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
　　【既然你不能做到。為什么不干脆連我也帶走�！�

　　1．

　　其實不喜歡這樣子，一點也不。

　　看著在馬桶里翻滾著的水花歡快地轉(zhuǎn)圈圈，我一回神才發(fā)現(xiàn)手里的小紙袋早已經(jīng)空無一物。眼皮有點發(fā)脹，應(yīng)該是蹲了太久的緣故小腿撓心地發(fā)麻。耳朵卻很機靈地聽到廚房里水燒開時候不安分的嗤嗤的雜聲。

　　然后是有些急促的拖鞋聲從書房一直拖延到廚房，最后是電磁爐滴地一聲恢復(fù)平靜。

　　我有點餓。鄭允浩拉長聲音說，要不要吃點面？

　　不用了你自己吃吧，我要減肥。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著，我把紙袋捏成一小團隨手丟進垃圾桶里。我想明天一定要記得要提醒他去丟垃圾，都快滿出來了。

　　要是不提醒，我敢打賭他肯定不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瑣事。鄭允浩不是個細(xì)致的人，廚房里乒乒乓乓地都是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動靜，有時候又很大聲地問著胡椒放到哪里去了怎么都找不到。

　　不在壁櫥里？

　　沒有找到啊，算了不用了。他委委屈屈的樣子，忽而又興奮地提高聲調(diào)，明天一起去沃爾瑪吧，好嗎？

　　我嗯嗯地應(yīng)了兩聲，也不知道鄭允浩他聽見沒有。

　　光著腳走到他剛離開的電腦桌前面的時候，屏幕保護剛好亮起，windowsXP的大LOGO在黯淡下去的屏幕上滑行。面前擺著個空咖啡杯，殘余一絲絲的咖啡凝固在杯底，蒙出淺薄的一層。電腦是前些年買的二手，那時候我們手頭都不甚寬裕，勉強地扛了這據(jù)說是九成新的玩意。而現(xiàn)在這家伙完全是老化了，運行時候步履蹣跚動作遲緩。盤算了兩下還是決定把這個月的工資提出來換臺新的筆記本，那么鄭允浩新漲的薪水就用來還這個月的房貸。

　　搖了搖鼠標(biāo)，彈跳出來對話框。

　　“FORM：金俊秀

　　回去看看也不錯。你滿身心感覺是在虧欠她，可到頭來誰都說不準(zhǔn)。不是？”

　　有些忿忿不平地回了句，“你知道什么啊”，也顧不得是鄭允浩的賬號。直覺就是知道金俊秀說的那個“她”就是我，所以怒氣在不斷地上揚上揚，我們不過才冷戰(zhàn)了幾天，作為好朋友卻在唆使著他做什么？指尖在鍵盤上噼噼啪啪作響，想要再想些話來表達我的不滿，就聽到鄭允浩歡快地拖著腳步朝這里走來。

　　小拇指勾下重啟，轉(zhuǎn)瞬間顯示器上就只有一排排彈跳著的英文單詞。心里隱隱是保護了自己的寶貝般難以言喻的快樂。

　　死機了。我轉(zhuǎn)身對還掛著可愛的哆拉A夢圍裙的男人攤攤手，沒什么要緊的東西吧？

　　“��？哦，沒什么�！编嵲屎茦泛呛堑匾皇侄酥�，只撇了眼電腦，“來嘗嘗我的作品，天下有幾人能品嘗到大師級別的廚藝？

　　“不要，早上站到體重秤上我想死的決心都有了�！蔽蚁喈�(dāng)堅定地后退，搖頭。

　　“胖一點又不打緊�！彼财沧欤昂镒右粯佣际枪穷^抱起來好礙手�！�

　　隨手拉了桌上一本書丟過去，故意放松的力量在飛行至一半的時候就掉落在地板上，澎地很大一聲。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最后都噗地一聲笑出來。

　　不吃我倒了啊。他威脅著轉(zhuǎn)身作離開狀。

　　張大嘴巴等著鄭允浩送到面前的面糊糊時，腦袋里還是蒙蒙地記著不告訴他剛剛金俊秀的信息。

　　嗯，還有記得提醒他倒垃圾，還有去沃爾瑪?shù)臅r候記得帶胡椒粉。

　　2．

　　很多時候鄭允浩說多洛我真不知道要拿你怎么辦才好。只是他用的并不是讓旁觀者羨慕著的寵溺語氣。他總是要凝結(jié)著眉頭，匯成很深的川字，眼睛是深不見底的濃墨色彩。

