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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青!
一 楊翎
落英繽紛,落雪無痕。我一手拎著根馬鞭,一手拿著個食盒,彎彎繞繞走過一條羊腸小道,踢踢踏踏踩過許多碎石,來到那片晴空萬里也要起刮起一片雪片花瓣的風(fēng)谷,往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株梅花樹上一靠,百無聊賴地等起面前的人。等了大約有一刻鐘,我終于忍不住吹起口哨,彎腰撿起一塊棱角分明的碎石往山谷中央正在舞劍的人身上一扔。
“啪!”地一聲,碎石與金屬相撞,發(fā)出一道電光石火。電光石火之后,一個白衣高髻女子橫眉怒目地向我走來,怒斥道:“兮顏!又是你在搞鬼!”
這名白衣高髻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我最親最近的師姐。
師姐姓楊名翎,名字里沒有風(fēng)花雪月,依稀卻有一根破空而來的利箭,人乍看也如同利箭一般,英姿颯爽,怒氣沖沖,仿佛隨時要把我釘死在樹干之上。我卻一向知道,她向來只愛在落花之中舞劍,舞的向來也只有好看的劍法——摧殘樹木是夠了的,至于到底殺不殺得了人,我也就沒體會過了。
在師姐收手的瞬間,我諂笑著遞上食盒,道:“師姐,該吃飯了。”
師姐楊翎,顯然不是個為了吃飯中斷舞劍的人物,恨恨地一把奪過食盒,抬腳便要往旁邊木屋中走,走了沒幾步,這又回過頭來,冷冷地抬起那雙柳葉眉:“你這又是往哪里撒野去?整日里不做正事,就曉得玩,到時候殺不了那狗皇帝,你還有什么臉來見我!”
我忽視掉她后面半句話,舉起馬鞭無辜地一笑:“我這不就是去找?guī)熜志毼淙サ膯??br>
師姐睛中閃過一絲懷疑,仿佛是并不相信我會主動練武,嘴巴上卻依舊不依不饒:“到中午了才曉得練武,一大早上都干什么去了。”說罷,也不等我答復(fù),徑自就走進了木屋,想必也不是真的關(guān)心我早上都干了什么。
這也難怪,她胸中自有丘壑,心事既不在吃喝上面,也不在師兄師妹上面,乃是個真真正正懷有大志之人,而那“大志”,便是教導(dǎo)我這個師妹刺殺當(dāng)朝的皇帝。
我,八年之前從青龍山上跌入風(fēng)谷,乃是一幫子隨著馬車跌入山谷中最為命大的那一個,只是命大歸命大,記憶卻沒能留下,從此只能成為救命恩人手中的一根銀樣镴頭槍——說話聽話,指哪打哪——至于話能聽多少,打不打得過,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而那“救命恩人”,便是這位胸懷大志的師姐了。
我得不已被拉上賊船——哦不,自打有記憶起就在賊船上,無奈也只好把刺殺當(dāng)朝皇帝列為人生第一目標。
二 蕭恒
給師姐送完飯,我騎著馬來到風(fēng)谷旁的偃月嶺上。
偃月嶺上有一個岫羅派,岫羅派掌門,便是我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師兄,蕭桓。
蕭桓生得眉目如畫,一雙眼睛里總是藏著笑意,是我有記憶以來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誰也想象不出他便是那一方叛軍的首領(lǐng)。我進屋時,他正在仔仔細細地抹著一張矮幾,聽到腳步聲這才抬起頭來,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我十三歲那年,不幸望見十六歲的他提著顆人頭縱馬從偃月嶺的另一頭跑來,滿是血漬的臉上也是掛著這般淡淡的笑意,害得我拿這微笑夢魘了好幾年,直到兩年前,我才明白這笑容里的含義。
在他溫和的注視下,我不由得放輕腳步、挺胸收腹,提著裙擺飛快地走到他對面坐下,然后忍住饑餓、小心翼翼地與他下了一盤棋。下棋期間,我抬頭偷看了他七次,七次中有六次他都手執(zhí)棋子,苦苦思索著要往哪處下手,唯有一次思索得十分快,抬頭捕捉到了我的目光,倒也沒有出言譏嘲或質(zhì)問,只輕輕一提嘴角又把目光沉了下去,仿佛是被我看得羞澀了,微紅著臉道:“阿顏,最近功夫練得怎么樣了?”
