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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遠(yuǎn)處倒是看不真切。待我走近了些,看那黑黝黝的一團(tuán),如鬼影般不可捉摸地巋然不動的,是一幢小小的屋舍。舍門前稀稀疏疏數(shù)十株斑竹,狹長的竹葉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隨著夜風(fēng)的節(jié)奏變換著骨骼分明的身姿。

我袖手踱上前,輕叩榆木門板上那滿是銹跡的門環(huán)。

喀拉一聲,接著是金屬鏈條簌簌之聲,似是門后有人在解下門閂。待我借著慘淡月光看清門后的臉時,準(zhǔn)備了一天的話吞回了肚子里。

若是歲月的滄桑讓我們沒有拒絕的機(jī)會,那么眼前的人恰是那么順從地臣服在呼嘯而過的時光面前。他看到我,溝壑縱橫的臉動了動,兩頰的紋路擠成一個奇特的形狀:“貴客光臨,幸何如之!


內(nèi)容標(biāo)簽: 情有獨鐘 陰差陽錯 正劇
 


一句話簡介:泠泠弦已斷,子應(yīng)不啼烏

立意:

  總點擊數(shù): 802   總書評數(shù):7 當(dāng)前被收藏數(shù):3 文章積分:186,517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架空歷史-愛情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錦瑟無弦·古樂系列
  • 文章進(jìn)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27753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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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夜啼

作者:柳風(fēng)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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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夜啼


      烏夜啼

      一陣微風(fēng)徐徐而過,咸陽西郊特有的黝黑土壤散發(fā)著淡淡的濕腐味道,細(xì)細(xì)飄散,在烏桕樹瘦長的葉影間流連。,沙沙的暗響間或響起。卻是乙未年九月初三,月光黯淡,照著散落的枯枝拖出嶙峋的黑影,在覆著白霜的小徑上挪動,一寸,一寸。很遠(yuǎn)的地方偶聽夜行的生物悉悉索索,或是抱巢的山鼠,或是晚歸的田雀,待聲音過后,安靜便迫不及待地來了,帶著秋日特有的灰暗氣息,側(cè)耳傾聽,除了我自己嚓嚓的腳步聲,萬籟即俱寂。我望了一眼小徑旁的那個模糊的房舍影子,加快了腳步。

      遠(yuǎn)處倒是看不真切。待我走近了些,看那黑黝黝的一團(tuán),如鬼影般不可捉摸地巋然不動的,是一幢小小的屋舍。舍門前稀稀疏疏數(shù)十株斑竹,狹長的竹葉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隨著夜風(fēng)的節(jié)奏變換著骨骼分明的身姿。

      我袖手踱上前,輕叩榆木門板上那滿是銹跡的門環(huán)。

      喀拉一聲,接著是金屬鏈條簌簌之聲,似是門后有人在解下門閂。待我借著慘淡月光看清門后的臉時,準(zhǔn)備了一天的話吞回了肚子里。

      若是歲月的滄桑讓我們沒有拒絕的機(jī)會,那么眼前的人恰是那么順從地臣服在呼嘯而過的時光面前。他看到我,溝壑縱橫的臉動了動,兩頰的紋路擠成一個奇特的形狀:“貴客光臨,幸何如之!

      我俯身回禮,輕聲道:“久聞夫子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一怔,眼里多了幾分好笑:“‘名不虛傳’?如何名不虛傳?姑娘可否為在下詳?shù)酪欢!?br>
      “這個……看夫子雅舍之構(gòu),自可窺見胸中頗有丘壑。”

      他側(cè)過半臉,讓月光直接灑在我們腳下的地上,熠熠生輝!斑@里月黑風(fēng)高,何來雅舍一說?倒是有人說這里是鬼居罷了!贝植诘氖种笓徇^窗棱,在陰影里的面龐看不清表情。

      我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夫子往昔聲名,早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只是為何夫子突然選擇隱居,從此不問世事了呢?”

      他一笑,笑容里包含了太多東西,難以理解,“姑娘想必是為此而來吧?”

      我點點頭,“我最不習(xí)慣繞彎子說話。夫子可知吳仙中吳師傅?”

      他頜首,“吳兄乃是我昔日的胝足之交!彪S即細(xì)細(xì)觀摩我的模樣,微微一笑道:“原來吳兄晚年又收了徒弟!

      我懇切道:“師尊一直掛念著夫子,且?guī)熥鹨矊Ψ蜃油顺鼋械揭苫,故派清翾來詢!

      他抬頭凝視著窗外,今夜月色極亮,一輪玉盤毫不掩飾地張揚著銀色光芒。半晌,他自嘲地一笑,“難為吳兄掛念。只是有些事情,解釋了倒也無用。清姑娘,請轉(zhuǎn)告你師父,我沈寒如身子一如二十年前,生活悠閑自在,請他莫要擔(dān)心!

      這話暗含逐客之意,我身為晚輩,倒也不好強留。而他一句“解釋了倒也無用”仿佛截斷了二十年來的一切,預(yù)備將所有秘密埋入泥土。正躊躇間,他眉關(guān)緊鎖道,“又來了……”

      我一驚,對上他略帶驚恐的眸子,詢道:“夫子,有何事?lián)鷳n?”

      他眉間似含足了心事,嘴邊卻是一個我看不懂的笑,“清姑娘,你難道沒有聽到我方才說,我這個地方不吉利。”

      “難道……有鬼不成?”我語氣雖隨意,心里卻十分害怕。眼前的人,顫顫巍巍而立,暈黃的煤油燈下有著模模糊糊的影子。微風(fēng)拂過,影子若隱若現(xiàn),月光卻越發(fā)暗了,室內(nèi)各物輪廓皆不鮮明。

      他看穿了我的心事,微微一哂,“我自是活生生之人——但是這個地方,確實有個鬼!彼f到“鬼”時,嘴邊的笑容越發(fā)意味深長。

      我硬著頭皮問道:“那么夫子如何與此鬼長時間相處的?”

      他低頭冥思,沒有回答我的話。過了一會,才喃喃道,“今天烏鴉沒有叫呢!

      我恍然想到,剛才踩著落葉枯枝來時,似聽到極遠(yuǎn)處有一聲鳥叫,不甚分明,極有可能是鴉啼。再想到黑漆漆的竹林,寂寥無人的曠野,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嚓,嚓……”竹林方向傳來時大時小的腳步聲,像是踩在枯葉上過來,葉與枝發(fā)出在黑夜里聽起來毛骨悚然的脆響。

      他低聲道:“沒有關(guān)系,她不會進(jìn)來。清姑娘,何不聽老夫撫琴一曲?”絲毫不關(guān)心外面那個神秘的聲音,走進(jìn)里室,取了琴出來。

      那琴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人摩挲彈奏,兩端磨損得花紋不見。更奇特的是,琴上只有六根弦。我順弦輕撥,少了“羽”音——這琴又是如何彈奏?

      詭異的腳步聲愈發(fā)近了。

      他緩緩道:“古時元稹憶起自己被謫時妻子求烏而告,逢友人弄琴,自己特作詩一首——良人在獄妾在閨,官家欲赦鳥報妻……鳥倒是比人還通人性!闭f畢,輕攏下琴弦,枯瘦的手指微微一顫,弦便動出裂帛般的撕裂聲,寂寂的夜里聽來,分外刺耳。

      我不忍心掃了他的雅興,于是坐到一邊竹椅上聆聽。只是這聲音太過尖梟,扯得人心忽上忽下,卻又帶著千般哀戚、萬般悲涼。我凝視著他靜如止水的面龐,心下疑惑:這樣的人,為何能夠奏出這樣凄厲的曲音?

      琴弦“錚”地一響,他停下來,惟余音裊裊,似縈繞在空中久久不散。

      “夫子為何停斷?”

      “僅余一音,十八年,我始終不得續(xù)奏!彼故淄。

      “因此琴闕失一弦?”我問。

      他嶙峋的手停在那闕失的弦下琴面上,喃喃道:“不是!

      “自然不是。”一把清冷得不似來自人間的聲音自窗外響起。

      我回頭,見窗外暗影里似有一身影,白衣掠掠,冷風(fēng)習(xí)習(xí)。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十八年來,你從未與我啟口。為何今日……”沈寒如面容沉靜地緊盯著窗外。

      那個聲音猛地笑了,這個笑不同于一般女子的笑聲,而是帶著水擊玉瓴的泠泠之音,寒風(fēng)中聽起,冷得難以琢磨,直似鬼音。

      沈寒如默然。我不禁開口道:“姑娘是人是鬼?”

      那個隱隱約約的白影一動,一頭烏云般的黑發(fā)飄至窗前。月影已西移,室內(nèi)昏暗。我遙遙望過去,她的面容隱藏在青絲下,并不分明!肮四陙,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問我這個問題!杯偹橛窳寻愕囊粽{(diào)遠(yuǎn)遠(yuǎn)傳出,驚起嶺上一陣凌亂的鴉啼,哇哇地掠過屋舍之頂,別樣詭秘。

      我詫異,暗握劍柄,步至窗前。她似料不到我會如此大膽接近,猛一抬頭——我倒吸一口氣。不是為了她有傾國的容貌,也不是為了她有如鬼的面龐,而是那雙眼睛——

      即便是多年以后,我依舊銘記著這雙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剪水雙瞳里漾著的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也不是千般嫵媚的光亮,而是死一般的岑寂。我無法形容,一個人在笑在哭在憤怒時擁有一雙永遠(yuǎn)不會變的眼睛,仿佛世間一切都無法罩上她水波不興的瞳孔。

      我哆嗦了下,眼前的發(fā)絲飄動,她撥開臉上長長的頭發(fā),仔細(xì)觀望著我的模樣。那對眸子勾勾地望著,黑與白界限如此分明,那個小小的我便被嵌在這樣奇特的黑白分明里面。

      久未開口的沈寒如道:“姑娘與沈某在城郊相伴一十八年而不發(fā)一言,今日為何又屈尊與沈某交談?”

      發(fā)絲下那張慘白的臉上,表情沒有任何起伏,“哦,我是在與你交談嗎?”言語中竟帶著極大的蔑視與厭惡。

      說話間,我也細(xì)細(xì)觀望著她的面容——聽聲音,我無法揣測她的年齡。惟看容貌,異樣的慘白下皮膚如緞,似處雙十年華!翱磥砉媚锩客矶紒怼紒砜搭櫡蜃印!蔽以跄苤标,沈寒如口中的鬼怪,城郊居民議論紛紛的鬼居,原來就是這個似鬼非鬼的女子“作祟”。

      無一絲血色的嘴唇一動,“來騷擾他的可不是我,而是成千上萬只夜鴉。沈寒如,你未曾想到吧!連通靈鳥兒都滿腹怨氣,你這個名滿江湖的大俠——究竟做了什么虧心事情?”

