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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開
國慶佳節(jié),漫天焰火。
岸在公交上,百無聊賴地發(fā)著短信。無非是些節(jié)慶問候。節(jié)日里只能干些無聊的事打發(fā)時間。
公交行到西站外,驟然剎車急停。
緊急剎車讓擠滿公交的乘客擠作一團(tuán)。待乘客緩過勁來,正要開口聲討司機(jī)時,無不驚訝地張大嘴。不知過去多久,乘客里有人大喊了一聲,頓時整個車上就炸開了鍋。
駕駛座上,司機(jī)滿臉是血一動不動,售票員卡在窗口處,藍(lán)色制服上紅色骷髏頭張著可怖的笑臉。
有人發(fā)現(xiàn)根本下不了車時,乘客慌亂不已。
車窗外原本熙熙嚷嚷的人群盡被黑夜掩蓋,車上沒有人不在試著逃出公交。等到車上的燈光突地熄滅,驚嚇過度的人群一個個安靜下來。
每個人的手機(jī)都沒有用,公交上一片黑暗。
就在乘客開始絕望時,卻聽見車廂末端響起一陣手機(jī)鈴聲。
一線希望。
人們紛紛望向公交車尾,一雙雙布滿絕望驚慌的眼睛聚焦一處,在黑夜里顯得極其嚇人。
感覺有人站起,接通電話。
“嗯。已經(jīng)領(lǐng)回!卑睹鏌o表情,說著無關(guān)緊要的話。
乘客紛紛問岸能不能撥通外面的電話哪怕是110只要能讓他們離開這嚇人的公交車怎么樣都行。岸輕噓一聲,默然點頭,繼而燈光大亮,乘客如釋重負(fù)。
燈光下,司機(jī)售票員坐在原處,完好無損。乘客驚魂甫定又受一驚,個個疑心日間勞累過度以致夜里精神恍惚。無論是何原因,乘客中再無人想在這輛詭異公交上多待上片刻,車門一打開一個個蜂擁而下,哪顧得什么順序不順序。
公交空下來,司機(jī)和售票員對著岸投以一笑,隨即幻作地府幽冥使者。岸身上一襲白衣化作血紅長衫,在風(fēng)中飄逸翻飛。原本時新的公交已成空地。
此處,正是黃泉地府。
引渡完今夜最后一批亡靈,岸向幽冥使者請行,緩步趕往奈何橋。
今夜無事,奈何橋冷冷清清。岸心里不免想起人間的煙花綻放,突然覺得大禮花背后隱藏的暗靈引燃后渾身的疼痛肯定很難受。暗靈們的表情可能比這群無知亡靈更加恐怖。
不由自主地,岸伸手撫摸自己白如羊脂的臉,隱隱傳來炙熱的疼痛。
一句問話驚擾了岸。不用回頭,也知是年邁的孟婆熬好湯出來透氣。
“還是忘不掉嗎?”孟婆遠(yuǎn)遠(yuǎn)望見岸以手撫臉,心里不舍。
岸轉(zhuǎn)身,直直望入孟婆雙眼。她一直好奇,何以孟婆可以煲出那般美味的濃湯,由古至今,不論何人,總會因美味的孟婆湯忘卻一切迎接新生。孟婆的眼,早已失明多年,她可倚靠的,不過是身體其他感官。也許,岸想,只有用心做出的湯才能讓人忘卻前塵。
當(dāng)初自己,還是沒有用心啊。岸不及掩聲,已然長嘆出聲。
“岸吶——”孟婆老邁慈祥的臉在岸眼前晃過。
幽幽轉(zhuǎn)醒,喝下孟婆每晚熬好的湯汁。
這樣,也只能暫時忘卻啊。
“不如,由孟婆向閻王請命,讓岸你再墮輪回!睍和磺校吨皇窃巽露贿^的無知亡靈。
眼前夜夜發(fā)生的事,第一次讓孟婆有了不痛快。
陰間亡靈,若不出地府,所飲孟婆湯翌日即會失效。岸想要的,不過是一夜好覺。