我向來以逃避練功、渾水摸魚為榮,但對著他,我卻不由產(chǎn)生了一絲愧疚,低了頭道:“一向都是那樣……”
蕭桓道:“你可知道我接下來要做的事?”
他自己雖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我卻總能在偃月嶺上看到行色匆匆的陌生人,況且這些人來得愈來愈頻繁、行蹤愈來愈詭秘,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如何讓人猜不到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
然而我對這事卻是想要逃避的。造反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要是他失敗了,我想象不出他會是什么后果、我和師姐會有什么后果。面對這樣一個我難以回答的問題,我哼哼唧唧了一番,忽然有了問出另一個問題的勇氣,一臉八卦地道:“師兄,你早已過了弱冠之年,怎么還不見有喜歡的姑娘?”
蕭桓被我問得一愣,神色卻是一如尋常:“……這種關(guān)鍵時候,怎么可以再添家眷?如果到時候敗了,豈不是連累人家性命?”
我心道:“你就不怕連累了我的性命!弊焐蠀s嗔道:“都是你不娶妻,要是有一群兒女環(huán)繞著你,看你還有沒有那挨千刀的心思!”
這種話,我是萬萬不敢和師姐說起的,師姐太認真,容不得別人說那“挨刀”、“凌遲”、“滅族”之類的話語,仿佛說了便是不吉利,便要一語成讖。然而我知道師兄卻是不怕的,他十六歲就拎著顆人頭跑了幾十里,不可能再活轉(zhuǎn)回去。
果然,他善解人意地一笑,用眼神表達出“你個小孩子懂個什么”,落下一子后才開口道:“師兄以前教過你什么?‘先天下之憂而憂……’”
我打斷他:“是了,‘后天下之樂而樂!怀谴蠡杈汀畤槐,何以為家?’”
師兄是個大反賊,其實也是個為民請命的大好人。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就教導(dǎo)我那當(dāng)朝皇帝如何殘暴不仁,誅殺忠臣,魚肉百姓。小時候,他講的是皇帝青秾如何同那奸相方炎將先帝一干托孤之臣趕盡殺絕,長大后,他講的依然是皇帝青秾如何同那奸相方炎將那一干托孤之臣趕盡殺絕,講得繪聲繪色又沒有新意,聽得我都快背下來了。
未免他再次開始說書,我趕忙對他的俠義之心表示理解和認可。隨后,他又道:“你可還記得,兩年之前你師姐對你說過什么?”
三 青秾
兩年之前,師姐便告訴我,我是要進宮勾引皇帝的;实坶L在深宮之中,日夜都有侍衛(wèi)守護,一個尋常民間女子斷然不能近得了身,想要行那刺殺之事,只能先在他身邊藏好。
與師兄下棋的一個月后,我進宮成了秀女。
在這一個月之間,我不是沒有嘗試過向師兄表達我的心意,只是我要成為秀女一事,一度讓我的師兄師姐都非常忙碌。每每在我鼓起勇氣,想要發(fā)表一通發(fā)自肺腑的感言、或者動手動腳想要吃師兄豆腐時,師兄往往都會突然想起一件尚未完成的“要事”——或是給我拿來一塊玉佩,或是教我一套劍法——令我企圖落空。
對此,我心里十分遺憾。然而轉(zhuǎn)頭一想,我進宮后若當(dāng)真能殺的了“狗皇帝”,如此奇功一件,蕭桓當(dāng)上皇帝后至少也得給我個皇后做做,于是也就把這絲旖念一時放在了腦后。
在進宮第二十天,我終于見到了皇帝。