      “姑娘……沈夫子乃敝師摯友,昔年江湖上德高望重的俠士,姑娘怎可如此穢語亂真?”終究是不平,我開口反駁。

      “哈哈哈哈……十八年前,終是有無數(shù)人向我如此說。十八年后,不過多了一個小輩而已!痹捯粑绰,一只長長的白色水袖如靈蛇出洞,直撲我面門。

      我早已全心提防,不料衣袖性軟,來得無聲無息,匆忙中劍出鞘,直指對方心臟,意在逼她回招,一手斜擋開已拂至面門的長袖。奇特的是,袖上似無絲毫力道——她似乎不會武。

      我情急之下劍招迅疾,而她確實不會武功,身子急閃,卻未能閃開。我劍鋒插入她的左肩,直沒至柄。詭異的是,無一滴鮮血流出。

      我大駭,迅速撤去劍招,低頭一看劍刃,果無一絲血跡。

      “你……是人是鬼?”我喝問,語調(diào)中不無緊張。

      “自然是鬼!鄙蚝珧嚨亻_口,聲音低沉幾不可聞。

      我詫然,她撫著肩上裂口冷冷笑開:“他說我是鬼,自然是鬼,”頓了一頓,續(xù)道,“清姑娘,吳仙中的高徒,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我沒有影子嗎?”說畢側(cè)過身子,久違的月光傾瀉而下,白衣翩翩,本應(yīng)高蹈除塵,惟曳地的裙擺處沒有一絲陰影。

      “啊……”我掩口。師父從不信怪力亂神之說,今日方得知——原來這世上真有鬼。

      等等,若她真是鬼,那么剛才我擋格之時,怎可能在袖下一觸是實體?我大惑。

      “能召動這咸陽所有的夜鴉來襲,姑娘本領(lǐng)不小!睆氖贾两K,沈寒如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

      她沒有說話,只是衣袖一拂,一條細(xì)細(xì)長長之物迎面飛來。我接住細(xì)觀,竟是一斷弦!扒妨耸四,我今日終還清你我的債。沈寒如,若有良心,便永遠(yuǎn)不要彈這《烏夜啼》,否則鴉聲即響,你也見不到她!甭曇艋貜(fù)一貫清冷,不帶任何感情。

      沈寒如反常地笑了,嘴角的紋路堆疊在一起,“姑娘用鴉聲擾我一十八年不算,每晚在寒舍外徘徊不去,又是為何?”

      “呵呵……”她冷冷笑開,眸子毫無生氣地凝視著沈寒如腕底之琴,“妾身只是好奇,名滿江湖的俠士、大名鼎鼎的琴師,為何在一十八年里,連一曲完整的琴曲都無法完續(xù)?”

      沈寒如垂首沉默!笆四炅耍也恢浪在不在聽。我不敢彈她聽過的曲子,怕她不肯安心離開!

      “是嗎?你不過是懼怕那一日的寒鴉親眼目睹她的死因而不肯罷休!彼⒀隽祟^,嘴角輕抿,似笑似哭,“當(dāng)人變成了鬼,你仍是不肯放過她。沈寒如,你好狠的心!”

      我聽得一頭霧水,插口道:“姑娘若是與夫子有甚么恩怨,這十八年也應(yīng)散了!

      “恩怨?我與他怎會有恩怨?”她直垂至膝的烏發(fā)隨風(fēng)擺動,面容忽明忽暗。

      我陷入了五里霧中。沈寒如不再理會,埋首道:“關(guān)了窗子!

      我奇道:“那……”

      “我叫你關(guān)了窗子!辈蝗菪∮U的威嚴(yán)盡顯。

      我無奈,最后瞟一眼她隱在月色里的身影,拴上了窗子。

      實在忍不了可怕的沉默和滿腹疑問,我提前告辭。沈寒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清姑娘,轉(zhuǎn)告尊師,勞煩掛念!

      他背向著門扉,我無法看見他的表情。惟瘦骨嶙峋的身佇立在缺弦琴邊,我方才接到的弦卻置于一旁。

      我行了一禮,替他掩上了門。

      行至半路,我腦海中盡是那雙不似死人更勝死人的眸子,腳步不由自主地放緩。那具缺了弦的琴,夫子一口咬定是鬼的女子,劍入體而不生血的景象……疑惑至極,我轉(zhuǎn)身返回夫子的竹舍,心中惟一個念頭:弄清此事真相。不知為何,我堅信此事與夫子退隱一事有著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

      離竹舍還有半里,月已被層云遮擋,給云朵鍍上了一層慘淡的光暈。行在小徑上,心里沒有不怕的。

      一個小小的黑影迅疾擦過我的腳邊,我反映甚快,一閃避過,手按劍柄。定睛望去,原來是一只夜鴉,撲棱著灰黑的翅膀直沖云霄——我暗叫聲慚愧,竟被一只鳥兒嚇倒。

      “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币话亚謇涞穆曇糇陨砼享懫。我驚得向后縱躍三步——以我的修為,她行至身邊自己卻渾然不覺。待看清是何人,心下居然一松:反正她是鬼嘛。

      心自忐忑,她仿若不覺,臻首低垂,輕聲道:“它們都飛去哪里呢!

      她自出現(xiàn)后第一次如此輕柔地說話,少了面對沈寒如的凄厲,多了幾分無助與迷茫。

      我惻隱之心頓起,直視她的面龐,柔聲道:“姑娘可是……可是生前遇到什么難處?”我怎么都無法想像,自己有一日可以同一死去的靈魂談話。

      她慢慢地蹲下來,拾起一支鴉羽,道:“每到三更,它們總會成群飛起,自遙遠(yuǎn)的無憂崗,到樊川、洛水,然后到這里來,繞樹三匝,流連不去!

      拈著那灰撲撲的鴉羽道:“他沈寒如自詡天下一等一的精通音律之人,敵不過一群他所謂的畜牲。”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姑娘生前,可與夫子認(rèn)識?”

      她凝視著黑漆漆的夜幕,半晌無言。夜風(fēng)吹拂,白衣一塵不染,若不是沈寒如都說她是鬼,我決不會相信,世間有這樣美麗和神秘的鬼。

      她忽地一笑,道:“你一定是想聽個故事!

      我站在秦川川嶺上,遙望著咸陽方向。爹爹說,那里有最紅的花,最美的酒,最亮的歌喉,最嫵媚的姑娘,最英俊的少年。

      彼時我只是一個農(nóng)家女,爹爹卻教我京城里流傳的歌謠:“烏啼花發(fā)柳含煙,擲卻風(fēng)光憶少年。更上高樓望江水,故鄉(xiāng)何處一歸船。”

      那二月春水未融,三月就可初見嫩綠草芽。我行在萬物初生的山嶺間,歌喉嘹亮,山野間與我和者卻寥寥無幾。

      老人們都說,這樣小的秦川地,鎖不住欲一飛沖天的百靈。這丫頭,終歸要離去。

      爹爹卻說,你沒必要理會。那立春的蠶正在細(xì)細(xì)地吞食桑葉,那驚蟄的茶樹方靜靜地汲取著甘泉,山里的花山外謝,外面的世界再美,終究與我們無關(guān)。爹爹說此話的時候,眉間氤氳著我看不懂的肅穆。我崇敬地望著爹爹,他一直是我心中的神仙。

      可是爹爹頻頻與我議論川外的世界:往南,再往南,就是高聳入云的城墻,金碧輝煌的屋瓦,富貴之氣毫不掩飾地直沖云霄,絲竹奏箜篌響,舞女柔軟的腰肢,少年出塵的白袍。還有那甜冽的女兒紅,飲一口,就可以直醺至心窩里。他說小烏,你可以想象,當(dāng)御道在朱雀街上鋪開,深絳的毯艷得灼人的眼睛,然后皇帝一身金色長袍,就從那里,就是那里——城西門,緩緩步入內(nèi)城。那足有兩個秦川大的宮殿,是他的家。

      我不解地詢問:“爹爹,這里的人不是說,不要理會川外的世界嗎?”

      爹爹一笑,撫我沾滿春天明媚氣息的辮梢,“小烏,你可以想象,那座宮殿有多大,可以養(yǎng)多少窩蠶呢?”

      然后我們彼此相視而笑。那些日子是多么的一塵不染。

      日子隨著我白皙的手指攏過一筐筐的蠶絲而悄無聲息地流過。那些爹爹口中不間斷的傳說,漸漸變成了真正的傳說。比如咸陽游俠在柳絮紛飛中斗酒,比如京城舞姬與貴門公子纏綿悱惻的愛情。

      若不是我在開滿茶花的嶺間拾起了一根斷落的琴弦,我相信我這一生,都不會離開這漫山的翠與嬌艷的紅。

      那是一根細(xì)如牛毛,輕勝鳥羽的琴弦,在我的手中閃爍著黝黑的光芒。爹爹摩挲著它,仿若珍寶:“這是咸陽傳世的結(jié)發(fā)弦,弦色如發(fā)絲,音若女子之歌!

      “什么是‘結(jié)發(fā)弦’?”我問。

      “女子將青絲中的一縷付與心儀的男子,將其做成琴弦,音質(zhì)可堪比古時蔡邕的焦尾琴。只是,這琴弦的一根怎會出現(xiàn)在偏僻的秦川?”

      “那么,一定是有人路過這里而遺落了!

      “很有可能。小烏,不妨打聽一下,近日這里可曾來了外客!

      我捏著傳說中的音律之寶結(jié)發(fā)弦,跳跳蹦蹦行在川上。嶺溝內(nèi)的水牛哞哞而鳴,足邊野花上有不知名的小飛蟲伴著蝴蝶翩翩舞蹈——日子是愉快的。

      除了爹爹,我沒有將自己揀到結(jié)發(fā)弦的秘密告訴任何人。有時望著湛藍(lán)的天,悠悠一抹云彩,朝霞細(xì)細(xì)洇開了來,幻化成許多不同的顏色:絳紫色、緋紅色、青蓮色……田間有著土壤獨特的香氣,爹爹說這是在咸陽永不能感受到的自然的饋贈。

      一雙薄底快靴停在了我的臉側(cè),我翻了個身,從泥土的高度仰望著這個陌生的人。他客氣道:“姑娘,請問你是這里的人嗎?”

      我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來:“你是?”我從不曾見過爹爹口中的咸陽城里的人,而眼前這個人,面容清癯,不掩一路的仆仆風(fēng)塵,一身白衣,腰掛長劍。

      他極其禮貌地作了一揖,詢道:“姑娘可曾拾到在下遺落在這里的一根琴弦?”彬彬有理,我對他很有好感。

      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自己拾起結(jié)發(fā)弦后的種種驚喜忐忑,笑道:“或許有呢!钡谥械南剃柸,或是江湖游俠,或是貴門官人,無一不是長袖善舞、處變不驚之輩,故我有意試試眼前之人。

      他沒有追問,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溫和道:“看姑娘裝扮,應(yīng)該是秦川人。麻煩你向族長通報一聲,說京城沈寒如來訪!

      我點點頭,道:“姓沈,名寒如,對吧?我記住了!鞭D(zhuǎn)身向村落跑去。

      一路上,我的心里泛過種種滋味,若是把這傳世的琴弦交出,不免有幾分遺憾?僧吘故侨思业臇|西,不好霸占。爹爹說,強蠻無禮是他最不齒的品格?墒浅说,料想族長也不知道琴弦在我這里呢。

      我不滿地在堂中蔫蔫地坐著。當(dāng)我看到族長一臉誠敬地將他奉為座上賓,附近所有干活的人都來觀賞他所謂的“絕代風(fēng)姿”時,心里頗不以為然——據(jù)爹爹一臉驚嘆地對我說,他是咸陽有名,乃至天下皆聞的俠士,師從名門,且彈得一首好琴,年紀(jì)輕輕便成了方圓多少多少里內(nèi)出類拔萃的琴師。秦川人雖不問川外之事,但多少一些人的名頭還是有所耳聞的。我從未見到,族中的人對一個外鄉(xiāng)人如此畢恭畢敬,仿佛自己都被冷落了,不耐地冷哼了聲。

      他看似溫和實則銳利的目光停在了我身上,忽地微笑道:“大叔,這位姑娘想必也是族中之人?在下初來貴鄉(xiāng),便遇見了她!

      族長笑道:“小烏,還不來拜會沈公子?”