　　就像是現(xiàn)在，只不過是上班遲到十多分鐘，只不過是我有點抱怨說他為什么起床時不叫起我，只不過他望著天花板嗡嗡作響的空調(diào)拍著額頭說大小姐他從七點叫到七點四十五分還在賴床的人是誰啊。

　　茶水間里本來還有些無所事事作窺探狀的同事，他轉(zhuǎn)過頭沖他們溫和地一笑，卻也都立馬消失在視野里。

　　雖然這樣的狀況發(fā)生過很多次，可每次這樣講著講著到最后都有點動怒起來了。

　　他是個事事盡心的男子，我知道。從S市考到全國最有名的學(xué)校，又成為多少人擠破頭皮也要塞進來的4A廣告公司里最為年輕的市場部門經(jīng)理，他完全沒有懈怠自己的理由。我喜歡著這樣的鄭允浩，卻無法理解他。

　　也許是無法理解自己。

　　“明天我得去沖繩。年終獎金還想要的話就自己注意些�！彼舶畎畹貋G下一句話就大步離開。

　　很氣。氣他的呆板和不解風(fēng)情，氣他的誘哄總是后知后覺慢半拍。

　　我狠狠地踹了一腳，在疼痛中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素白的床上。輕轉(zhuǎn)過頭就看到一個頎長的身影，心一下子安了下來。

　　“多洛，最近壓力還是太大了吧�！鄙虿胛⑽⒌貙ξ倚χ槌鲂乜诖锏墓P仔仔細(xì)細(xì)地在寫些東西。

　　我點點頭，又閉上了眼睛。突然覺得很累，腦袋里嗡嗡地響成一片，“是有點。再這樣下去我會老地很快的�！�

　　“還是因為鄭先生嗎？”他不疾不徐地問�！坝秩悄闵鷼饬耍俊�

　　“嗯。”自覺地把被子提高，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至下巴處，“男人的心事真是難猜�！�

　　沈昌珉沒有接話，卻低低地笑開。

　　“笑什么？”不禁有些慍怒，我睜開眼睛看著他。白色的大褂依舊洗地很干凈的樣子，完全沒有其他醫(yī)師那樣充滿著令人作嘔的藥水味。

　　曾經(jīng)見過一個醫(yī)生，滿身吸附著病患猩紅粘稠的血液，卻能夠若無其事地在醫(yī)院角落里吸煙。我當(dāng)場就忍不住胃的翻騰扶在墻壁上吐了起來。

　　而沈昌珉不一樣。他有著溫和的眼神和干凈的外表，與其說是醫(yī)生，在心底我更愿意矯情得叫他天使。所以我也一直堅持著讓他直接叫我的名字：多洛。

　　現(xiàn)在天使在笑，微卷的睫毛一顫一顫地，“白領(lǐng)的心里壓力都很大，你們要互相理解彼此啊�！�

　　他順手把我的包從床邊的椅子上拿開，放在花瓶旁邊。我側(cè)頭看著透明的花瓶里意料之中又充滿驚喜的紫色團狀花束，“今天這是——？”

　　“三色堇。最近有點長痘痘�！彼σ饕鞯刂钢约汗饣哪�，煞有介事地突出個小紅包，“治療痤瘡很有用。”

　　不禁笑開，“那下次又會是什么花，能透露一下嗎？”

　　沈昌珉聳聳肩，不可置否，“不一定，看心情吧。而且說了就沒有期待了�！鄙斐鲂揲L削瘦的手指不輕不重地揉著我的太陽穴，“但我希望在這里見到你的機會越來越少，有時間的話我們可以去森林公園踏青，那里有更多值得期待的花種。”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到這里來，感覺很怪，也怕被人看到啊�！彼膭幼饔幸环N讓人安心的氣息，不過多久我便又開始有些昏昏欲睡，撐在扶手上的手指跟隨著他的節(jié)奏一下下地點著皮質(zhì)的軟墊，“只是一直在想著什么時候也帶鄭允浩過來做個調(diào)養(yǎng)，真擔(dān)心他會早衰�！�

　　額頭上的動作停頓了一秒，然后他溫和地應(yīng)著，“好�！�

　　再次抬起眼皮的時候，只覺得是場酣暢淋漓的美容覺，似乎全身都重新注入了能量。拉開窗簾往外一看，早已是暮色四合。

　　“多洛小姐，沈醫(yī)生正在忙。他叮囑說這次的配藥劑量不大，希望小姐得按時吃才好�！甭牭搅藙屿o的護士推開門進來，穿著粉色的護士服，透明的唇彩在一張一合間被淺淡的燈光反射出點點水般的瑩潤。

