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爬行動物這個物種，大多數(shù)的人和大多數(shù)的哺乳動物一樣，有著天生的恐懼。
　　此刻，小御不凡正把自己裹在棉被里悟得嚴嚴實實，顫巍巍地從被子縫里露出小手來，用折扇指著不過幾尺距離處的小蛇。
　　“像、像我這么熱愛美食的人，才、才不會怕你，你快走開！不然把你做成蛇肉羹哦！”
　　聞言，“小蛇”慢吞吞地從盤踞著的枕頭上揚起腦袋，跟著直起了一小節(jié)細長的身子，水汪汪的倆豆豆眼正看著他瞧。
　　御不凡這才看清，眼前被自己當(dāng)作蛇的小東西居然長了似鳥的爪子，腦袋豎起之后，更發(fā)現(xiàn)它頭頂有初生鹿茸般帶絨毛的小凸起。
　　“咦……？不是蛇？”看到對方至少不是那種讓人生懼的爬行動物，御不凡身上冷汗這才退了小半，于是他收回折扇敲了敲自己腦門子。
　　“難道，是娃娃魚么？”
　　這句大約是聽懂了，不明生物的那一對豆豆眼竟是十分精準地亮出了鄙夷之色，隨即有意無意地甩出它細長的尾巴，抖開脊背上尚是柔軟的鬃毛，配上那表情，活脫脫是在說——
　　你才娃娃魚，你全家都娃娃魚。

　　接受一個打算以自己的床為常居地的上古神獸，對于一個五六歲的孩童來說不算困難。
　　搞清楚這尾龍不咬人之后，御不凡大著膽子將小龍引到自己手上，還湊到鼻端聞。
　　嗯，香的。
　　小龍在他掌心乖巧地盤起身子，仰著腦袋看他。
　　不同于一般兩棲動物渾身的腥味，這小龍身上是一股雨后空氣的淡淡清新，沁人心脾的那款。
　　有些飄飄然的御不凡手指輕輕一捻，邊讓小龍翻了個五爪朝天，邊喃喃念叨。
　　“公的母的呢……”
　　電光火石之間，上一秒還乖巧的小龍尾巴一甩，翻身回來，還順便在小娃兒臉上抽了一尾巴尖兒，扭頭過來沖他齜了齜米粒大的小白牙聊表抗議。
　　御不凡揉了揉被抽疼的下巴，有些委屈。
　　“不看就不看，這么害羞的嗎？那肯定是個姑娘——啊！”
　　疼得眼角含淚，御不凡上下?lián)]動著手，“你居然咬我！”
　　嘭得一聲，門豁然而開。
　　“少爺少爺！您怎么了？！”門外家仆急急忙忙沖進來，“什么東西咬您了嗎？！”
　　“有——”御不凡手一抬，赫然發(fā)現(xiàn)手上什么也沒，只食指尖有兩個小小的牙印，同時袖中腕子上微微一緊，有個微涼的東西盤了上去。
　　見自家少爺愣了，家仆關(guān)切地又出聲喚道，“少爺？”
　　心知那小東西怕是不想見人，于是他干脆換上個笑臉，“是我做夢，沒事，你們也早些休息，不用擔(dān)心我�！�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我們先退下了。”
　　家仆一走，御不凡立馬卷起袖子。
　　但見那小龍淡紫色的細長身子正盤在他手腕上，細小的身軀堪堪盤了兩道，像是個飄花的糯種翡翠鐲子，五個金色的小龍爪又像是掐金絲的裝飾，直撓得御不凡手腕有些癢癢。
　　御不凡心想，好看是蠻好看的，養(yǎng)著也不錯。
　　御不凡又想，這般害羞又認生，果然還是個姑娘。
　　“誒，”心下十分了然的御不凡開口道，“你若無去處，不如先住下？”
　　他說著伸手捋了捋柔軟順滑的鬃毛，又撓了撓小龍的下巴。
　　方才還氣鼓鼓的小龍似乎很是受用，順勢蹭了蹭他指尖，舒服地半瞇了眼，任他動作。
　　“唔，對了，你以后會變成人形的吧，要不，你當(dāng)我媳——唉！松口、松口！君子動口不動手、呃不對……總之不許咬我！像我這么大度的人怎可能強‘龍’所難啦！我開玩笑的啊——！”