沒有其它直覺的岸例行公事般走向地獄側(cè)屋,靜靜躺下,閉眼即睡。
地府無所謂晝夜,時間只是靈魂在塵世的遺留映像。地府永遠(yuǎn)黑如極夜。
黑暗沒有盡頭,陽光沒有滲漏。靈魂的白晝依約而至。
熟睡的岸自夢中驚醒,滿臉清汗。收拾好一天的情緒,慢慢飄向地府深處。
地獄第十九層,干凈的靈魂開始享受一天的新生。
悄悄地,倚在門外偷眼望那獨享一屋的冤靈,心里的怨恨稍自平復(fù)之后打開門。
冤靈只顧干著自己的活,似乎并沒在意門的開閉。只是當(dāng)有人闖入時,冤靈所處的前世模擬會自然破滅。虛無的空間里,其實只有虛無。獨處時才有的前世一日日重演,也只為凈滌冤屈極深的靈魂。
“何苦又來找我?”頭也不抬,冤靈似乎看著手上的書,淡淡地問。外表看來,冤靈似乎并無冤屈,一如那許多已受凈滌的靈魂。
取下冤靈手中并不存在的虛無,坐在同冤靈相平的地界上,岸不忍心地取出懷中物什,溫柔地輕捋冤靈的滿頭青絲。岸不愿開口,唯恐再次傷到冤靈。
看見岸拿出的羊角梳,冤靈瞬間潤濕雙眸,郁郁說道:“求你莫再留它,徒增傷感!
“幾生幾世來,靈兒一直是岸的乖妹妹。每一世,岸都要傷害靈兒。岸實在是不配做靈兒的親姊。”眼底泛出熱淚,任其流下。岸小心翼翼,不肯觸碰冤靈內(nèi)心的傷痛。
冤靈一臉溫馴地坐著,久久不發(fā)一語。直到岸接到召喚,冤靈幽憤地大喊:“既如此,你便放我離開。我不要,永生永世困居此地,日日歷盡與你相處的舊事,日日受盡同樣的折磨。我不要,不要再受制于你!
喊著喊著,冤靈的聲音細(xì)如蚊吶。過往因岸的離去再次襲來。
遠(yuǎn)遠(yuǎn)地,岸還依稀聽見冤靈的啜泣聲。
淚水,再也無所忌憚,如雨滂沱。
可是,只有這樣。不然,岸保護(hù)不了靈兒啊。靈兒,會灰飛湮滅的,到時候,又要岸去哪一世找回你?岸揮去淚水,面無表情。
今日,不知又有幾許亡靈需要引入地府?天堂使者為何少來接魂,現(xiàn)在的世界當(dāng)真黑暗如地獄嗎?
一如從前,這些事,都與岸無關(guān)。
飛往拉斯維加斯的航班,中途遭遇雷擊,墜入大海。死亡航班里,有著制造前次車禍的幽冥使者和岸。
水靈逗留人世,必須除去。淡水稀有,大海雖咸且苦,亦能洗凈水靈渾身的人氣。而后,直接引入地府。
引靈途中熾翼現(xiàn)身地府,強(qiáng)要一善靈。岸令使者們先帶亡靈離去,余下善靈善后。善靈不愿上天堂,只為家人盡在地府,天堂口沒有親人。熾翼見狀,自動言棄。
靈魂若自行選入地府,只有閻王有權(quán)決定其自由。
善靈很快遁入十九層,同著家人重新迎接新生。
而這,正是地獄十九層的由來。
有時,靈魂甘愿不見天日,各有各的原因,地府從不計較。
熾翼張開紅色羽翼,卻似乎沒有離去的意圖。也許天使和幽靈并非無可交流。岸干完差事,只想回去十九層,無心停留。
“讓她去天堂吧。成為忘憂使者的話她便不用經(jīng)歷折磨!奔t翼揮動,熾翼依舊沒有起飛。岸急轉(zhuǎn)而去的身影略一停頓,仍舊走遠(yuǎn)。
“可以的。你保護(hù)不了她,你以為十九層可以護(hù)佑她多久。千年已過,你還能保佑她幾個一千年?千年后,她仍要受苦受難灰飛湮滅!边@一次,熾翼終于飛起。盤旋上空的天使,終于讓岸停下,自己卻要飛走。
“花開彼岸,兩生相忘!