      我慢吞吞地起立,踱著慢悠悠的步子到堂前立定,慢悠悠地行了一個頗為散漫的禮:“小烏拜見沈大俠!蔽矣幸馔祥L了尾音,族長以及一眾鄉(xiāng)民都驚疑不定地望著我。

      他笑道:“在下不耐繞圈子說話。眾位相親,在下前日在嶺間遺失琴弦一根,麻煩諸位幫助尋找!

      族長連連點頭:“這個是應(yīng)該的。公子在敝鄉(xiāng)丟失了物件,幫助公子尋找自是義不容辭!蔽液敛谎陲椀仄沉俗彘L好幾眼,以前可沒見過你這么迫不及待地獻(xiàn)殷勤。

      他凝視著我一臉不忿,微笑道:“姑娘可是拾到了?”

      好厲害!不愧是京城里的大人物。我心中暗暗贊嘆,故意裝作無辜的樣子,搖手道:“沒有沒有。你那琴弦長什么樣子的?一根細(xì)細(xì)的弦,在方圓幾十里的秦川也不好尋找不是?”

      他笑意愈發(fā)地深了:“該弦不同于一般的琴弦,色作黝黑,且弦身較細(xì)……”

      我打斷道:“可是像女子的頭發(fā)?”

      族中人對于我的無禮都十分不滿,他卻頗有幾分驚奇:“姑娘果然是靈慧之人!

      我暗中得意,料定任你美名如何遠(yuǎn)揚,一件藏在我這里的東西,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他打量了我多眼,追問道:“姑娘可是拾到這根琴弦?此弦實是在下要緊不過之物,請姑娘若是拾到務(wù)必要告訴在下一聲!

      這話著實給我安上了小偷的罪名!我不滿道:“大俠此言差矣。不過若是大俠肯告訴我,此弦何以如此重要,讓沈——大俠一路趕來找尋的話,我可以——幫助大俠尋找。”

      族長憤怒道:“小烏,你這話什么意思?”轉(zhuǎn)頭賠笑道:“這丫頭被我們慣壞了,公子不要介意!

      他釋然地笑笑,頜首道:“好!

      話一出口,我不禁張大了嘴巴——由于我對此弦的來龍去脈有幾分了解,這等情感私密之事,看他如何向我講述?

      他笑得云淡風(fēng)輕:“姑娘,川上有請。”仿佛我是客人,他是照顧周到的主人。

      他緩步踱至山上。正值盛春,道上塵土飛揚,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一路上行過,白袍下擺始終一塵不染。我嘆服道:“大俠果然是大俠!”

      他似幾分無奈:“秦川人沒有見過城里人嗎?”

      “沒有,爹爹也說,要我一輩子都別離開這里!

      “令尊是對的。都城里的爾虞我詐、紙醉金迷,令人著實生厭!

      我第一次聽到咸陽城還有這樣的一面,不再是那個管弦絲竹舞樂翩翩的仙境,不禁側(cè)著頭,不解道:“沒想到名滿江湖的——大俠如此評價華麗的咸陽城!

      他半是好笑半是無奈:“要怎樣才能除去姑娘對我的反感呢?”

      “……”我一時語塞。不過是一根琴弦而已,可是一想到要把它交給他,交給這個素昧平生的人,心里就奇怪地不是滋味。

      他看我沒有說話,遂把目光投向了嶺上開得嬌艷的茶花叢:“這里不亞于人間仙境,姑娘好有福氣!

      提起秦川,我還是滿心歡悅:“對呀!秦川人都說,這里有最肥的蠶,最綠的茶葉,最好的土壤,最……”我滔滔不絕,“還有最美的歌喉!

      他頗感興趣,抬眼望著遠(yuǎn)處的晚霞:“最美的歌喉?是人嗎?”

      我洋洋得意:“是鳥兒——這里不分季節(jié),連寒冬臘月都有鳥兒在唱呢!

      “姑娘說了這么多,可否告訴在下琴弦的下落?”他終究拐回了正題。

      我心里直呼無奈。終究看破了我的居心——天花亂墜地侃談是無用的,可是我居然很喜歡這樣的談話氛圍。

      “你憑什么斷定琴弦在我這里?”

      “姑娘必然不是普通人。能說出結(jié)發(fā)弦狀似女子青絲,實為難能。若琴弦不在姑娘那里,那么在下只好自認(rèn)倒霉!

      我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你……你還沒有告訴我,琴弦的來歷!

      他笑了,異樣溫柔地凝視著咸陽的方向:“若是姑娘能夠把琴弦還給在下,在下愿為姑娘彈奏一曲!

      爹爹若是在此,保證沒口子答應(yīng):能讓大名鼎鼎的琴師沈寒如為己獨奏一曲,實是再合算不過?墒俏抑皇悄笾歉Y(jié)發(fā)弦,掌心微微滲出汗來,沒有說話。

      他抿著唇笑:“琴弦果然在姑娘這里!

      我氣不過:“你好得意嗎?你不是名滿江湖嗎?小女子不會武功,只需你小指頭動一動,琴弦自然手到擒來!

      他竟頜首道:“姑娘說得有理!

      我一驚,以為他真的會來強搶。不料他解下行囊,取一具琴出來,微微笑道:“這下可以把琴弦交還了吧?”

      我確實沒有理由拒絕,遂默默把弦遞了過去。他仔細(xì)裝上了弦,叮叮咚咚撥了幾聲,向我道:“讓姑娘來說吧,想聽什么?”

      我歪著腦袋凝望著一輪紅日消失在地平線上,夜幕悄然籠上大地,天盡頭的山峰已遙不可辨!坝袥]有一種鳥兒,是在黑夜里歌唱的?”我刻意刁鉆。我聽爹爹說過,再嗜愛歌唱的鳥兒,也會在太陽落盡的那一刻噤聲。

      他作冥思苦想狀,半晌后道:“有!

      我一下子來了精神:“什么?”

      他撫過琴弦,沉吟著奏起了曲子。這是我從未聽過的調(diào)子,秦川的山歌高亢嘹亮,可以唱得漫山遍野的鳥兒驚起,可以喚醒一泓春泉汩汩流動。我時常在山間留連,哼著秦川女子獨特的山歌,婉轉(zhuǎn)流利,音調(diào)轉(zhuǎn)寰處皆成風(fēng)景。而這曲子,音調(diào)低沉沉的,仿佛暗夜里的一支冥歌,高低起伏間頗為艱澀,旋律跌跌撞撞,幾個顫音一轉(zhuǎn),我頓覺冷颼颼的。

      “這是什么曲子?”終于熬到聽完,我開口。

      “姑娘不是說,要一種在黑夜里的鳥兒歌唱之聲嗎?”天色漸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困惑道:“可是沒有一種鳥兒可以在入夜后鳴唱!

      他搖搖頭,指著天盡頭的方向,解釋道:“此話差矣。姑娘可知,有一群鳥兒,棲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一個叫無憂崗的地方。每日日上三竿之時,它們便會起飛,飛過樊川,飛過洛水,然后飛來這里,在太陽落山后于山的陰影里面流連不去,啼鳴不止。姑娘難道不知?”

      我雙目大睜——真的有這樣一種鳥兒,可以在入夜后自由歌唱!可是我為何從沒有聽說過?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京城里昔日盛傳一本名叫《雜俎之說》的書,書中有言:‘極北之地有鳥曰……’”

      我不耐煩地打斷他背書的話語:“秦川人最討厭城里的酸秀才!”

      他一笑,沒有絲毫被打斷后的不悅,將琴包回包裹背在肩上,道:“我明日就要離開這里。感謝姑娘替我尋回琴弦!

      我無話可說,他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能說什么?無奈下嘴里依舊硬氣:“你還沒有說,你是如何遺落這根琴弦的?既然這么寶貝,又怎么舍得遺落?”

      他深深地望著我,望得我渾身不自在,“姑娘既然想聽,明日就來川南口,為我送行吧!

      我愣愣地點頭,目視他大步走下山崗,雪白的袍子消失在林后。

      爹爹一臉無奈地盯著我,半晌才道:“你們談了什么能談這么久?琴弦呢,給他了吧?”

      我悶悶地點頭,百無聊賴地注視著一只小飛蛾一往無前地向煤油燈的燈芯飛去,然后嗤地一聲被烤為焦炭。

      爹爹長長地嘆了口氣,道:“你若是舍不得,就說出來。我看沈公子文質(zhì)彬彬的,應(yīng)該會送給你。”他話里有話,我懶得去想。

      我搖搖頭:“他明天就要離開了!

      爹爹沒有露出絲毫的驚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今天在嶺下聽見嶺上有如殺豬般的琴聲,是你彈的嗎?”說到最后,嘴角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

      我氣不過,恨恨道:“明明是沈寒如那個家伙在彈琴!

      爹爹滿目詫異:“人家可是一等一的琴師,怎會彈出……”邊說邊搖頭。

      我暗嘆口氣,要讓這些沒有見過世面的人相信沈寒如那樣的名人也可以彈奏如此“難聽”的曲子,還不如讓他們相信秦川的茶樹冬天可以開花。

      不過回想起那支曲子,莫名晦澀喑啞的調(diào)子下面,似乎涌動著什么別的情緒。

      爹爹吹熄了燈,沒有看見我在黑暗里流出了一滴連我自己都莫名奇妙的眼淚。

      食言并不是個好習(xí)慣,至少我今生第一次食言時無人看見。族長領(lǐng)著秦川半數(shù)以上的鄉(xiāng)民浩浩蕩蕩地將沈寒如直送至了嶺外十里。我站在嶺南最高的山崗上,遙遙地望著那一襲白衣,在眾鄉(xiāng)民灰色的褐色的衫褂中格外顯眼。我看見他一一行禮作別,想必臉上始終掛著他讓人如沐春風(fēng)的笑容。爹爹說,小烏,我不相信有什么鳥可以在入夜里如此悲哀地歌唱,也不相信這個人誠實可靠——要知道,我們秦川人,禁不起都城的喧嘩吵鬧,禁不起都城的重重心機(jī),哪怕是美譽滿江湖也不行。

      可是我相信了他的話,就如同無比自然地相信秦川的茶樹入春定然會開花一樣。他說來自無憂崗的夜鴉排成整齊的形狀,如劃過天邊的雁群,無聲無息地起飛,飛過遍布荊棘的樊川,飛過滔滔向東的洛水,毫不停留。然后在入夜的時候,撲扇著翅膀停在嶺北的一株烏桕樹的枝丫上,舒著嗓子,開始夜幕里的獨屬于他們的獨奏。

      ——那是多么孤獨的聲音,那是多么寂寥的感覺。一個琴師,怎么可以用琴去奏出?無怪轉(zhuǎn)折處如此艱難澀口。

      可是我到底沒有見過這樣的夜鴉。我記憶里的烏鴉,是不吉利的黑色鳥兒。在暴雨來臨前,或是在秦川的花兒都要謝光了之前,他們聒噪地飛過,啞啞地,聲音很難聽。那不是歌唱,只是不祥的傾訴,惹人生厭的傾訴。

      眼下或許是唯一一個能夠奏出這樣聲音的人走了,而且沒有收到我的告別。

      滿肚子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我坐在南嶺的泥土上,無聊地掰著手里的野花瓣。太陽初上,淡淡的絳色給山嶺披上了輕紗,極遠(yuǎn)處的天際是變幻的橙黃,斜斜地抽出一縷一縷,然后在朝暾中變淡,在陽光里消融。我目光轉(zhuǎn)向嶺際,那里就是所謂的《雜俎之說》上所言的夜鴉停息之地。霧氣朦朧,倒看不真切。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里。”語中含笑,唬得我猛地轉(zhuǎn)過身來。

      “你……不是走了嗎?”我驚訝之余倒是有一絲喜悅。

      “沒有跟我的恩人告別,這樣沒有禮數(shù)!