皇帝是個小個子,比我只高出半個頭,人卻瘦成了一束麻桿子,一陣大風(fēng)吹來,就要穩(wěn)一穩(wěn)腳跟,仿佛十分害怕被風(fēng)吹跑了。麻桿子身上,卻是一套錦衣華服,錦衣華服上面,則支著顆仿佛隨時都要落下的大腦袋——那腦袋其實也就是常人的大小,只不過放在那根細脖子上就顯出了岌岌可危。躲在一大幫子人里面從我們這排秀女面前走過,就他的眼圈是烏青一片,眼睛卻毫無方向地向外射著陰鷙的光,不像皇帝像個陰險而受人欺負的犟脾氣小孩。
初見這一面,我以為皇帝是營養(yǎng)不良,實在不需要我動手,宮里人都能把他餓死;后來,我才明白他這是被酒色掏出了身子——蕭桓說得不錯,這的的確確就是一大昏君,而且不僅是“昏”,似乎還有點“瘋”。
再后來,我又明白過來他無論是“昏”還是“瘋”,都有著他的道理——
皇帝青秾,五歲即位,十二歲之前是丞相方炎手中的傀儡,十二歲那年好不容易熬死了方炎,背上又生出定國將軍這根芒刺,在位這十五年間,每天思考的都是自己何時會被毒死,對食物實在產(chǎn)生不了興趣,只得把興趣轉(zhuǎn)移到了聲色犬馬之上。
而我,不幸也成為他一時間的“興趣”之一。
與一干秀女逛花園,他好死不死,一頭就撞到我背上,害我差點掉進湖里不說,還害我成了一干秀女口中的“狐媚子”,連說話的人都沒有;在花圃中澆花,他偷偷摸摸,將草螞蚱丟到我脖子上,害我嚇了一跳,將花壺掉進花圃中砸死了一株奇花,還挨了管花圃的太監(jiān)好一頓臭罵;半夜里睡覺,他做賊似的,竟然跑到我屋頂上扒瓦縫,往我身上丟紙條讓我出去陪他看月亮,害我也成了青著眼圈的吊脖子鬼;想著師兄的背影畫畫,他厚著臉皮,非要拿著我的手,將那畫上再添上個比師兄矮半個頭的姑娘……
一個月后,他又告訴我,他喜歡上了我。
對于這樣突如其來又意料之中的表白,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按理說,我早就已經(jīng)是他的人,他對我所有的舉動,卻都是發(fā)乎情止乎禮,生生把自己從一個二十歲的男子變成了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好在他這些年都沒有怎么生長,便是充充少年也沒有什么膈應(yīng)之處,然而我又怎么可能作出回應(yīng)?我又如何開口向他解釋那畫中之人?
師姐若是知道我不僅偷懶不去勾引皇帝,便是皇帝自愿上鉤,我都不去扯那釣竿,定然又要把我罵個狗血淋頭。
好在青秾并未逼迫我回答。
在知道他心意之后,我再看那草螞蚱、破房頂和人物畫,心中卻是對他生起了絲絲憐惜。
長在深宮之中,受萬人景仰,他到底不過是個孤獨的人。
有一日,瞧著他孤零零的可憐樣子,我忽然計上心頭,終于想到了“勾引”的法子。趕著他一向來看我的時候,我故意將一本劍法、一本地理志、一本民間故事集擺到書桌上,先是對著劍法練劍、然后對著地理志畫圖,畫完圖正打算翻開故事集,果然就見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外頭闖了進來,不依不饒非要知道我剛才畫了些什么。
等當(dāng)真看到我的畫,他眉宇之間卻是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怒意:“這是什么地方?梅花怎么會長在這種地方?”