這是熾翼臨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花開彼岸,兩生相忘。彼岸花開,相忘兩生。緣定三生,前塵隨風(fēng)。彼岸花開,相約三生。
彼岸花,可是傳說中懸崖底下那朵朵白花。人間的曼珠沙華,陰世的彼岸花,明明是一樣花,又為何陰陽兩隔?
度過情的岸,能否出現(xiàn)彼岸,彼岸上,會否生長曼珠沙華?
也許,是該請命再墮輪回。且請孟婆代為照管靈兒。
堅定不移地走進(jìn)閻王主殿,以命請命,善心閻王只要手下愛將早日歷劫平安歸來,不可再在輪回中迷失自我。千年的例行公事,今日終于要謝幕暫別。
不用再飲孟婆湯,一番暢飲之后,此生不再有記憶。
歸來之后,再不要讓靈兒受劫。
孟婆笑看著這一杯痛飲,暗暗企盼回歸千年前斷落的人生后,岸可以走向彼岸。
這條河,只有岸一個人可以渡過。
平凡的小院里,平常的百姓人家。
農(nóng)下田歸家,揀起路邊包袱,赫然發(fā)現(xiàn)里面裹著一個棄嬰。農(nóng)見棄嬰呼吸微弱手足冰涼,強(qiáng)忍肚腹饑餓拿出懷中僅有的玉米面嚼碎放入嬰兒口中,一邊用粗糙的大手輕輕搓揉嬰兒細(xì)小的身體,為她呵氣取暖。
回到家中,幼兒高興地出門相迎,喜見農(nóng)懷中嬰孩嚷著要抱小妹妹。大女兒云乖巧地接過小孩,把孩子抱進(jìn)屋拿給久病的娘親看。
平凡的小院里,不很平常的故事。
戰(zhàn)亂紛紛,田園遭毀。百姓多是只能賣兒賣女維持生計。
為謀份錢,云把自己賣去城里大戶為婢。焰和煙尚且年幼,留居家中。
直到云被牙婆領(lǐng)走,農(nóng)才恍然大悟。
云買藥的銀兩,分明不是替人縫補(bǔ)掙得。這年月又有幾戶人家還會把縫補(bǔ)小事交給云來干,世道亂了,大家過得都不好。兩個幼兒只道是云姊出去玩耍,突然看見爹爹臉上兩行淚水,只是不太明白地笑笑而過。
平凡的世界,聚集著為數(shù)不少的眾生貧苦。平凡或不平凡,就好比天空自有陰晴,自然不過。
冤靈困于地獄第十九層,清晨醒來眼前第一幕,便是岸初入人間的景象。門外,孟婆提著食盒,溫和一笑。
曼珠沙華在人間不被人看重,只好盛開在人群彼岸。塵世的鮮花即將凋零,地府里燦若繁星的曼珠沙華也要開滿地獄彼岸。
幽靈之光時隱時現(xiàn),人世正歷盡變更。
平凡的地府,各類亡靈群集而居。平凡或不平凡,恰似那河水有急有緩,清楚不過。
云在牙婆帶領(lǐng)下來到主人門前,午時第一幕,便是與煙極其相似的小主人站在門口。富麗堂皇的大門外,牙婆牽著云,討好似的大笑。
分配工作時,沒有半點經(jīng)驗的云被主人相中,成為小主人祁蕭的門外丫頭,主要負(fù)責(zé)小主人的衣物清洗。
疲累時,云會呆呆望著不遠(yuǎn)處的煙囪,腦中不時浮現(xiàn)弟弟妹妹的影子。
想必爹爹已有余錢置辦娘的喪事,她會很努力地干活,定要讓兩個年幼的弟妹不用為生活擔(dān)憂過多。
云放下手中衣物,滿懷憧憬。
身后,祁蕭看向遠(yuǎn)處輕飄飄的黑色煙霧,吟哦沉思。
從來傷心無一家,且入云間且如沙。天上人間有何別,海鳥飛魚邀相約。
年年歲歲,花有朝夕。
已是祁府少主的祁蕭升任長史官,深受皇上喜愛。祁府因少主得寵地位攀升,在地方上頗有名望。