      “那么現(xiàn)在你告別了……不,你還沒有告訴我那個故事!蔽揖o緊地盯著他。

      沈寒如尷尬道:“你真的這么想聽?”

      我趕緊點頭。

      他一撩袍子坐在一截樹樁上,眺望著已升上半空的明日:“你難道沒有看出來,我身上帶傷?”

      我上上下下大量他一番,搖頭道:“你們江湖中人偽裝得真好,看不出來!

      他苦笑道:“不是我偽裝,是因為我負(fù)傷已是半個月前。”他目光飄浮不定,似凝視著遠(yuǎn)方,又似不是,“我于半個月前來過秦川一趟,為的也是找一樣?xùn)|西。”

      “眾所皆知,我愛好音律。我癡愛著收集全天下的至妙樂譜。聽聞秦川鄉(xiāng)風(fēng)淳樸,歌聲獨特,特來尋覓一番。出發(fā)之前,我聽到了京城中埋藏很久的一段傳說。”

      “是什么?”

      “你不是知道么?”

      我心狂跳了一下,“結(jié)發(fā)弦?”

      “是的,是結(jié)發(fā)弦的傳說。具體內(nèi)容相比你已經(jīng)全盤知曉。不過先輩們曾說,不是所有的女子之發(fā),都可以做成結(jié)發(fā)弦。

      至少父親贊同一個看法,并且堅信不疑:發(fā)質(zhì)的要求十分高:京城空氣混濁,女子之氣難得純凈,頭發(fā)偏干。而南方濕熱,女子多在水田耕作,頭發(fā)偏軟。故父親建議我來秦川,這里山明水秀,氣候始終,可尋得合適琴弦!

      我肚里存了好大的疑問,可看他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故閉嘴不詢。

      “那一次,我確實尋到了合適的,只是,只是……總之,我被對結(jié)發(fā)弦虎視眈眈的仇家盯上,在嶺北,就是那條小徑上纏斗了一夜!

      “難道‘結(jié)發(fā)弦’有這么珍貴?”在我看來,不過是一根心儀女子的頭發(fā)。

      他微笑著,笑容里卻有苦澀,“綰發(fā)結(jié)同心,琴聲缺乏的就是這樣的真情!

      “你若尋不到,旁人難道也尋不到嗎?”

      他搖首,“一是這個秘訣是我的父輩傳下來的,旁人無法可知,二是即使知道,很少有人能……”他欲言又止,我卻猜到他想說什么。

      “在都城,一架帶有結(jié)發(fā)弦的琴可耗百萬金,皇親國戚們至今仍無。”他嘆了口氣,道,“好在我已找尋到這樣的弦,可待我離開秦川返回京城,卻發(fā)現(xiàn)那根弦,或者說,那根頭發(fā)已然丟失在我打斗的過程中。”

      我很想問他,是誰的頭發(fā),竟然可以做成令他滿意的結(jié)發(fā)弦。這個女子,這個他心儀的女子究竟是誰?

      他見我沉思,溫和道:“現(xiàn)在你也弄清楚了來龍去脈,我即告辭!闭f罷整理背上包袱抬步欲走。

      “等等”,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力量,“你的結(jié)發(fā)弦,取自……哪個女子?”

      他沉默了一瞬,然后微笑道:“我忘記告訴你,她是我的舊識。我來到秦川,無意中調(diào)試琴弦,才發(fā)現(xiàn)其非常之合適。都說京城女子之發(fā)不可取,現(xiàn)在我可就不相信了——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我擁有全天下獨一無二的好琴!

      我咬著嘴唇,呆呆地立著。他看我不說話,續(xù)道:“這一趟嶺南之行,頗多嘗試,不過都是背著你們族長的,實在是抱歉。我也拾回了不少頭發(fā),雖無結(jié)發(fā)琴之妙,但均可做成上等的琴弦。”

      我艱難地開口:“你要走了嗎?”

      他笑著點點頭,作了一揖:“多謝姑娘這兩日的盛情,我們后會有期!闭f畢,邁開大步,似足不沾地般下嶺去了。

      惟想問他一句,你所說的夜鴉呢,你所說的那棵夜鴉棲息的烏桕樹呢?他們在哪里呢?

      只是一路跋涉來到繁華的京城,看車水馬龍絲竹笙簫,又如何在這番景致下找到他?

      還有那結(jié)發(fā)弦,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隨即自嘲道,不過萍水相逢,這又是何必?

      腦海中重復(fù)地浮現(xiàn)出沈寒如在那個黃昏彈奏的啞啞之調(diào),凄厲到無以復(fù)加。那旋律似乎可以絞碎所有的荼靡、所有的幻想。我很想問他,為何烏鴉要在一番跋涉之后,唱出這般哀怨的心緒?

      可是我很清楚,這些問題,沈寒如又怎么可能知道答案?他不過是個一心尋找一根好弦的樂師。

      那么用結(jié)發(fā)弦,也能奏出烏鴉泣血般的哀鳴?

      思緒頗亂,難以理清。我煩惱地?fù)沃X袋,在客棧煤油燈下發(fā)愣。

      背著爹爹偷偷出了門,想到他該如何大發(fā)雷霆,我先哆嗦了一下?墒切,你確實傻,偌大一個京城,你又如何尋他?

      在反復(fù)思忖之后,我決定先在京城游蕩幾天,碰碰運氣。

      我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像咸陽最卑微的百姓一樣,如此卑微地仰視著他。

      還是那一襲白衣,坐在雕花小樓上撫琴,手畔的爐煙氤氤氳氳。腕底的,想必就是名揚天下的結(jié)發(fā)琴了——百姓們議論紛紛,說沈樂師尋得千金難買的好琴,難得的是,又成了一段姻緣佳話。

      姻緣佳話?我呆呆地凝注著目光,一個身著淡絳紗衫的女子面容如水,眉宇間帶著一股難言的嫻靜。她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坐在沈寒如的身畔,專注地聆聽著百姓眾口相傳的佳音。

      我就這樣久久地仰視著樓上的他們,直到脖子酸痛。不遠(yuǎn)處有一群燕兒嘰嘰喳喳地飛來,繞著屋檐打轉(zhuǎn),為此情此景更添幾分旖旎之色。是啊,陽光只能容納朝氣的乳燕,至于烏鴉,只有在寒冷的夜晚低低而鳴。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這么渺小的存在:以前,爹爹總是笑瞇瞇地夸贊我是川里最美麗的小姑娘,我總是笑嗔爹爹諂媚。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從鄉(xiāng)親們贊許的目光里不難看出,小烏即便不是天仙一般的美人,幾分姿色總是有的?墒墙袢,我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卑微感。

      結(jié)發(fā),結(jié)發(fā)。我撫摸著自己長長的辮梢,它們并不是黝黑的——長時間的勞作,以及秦川長時間的風(fēng)吹拂,造成了我的頭發(fā)發(fā)梢?guī)S,如未及收割的爛稻草。我不知所措地嘆了口氣,才發(fā)現(xiàn)周圍十分寂靜:百姓們神色各異地望著我,緊接著那襲白衣不偏不倚地來到了我眼前——

      “好久不見,令尊可來了?”他依舊是彬彬有禮。

      我心一酸,行禮道:“沒有。沈公子別來無恙?”

      他微笑道:“京城好玩嗎?”

      當(dāng)著無數(shù)圍觀的百姓,無數(shù)道各異的目光直射到我身上,我點點頭,“好玩!

      他朝周圍密密麻麻的人群拱了拱手,道:“各位,沈寒如不才,今日演奏到此為止!

      話一出口,百姓們紛紛不滿地叫嚷著。他客氣地一一解釋,待人群不情愿地散去,才拉過方才那女子的手,笑道:“小夜,來見見她。這就是我說的那個秦川的小姑娘,若沒有她,我也做不成這結(jié)發(fā)琴!比缃袼f到結(jié)發(fā)琴,眸中已是說不盡的溫柔與幸福。

      那女子矜持地一笑,上前握住我的手。溫軟的掌心,衣帶的香氣,讓我下意識地低著頭!澳憔褪呛缭谇卮ㄓ龅降哪莻小姑娘?他回來以后可時時記掛著你,說十分感謝你!

      “多謝姑娘。若是兩位無事,我先行告辭!弊焐峡吞祝睦镏鴮嵅辉敢庠谶@兩位高蹈出塵的金童玉女面前卑微下去,遂決定離開。

      ——反正已無法問他有關(guān)夜鴉的事情。發(fā)已結(jié),琴已做,我已無法可想。

      “妹妹不想用頓便飯再走?”這個名為“小夜”的女子對我似乎很有好感。

      我也確實不好推辭,“多謝……姐姐,只是不知姐姐芳名?”

      那女子莞爾一笑,的確國色天香:“史夜!

      我強作微笑:“那么我喚你阿夜姐姐可好?秦川人都是這般稱呼姐姐的!

      史夜握住我的雙手,笑著對沈寒如道:“寒如,我說秦川人性格質(zhì)樸,沒有咱們京城如許架子,是也不是?”

      沈寒如也笑道:“是啊。我說要是沒有京城這些麻煩,咱們到秦川隱居可好?”

      “唉,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該多好。不說這些,姑娘的芳名可否告知,省得寒如整日掛在嘴邊的就是姑娘姑娘……”

      “我……我叫子烏,不過鄉(xiāng)里人總喚我小烏。”

      “小烏妹妹,我也這么喚你了。我們就在京城最大的一品居為你洗塵,如何?”

      我一笑,笑到嘴里發(fā)苦:“好!

      三個人面前卻有三十來道菜,擺了滿滿一桌。史夜為我夾了一筷子又一筷子的菜。沈寒如坐在我對面,只是微笑,史夜向我詢問秦川的風(fēng)土人情,他也偶爾插上兩句,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微笑靜聽。我心里存下了自卑的種子,故說話小心翼翼,不知他察覺了沒有。

      一頓飯,食不知味,待酒足飯飽,史夜笑道:“寒如,此頓算我頭上如何?”

      沈寒如打趣道:“無妨,只是讓小烏看見一個大男人,讓妻子幫忙付賬,似乎……”

      史夜兩頰飛起紅云,嗔道:“寒如別胡說……小烏,你說呢?”

      被“妻子”兩個字壓得茍延殘喘,我還能說什么?忙答道:“一切聽姐姐的!

      史夜招呼小二付賬的當(dāng)兒,我把目光轉(zhuǎn)向木窗外的那株楊柳:眼前的一切都是這么陌生。記得我在嶺上,可以與每一株植物、每一只動物交談,可以親切地喊它們的名字?墒茄巯戮褪且恢暝谠倨胀ú贿^的柳樹,我也覺得無窮無盡的陌生。這里的燕子呢?春天來了,它們會不會也像秦川的烏鴉一樣,風(fēng)塵仆仆地飛來,繞樹三匝,然后……正胡思亂想間,沈寒如笑道:“天色已晚,不如我送小烏回客棧!

      史夜毫不介意:“早些回來!

      我們目送著史夜的馬車消失在朱雀大街的拐彎處,才轉(zhuǎn)身走向我的客棧。一路上,我滿腹心事,他也不好開口。直至客棧門前,我向他行禮作別時,他半是疑惑半是無奈地問:“小烏,可是有什么煩心之事?”

      我沉默地盯著地面,不說話。

      他低聲道:“難道你是在怪我?我可有何處照顧不周?”

      我搖搖頭:“或許是想家了!贝丝檀_實想念著爹爹,他可以讓我肆無忌憚地傾訴一切煩惱。但這件事我又如何啟齒?