青帝青秾,甚是可憐,向來還以為梅花都是長在庭院里呢。
我無視掉他的怒火,仔仔細細地同他講起風(fēng)谷中的風(fēng)貌,講起那萬里無云之時也要刮起的大風(fēng),講起迎風(fēng)生長的那幾株梅花樹,和時不時籠罩在谷中的那一陣花瓣雨。
青秾聽得癡了,又尋我將別處的奇山異景奇聞異事。我除了風(fēng)谷,其實去的地方也不多,然而對著個從來沒有出過宮門的二愣子,我特別地敢講。
講完中原的種種風(fēng)土人情,我又開始講千里之外的南海。在我的故事里,南海之上有一群貪婪成性的海盜,海盜們把搜刮來的金銀財寶放在一座島上,成了金銀島;把死去島民的尸體放在一座島上,成了骷髏島;又把活捉住的海妖放在一座島上,成了海妖島。
有一日,骷髏島上又運來了一批新近死于海盜刀下的島民。海盜這次卻沒瞧仔細,遺漏了尸體當(dāng)中的兩名活人。兩名活人身上雖然被開了口子,等海盜們離開后,卻是悄悄爬了起來,搭伴尋找離開骷髏島的出路。經(jīng)歷了許多艱難險阻,打敗了許多活人死人,二人終于回到原來所住的城鎮(zhèn)中,組織當(dāng)?shù)氐拿癖鴴呤幜撕1I的老巢。離開骷髏島的途中,二人還經(jīng)過海妖島,救出被關(guān)在鐵籠中供海盜玩樂的美麗海妖,從而一人娶了一個海妖作為妻子。
講到中間,我自己都被骷髏島上的陰森恐怖嚇壞了,當(dāng)真身臨其境過一般。也不知是被故事的情節(jié)還是被我的神情所感染,青秾也聽得癡了,聽完后還久久回不過味來,拿出一根竹笛,橫在嘴邊吹了起來。
他仿佛在腦海中又把這個故事過了一遍,笛聲開始是乘風(fēng)破浪一般的大開大闔,緊接著到了海島上,便是細水長流的悠悠蕩蕩。時不時地,還要異軍突起一番,那是在骷髏島上遇到了敵人與麻煩。至于上了那海妖島,又是花田月下、旖旎無限。只是到了最后,笛聲卻變得清冷寂寥,仿佛一覺醒來,又回到了這無邊孤寂的深宮。
等他放下竹笛,我們兩個都變得有點淚眼婆娑。他也不知看清楚我沒有,拿拇指揩了揩我臉頰上并不存在的淚痕,意猶未盡地道:“什么時候帶我出一趟宮罷——”
四 兮顏
我講這許多外界的奇聞異事,就是為了哪天提出讓他陪我出宮。沒有想到,青帝比我更急不可耐,主動就提出了出宮。
我的目的是刺殺青帝,可為什么一定要在宮外刺殺,便只有師兄和師姐才知道了,但是我猜是因為在宮外頭更利于我脫身。
與岫羅派通了幾封密信,我與青帝約在蕭桓發(fā)兵造反之際,微服出游城郊的晴明湖。我把他打扮成個小太監(jiān),然后憑著我那幾分殺人放火不夠、偷雞摸狗有余的功夫,一路心驚膽戰(zhàn)地把他帶出了宮。
到了晴明湖畔,我就只需要等著煙花信號一亮,再隨便拿個什么對著他那小細脖子一斫,便能夠功成身退了。
湖畔,楊柳依依、涼風(fēng)習(xí)習(xí);湖中,煙水悠悠、波光粼粼。我望著夕陽灑下的金光逐漸濃艷刺目,又望著那金光逐漸黯淡消散,終于從擔(dān)憂青帝的性命改為擔(dān)憂蕭桓的性命了起來——
暮色四合,離蕭桓帶兵攻入皇宮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時辰,煙花信號卻始終是沒能亮起。
這時候,青秾終于說話了,黑色的眼珠子斜著朝我看來,嘴角邊帶著狡黠的笑意:“你在等什么呢?”
我被他這一眼看得心驚肉跳,卻故作鎮(zhèn)定地裝作漫不經(jīng)心:“陛下怎么會覺得我在等什么……”
青秾撇過腦袋繼續(xù)看湖,我卻沒有這么好的耐心,終于忍無可忍,揚手一把撒下一整包軟筋散。青秾顯然也沒有料到我有如此舉動,正好吸進一大口白色粉末,吭哧吭哧地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在我就要懷疑他把軟禁散全部噴出來的時候,他總算脫力地往地上倒去。我一直等著這么一下,伸手就把他往懷里一帶,挾著人便往坐騎所系的地方奔去。百般匆忙中,我忽然感到青秾對著我的脖子呼了一口熱氣:“沒有用的……我早就知道你們的計劃……蕭桓是我放進來的……定國將軍已于今早被我以謀反罪拿下……”
他氣息奄奄,說一句話就要喘好幾口氣,像是垂死之人吐露臨終遺言,聽在我耳里,卻比那萬鈞雷霆要更加震撼人心。我還記得蕭桓對我說過,定國將軍屆時與他里應(yīng)外合,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青秾還在那里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話:“我見到你的第一面,就知道你是她……你是那賤人的女兒!你不記得了嗎?我們還見過一面……”我腦子里卻是嗡嗡直響,仿佛有上百只蚊蠅在里邊飛著,而青秾不過是其中的一只罷了。
為了讓他閉嘴,我惡狠狠地說道:“我這就拿你去換蕭桓!他死了,你也別想活著!”