風(fēng)聞祈府少主即將大婚,雪都百姓深感同幸。雪都在朝廷一向不受重視,最高權(quán)勢止步朝堂之外 。祁蕭今與京中權(quán)貴聯(lián)姻,日后雪都再不會因常年積雪成為人跡罕至的地方。
飛鳥升仙,與有榮焉。
大婚當(dāng)天,祁蕭身披大紅鶴氅,文俊的臉因醉酒略有微紅。新娘綠坐在床沿上,不安的用手不停絞動大紅嫁衣。
成親前夜,綠坐上馬車前,額父告訴綠祈大人與綠的肖似。有些期許,有些羞澀。與夫君酷肖是否意味著自己的緣分天定?可是為何,已過午夜仍是不見夫君的身影?綠不明所以,纖細(xì)的雙手愈發(fā)地不安分。
一更天,祁蕭醉醺醺地跌進(jìn)新房,一睡不起。
第一夜,新郎祁蕭醉臥地毯,新娘荷綠靜坐新床。
雞鳴時分有人叩門。半天不見房內(nèi)有人應(yīng)答,云輕輕推開房門,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新房。
險些踩到少主,云愈加小心起來。緩緩扶起少主,讓少主倚靠在床架上,默然褪去少主沾上一身酒氣的外衣鞋襪。
喜帕下綠的雙眼早已哭得通紅,聽到身邊輕微的響動,綠仍是靜靜地守坐在新床上。云想替少夫人揭下喜帕,見少夫人不愿,只好讓少主躺在床上,揀起地上少主的衣物緩步出門。
云出門不久,綠別轉(zhuǎn)身體,左手撫上夫君俊逸不凡的臉,終于明白額父臨別的交代。簡直就是一樣的眉眼,一樣的模樣,只不過一個是陽剛氣十足,另一個是嬌俏小女兒。不知夫君睜眼會是怎樣的英氣有神。
見夫君眼瞼輕顫,綠連忙收手,安分地坐好。
仿若從美夢中醒來,祁蕭困倦地睜開雙眼?粗^頂熟悉的帷幔,眼角余光盡是喜慶的大紅色。
不情愿地坐起,扳過新娘的身子揭下那礙人的蓋頭。微微驚訝后恢復(fù)平靜,解下新娘的外衣,溫柔地輕吻新娘。
畢竟春宵,遲早會來。
太陽高高升起時,綠一個人躺在寬大的新床上,幸福地淚流滿面。
起身喚云,梳洗更衣。
立春時節(jié),雨雪紛紛。
雪都一片銀裝素裹,白雪茫茫。
百年花期如約而至,皚皚白雪上一朵朵粉色雪蓮如期綻放,給這純白的世界平添一抹鮮嫩的色彩。
獨立寒窗,遙望遠(yuǎn)山嫩紅片片,心里不由一暖。
已過三月,夫君赴京上任,公婆待綠極好,綠心知肚明,夫君與綠的恩情淺薄非是一般。
手撫發(fā)絲末梢,淺吟低唱。
門廊外,云手捧木盆向古井走去。
聞知媳婦有喜,祁夫人吩咐下人小心照看少夫人,自己則隨同祁老爺進(jìn)京。
綠不明白公公婆婆何故雙雙進(jìn)京獨留她一人在家。若是安胎,大可不必。
不論綠有何想法,祁府最終只剩綠一干人留在仍在飄雪的雪都。
閑極無聊,綠只好每天刺繡,好為腹中胎兒縫制新衣新鞋。偶爾,云會悄然進(jìn)房收走綠的換洗衣裳。對綠這個乖巧柔順的婢女,綠委實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只是覺得云的確很能干,能干到讓綠有些不安。
夏至未至,天空放晴。
冰雪猶在,雪蓮已謝。
五月大的胎兒在母腹中極不安分,經(jīng)常對綠是手腳并用地亂打亂踢。每每此時,綠會溫柔地?fù)崦墓牡亩瞧ぴ囍綇?fù)胎兒對將來人世的不安和亢奮。
應(yīng)該會是男孩。綠淺淺微笑,為著自己即將成為母親興奮不已。
新婦不得寵,總要有一樣?xùn)|西陪伴自己,一個孩子便有此功效。
冬天伊始,祁府主人返家,帶回一個陌生的美艷姑娘。