      他釋然地笑笑:“原來是這樣……早些休息吧,我讓小夜明天一早就來陪你!弊饕竞筠D(zhuǎn)身離去。

      一旁的店家湊上來低聲道:“姑娘能讓沈公子如此垂青,真乃有福之人!

      我無聊地白了他一眼:“你可知史夜史姑娘是什么人?”

      店家一副無事不知的模樣,點頭道:“這個有誰人不知?咸陽商家巨宦史鷹的千金,京都第一美女,也是沈公子的夫人。”

      終究問了出來,那么就把一切都拋下吧。那胡亂想的夜鴉,那不似琴聲的鴉啼,還有結(jié)發(fā)弦、秦川歌……統(tǒng)統(tǒng)都忘掉吧。

      恍惚間爹爹的聲音自耳畔響起,原來他曾經(jīng)這樣說過。秦川的鳥兒都很開心,因為它們從來不飛到外面去。外面的鳥兒再也回不來了。

      彼時我笑言爹爹說傻話,隨即把這幾句話編成了歌謠:“過秦的鳥兒呦——傻傻地停留呦。傻傻的阿爹呦——傻傻地走。山外的鳥兒呦——山外停得久……”

      我清脆尤帶童稚的聲音回蕩在嶺上,嶺中耕作的人們紛紛停下活兒,抬頭沖我微笑。

      我睡眼朦朧地躺在榻上,腦中念頭紛至沓來:我的歌,烏鴉也會唱嗎?我就是那只烏鴉嗎?我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只能悲哀地歌唱嗎?

      還是老人們所言,川里的鳥兒終究會留在川里,川里的姑娘,一輩子都出不去?

      那群烏鴉呢?它們自何而來——無憂崗,那是什么地方?既已無憂,何必跋涉千里,只為趕上入夜后的第一聲哀啼?

      好笑地想到,若是沈寒如鼓琴相和,萬千烏鴉隨之相叫,一定十分好玩。料定京城人無論如何想不到,他們眾口相傳的琴師也會如此……尷尬吧?

      我不由得抿著嘴角輕笑。夜風(fēng)吹動竹簾,帶來的卻是陌生無比的氣息。

      一夜暈沉,醒來竟不知身在何處。早膳后小二送來一張燙金紅帖,竟是史夜邀請我去參加她的家宴。

      “史姑娘性子大方,這也是遠(yuǎn)近聞名的。姑娘真乃有福之人!毙《Φ。

      握在手里的帖子似乎十分燙手,我既想見識一下所謂的貴門盛宴是什么樣子,又想到作為史夜的夫君,沈寒如無疑會在場,頓覺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小烏妹妹起得好早!币粋溫柔的聲音自門邊響起,我聞言擠出了個燦爛的微笑,抬頭道:“阿夜姐姐早。”

      先對立在門邊、驚詫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小二點頭招呼,隨即緩步而進(jìn)的史夜一身水綠衫子,裙擺處繡著復(fù)雜的花紋——記得爹爹說起城里女子,除了驕人的容貌之外,服飾也是不可攀比的——今日可算見到了。

      “妹妹去湊個熱鬧好不?也讓你看看長安城的歌舞!彼笠笙嘣儭

      我只得點頭答應(yīng):“好!钡辉屛覍W(xué)會拒絕別人,于是從小大家都喜歡讓我辦這辦那……唉,這就是惡果。

      她欣喜而笑,容光照人,一邊的小二竟有些癡傻。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她裝作很無奈的樣子瞅了小二一眼,道:“爹爹一向喜歡廣納賢才,喜歡結(jié)交朋友。我與他說了關(guān)于你的事,他對于秦川的風(fēng)土人情極為感興趣呢!

      我找不出什么來說,嗯嗯啊啊幾聲。她拍拍我的肩膀道:“那么回頭見,我派馬車來接你!鞭D(zhuǎn)身翩翩而出。

      小二欲湊上來說什么,我不耐煩地推開他: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根細(xì)細(xì)的黝黑的弦在我心里上下顫動著,將我的心鏤出了一個繁復(fù)的圖案。來自秦川的陽光照在上面,印出了奇奇怪怪的光影。我就這樣想著那棵烏桕樹,想著啞啞的鴉啼,再一次莫名地眼角滲出液體,輕輕地滴在了衣角,簌地消失了去。

      到底還是去了,管家見小姐對我如此青睞,忙不迭地將我安置在近前的主座上,琉璃盞鎏金筷,耀眼的光輝讓我著實不太習(xí)慣。史夜喜孜孜地走上前給我斟了一杯酒,近旁的諸位豪門公子小姐們滿懷納悶地看著這天下第一美女兼天下第一豪門之女微笑著對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眉目怯怯的丫頭噓寒問暖。倒是對席的沈寒如溫和地笑著向我點頭致意。望著安頓好我的史夜款款步入他的身旁坐下,我腦海中沒來由地浮現(xiàn)出那群孤獨的夜鴉。

      史鷹是個年近五旬的老者,精神矍鑠,目光銳利如鷹。他豪氣沖天地笑著,與各座的好友貴胄打招呼,目光轉(zhuǎn)到我的臉上,微微一頓,看向史夜。

      史夜傾了傾身子,微笑道:“爹,這位就是女兒所言那來自秦川的姑娘小烏。說起來,寒如的琴弦還是她幫忙找到的!

      沈寒如的那具結(jié)發(fā)琴價值連城,史夜話一出口,眾人贊嘆有之、驚異有之、懷疑有之,史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慈祥地笑道:“早就聽聞秦川雖鮮與京城來往,但山明水秀,人杰地靈,果然是名不虛傳。烏姑娘,待宴會散去可要向老夫講講秦川的山水風(fēng)物!

      我忙應(yīng)道:“史老爺盛請,自然不容小烏推辭!

      史鷹不再看我,忙著向別人致意問候。沈寒如微笑著,遙遙向我端起酒樽。我一愣,忙端起案上酒樽,也向他遙遙一敬,酒至唇邊卻有些為難——秦川人并不善于飲酒,用川內(nèi)山泉所釀的甜酒可飲千杯不醉。眼下酒還未進(jìn)肚,撲鼻的酒氣已讓我?guī)子麜灥埂Q垡娚蚝缪鲱^一杯已然下肚,索性雙目一閉,屏住呼吸一口咽了下去。一陣猛烈的酒氣襲來,我眼前昏沉一片,強撐著才沒有倒下。沈寒如對我的爽快感到幾分吃驚,又有幾分佩服,笑著放下酒樽。我心中可是苦不堪言,若是史鷹也要敬酒,史夜也要敬酒,那我不出足了洋相才怪?

      好在別人對陌生的我并不注意,半個時辰的觥籌交錯,大家都有了幾分醉意?磳ο氖芬古c沈寒如切切交談,我酒勁愈發(fā)上頭,胸口一團(tuán)熱氣幾欲噴涌而出。酒過三巡,沈寒如長身而起,對著史鷹一拜,隨即朗聲道:“今日寒如以一曲博在座諸位一笑。”

      眾人紛紛叫好,沈寒如的琴技天下聞名,今日許多人就是沖著他出眾的琴技而來。

      史夜笑著命官家捧上一具琴來,我的心狠狠地縮了一下——不用說,自是千金難得的結(jié)發(fā)琴。史夜笑瞅著琴面上齊齊七根弦,一根色作黝黑,絲毫不掩幸福的笑容。

      沈寒如緩步步入庭中坐下,修長的手指滑過琴面,樂音便徐徐流淌而出:

      “……美酒一杯誰與共,尊前舞雪狂歌送……”旋律轉(zhuǎn)高,高處恰如飛瀑,大弦嘈嘈,雖急不亂。這是蘇軾的一闋《一剪梅》,爹爹也曾教我讀詩詞,我倒是能夠分辨出來。

      “……將何用,只堪妝點浮生夢!蔽惨羟∏⊥A粼谀歉Y(jié)發(fā)弦上,余音繞梁,半晌不去。史鷹第一個拍掌叫好,想必是為有了這樣的女婿而驕傲。史夜笑吟吟道:“不如讓妾身與寒如合演一曲?”

      眾人自然叫好。琴音再響,史夜唇輕啟:“”小園雨霽秋光轉(zhuǎn),天氣微寒猶暖!酢跆弁ピ海鋸教圮洝蹦私楦短以磻浌嗜恕,自史夜唱來,惆悵中多了幾分婉轉(zhuǎn)的嫵媚,別有一番情趣。

      霎地“錚”的一聲,沈寒如腕下一弦由中斷裂,驚得周圍所有人矚目。史夜鼻間沁出細(xì)細(xì)的汗珠,不顧周圍所有人的目光,半跪在沈寒如面前,緊緊握住他顫抖雙手。

      史鷹面色如鐵,輕喝道:“夜兒,怎么回事?”

      我方納悶為何琴弦斷了會有如斯動靜,現(xiàn)在緩過神來——是結(jié)發(fā)弦,發(fā)結(jié)同心,弦斷意味著什么,眾人心中自有個分寸。老年人最信天命,特別是在這種重大的場合,且還是自己的女兒親自上前為女婿歌唱助興。

      史夜強作鎮(zhèn)定,笑道:“爹,寒如一時失手,琴弦斷裂,攪了眾位的雅興,實在不好意思。妾身在這里向眾位賠罪。”說著斂祍行禮,毫不退縮地迎上諸席形態(tài)各異的目光。

      史鷹臉色一沉,言語中滿是怒氣:“真的這么簡單?夜兒,斷的是哪根弦?”

      史夜臉頰慘白,再無平時雍容之色,急道:“爹,你又何必……”

      “我的女婿,你說我該怎么辦?自秦川歸來,我就感覺他與昔時有很大不同,你為何沒有發(fā)覺?”史鷹看來動了真怒,當(dāng)著上百賓客,毫不留情地斥責(zé)史夜。

      沈寒如驀地跪下,沉聲道:“岳父,小婿所為可鑒天地。今日結(jié)發(fā)弦斷,皆因小婿一時失手所致,請岳父不要責(zé)罰小夜。”

      這再明白不過的“結(jié)發(fā)弦”三字一出,上百人都用鄙夷不解的目光看向地上跪著的一雙人。史夜?jié)M目傷痛,她自是明白了這代表著什么。

      眼見著史鷹臉色愈來愈難看,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沖至堂前跪下,郎聲道:“請史老爺饒過沈公子!

      諸人都困惑不定地望著滿臉懇摯的我。我自知今日一旦離席已無回頭之路,遂徐徐道:“小女子深知沈公子對史大小姐的愛意,可作明證。至于琴弦,我想——”我伸出手,掌心一根同樣黝黑的琴弦,“這才是那根真正的結(jié)發(fā)弦!

      此話一出,眾人的反應(yīng)還是超出了我的預(yù)料。大多數(shù)人都充滿懷疑地注視著我手中的這根弦,而史鷹不動聲色,冷然道:“你又憑什么斷定?”