　　點點頭說好我會的。

　　整理了下儀容，緩步經(jīng)過醫(yī)生辦公室，透過門上的那塊玻璃對正在作咨詢的沈昌珉做了個我先走了的嘴型。他抬起頭來笑笑，眼角微微瞇出笑紋。

　　只是在門口看到鄭允浩的時候我還是怔忪了下。不等我說什么他便過來拉住我的手，有些孩子氣地?fù)u著手臂說“好久沒有一起步行回家了，一起走吧順便去吃晚飯。”

　　然后等我回過神來已經(jīng)是在坐在大排檔的店口的桌子，鄭允浩總是說這個方向通氣又視野開闊。直到老板娘端上兩份炸醬面的時候他才松開手，手心里滿是捏出來的汗水。

　　他把西裝外套褪下攏起來放到膝蓋上，我掰開筷子挑走他碗里的香菜。盡量用漫不經(jīng)心地語氣，問的時候也不看他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下班的時候明蕙說沒有看到你，我就猜到了。”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可是加班到現(xiàn)在，所以你要補償我�！�

　　“怎么補償？”

　　“就是現(xiàn)在這樣，陪我吃飯�！编嵲屎仆笱隽搜錾碜�，擺出一副享受的表情，“很久沒有來吃炸醬面了。真想啊�！�

　　“又不是分別好多年，一天到晚都膩在一處有什么好想念的�！蔽亦托α艘幌�，想到早上的口角，語氣也有些討好了，“還有以后盡量不會遲到。”

　　他抬起眼睛研究般地看了我半天，然后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再相信你一次�！�

　　“定制的小凳子這兩天應(yīng)該要到了，你查收一下�！彼娢覜]有做聲，又提醒著，“出差回來想要什么禮物？”

　　哦，對，他說過要去沖繩的事情。

　　“給我個鄭允浩就好�！蔽矣幸幌聸]一下地勾著面條，脫口而出。

　　鄭允浩的眼睛笑起來很狹長，板栗色的短發(fā)在熱氣繚繞中有些不倫不類的可愛。他伸長手摁了下我的額頭，大拇指用來蓋章。

　　“成交�！彼蒂赓獾匦χ�

　　3.

　　機場是想念最無處安放的地方，空曠和喧鬧攪地令人窒息。

　　習(xí)慣性地駝起背，我把臉埋在輕薄的紗巾里。周圍一直是吵吵鬧鬧地，鄭允浩的手在我的衣襟上整理了半天，還是一如既往地絮絮叨叨，不斷地說不要熬夜少喝咖啡有什么事情及時要打電話啊。好像兩個小時后要穿過那道窄窄的日本海的人是我。

　　我匆忙地別過臉，滿口的催促，求您了鄭大爺快登機吧。

　　他眼神定定地，然后拉過我的額頭輕吻了下�！暗任一貋�，我們結(jié)婚好不好�！彼米銐虼蟮穆曇粽f著，執(zhí)拗地扳正我的臉，“好不好？”

　　身邊同行的同事都忙著起哄起來，有的叫著鄭允浩真浪漫啊，有的說多洛就快點答應(yīng)吧。

　　有種浮躁的氣息在空氣里隱隱地沉淀。我紅了紅臉推開他說你干什么啊現(xiàn)在可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鄭允浩，你要讓飛機等你嗎？”

　　劃破心理累積起來莫名的屏障的，是Vivian有些不滿的聲音。她拎著精致的手提包，姣好的面容盡是不耐煩的神色。

　　鄭允浩應(yīng)了聲說馬上就來了，然后俯下身子湊近我，烘暖的氣息噴薄在耳際。他說，老婆要在家里乖乖等我回來。

　　看著一行人即將入關(guān)的時候我馬上轉(zhuǎn)過身，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平息了幾下驚濤的心悸，回過頭的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了鄭允浩的身影，走在最后的vivian倒是回頭看了我一眼，沒有任何停留地消失在拐彎處。

　　好像剛剛才離別，想念變?nèi)绾Ｔ灏惘偪駬u曳到每個細(xì)枝末節(jié)。

　　周圍正上演著一幕幕因為離散或者是相聚的擁抱，眼淚不乏，情感不缺。

　　然后突然想仰頭傻子一樣地叫鄭允浩你要給我快點回來。就像每一個細(xì)胞都散發(fā)著瀕臨溺水的呼救。

　　4.