青秾果然被我的話嚇到,哼哼唧唧了一會后終于安靜下來。在我就要帶著青秾跨上坐騎的那一瞬間,一把劍卻無聲無息地向我們刺了過來。
我一手抽出青秾身畔那把華而不實的帝王佩劍,一手將他推到一丈之外的柳樹下,挺劍就與來人交戰(zhàn)起來。刀光劍影中,我看出那人是我相依為命了多年的師姐,楊翎。
楊翎練劍,向來是個花架子,然而這一次不知為什么,熟悉的劍招中卻爆發(fā)這無限的威力,打得我連連后退,只有招架的份,沒有還手的力,簡直堪稱殺氣凜然。
好在她打架歸打架,嘴上卻也不停下,徒留給我許多次生機。
在一次刺偏之后,就聽她道:“阿顏,如今狗皇帝命在旦夕,你為何還要護著他?”
我正好一腳踩到一塊凸出的巖石上,手忙腳亂地沒法答她的話,就聽風(fēng)中又傳來她的聲音:“阿顏,你不會愛上了這個狗皇帝罷?”
師姐一句一個“阿顏”,我實在覺得她有點針對我,因為在她那摧枝斷葉的劍風(fēng)之下,我壓根早就沒法再擋著青秾了。靠在一棵樹上旋轉(zhuǎn)了半圈,我剛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就立即開口:“師姐,師兄那邊怕是不好了,你且讓我拿狗皇帝去換師兄的性命!”
我本以為師姐聽了這話能通情達理一點,誰知她忽然之間變得雙目赤紅,狀似瘋魔,眼中說不清是奸計得逞的狡詐還是背水一戰(zhàn)的決絕,轉(zhuǎn)過劍鋒便對著地上的青秾刺了過去。
她這一劍刺得迅疾無比,挾雷霆萬鈞之勢,在我眼中卻不斷地延緩、變慢。我仿佛看到青秾血流滿地、我們?nèi)置帽唤壴谥由显馐芮У度f剮的畫面,一個念頭無比堅定地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連舊日所學(xué)的武功招式也變得清晰起來。
一劍挑開楊翎的劍鋒,我對她做出一個挑釁的笑容。
果然,師姐是吃錯了藥——對著我的挑釁,她眼睛里射出野獸才有的精光,立馬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我身上。我橫劍格擋,百忙之中還看到青秾對我做出了一個鼓勵的眼神。
然而,平時不燒香,臨時接受再多的鼓勵也沒有用。我的劍招越來越混亂,破綻越出越多,到了最后,我甚至連眼睛都閉上了……
“噗——”地一聲,忽然一切又回歸了靜謐。
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壓根就處在了戰(zhàn)團之外——一丈遠的前方,楊翎手中的劍從當(dāng)中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握了住,而前面的一半已經(jīng)插進了握劍之人的身體里。等看清那握劍之人是誰,我兩眼一黑,便直接暈倒在了地上。
再次醒來,我卻在是在一個人的懷抱之中。那人臉是沾了血漬的臉,身上也是傷口遍布,肚子上還破了個拳頭大小的窟窿,血一汩一汩地從窟窿中往外流,眼里卻是帶著笑意,喃喃自語:“阿顏,對不起,對不起……”
我回頭望了望,只見師姐倒在地上,而青秾正朝著師姐爬,顯然他們二人的注意力都不在我們身上。茫茫然,我只好聽著那人繼續(xù)說:“阿顏,你聽著,你是方炎方丞相的女兒。當(dāng)年我在風(fēng)谷設(shè)下埋伏,害得方丞相一家子車毀人亡……本來打算斬草除根,看到你一個失了憶的女孩兒忽然起了玩心,想著若是讓方丞相的女兒去刺殺那與他狼狽為奸的狗皇帝,該多么好玩……”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嘴唇哆哆嗦嗦,不是個該說話的樣子,我卻不知道怎么讓他停下。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你本來是先皇為今上欽定的皇后,后來被奸人蒙蔽,朝廷定不會怪罪與你……要是真的怪罪,你一定要一口咬定是我們逼你……是我每天灌輸給你要反抗朝廷……記住我以前給你講過的話,告訴他們我每天逼著你去背誦這些話……”