      “沈公子來秦川時十分匆忙,一時混淆。老爺若不信,那么就請沈公子安上此弦,重新彈過便是。”我心怦怦直跳,卻強逼著自己迎上史鷹揣度的目光。

      “哦,有意思!笔氟楛c頭,表示同意。沈寒如復(fù)雜的目光直射到我臉上,我心道眼下惟憑此一搏,遂幫助他將弦固定,低聲道:“我知道……你該彈什么!甭曇舻偷弥挥薪缘氖芬鼓軌蚵牭健

      沈寒如全身驟然一震,橫琴于膝,那雙可以奏出全天下最美的琴曲的手惟凝滯在弦上,一指虛按,半天不見琴聲。

      史夜?jié)M眼感激地望著我,我握握她的手以示鼓勵,然后似從容似淡定地走回席間。

      待琴音再響,我笑得似是無比燦爛,心卻一點一點地沉寂、沉寂,然后眼前一片模糊:

      “君不見巖下井,百尺不及泉。君不見山上蒿,數(shù)寸凌云煙……獨宿自然堪下淚,況復(fù)時聞烏夜啼……人生結(jié)交在終始,莫為升沉中路分。”——賀蘭進(jìn)明的《雜曲歌辭》,充斥著異樣的悲涼與寥落。那根細(xì)細(xì)的弦每動一下,我的心就跟著悸動一下,仿若弦的那一端直接系在了我的心上。

      是那日的嶺上風(fēng),吹來的都是鴉啼的寒意。結(jié)發(fā)弦,結(jié)發(fā)弦,只可結(jié)出如斯悲涼的旋律,我又何以為繼?

      史鷹冷凝的臉龐漸漸柔和,周圍賓客都在異樣凄涼的曲聲下如醉如癡,幾個王公小姐還偷偷流下了眼淚。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是秦川的閉塞嗎?是京城的繁華嗎?還是父母有命媒妁有言的恨事?我強忍著淚水,雙手卻如篩糠般抖著抖著,案上碗筷都顫動起來。

      如行云流水般的音韻,卻不是為我而奏。這天下究竟什么才是最美的樂曲?兩情相悅還是一廂情愿,原來有如斯差別。

      此刻無比地想念爹爹,想念他所說的,你是川內(nèi)最美麗的小姑娘……我可以美麗,可那樣也換不回烏鴉的命運。乳燕可以剪出二月楊柳美麗的形貌,烏鴉只能縮著身子,吐露著內(nèi)心遭人厭惡的愿望。

      是的,我是屬于秦川的,那里沒有穿楊的燕兒,卻有夜夜即至的寒鴉。外面的世界,終究是外面的世界。

      史夜感激地望了我一眼,隨即跪下道:“爹,看來寒如的確是拿錯了!

      史鷹微微笑了笑,圓場道:“剛才一時心急,錯怪夜兒了。夜兒,你起來,寒如,你也起來。”

      席間又恢復(fù)了方才的熱鬧,仿佛剛才的一幕只是一個可以略過的小插曲。沈寒如兩道打量思索的目光自對席傳來,我不得不低頭躲避。是的,這是一個謊言,一個上天在冥冥中替我兜轉(zhuǎn),讓我在無望中沒有被人識破的、 徹頭徹尾的謊言。

      “烏姑娘,老夫敬你如何?夜兒和寒如結(jié)交了你這個奇女子,是他們的福氣啊!”不知何時,史鷹已笑著立在我面前。

      一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我強自定了定神,微笑著舉起酒樽,用比川上茶花還艷美的燦笑迎上史鷹仿若深不見底的眸子:“史老爺謬贊了。小烏只是鄉(xiāng)下貧女,讓眾位前輩都見笑了!

      史夜在一旁笑說:“爹,您可別小覷了小烏妹妹。秦川人杰地靈,這人兒自然也差不了!毖哉Z間滿是對我的呵寵。

      史鷹呵呵笑起來,仰脖一杯便下了肚,隨即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我心里暗自無奈,那烈酒方及唇邊,已熏得我?guī)子麜灥,奈何史鷹滿懷豪情與期望地凝視著我,只得慢悠悠地把酒樽靠近嘴邊,默念三聲阿爹,然后一口灌了下去——

      史鷹猛地拍起巴掌:“好!聽聞秦川人是出了名的質(zhì)樸誠摯,今日一見,果名不虛傳!”說罷一面哈哈笑著,一面與其他人把盞言談。

      這是我開席的第二次灌酒,胃里火辣辣地難受,目光游弋在席間,不經(jīng)意地掃到了橫置于史夜身畔的那架琴,心里狠狠一縮——眼望著周圍仿佛都是淡淡的一層霧氣籠罩,惟那琴,惟彼時的那曲《雜曲歌辭》,在眼前愈發(fā)清晰。那咸陽欹斜的柳,那秦川神秘的烏桕樹,恍惚中一人執(zhí)琴于樹下啞啞而奏,夜鴉飛過竟流連不去,相隨戚戚悲鳴,那人冥冥中的一瞥,似是沈寒如,似又不是。爹爹的話自耳畔響起,越發(fā)清晰:往南,再往南……

      爹爹執(zhí)著地望著南方,不顧秦川的溝壑與蓊蓊郁郁的茶樹林將他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割斷在眼角。我學(xué)著爹爹,卻是眺望著相反的方向。我的目光可以及到很遠(yuǎn),沒有重重疊疊的密林阻隔,沒有氤氤氳氳的霧氣模糊視線,在或許遙遠(yuǎn)的北方,又有幾棵樹?又有幾座山嶺?那里的鳥兒會不會在夜里歌唱?那里的鳥兒是否像人一樣可以成雙?

      這些都是我看似幼稚的問題。爹爹從不向我解釋,為何要告訴我,在秦川以外的地方,有一座巍然佇立的城池,斑駁的混著夯土的墻,春風(fēng)吹不過紙醉金迷的氣息。那里有最英俊的少年,最嫵媚的姑娘,那么,那么,少年和姑娘,理所當(dāng)然就是一雙,且,真正的一雙。

      一如眼前的人,少年和姑娘,真正的……一雙。

      那么夜鴉終究是要停下來的,不管是一只,還是一雙。既然不能像春風(fēng)送暖的京畿之地如一對乳燕兒那樣銜著春泥卿卿我我,不如早早地停在那遼闊的山崗下,那棵帶著千年孤獨的,仿佛億萬年不變的烏桕樹上。

      我抬頭看太陽,它在白皙無暇的云朵上得意地投下我們看不見的影子。沿著朱雀大街走下去,一路車水馬龍,我甚至能夠清楚地聽到車軸如裂帛般的軋軋聲。信步所至,猛一抬頭,竟是再不想到的地方。

      空了的小樓少了本有的三四分生氣,覆了冰鮫紗的水晶簾在暖風(fēng)中一下一下地拂動,倒是一窩燕兒依舊,樓邊的幾株垂楊依舊。

      猶豫半晌,到底是懼了史夜龐大的家勢,還是懼了見到沈寒如、見到那具結(jié)發(fā)琴的無知與恐懼,方步在樓下垂楊的陰影里,靜靜地感受著這京城里難得的一抹涼爽。

      靜下心方聽見樓中有細(xì)碎的語聲,一開始并不甚明了。待我停下腳步,側(cè)耳細(xì)聽,竟是史夜,且語聲中有著我從未見過的躁怒:

      “寒哥,你仔細(xì)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

      “小夜,你為何有此一問?”

      “寒哥,我雖嫁你不足一載,但同為女人,小烏她……”

      “小夜”,沈寒如音沉如水,聽不到一絲波瀾起伏,“小烏她與一般女子不同……”

      “正因為不同,因了你的意,待她亦不同!寒哥,若你仍違逆你的本心,小烏想必也……”

      沈寒如不奈地打斷:“小夜!你若知小烏在秦川時……”

      “寒哥,你對我的心思我自然明了。但是事情仍有不明了的地方。你在秦川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除了你尋回結(jié)發(fā)弦,別的,我不想過問——只是,我希望你可以坦誠地面對你的心!笔芬共焕⑹窍剃柕谝慌,語氣雖急,一番話仍聽得我頻頻點頭贊許?墒牵瑸楹卧邳c頭的同時,心里有什么物事沉沉墜著,且愈墜愈不可自拔?

      “小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意思?寒哥,以你的才學(xué),難道真的不明白?今日爹爹的酒筵上,那具結(jié)發(fā)琴,那首樂府歌,你讓所有的人在滿心欣賞仰慕的同時也心生懷疑,你可知道?”

      “我……我不知道,這些于我又有何妨?”

      “爹爹雖沒有明說,但從他主動與小烏把盞不難看出端倪——爹爹如此看重小烏,你說是為什么?”

      “小夜,你還提這些有何用?”沈寒如的聲音里透出了他從未有過的軟弱無助。白日越發(fā)熱了起來,一絲風(fēng)也沒有。我扶著墻根緩緩蹲下,任微亂的頭發(fā)遮在額前,身體卻冷得頻頻抖顫。

      “寒哥,既然你我是夫妻,那么我心里的就不會瞞你:我只須一個回答——那具琴上的結(jié)發(fā)弦,究竟是何人的?”

      遠(yuǎn)處迤邐而來了一行車騎,看樣子是王公貴人行道,那明黃的轎頂,七彩琉璃的頂飾,將晴絲輕輕閃到我的眼里,刺得我看不清眼前何物,只覺暈眩撲面而來,臉卻愈發(fā)冰冷,手撫上去,竟無法立時察覺已經(jīng)是滿臉淚痕。

      “小夜,你問這個干甚么?自然是你的!鄙蚝缏曊{(diào)略略提高。

      “我的?寒哥,你答應(yīng)我,不要違逆你的心意好嗎?——若真是我的,既然一曲已斷,再奏一曲不斷又是為何?”

      “小夜,你為何總是不相信,先前應(yīng)是一場意外!

      “意外?”史夜驀地笑了,帶著覺悟一切后的絕望與心酸,“寒哥,你莫騙我,也莫騙你自己。你仔細(xì)看看小烏遞出的那根琴弦,仔細(xì)看看不難發(fā)現(xiàn),那根本不是——我的頭發(fā)!

      “小夜,你無憑無據(jù),不可把小烏也拖入……”

      “寒哥,”我想史夜終究是對沈寒如有著一番心思的,她的聲音聽不出一絲猜忌或是排斥,“你當(dāng)?shù)恢@其中端倪嗎?他不點破,既不是顧及我,更不是顧及你,他完全是顧及小烏,忍下不發(fā)。你一向八面玲瓏,為何就是窺不破?”

      終究是被此話震得呆立良久,屋內(nèi)也久久無言,一時間里外三人耳邊惟嗷嗷待哺的小燕細(xì)碎的鳴聲。許久,沈寒如艱難地開口:“你爹爹……小夜,若你亦懷疑我,這世上又有何人能夠相信我?”

      史夜沉吟著,低聲道:“寒哥,我只是希望彼此坦誠以對。當(dāng)初你與我說結(jié)發(fā)弦的含義之時,我多么希望你能夠奏起帶有我的頭發(fā)的琴弦。你心里的傲氣我都明白,你到底是不曾相信你爹爹所言——在這繁華的京畿里面,找不出合適的頭發(fā)。而我,并不是特例。這些,在我嫁給你之前就已經(jīng)明了!

      沈寒如的聲音如瀕臨溺死的人:“可我……你要知道,我對你的心意……”

      史夜淡淡地一笑,“我自然明白?墒呛纾隳乇芤粋問題,結(jié)發(fā)弦的選擇是不容有錯的,你按下那《雜曲歌辭》的第一個音我就明白了。只是,我第一次得知結(jié)發(fā)琴也可奏出如此哀怨的調(diào)子。”話語恢復(fù)平靜。

      沈寒如驟身一震,不置信地抬頭看向墻角的那具“結(jié)發(fā)琴”——“我之于小烏,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若是為了她,我置你、置岳父于不顧,豈不是太過于自私?”

      “那么若是為了結(jié)發(fā)琴,為了千古留存的傳說呢?”

      “我只是不曾明白,為何這結(jié)發(fā)弦,可以逆了我的心意!

      “寒哥,我也不甚明白。是不是你在川中時小烏給你講了什么?”