　　他離開的第二天是周末，我卻比平時早起了一個小時。

　　迷蒙著眼睛抹進浴室，光腳一個不留神就狠狠地踹到了門上，一下子疼地驚醒。委委屈屈地彎下腰檢查紅腫了點的腳板，還是吐槽了句真是蠢。

　　直到刷牙洗臉保濕護膚，戴完隱形后世界才恢復(fù)一片澄亮。

　　拉開衣櫥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屬于鄭允浩的那半邊只掛著幾件襯衫和外套。我怔忪了一下。這次出行行李是他自己收拾的，若不是那句嫁給他的話語在心底扎根盤踞，還沒恢復(fù)過來的腦袋甚至誤以為他不會回來了。

　　拿下來順數(shù)著的第二件白襯衣，換掉被壓得皺巴巴的睡衣。整潔的衣領(lǐng)間泛著洗衣液的清香，還有著屬于鄭允浩的氣息。對著鏡子比劃著正好遮住運動短褲的長度，然后無聊地做了幾個搔首弄姿的動作。

　　例行公事的吃完早飯。拖著積累幾天的衣服丟進洗衣機翻滾，盤在沙發(fā)上載著片最新的喜劇看得哈哈大笑還要豎起耳朵注意門鈴聲響。

　　把突然放空的世界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就沒有多余的時間去想那一端的你在干什么。

　　直到昏昏欲睡的中午才聽到有人敲門，連忙跳下沙發(fā)奔過去，看清楚來人后還是明顯地失望了下。

　　金俊秀的手還維持著再度叩門的姿勢，呆呆的臉是還沒有反映過來樣子。外面似乎霧氣很重，他單薄的黑色毛衣外裹著層薄薄的水汽。

　　我讓到旁邊，探頭看了看空無一人的門口，禁不住一陣沮喪。金俊秀脫了鞋進門，視察般地走進走出，左右探究的樣子讓我不住地頭暈。

　　他大喇喇地拱開沙發(fā)上正雜雜不停播放著電影的筆記本，一屁股坐到抱枕上�！斑�算整潔�！�

　　“你來做什么？”我睥睨著他，不準(zhǔn)備倒茶端水行使待客之道。

　　“要不要去聚會？”他倒也無所謂，咧著張臉笑的開懷，“金在中——你記得吧，大二時候出國的那個，總算是回來了，說想見見老同學(xué)。我就約了幾個比較熟的。”

　　金在中？腦海轉(zhuǎn)了幾個彎還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是哪一號人物。

　　“誒，你忘了？”金俊秀只顧著拿起筆記本擺弄了起來，大概是按了暫停鍵，客廳里一下子安靜下來�！熬褪悄菚r候跟鄭允浩打賭追求你的那個帥哥�！�

　　“哦？那我等下問問他�！�

　　他盯著筆記本了半天也沒有說話，手指在觸摸屏上快速地滑動著。陽臺的洗衣機聲音戛然而止，琢磨了下還是決定不理這個無聊人。

　　每逢換季的時候我總是特別頭疼，冬天厚重的衣物要一一整理洗曬，被褥床套也要更換。今天突發(fā)興致地洗掉了鄭允浩的幾件外套，還有等下要去干洗店取前幾天的西裝。

　　規(guī)劃著等下的行程，卻聽見客廳里有交談的聲音。我忙不迭地掛好手上的那件衣服便快步走出去。只見一個穿著IKEA工作服的男子低垂著眉眼，掏出包里的簽單遞給金俊秀，“是鄭先生嗎？這是您預(yù)訂的東西，如果沒有問題的話請簽收…”

　　我一把拉過簽單，陪著笑解釋著，“他不是。鄭先生現(xiàn)在不在家，我來簽就好了�！闭f罷揮筆寫下鄭允浩三個字。

　　蹲在地上看著工人忙忙碌碌地把包裹拆包，然后拼圖般三下五除二地拼湊出兩張饒有生氣的靠背椅。正是之前我們一起看中的那款，我很滿意地點點頭，轉(zhuǎn)身對發(fā)愣中的金俊秀推薦說IKEA的服務(wù)確實很不錯，讓他以后購置家用可以參考下。

　　金俊秀回眸看我，眼里一瞬間忽閃過莫名的意味。

　　甩了甩胳膊抬起嶄新的椅子往臥室里送，他亦步亦趨地跟在背后，理直氣壯的腳步卻也沒有說要幫忙之類的。

　　“喂喂，不要進來了�！蔽医刈∷�，“臥室重地，閑人免進啊�！�

　　他頓住了身形，斜斜地倚靠在門框上，好半天才問，“你就這么……愛他？”

　　把椅子挪到滿意的位置，左看右看了好一會才滿意地搓搓手。突然才反應(yīng)還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很鄭重地點頭，再點頭。

　　他嘆了口氣。濃重的腔調(diào)似乎在醞釀著什么，霧氣彌漫。

　　“我去。”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嘆了口氣，“我去還不成嗎？”