沒過幾天,綠產(chǎn)下一個男嬰,白白胖胖,酷似雙親。
云抱著小公子,被小公子的活潑可愛逗樂,久未見的輕快笑容流露在臉上。產(chǎn)后體虛的綠躺在床上,有些恍惚地看見云無比開心的笑臉,心中咯噔一下。再一看,云已收起笑容,綠揉眼再看,搖頭否認(rèn)。
這時祁蕭走進(jìn)新房,望了一眼兒子坐向床沿,輕聲撫慰綠的產(chǎn)后焦慮。他的溫柔卻似不討兒子歡喜,小公子在祁蕭坐下不久嚎啕大哭起來。祁蕭不耐煩地?fù)]揮手,云趕緊上前抱著小公子走出這氣氛怪異的新房。
晏紫的到來,令祁府上下忙亂不堪。就連專職照顧小公子的云亦經(jīng)常被晏紫呼來喝去,忙得不可開交。
下人們心知這新來的晏姑娘比少夫人更受祁府主人的喜愛。即便少夫人生下小公子,家世顯赫,似乎總是得不到少主的寵愛。老爺夫人盡管心疼少夫人和小公子,卻更疼少主,也更疼少主真正喜歡的人。
也許當(dāng)初不該與少夫人聯(lián)姻,只為讓祁府更有權(quán)勢,可憐了個性溫和的少夫人。下人們原就不滿晏姑娘的盛氣凌人,看到少夫人遭人冷落,不免替少夫人不滿。
儼然把自己當(dāng)作祁府當(dāng)家主母的晏紫只差還沒有在荷綠的新房里招搖顯擺。云不明白如此晏紫怎會獲得少主的青睞有加。連云公子不喜歡晏紫,似乎也很討厭晏紫的濃妝艷抹,每回晏紫出現(xiàn)就會大打噴嚏。
少主何必如此?云輕哄連云,想著法逗弄連云。偌大的祁府,也只有連云最是天真最是單純。
“你也討厭阿紫嗎?”不知何時,祁蕭已站在云身后。
云想起自己的壞毛病,并不舉得奇怪,倒有些慶幸少主可以聽她說出心里話。云沒有搭理少主,抱著連云走回新房。
祁蕭望著云遠(yuǎn)去的背影,眼神復(fù)雜。
連云滿百日時祁府大擺筵席,連夫人從京城趕來雪都探望女兒和外孫。連夫人從京城帶來許多財物錦絹,唯恐寶貝女兒在祁府被人瞧不起。
初見連夫人,荷綠難掩心中興奮。
自古女子三從四德二門不邁。荷綠不敢有絲毫輕忽,唯恐犯了七出之罪。不可責(zé)怨夫家,若是被休會是奇恥大辱。秉持此想,荷綠不敢在額娘面前流露出任何不滿和疲憊。
早在入府不多時,精明如連夫人已然發(fā)現(xiàn)女兒在祁府的人微言輕。一路行去,晏紫大名如雷貫耳。女兒良善可欺不肯訴苦,自是堅守婦德祖訓(xùn),晏紫盛勢若此,已是觸犯大忌。
“是那個賤胚!”親眼見到晏紫,連夫人不由驚呼。雖是相隔百步,亦是看的一清二楚。
荷綠不明白一向不爆粗口的額娘怎會一見到晏紫就破例。即使抬眼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晏紫,荷綠仍是不明白。
懷里的連云似是聽見罵人的聲音,哇的大哭起來。云連忙哼起歌謠,輕哄連云再度入睡。不多時,連云哭聲微弱,安然入睡。
聽見那曲熟悉的歌謠,荷綠心中一緊。
連夫人走后,京城來人捉拿晏紫,以著勾結(jié)番邦為名。晏紫情知祁府勢不如連府,逃出雪都仍被連夫人尋出。見天不遂人愿,晏紫在新房上吊。
自此,荷綠不敢在新房就寢。
晏紫死后,云不知所蹤。連云夜夜大哭,子夜方肯小憩半個時辰,繼而醒轉(zhuǎn)大哭。祁蕭因晏紫過世返京上任。祁府再次蕭條起來,冷冷清清,只有小連云半刻不肯安寧。
偌大的祁府,只剩女小主和小公子坐鎮(zhèn),一干重要人等盡皆不在。原本指望云能照顧連云,最后亦成空想。祁蕭進(jìn)京后,請調(diào)地方,不愿在京城久留。得到批準(zhǔn)后,祁蕭出任江州鹽吏官,地位愈發(fā)低微。