“蕭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四周圍滿了身穿盔甲的士兵,看那樣式服色,應(yīng)當(dāng)是京城的禁衛(wèi)軍。我掙扎著從他身上爬起來,撲向最近的一個士兵,大聲呼喊著救人,然而士兵卻向后躲去,讓我撲了個空。
沒有人會當(dāng)著皇帝的面去救一個叛軍頭子。
我走遍了一圈,最后還是回到蕭桓身旁,這次換成了我把他抱在懷里。他依舊在說話,說的什么卻不可耳聞了。我看著那張蒼白滴血的臉,忽然覺得十分熟悉,熟悉到一切都無需化作言語就能夠體會。五年前,亦是這張一模一樣的臉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中。
五 歸人
我想蕭桓也是喜歡我的,只不過這份喜歡和那滅族之仇有所沖突,所以寧可把我派進宮中,寧可不去喜歡我。
我原來一直想不通這些,直到后來,青秾邀我去宮中喝酒,對我述說起蕭桓的身世——
原來,蕭桓的父親便是青秾“伙同”奸相方炎趕盡殺絕的那幫托孤之臣之一。只是在這件事上,錯大多還是在我父親方炎身上。
那時候,青秾不過也是個十歲不到的小孩,一個被方炎玩弄于掌上的傀儡。
現(xiàn)在,這個傀儡皇帝終于擺脫了主人和心腹大患,真正成為天下最有權(quán)勢的人,卻仿佛比先前我見到他的時候還要沉郁憂愁許多。
我在御書房前的庭院中見到他時,他正獨自坐在一張桌案后,舉杯邀明月——往日里亦步亦趨跟著他的那幫子太監(jiān)宮女不知道被他趕到了什么地方,連引我過來的人都僅僅只是“引我過來”而已,連庭院的門都沒踏進半步。
對于這樣一個間接害死我?guī)熜謳熃愕娜,我沒有什么好客氣的,一屁股坐到他對面,拿起酒盞就喝了起來。我倆加起來一連喝了一斤多的酒,青秾才稀里糊涂地說起了過去如何被方丞相——也就是我爹——各種揉圓捏扁的事情。我也是稀里糊涂地聽著,隱約聽到原來自己和蕭桓之間橫亙著一個滅族之仇,還稀里糊涂地有些高興。
等到我倆喝的酒加來有三斤,青秾便又開始說起了另一件事。這件事聽到一半,我簡直就像在冰窟窿里面過了一道——忽然就清醒了。
把酒盞往桌案上狠狠一擲,我瞪著眼前面上一團酡紅、喝得醉醺醺的人,質(zhì)問道:“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青秾似乎也被我這一磕嚇了一跳,呆愣了半晌都沒說出話來。半晌過后,才吞吞吐吐地說道:“我說我是喜歡她啊……”
我這才知道,青秾早知叛軍之事,也一眼就認出我是方丞相的女兒、看出我進宮的目的,同我出宮,居然是為了去見楊翎。
我卯著力氣回憶了半天,終于從他的“酒后狂言”中拼湊出了那個令我跌掉牙齒的故事——
十多年前,楊翎還未落草為寇成為一方“賊首”,青秾也還未長成如今這位病豆芽似的羸弱青年,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青梅竹馬,而楊翎她爹同蕭桓他爹一樣,也是當(dāng)年先帝托孤的老臣之一。只不過楊家比蕭家晚倒霉了那么幾年,讓楊翎得以有機會進宮,成為小皇帝的伴讀。
楊翎從小當(dāng)做男子在養(yǎng),行事爽朗利落,頗有俠氣;青秾則從小困在太監(jiān)宮女之中,彎彎腸子小心眼。因為想得太多,青秾的行事往往令人無法理解。而在十幾年前,他頭一次做出匪夷所思之事——爬到棵樹上睡大覺,被楊翎一劍劈斷樹枝從空中落下又被她伸手接住之時,二人就定下了今生的情緣。
