌艷麗非常，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尤其這兩個玉雪可愛的孩子，”他隨意地點了點清河公主和慕容沖，輕巧地扔出一句決定他們生死的話，“朕喜歡得緊，以后就留在朕的身邊吧�！�

　　痛苦從此便是無邊黑暗的濃稠巨海將他兜頭吞噬。
　　他是尊貴非常的天潢貴胄，卻一朝受到這樣的侮辱，從神壇跌入地獄，甚至給予他溫情的親人的身家性命都系在苻堅一念之間，他無可奈何無法反抗，只能生受。
　　熬過那煉獄般的三年，他終于出了宮，卻依然不得自由，被禁錮在秦土與嘲諷性的平陽太守之職。
　　在瀕臨崩潰的無數(shù)瞬間，他想過死亡，但蝕骨的仇恨撐著他繼續(xù)忍下去。站著，跪著，哪怕被錘斷了一身脊骨，他也要活下去，手刃將他釘上恥辱柱的、傾覆他的國家的、踐踏他姐姐人生的、仇人。

　　慕容沖又想起那一天。彼時他十二歲的身量尚不及十四歲柔弱的少女，他把頭埋在清河公主懷里，強(qiáng)抑許久的，洶涌的痛苦終于敢泄出了一絲縫隙，壓成一滴眼淚落在姐姐身上。
　　清河公主揉揉他的頭發(fā)，整個人笑成一抹凄涼的紅：“沖兒，美貌是我們的罪過�！�
　　慕容沖揪緊了姐姐的袖子，像是有一團(tuán)血塊堵在喉間，用盡氣力也只能發(fā)出微弱的氣音：“不，美貌不是，不夠強(qiáng)大才是。能力與容貌不相匹配，才是�！�

　　那是尚且脆弱幼稚的慕容沖存活于世的最后一日。自那以后，他把自己的脆弱無助碾得粉碎，用深沉的恨意拋在爛泥里，埋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見天日。

　　公元384年
　　一晃十年匆匆而過。
　　這十年間，慕容沖明面上是不通政事玩忽職守的所謂平陽太守，暗中卻聯(lián)結(jié)舊部，訓(xùn)練士兵，磨刀霍霍等一個適合起兵的機(jī)會。
　　他冷眼看著苻堅滅仇池，打涼國，攻占晉國益梁二州，興兵代國，窮兵贖武連年戰(zhàn)爭，使得生靈涂碳十室九空。等到苻堅揮兵南下妄圖攻占晉國，他知道，他的機(jī)會來了。
　　果不其然，聲稱其“投鞭可斷流”的秦軍淝水之戰(zhàn)大敗于晉軍，百萬大軍只剩下十萬殘兵。

　　一瞬間烽煙四起。
　　先前被統(tǒng)一的鮮卑、羌等部族酋豪紛紛舉兵反叛，建立割據(jù)政權(quán)。慕容垂回到前燕故地復(fù)國稱王，慕容泓躍馬披甲割據(jù)一方；什翼犍之孫拓跋珪亦在牛川稱王復(fù)國；羌族的姚萇等人重新崛起；丁零、烏丸相續(xù)起兵反叛。北方重新四分五裂。

　　慕容沖帶著部下投奔了兄長慕容泓。慕容泓重立燕國，皇位為長兄慕容暐保留，自己只稱大將軍。兄弟二人揮師西上，直指秦都長安。
　　然而令人擔(dān)憂的是，他們的兄長慕容暐以及上千鮮卑族人都還在秦宮苻堅的控制之下。
　　慕容沖給慕容暐修書一封，叮囑他盡快找機(jī)會逃出秦宮，尤其提到要想辦法先把清河公主安全送出來。

　　戰(zhàn)亂之中，慕容泓不幸遇難。慕容沖被擁立為皇太弟，繼續(xù)領(lǐng)兵攻打秦國。
　　燕國軍隊一路勢如破竹，七月占領(lǐng)距長安兩百里的阿房，九月，慕容沖兵臨長安城下。
　　苻堅登上長安城墻觀望，被浩浩蕩蕩的軍隊震懾住，隨后毫無臉面地罵道：“爾等群奴，為何來送死？”
　　慕容沖沒有理會他，只在心里輕蔑地想，是誰送死，你會知道的。

　　不曾想入了夜，苻堅竟派人給慕容沖送來一件錦袍，并帶話道：卿遠(yuǎn)來諸事草創(chuàng)，能不勞苦？現(xiàn)贈送一領(lǐng)錦袍，以表明本心。朕對卿恩分如何，而一夜之間竟出現(xiàn)如此變故！

　　慕容沖看見這錦袍的霎那，整個人僵在了原地。隨后他全身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血液滾燙成撕吼的狂怒，燒得他雙眼都變得血紅。
　　他甚至不敢相信，這老賊死到臨頭了還要羞辱他，輕而易舉就撕開了他苦心經(jīng)營的假象，露出底下層層埋葬的，令人作嘔的過去。