　　“去哪里？”金俊秀居然慢半拍地反問著，然后才幡然醒悟，“那具體時間地點我再通知你�！�

　　我揉著手臂猶猶豫豫地開口，“那么，現(xiàn)在幫我把另一張椅子搬進來吧�！�

　　他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手勁很是沒輕沒重地。然后滑向我腰間收攏，寵溺之至的觸感。

　　“忘記鄭允浩吧。”

　　5．
　　我曾以為,我們可以按照約定的那樣,走下去。

　　6．

　　最近啊，睡眠不好，黑眼圈怎么都蓋不住�？偸歉杏X很煩躁，一驚一乍總是汗涔涔地。

　　沈昌珉坐在對面安靜地聽我抱怨，十指交叉端放在桌面，沒有過多的動作。半晌了以后細(xì)心地端起早被我飲盡的水杯盛滿。眼睛不自覺地跟著他的動作，飲水機發(fā)出間斷的咕嘟嘟聲，白花花的水泡自下而上地翻騰。

　　“謝謝。”我接過水杯，還是告訴了他我思考了多天的結(jié)果，“我想辭職。”

　　他揚起濃密的眉毛，似乎很有興趣，“為什么？”

　　攤攤手，“不為什么�！�

　　“也好�！彼男θ莺芎每矗駢嬋牒鏁r候波起的漣漪，眉眼溫柔 “那你在心煩什么？因為鄭先生嗎？”

　　“最近還好了。”我搖搖頭，“他出差這么多天了。畢竟是公事，心里的想念卻也不敢很明顯地表達，倒有了些小心翼翼的感覺�！�

　　正午的陽光延伸進來，斑駁的樹影被幽禁在天花板上，無情無倚的樣子。

　　他又給我開了些藥，一包一瓶很認(rèn)真地裝在一個印滿藍(lán)色字樣的白色塑料袋里。我瞇起一只眼睛瞅著桌上還剩下的幾個藥瓶里各式各樣藍(lán)藍(lán)白白的藥品藥丸膠囊，輕搖起來嘩嘩地很有質(zhì)感。

　　“藥是用來吃的，不能沖下水道或者是廁所�！鄙虿胝硗旰蟊惴笓]筆，在紙張上不知道寫劃著什么。我見過他的字，有些幼稚的圓弧樣，一筆一劃，力透紙背。

　　我裝傻地一笑。

　　“努力去控制住自己。藥物只是處一種促進，如果你本能地抗拒，肯定不會有實質(zhì)性的用途�！彼а劭戳丝次遥澳敲醋罱袥]有出現(xiàn)幻覺或者是幻聽情況？”

　　我側(cè)頭仔細(xì)地想了一會才說，“應(yīng)該是有�！睂⒔鹂⌒隳侨赵诒晃乙暈楣之惖男袨橐灰幻枋�。手指在杯口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動。

　　在紙上游走的筆停頓，光滑的指甲泛著柔和且健康的光澤。細(xì)碎的發(fā)絲貼著兩鬢隨著抬起輕微的晃動。我看見他的眉宇間瞬間緊緊地靠在一起，言喻不出的情緒在深色的眼底快速的轉(zhuǎn)動。

　　“怎么了嗎？”我問。

　　“多跟人接觸比較好。”他點頭，又繼續(xù)剛才未寫完的文字�！皼]有�！蓖８駜擅�，他問，“金俊秀是？”

　　“朋友�！碧ь^看看墻壁上的鐘，我將藥收好放進包內(nèi)起身，“還有一個同學(xué)聚會，我先走了�！�

　　“好，下周末的針灸還有一個療程，別忘了�！�

　　7.

　　可是你還是走了呀。

　　8

　　在路上經(jīng)過一家小超市，拐了進去買鄭允浩說的調(diào)味料。

　　順便拐到冷藏柜里拎了瓶新口味的酸奶，算錢的時候卻在收銀員小姐異樣的眼光下焦慮地把包翻了個底朝天。

　　錢包……

　　趔趄了一下險些摔倒，我尷尬地沖她笑笑，“不好意思，我還是不要了……”