雪都百姓見城里唯一大戶狼狽至此,心里極是不滿,一時間,風(fēng)聲四起,把個祁府上下擾得是惶惶不可終日。
加上今年冬日天未降雪,冰山還有消融勢態(tài),雪蓮也未開出半株,以至祁府眾人備受雪都百姓詬病。
荷綠不甘流言飲鴆自盡。雖獲救甚早,亦落得個胸顫頭風(fēng)的毛病。一旦受驚立時有喪命之憂。管家急報祁老爺,不料祁夫人一句“自顧安好”也便不了了之。也即如此,人人都道是晏紫因荷綠夫人而死,對她更是嫌棄非常。
小公子連云的日夜大哭更因其母被視為邪魔托生,下人再不敢?guī)∵B云,荷綠只好帶著一身傷病親自照顧小連云。
本是蕭索地,人盡欺女主,小主受牽連,起居無人理。真真可嘆可憐。管家忠厚老實,迫于壓力不敢太照顧少夫人以免觸犯眾怒。
荷綠至此,已被外人完全放棄。即使遭到這樣的對待,荷綠從不抱怨,安心照顧小公子,冷飯冷菜照吃不誤。原本就是缺少感情變化的小女子,如今更如井中秋水,望月之遙得月之近仍舊波瀾不驚寵辱自在。
一壯漢上祁府找活干,誤進(jìn)后園。對身穿綠衣的荷綠驚為天人之際大發(fā)感嘆。
豪門將女竟潦倒若此而不覓去處。
不把這難告知連夫人,你卻要如何自處呀?壯漢走向荷綠,將親自下地的荷綠拉起,抱起一旁曬太陽的小連云,急匆匆地帶著她們走向大門。
焰——荷綠心中升起一抹興奮,慶幸自己不是已無情緒波動。
重新回到闊別多年的農(nóng)家小院,早已不見農(nóng)的身影。
綠跪倒在農(nóng)的牌位前,淚流滿面。
靜立一旁,冷眼看著綠將一腔愁緒娓娓道來。雖不滿祁蕭待煙的淡漠絕情,焰也很覺無奈,畢竟那另一人是自己從小共處的親人。
“煙你那時可能是年紀(jì)還太小,所以記不得云姊。云姊帶我們極好,好的熱的全都毫無保留的給我們。要不是娘去世,爹沒錢給娘辦喪事的話,云姊絕對不會那么早就賣身為婢離開我們!毖孀谀咀琅裕f出積壓心頭許久的郁結(jié)。
綠斯文地喝著米湯,似乎沒有留心焰的闡述,就好像跟自己全無關(guān)系。
“煙兒知道。云就是云姊。是爹爹一直放不下的云姊,也是夫君一直不肯放手的云。”綠輕抬眼瞼,深深望進(jìn)焰的眼底。
“你知道便罷?墒菬焹喊,你既清楚個中牽連,何苦又要迫得云姊離開。云姊在祁府的話,畢竟不會奪你夫君,亦決計不會棄你于流言不顧。只是如今連大哥我也不知云姊去向。”焰苦笑,把酒飲盡。
適時的大哭沖淡小屋里的沉悶氛圍。連云自離開祁府后,這還是第一次哭。
正欲上前抱起連云,不料被一陣風(fēng)搶先一步。
焰看著那陣風(fēng),呆呆地喚著“云姊”,不知所措一般。
離別方才幾月,云竟似風(fēng)般靈逸飄忽,輕功卓絕。
云的身后,站著同樣似風(fēng)而入的祁蕭。
重回熟悉的溫暖懷抱,聞到那抹沁人的幽香,小連云立時轉(zhuǎn)哭為笑。即便祁蕭走近,小連云都沒有任何異狀。
“你說過,只要焰把煙和小連云帶回家里你就會共我海角天涯。你卻為何還偏偏要回來這里?”聲聲重語,一字一挫。祁蕭臉上露出少有的嚴(yán)肅,讓這小屋再次陷入凝重的氣氛包圍中。
荷綠和焰悄悄退出小屋,不計較祁蕭的喧賓奪主。
只顧哄著連云,云不及開口,祁蕭再度發(fā)話。