　　身邊親信看他狀態(tài)實在不對，走上前去用手輕輕碰了碰慕容沖的肩膀：“殿下？” 慕容沖卻像被毒蛇咬了一般面容扭曲了一瞬，身子一顫：“別碰我！”

　　有一件事他沒告訴過任何人，從十三年前起，慕容沖有了非常嚴(yán)重的潔癖，他憎恨別人與他有任何肢體接觸。

　　慕容沖閉了閉眼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指著苻堅的使者喑啞著嗓音開口：“把他拖出去，剁碎了喂狗�！�

　　慕容沖本以為兄長慕容暐應(yīng)能自保，不料年底，探子傳來消息說，慕容暐糾結(jié)部下欲發(fā)動宮變誅殺苻堅，然而有叛徒走漏了風(fēng)聲，秦宮中千余名鮮卑族人盡被苻堅趕盡殺絕。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慕容沖心臟感到了切實的疼痛，然而他只是面無表情的，冷靜地問道：“清河公主呢？和他們一起嗎？”
　　部下回道：“沒有，公主殿下身在后宮之中，與先帝并無交流，苻堅沒有加罪于殿下。如今在秦宮中得以保全的，就只剩下公主殿下一人了。”

　　慕容沖凝固的血液重新流動起來。還好，她沒事。不論如何，只要她沒事就好。
　　只是十三年前她和他用自己去保全的兄長、母后、族人，現(xiàn)在全都沒有了。只剩他們兩個。
　　從頭到尾只有相依為命的他們兩個。

　　其實慕容暐只能這么做。有慕容垂逃走在前，慕容泓慕容沖起兵在后，苻堅早已對慕容氏族的人心懷怨氣，他絕不會再讓慕容皇族得到機(jī)會離開秦宮。想要活命，只能先下手。
　　慕容沖感到一種奇異的諷刺。
　　十三年前他作為祭品換得慕容氏族滅國之后依然奢華的生活，十三年后他起兵間接逼死了那些樂不思蜀的親人。
　　這也許是命運的必然。有因有果。

　　慕容暐既死，慕容沖遂于次年正月在阿房稱帝，并改元更始，由此正式復(fù)辟燕國。
　　燕國和秦國軍隊于長安城外交戰(zhàn)數(shù)次，再不想承認(rèn)，苻堅卻也發(fā)現(xiàn)，大勢已去。
　　三月，狗急跳墻的苻堅派人給慕容沖送話，要殺清河公主以泄憤。
　　終于走到這一步了。
　　早有準(zhǔn)備的慕容沖前幾日已俘虜了敗軍將領(lǐng)苻堅之子苻暉，正準(zhǔn)備用他來交換清河公主。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苻堅竟給苻暉傳話道：你是我的兒子，擁有重兵，卻屢次被白虜小兒摧敗，還活著干什么！苻暉自知父親不會救他，憤而自殺。

　　慕容沖預(yù)感到事情正向不可控的方向發(fā)展。他直言問苻堅：你究竟想要什么？
　　苻堅明明白白兩個字：退兵。

　　清河公主是慕容沖相依為命禍福與共的雙生子，他最美好最黑暗的人生都是她陪在身邊。他的一半靈魂，他美得像寓言一樣的姐姐，能夠讓他放棄仇恨選擇撤軍嗎？

　　慕容沖心知肚明，早在他決定復(fù)仇的那一刻，他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

　　慕容沖發(fā)現(xiàn)，十五年前他不是把自己的脆弱幼稚丟進(jìn)了爛泥里，他是把自己丟進(jìn)了爛泥里。
　　他就是一團(tuán)爛泥。

　　夜暮下起了鵝毛大雪。慕容沖恍惚做了一個夢。雪落在屋檐有簌簌聲響，而姐姐伸手捂住他的耳朵，歲月就不再流動。

　　五月，殺紅了眼的慕容沖終于攻破長安城，縱兵大肆擄掠，死者不計其數(shù)。

　　星垂遍野。慕容沖漫無目的地踱步在流血漂櫓的長安城，走幾步就踢到一個斷臂殘肢。
　　母后，兄長，逝去的鮮卑族人，我給你們報仇了。只可惜苻堅老賊逃得太快，否則定要將他碎尸萬段以祭告你們在天之靈。

　　在慕容沖無數(shù)次的幻想中，報仇雪恨的這一天，他是很痛快的。看著這滿地的碎尸腥血，慕容沖笑彎了眼睛。他還是那么好看，一雙眸子像初雪簇古井，看起來比新生兒還純澈。他笑起來時天地似乎都以他為中心，萬物朝他奔涌而至。

　　他十五年來日日煎熬，將自己繃成一根時刻處在崩潰邊緣的弦，拋棄了所有的親人，放棄了自己的人生，血淋淋地撕下自己半邊靈魂，就是為了這樣一個景象。
　　他現(xiàn)在終于是一個孤家寡人了。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