　　推卻的手突然被誰輕輕地點住，然后松開。闖入視線的是一雙白皙修長的手，修剪地很干凈的指尖，隱隱透著粉光。

　　Vivian看著我，微微一笑，便抽出錢包和我面前的東西遞給收銀員，“正好路過，我也要買東西�！�

　　你……

　　長大嘴巴卻感覺完全發(fā)不出聲音。她呆愣了一秒，飛快地捂住了臉頰。

　　縱然她如此慌忙地遮掩，那條猙獰著從頰邊蟠曲至脖頸邊的暗肉色疤痕，還是一點點地泄露出來，丑陋地刺激著視網(wǎng)膜。

　　直到后來，我才回憶起那時候僵硬地不知如何是好的自己，在那一瞬間居然忘記了很多的疑問，譬如你怎么會在這里，譬如你怎么了。

　　花了好幾秒才認(rèn)識到的事是，鄭允浩也回來了。

　　重復(fù)著對Vivian道了謝，心不在焉地卻再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好。一直在想著他回來了為什么沒有告訴我，芥蒂沉甸甸地卡在心口。

　　他會回來，他還會回來。

　　執(zhí)拗著信念，卻隱隱著在逃避心底呼之欲出的驚慌。恍恍惚惚地到約定的地點，跟隨著Waiter拉開包廂的門，幾道目光掃過，幾分愕然幾分探究。

　　坐在中間的金在中站起身來，朝我招了招手。他依舊是記憶里眉眼明媚的男子，微笑沐風(fēng)，他說，多洛，好久不見了。

　　我喜歡聽他輕柔的音調(diào)，在吵吵鬧鬧的K歌哄亂中是安撫般的觸覺。好久不見了，準(zhǔn)備回國定居嗎？

　　嗯？他半側(cè)過頭，淺笑著問我，你怎么知道我回來了？

　　“金俊秀說的�！�

　　“俊秀？”金在中難掩驚愕地?fù)P起眉，“我沒有告訴過他我回來了……”

　　“嗯？他告訴我的�！�

　　“而且俊秀已經(jīng)離開很久了……”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仿佛要看出什么似的。

　　太陽穴隱隱作痛，我提高聲調(diào)大聲說，你瞎說什么呀，前兩天我才遇見他的!

　　一個端著酒杯的短發(fā)男子坐到旁邊，柔軟的沙發(fā)瞬間陷向那端。金在中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問，“樸有天，俊秀不是早已經(jīng)去中國了嗎？”

　　“你這是什么蠢問題。”被喚的男子笑著回打了他一下，順帶著拋了個媚眼給對面嬌笑著的女人，“那時候你不是還罵他不等你回來么�！�

　　突如其來的緊繃和壓抑。胸腔劇烈地起伏著，凌亂的心跳似乎蓋過了嘈雜的音樂聲。

　　忽閃過沈昌珉微瞇起眼睛問我的樣子，最近，有沒有出現(xiàn)過連續(xù)性的幻象？

　　除去日夜不斷的夢境，除去恍惚神游，如果金俊秀……

　　兀自扼斷頭腦里混亂的思維，我生硬地拉開包取出禮物，手指微微地有些不停使喚，“那么……還是祝福你順風(fēng)。我還有事，先走了……”

　　“等等，小姐……”樸有天嫻熟地倒了半杯酒遞給我，垂順著的眼眸卻銳利的樣子，“我們是不是那里見過？”

　　“樸有天，多洛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請把你泡妞的那一套收起來。”

　　“不是。你知道我每天要接待無數(shù)病人的�！睒阌刑烊魺o其事地點起一指煙，卻不急著吞吐，食指有節(jié)奏地輕點著，吹開淡縷青煙，“但我對這位小姐有印象……”

　　樸有天穿著黑色的毛呢外套，身形頎長，面如冠玉。彈指間的迷蒙煙意繚繞，他輕啟唇，說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

　　他瞪著病床上蒼白的人影，瞳孔里是無所遁形的痛苦和淚水。他依靠在白地窒息的墻壁上，軟軟地滑落在地。他顫顫巍巍地摸出一支煙點燃，暗紅的血漬在白大褂上妖嬈成花。

　　好想吐。我捂住嘴巴。

　　“是嗎？多洛，認(rèn)識他嗎？”

　　不要說了。

　　拜托你們不要說了。

　　9

　　抬頭一眼就看到臥室的窗口明亮著燈光，在漆黑的夜幕下燈塔般指引著歸途。仿佛一下子靠近誰清爽的氣息，呼吸間都輕易地?fù)P起笑容。

　　玄關(guān)上一雙熟悉的男士皮鞋，出門前隨意甩開的拖鞋整整齊齊地排在一邊。廚房里煎鍋嗞嗞作響，香氣四溢，輕聲小心走到廚房門口，看著一片忙碌的鄭允浩，眼淚不禁簌簌地落下。

　　我知道，你永遠(yuǎn)會在我身邊。

　　他轉(zhuǎn)過身看到哭地狼狽的我，一下子慌亂了陣腳的樣子�！霸趺纯蘖�？受委屈了嗎？”