“你要我娶煙,我照做不誤。你要我放棄你,恕我辦不到,但我還是把晏紫帶回祁府好讓煙從此對我死心。哪怕被所有人指責(zé)對煙始亂終棄我仍是不管不顧。可你為何總要我屢屢受挫才甘愿?我真不明白,到底是你的人生重要還是他們的要緊些?”近乎以吼的語調(diào)說出心里話,祁蕭恨不能一次把話說盡。
“我舍不得連云!痹凭镁貌疟懦鲆痪湓。
祁蕭無話可說。
生生死死,生生世世。
地獄十九層,一束白光照進(jìn)冤靈所在的小空間。熾翼從天而降,循著光亮落在冤靈身后。
冤靈自輪回夢中轉(zhuǎn)醒,眼中怨怒清減不少。
行一萬福,冤靈虛無身影漸漸變成實體。
“煩請使者帶靈兒歸天。”冤靈再次回頭望向輪回夢境,那里面荷綠正背起連云走向未知。
熾翼微笑著展開雙翼,口中喃喃啟動咒語,讓冤靈背后生出一對米白色雙羽。
“而今,你已非靈。且跟我共返天堂!睙胍頁]動雙翼,與米翼沿白光飛走。
二人一離開,曾有的小空間瞬間瓦解在一片漆黑中。
孟婆顫巍巍地攪動大湯匙,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束白光消失不見,干癟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可輕易察覺的笑。
沒記錯的話,這可是老婆子我近萬年來第一次這么高興了。孟婆的喜悅摻入湯中,下次喝湯的靈魂即便轉(zhuǎn)生受苦亦會苦盡甘來。這也是為何閻王不許地府眾人輕易驚動孟婆的原因,為的是以防孟婆情緒有起伏,影響鬼魂托生應(yīng)有的未來。
“岸吶!曼珠沙華花期將至,可不要再次錯失啊。”
孟婆手中出現(xiàn)一朵塵世的曼珠沙華,花香濃郁。這是米翼留給岸的,是在她還是冤靈的最后那刻用念力送到孟婆這的。只是白光延時,孟婆現(xiàn)在方始收到。
終究還是有些怨恨岸的,不然不會念力敵不過天堂的暖光。孟婆小心收起曼珠沙華,精心熬湯。
色澤灰暗的孟婆湯,在地府僅有的黑白兩色系里,顯得極為耀眼。
喝下孟婆湯,前塵想與忘。
孟婆飲下湯汁,做回一千年前的孟婆,再不記得岸。自飲湯汁,時間重回一千年前,前事盡忘。
這樣,孟婆湯才不會變了味道。不然,向來與人和善的閻王也會暴跳如雷。惡靈不得懲治的話,人世會平添許多劫難。
忘川的水緩緩淌過,奈何橋上,一個孤獨老婦正在用心熬湯。
云回來以后,連云總是一天到晚笑呵呵的。祁蕭不解人說母子連心,連云為何獨愛云。至少現(xiàn)今祁蕭的出現(xiàn)再不會引發(fā)連云的強(qiáng)烈不滿。這若是離開連云多日的好處,祁蕭倒是會很樂意經(jīng)常遠(yuǎn)行。
荷綠對祁蕭避而遠(yuǎn)之,白天常跟著焰出去打柴,晚上和云泡在一塊。吃飯時間每每借故晚到,還總是祁蕭前腳剛走荷綠就馬上出來吃飯。祁蕭自是了解荷綠想法,原就吃飯極快的他一天到晚在飯桌上待的時間愈發(fā)的少。連云看著祁蕭風(fēng)卷殘云的吃飯速度,總是大笑不止,任云如何勸哄都沒用,有一回甚至把口里米糊噴到焰的碗里,直把焰弄得是哭笑不得。
再一次入冬,雪都上空飄落鵝毛般的大雪,頃刻覆蓋住雪都內(nèi)外。
祁蕭自調(diào)任出京后,再未見有赴任之意。焰常在荷綠不在時戲謔祁蕭的死乞白賴離不得云姊半步。祁蕭總是不置可否,安心等待云接受自己的那天。
雪蓮花開,祁蕭一紙休書休掉從來不曾愛過的荷綠。收到休書后不久,荷綠去信告知連夫人她將要離開雪都希望額娘忘掉她這個中途尋回的不孝女。