      “我……”

      我捂住耳朵,一步一步向遠(yuǎn)離此樓的方向邁去,每一步都是一場煎熬。抬頭瞥見幾縷烏云拂過,喃喃道:“難道要下雨了?”指尖觸及處為何都是濕漉漉的?還是它帶著我方才的淚?我告訴他了嗎?告訴他夜鴉曾經(jīng)飛來嗎?只是那時我猶在夢中,而它們則靜靜地停歇,然后靜靜地哼著哀傷的調(diào)調(diào),一路向南,可是終究被秦川的重巒疊嶂阻礙,永遠(yuǎn)回不到外面的一方天地里去。

      那么不如停下來吧,觀望秦川一雙雙的年輕人并肩而出,男子在整齊的田畝里揮汗如雨,女子白皙的手臂輕捷地拂動在茶樹間——這樣就過了一年,又一年。

      不似夜鴉的千里跋涉,只能在黑夜里捕捉到寂寞的影子。

      然后含著血音,仔仔細(xì)細(xì)地唱出來,即使暗啞晦澀,但黑夜仍然能夠讀懂它。

      我現(xiàn)在無比地想念爹爹,想念可以朗聲而唱的年代。秦川人的頭發(fā),我的頭發(fā),結(jié)發(fā)琴,結(jié)發(fā)弦,具與我沒了關(guān)系。我具斷了念想,多好。

      正沉思間,一騎迅速無比地擦過我身邊,看穿著與行馬方向,像是前去史府。

      我忙趕在第二騎到來時截住了他。馬背上的人于酒筵上見過我,及盡禮數(shù)后悄聲道:“是老爺要懲罰姑爺。姑娘切莫插足進(jìn)來!

      我低頭沒有吭聲——難道史夜已經(jīng)說出來了?不,不會!那么沈寒如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史鷹對待女兒和女婿總會有幾分寬容……

      那家丁恭恭敬敬地候在一邊,待我回過神來,方賠笑道:“烏姑娘可否讓奴才去送信?”

      我點點頭,“你們老爺會如何懲罰姑爺?”

      “我們史家最忌言語行動不盡不實,姑爺可能會被……老爺砍上一劍!

      我瞪大眼睛道:“如此嚴(yán)重?”

      “是啊,老爺鐵面無私,處理嚴(yán)明,求情也無用啊。我看姑娘不必為姑爺激怒老爺,那樣你們?nèi)硕疾粫泻孟聢!?br>
      一個史家家丁議理能這般全面到位,讓我對史府的規(guī)模以及人物心懷仰慕。“知道了,難為小哥惦記我!

      那家丁詫然道:“是小姐吩咐的!

      我茫茫然凝視著前方,盡管沒有在看任何事物,我的眼神依舊是直勾勾的。

      “為何你史家的家規(guī)如此殘苛?”

      “傳說史老爺老輩是軍隊中人!

      “對了,麻煩你把這個交給你家姑爺好嗎?”我掏出一個紙包,里面有我再也不敢看的東西。那家丁忙不迭的答應(yīng),打馬而去。

      我猶豫再三,此事因我而起,若不出面,只怕陷史夜于兩難境地。終究到了這一步,當(dāng)初躲躲閃閃還是要迎頭面對呵。

      行至史府外,觀熱鬧的百姓已層層將大門包圍——也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我微笑著穿過人群,微笑著迎上他們鄙夷不解驚詫等等諸多的目光。既然來了,無法離開那么就要面對。

      向南,南方這座威嚴(yán)無限的府邸,檐角翹得直欲沖上蔚藍(lán)的天。向南,這就是所謂的京城,當(dāng)無限風(fēng)塵疲憊的我邁進(jìn)它,爹爹所說的一切好似這么不真實。

      庭前地面光滑得可照見人影,一側(cè)琺瑯琉璃的盆中花朵流光溢彩,加之陽光的變幻,四周依稀一片耀眼的色彩。不見史夜,不見沈寒如,更不見史鷹。庭中靜得不似有人居住。

      我定神朗聲道:“小烏來拜會史老爺!睙o人應(yīng)答,偶見空曠的廊下晴絲悄然一閃,或斷或續(xù),不知名的花兒紛紛雜雜,片片落下,在庭院一角堆積成了別樣的姹紫嫣紅。

      我重復(fù)了一遍,依舊無人回復(fù)。正錯愕間,背后涼意嗖嗖,一柄青鋼劍準(zhǔn)確地架在我的脖上。

      我略低頭,淡淡笑著,那劍鋒如一泓冷冽的泉,映出我的眉眼也是異樣的慘烈!盀榱私Y(jié)發(fā)弦,值得嗎?”

      一個沙啞的聲音,原不是沈寒如,“老爺命鄙人來……取了姑娘的命去。”不帶任何感情起伏。

      如何也不曾想到,彼時席間的暗中偷梁換柱,惟愿沈寒如可以挽回面子——結(jié)發(fā)弦?當(dāng)?shù)阉^結(jié)發(fā)的遙遠(yuǎn)傳說向我娓娓道來,它就已經(jīng)成為我心里的一隅,空落落的——哪個秦川的女孩子沒有盼過,可以與一個堪與咸陽最英俊少年匹敵的男子于山嶺間以歌謠相和呢?結(jié)發(fā)弦,不過是杳杳一夢,終究難尋罷了。即便有夢,即便可以容我日后細(xì)細(xì)幻想,它綻放得也只有萬般清冷的光輝,如夜鴉般啞啞的聲音繚繞,繚繞。是《雜曲歌辭》嗎?還是他那日談的那首陌生的曲子?獨宿自然堪下淚,況復(fù)時聞烏夜啼。君不見云間月,暫盈還復(fù)缺。君不見林下風(fēng),聲遠(yuǎn)意難窮……眼下不如做那秦川的一彎明月,一陣清風(fēng),即便芳蹤僅現(xiàn)于山野,終可以來去無影,自由自在。

      我沒有回頭,茫然地盯著眼前正廳的那扇雕花木門,金鎏頂,白玉鎖,富貴自非尋常人家可比,待到晚間歌舞升平,又會是怎樣的極盡奢華,又會是怎樣的笙歌響徹?

      可是小烏,你忘了爹爹說的話了嗎?你忘了川中的老人低沉的預(yù)言了嗎?川中的女子,一輩子要待在川中?赡阌譃楹,一定要離去?當(dāng)這一切都紛沓來去,難道只余一冰冷無匹的劍刃來了斷這渾渾噩噩的跋涉與告別?

      我輕聲道:“我知道。若史家因此蒙羞,結(jié)發(fā)弦必拖累你們一聲,它太出名,也太準(zhǔn)確了。只是拜托一句,將我的物事務(wù)必托付給沈公子。”

      背后良久無言。我感覺到劍刃上傳來陣陣抖顫,背后的人似乎在強烈地掙扎著什么。

      我笑道:“不必猶豫,小烏本是秦川人,見不得大世面。況且……”我咽下了后半句,如我一死,史夜之秘密自無人知曉,且結(jié)發(fā)弦的秘密——惟秦川女子可選,將成為永久的秘密。

      “嗆啷”一聲,長劍重重墜地,身后人喃喃道:“小烏,讓我如何提了你的頭顱去見岳父?”

      我緩緩轉(zhuǎn)身,裝作沒有任何吃驚的表情,聲音卻冷得不像我自己:“沈公子,我的物事你可曾收到?”

      他曾經(jīng)凜然銳利的雙眸黯淡無光:“莫要逼我。小烏,小夜她……”

      我淡淡笑開,目光游弋在他身后的那株開得異常燦爛的杜鵑花上,輕聲道:“公子認(rèn)為小烏什么都不知道呢。小烏之命不值什么錢,小烏關(guān)心的只是史老爺能否寬宥公子的疏忽?”一個“疏忽”帶過所有的糾纏恩怨,著實簡單輕巧。

      沈寒如臉色慘白,白色的袍角在微風(fēng)中輕擺,我朦朧中望去,竟如初見的當(dāng)日。“我僅僅是不解,為何你的頭發(fā)……當(dāng)日在川上的時候,你……”

      我的笑容想必是清淡悠遠(yuǎn)的:“此話多問何益?以公子的武功,取小烏的頭去,想必不是何等難事。”

      “別的尚且不說,你是我的恩人,我這么做豈不是恩將仇報?”

      “恩人?”我長長吁出一口氣,搖著頭笑起來,“沈寒如沈公子,若不是在下偷換了琴弦,你怎會陷入今天的境地?”

      “你……”沈寒如緊抿了嘴唇,握劍的手上青筋具現(xiàn)。

      “想必這件事牽扯太多,終是結(jié)發(fā)弦的典故已奉為牢不可破的傳說,史老爺也不愿做這第一個不信奉神明之人。沈公子,就此動手,了結(jié)我的心愿!蔽已鐾U云低垂的天幕,爹爹的意味深長,嶺上開得鮮艷的茶花,還有哞哞叫的水牛,老人們別有寓意的目光……我想,在我的頭顱緩緩墜落之前,我或許還可以聽到,爹爹在遙遠(yuǎn)的遠(yuǎn)方,輕喚一聲“小烏”的樣子……或許,又或許,我看到的是那棵無論怎樣伸長脖子掂起腳尖也無法看到的烏桕樹,繁密的枝丫間間或傳來一兩聲仿佛泣血的悲鳴。

      “轟隆隆”一聲巨響,雨水不顧一切地傾瀉而下,怒吼著欲沖盡一切雜垢塵灰。沈寒如九九地凝望著我,慘笑道:“小烏,你錯估我了——我是不可能殺你的。你是我的恩人啊……”說畢再無留戀地轉(zhuǎn)過身,似逃離地奔出了院子。

      恍恍惚惚地立在庭院里,雨滴浸透了衣衫,發(fā)間的雨水如小溪般在淌在臉上,帶著京城慵懶的春日氣息。眼望沈寒如離去的方向,心里昏昏沉沉不知身處何地,靈臺清明了卻只有一個概念:他這一去,史夜該如何失望且說不定,史鷹如何大發(fā)雷霆才是真正不可避免的……那么我離開嗎?那么我該如何辦?緊咬著嘴唇才能避免自己因寒戰(zhàn)而發(fā)出呻吟,我心一橫,面對著正廳門,跪了下來。

      那雨簾密密地掛在檐下,然后參差不齊地落到光滑如鏡的方磚上,濺起混濁的水花,然后一股一股匯成一柱,迫不及待地沿著凹槽流淌下來。若是史鷹能夠看到此刻比落湯雞還狼狽的我時,或許會因我的懺悔貌而原宥沈寒如。

      這雨來得猛去得也迅急。正當(dāng)我?guī)捉杳缘年P(guān)頭,雨簾漸漸地疏了,噼啪聲低了下去,但天仍陰沉沉的未放晴。這前后將近一個時辰,院中依舊無人光臨,我身上一陣?yán)湟魂嚐,只緊緊地盯著大門方向——若始終無人來,我這個無關(guān)緊要的一跪終究無法幫助沈寒如。

      忽地有鳥撲楞著飛入院中,距離遠(yuǎn)了,只見灰撲撲的一個影子。待近了,卻發(fā)現(xiàn)不像是京城中常見的燕兒,而是一只渾身灰黑夾雜,連眼珠子也仿佛黝黑發(fā)亮的鳥兒。它飛到庭正中的樹枝上收攏翅膀,低低啼鳴一聲,帶著莫可名狀的哀傷與愁思。我一下子慘笑起來。

      那是一只夜鴉,不知如何就飛來了這里?墒且锅f也是孤零零的一只嗎?那些所謂的鳥兒冬也成雙,夏也成雙的故事上哪兒去了?