然而作為世上最有權(quán)勢的傀儡,青秾的戀愛自然得不到自由。當(dāng)二人在一次早課中眉來眼去,正好將眼風(fēng)拋到從中間走過的方丞相身上時,這段情緣就注定沒有了好的下場——方丞相哪里容得小皇帝被外人拐去,當(dāng)機立斷,棒打鴛鴦,憑空捏造出一道先帝遺旨,勒令小皇帝十五歲之時與方家長女成婚。而那與皇帝有著婚約的“方家長女”,自然就是我了。
我想自己那時也不是有意要當(dāng)這根打鴛鴦的大棒,只是并不知道實情而已,還遠遠地和青秾見過一面。結(jié)果才見了一面,青秾就把我記在了腦海里,第二天,他就向楊翎提出要和她私奔。
青秾這個皇帝當(dāng)?shù)脹]意思,楊翎對皇后之位也沒追求,但統(tǒng)一地容不下我這個未來的皇后,當(dāng)即一拍即合,展開了他們長達幾年的私奔計劃。從一開始逃出早讀的宮殿,到最后快逃出了京城,二人每一次“私奔未果”,都要被分開得更遠一點,然而少男少女之間的感情又豈是磚墻瓦房能夠阻擋得了的?最后一次私奔途中城門被鎖,二人被迫躲進城郊的一座寺廟,還剃了度,當(dāng)了半個月和尚尼姑。而最后楊家被抄,全族數(shù)百人人頭落地,唯楊翎一人流落山野,亦是這次“私奔”的結(jié)果。
回憶著當(dāng)年的那些瘋狂歲月,青秾一口一口地灌著酒,說他想不通楊翎為何如此恨他,命都不要了地非要致他于死地;也想不通楊翎為何如此不自信,明明知道他武功沒有她好,還要吞下那劇毒之物,只為一時功力大增以便致他于死地……我卻兀自沉浸在對師兄師姐的回憶中,無暇去理會他的自怨自艾。
在我的記憶中,師姐一直是一襲白衣,說話亦是冷言冷語多、真情流露少,猶如那株生長在風(fēng)谷的梅花,遺世而獨立,誰知小時候竟還鬧過這么多次“私奔”,還一度進寺廟剃成了個青皮?
然后,我大概是想通了青秾想不通的東西。朦朦朧朧中,我仿佛看到一個帶著僧帽的小尼姑獨自一人站在山頂之上,苦苦思索著昨日還在和她玩鬧的“情郎”去了哪里,下山去找卻得知自家被滿門抄斬的消息……
或許她把楊家被滅的原因歸在了“私奔”之上,因而恨上那個教唆她私奔的人;或許她苦苦等著“情郎”前來找他,最后因愛生恨;或許她只是恨青秾害她沒和父母親人見上最后一面,活著的人卻永遠得不到答案了。
六尾聲
喝到遠方晨曦漸露,我終于意識到時候不早,是時候走人了。伸手往青秾面前的桌案上磕了磕,我十分瀟灑地轉(zhuǎn)身道:“青帝,過去我處心積慮想要害你,是我不好,可你也裝蒜害死了我的心上人,從此咱們兩不相欠,后會無期了罷。”
青秾原本趴在案上不省人事,被我敲醒后滿臉不高興地抬起頭來,也不知聽到我說的話沒有,猛地一拍桌案,放聲便道:“來人!”
月亮門中幾名躬著身子的太監(jiān)魚貫而入,只聽青秾又道:“來人聽旨,秀女方兮顏,實乃已故丞相方炎之女,多年流落在外,朕深感不忍,著即冊封其為方昭儀!闭f罷,竟是看也不看我一眼,甩袖就往月亮門走去。
我目瞪口呆,半晌才喊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喜歡的是蕭桓,你喜歡的是師姐,你把我留在宮里……”
“你意圖行刺朕,難道還想出宮溜達不成?”他挑起了一條眉毛,仿佛我說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話,說完,他很快消失在了月亮門后。
而我崩潰地坐到了地上,久久望著頭頂飛過的鳥雀和大雁。我不知自己是否還有鳥雀們自由。
但愿,他只是在發(fā)酒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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