雪蓮花謝,莫名的一場雪再度遮蓋雪都,一種不知名的花在冰河對岸炫然盛放,與皚皚白雪同色同調(diào)。視力不好的人不一定會發(fā)現(xiàn)雪里的花。
連云一歲后,最愛牽著云的手走在冰河上,兩個人一起走向?qū)Π墩嵌涠浒谆ā_B云猶自口齒不清,非要成天嚷著“買豬殺花”“買豬殺花”。云猜測連云是想賣花買小豬,小連云最愛吃的便是豬肉。云想這好好的花被小連云取個如此不雅難聽的名字,就擅自替他改成“曼珠莎花”,仍覺不慎妥帖,畢竟是小連云最喜歡的花,就又改成“曼珠沙華”,這下覺得念著還算順溜。小連云自然高興“買豬殺花”有個好聽的名字,小小的心中覺得這花合該就是云起的名字才配得起。
煙離開農(nóng)家時焰苦苦挽留,小連云更是賴著不肯走。曼珠沙華凋謝,焰在農(nóng)家迎娶煙。這世上,已無連荷綠一人。
外人只道是祁少夫人因愧離開祁府,在外染病不治身亡。
曼珠沙華花期短,不消半月,連殘根都看不到影子。
農(nóng)家小院,熱鬧非常。
連云每天都過得快樂充實,活蹦亂跳。時常穿梭在云娘和娘親的房間里,很是活潑可愛。尤其是云娘和娘親同時給他生下一個小妹妹,他更是四處亂竄,逗得兩個小妹妹喜笑顏開。
一夜暴雨傾盆,雷電交加。
云夢見一條河,河的彼岸是一朵朵雪白的曼珠沙華。一個老婆婆說這里是忘川,忘川上的奈何橋是引魂必經(jīng)地,忘川彼岸是情之盡頭。云接過老婆婆手中的曼珠沙華,突然看見許多的前世,每一世都有云有蕭有煙,只不過每一世煙都因云不得善終。
老婆婆告訴云她在奈何橋上給每個魂魄配好孟婆湯,云是地府岸使,專司從塵世引魂。為改變煙的命途重回千年前,幸而煙跟云解開心結(jié)方始幸不辱命將二人命盤改轉(zhuǎn),云再不用回地府赴任。
這一席話讓云如墜云霧,奇怪的是自己竟還頻頻點頭,好像那一切她果真都曾經(jīng)歷過那般。
翌日天晴,云走出房時,望著那處生長曼珠沙華的雪山,久久不語。祁蕭輕拍云的后背,陪著愛妻看往遠(yuǎn)方。至于原因,祁蕭根本不用知道,他只消靜靜陪在云兒左右即可。
云和祁蕭走向飯廳,一步一步協(xié)調(diào)有致。
彼岸花已開,這生生世世的生生死死再不用受。盡情享受每一生每一世,生死也就不成問題。
彼岸花開時,云也淡風(fēng)也清。
不遠(yuǎn)處,米翼正在接引善靈。云回望到那一幕熟悉陌生的場景,一晃神再不記得前事。
小連云牽著兩個妹妹,緩緩走向飯桌。
一切,在此岸開使。一切,又在彼岸終結(jié)。
彼岸花開,請君擷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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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珠沙華不只白色的,那時只是感嘆于彼岸花名字的美妙,才有了這樣的沖動。
我的故事永遠(yuǎn)不會是將感情寫得細(xì)致入微的那種,我只是想把心中的故事簡單的寫在紙上。
因為我相信,現(xiàn)實里,還是很多人習(xí)慣把心思埋在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