      黑沉沉的天幕下,它的影子襯在背后的樹葉的暗影里,模模糊糊的漆黑一團(tuán),看不分明。為何它不再叫了?為何它不再唱那憂傷的歌兒?

      似極遠(yuǎn)處一個滿是怒意的聲音響徹庭間:“沈寒如,那姑娘的人頭呢?”緊接著步履紛沓——終是要來了。

      不知是心下明了他無法刺出那一劍,還是對自己這一跪的后果充滿信心,我毫不猶豫地抬頭迎向前后而至的沈寒如、史鷹與滿目震驚不解的史夜。

      沈寒如倒提長劍,顫抖著聲音道:“岳父,請不要殺小烏姑娘!

      “不要殺?你情愿背負(fù)一世都不清不白的渾名,我史家可不愿替你分擔(dān)一絲一毫!”史鷹面色如鐵,話語里帶著不容改變的堅決和冷酷。

      “爹爹,小烏已經(jīng)跪下了,看樣子還在雨里淋了很久。她既然已經(jīng)知錯,就請您……”

      “知錯?小夜,你莫怪爹爹狠心。這結(jié)發(fā)弦的意義,你們這些孩子還不能夠真正理解。你可知現(xiàn)在外面怎么傳的嗎?”

      沈寒如顫抖著雙唇,垂目盯著地面——他既如此,傳言是何樣即可想象得到。

      “還不動手?”

      我面無表情地盯著前方,連這樣的舉動都無法感染眼前的這位老者,我又有何逃離的理由?沈寒如面沉如水,凝視著我的眸子里面涌動著他自己都不能明白的暗潮。

      一直寂靜無聲的夜鴉又低低地鳴叫了一聲,在庭院中竟分外刺耳。沈寒如聞聲眸色一暗,終是遙遙舉起劍來。

      不知為什么,我看到了那棵烏桕樹,在京城,就在史府的前院,葳蕤地生長。只是,那樹上一只夜鴉也無。

      那么我心中的信念愈發(fā)清明,不由得嘴角微微上翹,終微笑著望著眼前這個男子,且,如夜鴉那樣可以煢煢行于不滅的黑夜,而不感到一絲一毫的孤獨與寂寞。

      當(dāng)他的劍隔著尚且遠(yuǎn)的距離破空刺出,我終微笑得無比燦爛——原以為他會一如方才,捉摸不定后放下手中的利刃,為了我們之間一點永不熄滅的信念,為了山嶺上的那場愉快的交談,為了昔日他獨自與我的告別,為了我把結(jié)發(fā)弦交到他手心的那份欣慰……不過是一場完全無謂的跋涉,獨來獨往,這,尚且做不到。

      “寒哥!”史夜一聲凄厲地沖破暗夜的幽靜,沈寒如劍勢一緩,然他出招太快,劍鋒雖偏,仍迅捷無比地刺入了我的左肩。

      那殷紅的液體汩汩流出,我為什么不感到疼痛?不忘回頭最后瞥一眼枝上那團(tuán)黑色的影子,它身處異域,終會寂寞,不管如何哀啼來博得它類同情。

      沈寒如提著滿是血漬的長劍,征求般地望著史鷹。史鷹眉頭緊蹙,喝道:“笑話!武功天下聞名的沈公子居然一劍殺不死一個不會武功的弱質(zhì)女流,你究竟在耍什么花招?”

      “爹爹!”史夜猛地沖到我與沈寒如之間跪下,滿臉哀憤不解道:“若是我知道有今日的局面,寧可隱忍不發(fā)。爹爹,為何要把史家的名譽看得這般重要?寒哥他……”哽咽著說不下去。

      “啪”的一聲,史鷹居然隔空扇在了史夜臉上,史夜嘴角頓沁出幾縷血絲!盎熨~!事情有多嚴(yán)重你可知道?犧牲她一人,可保結(jié)發(fā)弦之秘永無外人得知!

      “爹爹,就算你殺了小烏姑娘,女兒又有何面目做人?想起此事,夙夜遭罪,良心上永不得安寧。”

      “難道你要看著你的夫君,一步步離你遠(yuǎn)去?”史鷹終究是心疼女兒,放緩了語氣。

      “不會的,寒如他不會的!”史夜難以置信地?fù)u頭,神態(tài)堅決。

      “夜兒!”史鷹放重了口氣,“不要小覷了結(jié)發(fā)弦的影響,幾百年的傳說,無人不信啊。爹雖不強求你相信,但僅是今日沈寒如如何對待她的,你也瞧見了。”

      “爹爹……”

      “不要說了。沈寒如,你若有心,就去補上一劍!”說罷史鷹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理會。

      沈寒如臉色瞬息萬變,陰沉的天幕下我竟然看得一清二楚。不知他想到?jīng)]有,從無憂谷飛往秦川的烏鴉們,這一路上究竟要經(jīng)歷多少它們從未經(jīng)歷過的悲傷與迷茫?

      史夜雙目大睜,眼見沈寒如提劍一步一步走向我,眼見他斜揮出一招迅急無匹地朝我刺來,悲呼一聲,竟將身子迎劍而上。沈寒如收勢不住——此招下了狠心,去勢自己也控制不了。這一切兔起鶻落,我只覺眼前一花,史夜已踉蹌著摔倒在地上,胸前血如泉涌。

      史鷹聽聞女兒慘叫,轉(zhuǎn)過身來,驚得不顧形象,一下子跪在女兒身邊,悲憤斥道:“你怎么會……怎么會……”

      我似清醒似明白地凝視著眼前的一幕,鴻蒙中,有什么終是失去了。且是永久的失去。

      從前,爹爹會給我講最英俊的少年與最嫵媚的姑娘之間有著怎樣團(tuán)圓的結(jié)局,而永遠(yuǎn)不會傳授我,如何能夠去恨一個人,恨到漠然。哪怕是他嘴里的那些土匪惡霸,十惡不赦之徒,距我遙遠(yuǎn),總覺得渺茫不可追尋。當(dāng)史夜倒地的那一刻,樹上的夜鴉無比清晰無比明亮地一聲鳴叫,似激醒了我無數(shù)的感覺。那么遙遠(yuǎn),那么親切,既然無法選擇愛與癡,那么孤獨中注定醞釀恨與怨。我,有選擇的權(quán)利嗎?

      原不過是一個人的軟弱,一個人的無知。惟想不到他會這般,想不到他會這般對待我,對待史夜……若是上蒼允許我可以茍且而活,為何不選擇恨他,而是……愛他?

      沈寒如保持刺出一劍的動作,良久不變,爾后神色古怪地說了一句我十八年來念念不忘的話:“聽不到它在啼了。”

      終究是聽不到了,終究要離開了。史夜闔上雙目的那一刻,我驟然輕松。可以輕松地面對著史鷹痛至骨髓的眼光,可以輕松地包扎好已無知覺的肩膀,然后輕松地站起身來。但是,面對著木然的沈寒如,我的眼光卻比初融的冰雪還冷。

      不知你可曾聽到,它的悲鳴?一生的罪愆,卻要用另外一個人的鮮血與生命來洗刷?多么虛偽與懦弱的無知!

      君不見烏桕葳蕤,君不見寂寥寒鴉。我千里跋涉,終究甘愿選擇一場帶著恨意的告別。若來生為鬼,永無轉(zhuǎn)世,為何不縈繞于你的周圍,寧做那寒鴉,聲聲具是前世恩怨情長的討伐?

      讓我從這個世上消失,讓上蒼滿足我的一點點不滅的愿望。當(dāng)我的影子徹底不見,當(dāng)我夜夜召喚著千里迢迢的寒鴉,我體內(nèi)的溫度在一點點地消去。既甚于鬼,夫復(fù)何求?

      還是沒有選擇離開,這里牽絆了我太多。若徒然躲避,怎能安心?那秦川的嶺,嶺上最美的茶花,鄉(xiāng)間慢悠悠的水牛,多少年沒有見過了?

      還有那棵烏桕樹,其實我一直沒有見到它。你莫問我原因——寒鴉在我這里越聚越多,想必那里又已是一片寂寥之地。他們不惜千里奔波,不惜仆仆跋涉來告訴我,它們的怨氣永無寧定之日,你說,我又怎么忍心拒絕?

      我居然很平靜地聽完了整個故事,然后毫不猶疑地握住了眼前人的手,入手異樣冰涼——那是十八年來孜孜不倦的恨怨。

      “那你今日為何把這一切都告訴我?”

      “清姑娘知道嗎?你是這十八年來第一個讓沈寒如主動奏起那具琴的人,是第一個,想必也是最后一個!彼抗庥七h(yuǎn),投向我不知道的地方,“是夠久了,無論是墓里人還是宅中人都應(yīng)該得到一段時間的平靜,或許……”她竟微笑起來,“余下的日子吧。”

      我萬般心酸中透出一絲甜,緊緊握著這雙跨越了十八年怨怒的手,“我是多么高興聽到你這句話呵!”

      她抿抿嘴角,眸光亮極,“這話,想必——”她微微一頓,“墓中的女子也極愛聽。你們都是無憂的姑娘呵!

      “那么那些烏鴉呢?”我不禁問道。

      “它們也夠累了,不如就這樣吧……”她撮唇作哨,一群黝黑的影子劃開寂靜,“回到它們本來的地方吧!

      “想必……夫子也聽到了它們離去的聲音?”

      她笑道:“能讓我倒出所有的苦,我確應(yīng)感謝他這個客人。要是阿夜姐姐泉下有知,一定萬分感謝你!

      我歪頭笑道:“最感謝我的人想必還不是你吧?”

      她毫無芥蒂地點頭道:“本就是不愿面對的人,有何不愿接受自己最想接受的?還有,我明日就會離開,你可否……”

      我堅定地點頭道:“這個沒有問題!

      她終燦爛地微笑,如她描述中的山茶花一樣美:“那么我可以安心地離開這里。”

      待我回到沈寒如宅中,天已大亮,他沉著目光,眼神不可捉摸:“她告訴你了?”

      我頜首道:“夫子彼時就實不該選擇逃離,這樣史夜姑娘就不會含恨而死!

      隔了十八年,再度聽到史夜這個名字,沈寒如依舊面沉如水。歲月果然可以將人打磨得面目全非。

      “就像夫子十八年來固執(zhí)地默認(rèn)小烏姑娘是鬼一樣,著實害人又害己。”

      他面色不變,道:“鴉群已散,她還有何要求?”

      我誠懇道:“小烏姑娘只愿夫子最后為她奏一曲。”

      他搖頭道:“弦已缺失,如何能奏?”

      “怎會缺失?小烏姑娘可是將它保存了一十八年!蔽夷闷鹦踝蛞箶S來的琴弦,笑著替他安在琴上,信手一撥,如流水般清越,如清風(fēng)般悠然,這樣的聲音,要穿過多少紅塵往事,才可以再次在此琴上響起?

      沈寒如緊盯著完整的七弦結(jié)發(fā)琴,良久后微微點頭:“我答應(yīng)。”

      我暗壓著喜悅的心情,輕輕地道:“夫子可知,您在山嶺上奏的那一曲實有一名。且此名與夫子后來在酒筵上所奏竟暗有聯(lián)系!

      他水波不興的臉色終于起了波瀾,強作鎮(zhèn)定,轉(zhuǎn)頭凝望著我,期待著這個隱埋十八年之久的答案。

      我看到了他眸中的希冀,悄聲道:“烏夜啼。”

      泠泠弦已斷,子應(yīng)不啼烏。

      [完]
      200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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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烏夜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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