　　“你回來了都不告訴我!”我抽抽嗒嗒地指控，一口氣卡在隔膜上抽搐地難受，“鄭允浩你如此沒良心�！�

　　他臉上浮出笑意，一把摟我入懷。抬手想為我擦拭淚水卻發(fā)現(xiàn)手上盡是面粉和油煙的氣息，他隨意地在自己毛衣上磨蹭了幾下，終于是嘿嘿地笑起來，“我這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嗎。”

　　“我不需要驚喜。”我固執(zhí)地?fù)u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抹在他的胸口，“寧可你告知我，去機場接你也好，去公司等待你也好——”

　　“抱歉�！毕掳蛿R在我頭發(fā)上摩挲，他攔截住我的話“讓你擔(dān)心了。我們吃飯吧，我做了一桌子的菜，就等你回來。”

　　抱著作為賠罪禮物的大抱枕盤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而鄭允浩擼起袖子勤快地收拾著房間，進進出出里里外外地忙成一團，經(jīng)常遮擋住視線。怎么集中不到電視上耍著寶亂跳的劇情中，于是忍不住叫了他一聲，允浩吶。

　　嗯？他頓了下才回應(yīng)。

　　“Vivian是不是喜歡你啊?”

　　他飛快地轉(zhuǎn)過身看我，威脅地半瞇起眼眸，“別瞎說。她有男朋友的�！�

　　我晃晃頭，哦了一句又繼續(xù)盯著電視猛瞧。

　　“我遇見過她，她看起來并不好�！蔽液芎畹卣f著，想起那日眼見的那有些猙獰的傷疤心里不禁一抖。

　　“別人的事，少管�！彼恼Z氣陡然嚴(yán)厲，索性背過身去不再理睬我的撒嬌。

　　橫在桌面上的手機一陣蜂鳴，屏幕上閃爍著金俊秀三個字。驚恐一瞬間襲上心頭，我手忙腳亂地拆掉電池，用力地丟到遠(yuǎn)遠(yuǎn)的。

　　“怎么了？”他詫異地看我。

　　“沒什么�！蔽夷缢憔o緊地抱住他，仿佛一下子他便會消失似的，“允浩，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他扶起我，雙手合攏包裹住我的手放到胸前，閉起眼睛的時候，是祈禱的虔誠。

　　Our Father in heaven, hallowed be your name，

　　Please let us together Forever

　　10.

　　“大腦神經(jīng)控制人的一切。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皆在掌控之下。中醫(yī)講求和和從外治內(nèi)，針灸療法即是運作起神經(jīng)，對生理穴位進行刺激循經(jīng)，來改善病癥�！�

　　我笑起來，“沈醫(yī)生，你今后肯定很嘮叨�！�

　　沈昌珉挑了挑眉頭，認(rèn)真地收起針包�！澳憧雌饋硇那楹芎谩！�

　　“嗯�！蔽遗鹆送庖�，不敢再看那細(xì)細(xì)的銀針一眼。“是不錯啊。狀態(tài)好多了，”

　　“那——要不要，一起去一個地方？”

　　腦海里盤桓著疑問，相顧無語的路途就變得不再難熬和無趣。轉(zhuǎn)了幾次的車，眼前的景色已從高樓聳竣到盡是低矮的民房，似乎是城市的另一端。

　　我疑惑地望想沈昌珉，他只是聳聳肩，長手指著路說就要到了。

　　臨近海的郊外，空氣里有些粘稠。坐在院子里的女人聽見推門的時候抬起頭來，布滿傷痕的面容里是掩飾不住的疲倦，即便與我們相差無幾的年齡。

　　Vivian？我怯怯地開口，阻攔住她幾欲逃跑的腳步。

　　她嘆息了一下，轉(zhuǎn)回頭看我。好久不見，多洛小姐。

　　“好久不見？”我有些慌亂，猛地拽住她的手臂，“上一次，不是在超市遇見過你嗎？你不是還為我付了錢么？”

　　Vivian搖著頭笑了。她沒有回答我，只是盯住身后的男子，“昌珉，你做錯了�！�

　　“錯了？什么錯了？”心臟急劇地竄動，腦海里轟然成一片蒼白“Vivian你點頭說是你啊，你點頭好不好�！蔽艺Z無倫次地?fù)u頭，又點頭，指甲不知不覺地深陷入她白皙的皮膚，刮下幾道鮮紅的印記。

　　她推開我，指著臉頰上的傷疤笑著，眼里卻如深潭般的悲傷“多洛，你真的忘記了嗎？”

　　“你在說什么？”

　　“我對鄭允浩的表白。說我愛你，比任何人更甚。他漂亮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狐貍一樣輕易地撇開話題，他說想給多洛帶Okinawa Ocean 最美麗的玻璃皿回去，他問Vivian你能否給我?guī)�？�?br>
　　我失控地摔了她一巴掌，捂住耳朵。

　　細(xì)細(xì)柔柔的聲音在停頓了幾秒鐘后，又響起。利爪般抓住心臟往外拖，撕扯出血淋淋的空洞。

　　“多洛你清醒點好不好。允浩，允浩他三個月前就死了!”

　　11.

　　我叫沈昌珉，是個心理醫(yī)生。

　　大學(xué)修的是工商管理，我視之如雞肋。出于對人性的向往和探究，苦功幾年終是有所成就，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心理診所。

　　最初時候坐在辦公室里聽著我的病人絮念著自己的痛苦和快樂，就如自己在每種不同的人生里都走了一趟，歡喜悲憂一應(yīng)俱全的經(jīng)歷。只是久了，終究變得麻木起來。

　　直到三個月前的一天，她推開診室的玻璃門風(fēng)塵仆仆地告訴我，醫(yī)生，我有點累。

　　我是認(rèn)識她的。在短暫的愕然之后，我必須擺上職業(yè)化的表情，微笑地傾聽。

　　她是多洛。

　　Vivian的相冊里有張照片，里面的多洛被鄭允浩擁在懷里，明眸皓齒笑容璀璨。

　　Vivian。沈薇，我至親的姐姐。我知道她愛那個男人很多年，愛到不可自拔卻要深深隱藏，愛到即使和有天交往，脫口而出的還是，允浩，允浩。

　　她追尋著他的腳步，卑微地仰望著他。為了一次一起出公差的機會而歡喜不已，詢問我如何表白才不會讓自己太難堪，要用怎樣語氣怎樣的措辭。

　　我笑她，這樣的事，憑自己的心去吧。

　　只是沒有想到，再次見到Vivian，卻是在病床上。她拼盡最大的力量摘掉呼吸罩，聲音沙啞地問我，允浩呢，他怎么樣了？

　　“沒事，他沒事的�！蔽姨氯澳阕约合群煤眯菹�。”

　　她一下子平靜下來，似乎被抽光了所有力氣，“昌珉，我做錯了嗎。我告訴他我愛他，讓他困擾了吧。對方的車超速疾馳，要撞上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打轉(zhuǎn)到右邊，昌珉你騙我的對不對，我并沒有睡著，我只是很累。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

　　我下意識地轉(zhuǎn)頭，正對上依靠在門邊神情悲傷的樸有天。

　　異國他鄉(xiāng)，鄭允浩帶著Vivian去找尋女友的禮物。飛來車禍，他死了，她毀了容。

　　而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姐姐的男朋友樸有天，正是接收他們的手術(shù)的主治醫(yī)生。

　　似乎在那時候，我才豁然發(fā)現(xiàn)，縱然我研究了多年的心理，對最為復(fù)雜的愛情，仍然是一無所知。

　　精神焦慮和抑郁癥，伴有明顯的臆想。

　　很容易地就清楚了多洛的情況。從此后她便定時來就診，如所有的女人般絮絮叨叨地告訴我工作上的事情，今天又買了什么，還有——關(guān)于鄭允浩。

　　談到他，她的表情就變得十分柔和，唇角上揚，宛若天使。

　　而她的潛意識回避著鄭允浩已經(jīng)死亡的事實，即使是在他的葬禮上多洛也沒有出現(xiàn)過。按照正常的程序，藥用的鎮(zhèn)定和催眠后我應(yīng)當(dāng)將她拉回現(xiàn)實來，就算她是如此抗拒著接受。但是我卻心軟了。

　　也許這是大忌吧。聽著她一遍遍地訴說著和鄭允浩的事情，沉溺而幸福的表情讓我迷茫了�；蛟S那些事仍然只存在于她的精神里，而我更希望是真的發(fā)生過這般情侶間憐愛深情。

　　感覺到她在彷徨，體內(nèi)真正的意識開始蘇醒。她開始一點一點地告訴我的事情，是發(fā)生鄭允浩走之前那段日子里。點點滴滴真實地在她的腦海里重現(xiàn)，我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擔(dān)心她是否承受地了，當(dāng)那樣殘忍的時刻到來時，她是否是再一次逃走。

　　姐姐看到了多洛的診斷書，怔忪了很久。從小到大，她都是堅強的榜樣。我從未看見過她哭成這樣，癱倒在地，拉住我說昌珉，我要見她。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后來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多洛。

　　而我一直相信，她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幸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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