　　有了御不凡的首肯，小龍就經(jīng)常出沒在玉府。
　　它有時疲憊地睡在御不凡枕邊，有時又在院子里看御不凡練刀，還有時身上帶傷，兀自蜷起來舔。
　　也不知是怎么弄的。
　　反正龍不會說話，但御不凡要給它包扎的時候，它還是會乖乖配合，也算聽話。
　　除了專門喜歡咬他之外，沒什么別的壞毛病。
　　而小龍平日不失蹤的時候，就盤在他腕子上，偏低的體溫在夏日里還能防暑降溫，只是苦了大冬天里要貼著條冰塊。

　　次年夏至，衣衫輕薄，蟬鳴擾人。
　　這日，御不凡從書案上拿個筆洗盛滿水，敲敲鈞瓷筆洗的瓷壁。
　　已經(jīng)能在他胳膊上繞五圈半的小龍滑了出來，落在沁涼的水里滾了個圈，很是愜意。
　　自從這小龍長大，出門回來后也漸漸不怎么帶傷了，于是御不凡也就把那句“女孩子家家，不要整天打打殺殺”的訓(xùn)誡給咽了回去，換成了嘖舌。
　　“嘖嘖，這筆洗快要裝不下你了�！庇环裁嗣呀�(jīng)略有些尖的龍角，“你什么時候會化成人啊，到時我就說你是我從街市撿來的，讓父親收留你�！�
　　御不凡說著從旁邊揀了個蓮蓬來剝，不一會兒白花花的蓮子堆成小山，“吶，一起吃，蓮子，很好吃哦�！�
　　小龍聞言騰起，飛過去用前爪抓了一個白白胖胖的蓮子要往嘴里送。
　　奈何龍爪偏短，蓮子微小，任龍身在半空蜷成一團，也只能勉強咬掉了蓮子一個邊邊角。
　　“噗！我忘了，你們龍爪短，居然這么短的啊哈哈哈——�。∧阌忠�！”
　　相處偌久，已經(jīng)不止一次被咬到的御不凡頗為淡定。
　　反正這尾龍從來沒把他的手咬破皮，頂多磨個牙而已。
　　御不凡忍笑，拿了個蓮子遞到小龍嘴邊逗它，“喏，我喂你，你別生氣了，還有，不許咬我�！�
　　小龍瞪了他一眼，在他手指上又咬了兩口磨了個牙，這才一口將蓮子咬碎成兩半吃下肚。它眨了眨眼睛只盯著御不凡看，亮晶晶的小豆豆眼水靈靈的，又隱約泛著幽亮藍光。
　　沒等御不凡從那漂亮的瞳色中回過神來，小龍已是自顧自地躍上御不凡肩頭，蹭了蹭御不凡的下巴，像是道謝，又像是有點別的什么意思。
　　“癢——”御不凡笑瞇了眸子，伸手去抓它，“等你會化人形，我?guī)闳ソ稚贤�，有很多好吃的，我們一起吃，好不好？——話說回來，我怎么突然想吃烤火雞了呢�！�
　　這一瞬的念頭一閃而過，毫無來由，卻又似是很熟悉。
　　恍惚間，那燃木的暖黃溫馨仿若眼前，焦熟的肉香氣息充斥鼻息。
　　“嗯？我自己烤過嗎？”御不凡愣了愣，低頭就見那小龍也正盯著自己看，眸中瑩瑩點點閃著些期待，“你想吃？那我試著烤一只吧�！�

　　又過了數(shù)年，那龍身雖是已有碗口粗，可仍未學(xué)會化形。
　　已經(jīng)是個少年郎的御不凡看著能占去半張床的龍軀，面露難色。
　　但龍似是毫不在意，紫色的尾巴輕輕拍打著身畔床鋪，顯然在示意御不凡來就寢。
　　想象這若是個美女，畫面還真有點——
　　呃，正直好少年御不凡的眼角微微抽了抽，尷尬地咳了一聲。
　　“龍啊龍，男女授受不——”
　　話沒說完，天旋地轉(zhuǎn)，人就被龍尾卷到了床上躺好，微涼的龍身還小心地圍了他一周，像是護著不讓他掉下床。
　　在這炎炎夏日的夜晚，龍身偏低的體溫成了最好的屏障，當(dāng)真無比清涼舒爽。
　　“呃，多謝，但是——”
　　龍身纏緊了一點。
　　御不凡有些憋悶，試圖再掙扎一下。
　　“那個，龍姑娘——��！你為什么又咬我！”
　　龍似是有些生氣，干脆張開大嘴一口輕輕咬住御不凡脖頸，一陣陣灼熱的氣息撲在御不凡脖頸耳畔。
　　龍的體表明明是涼的，但實際體溫居然這么高的嗎？！
　　而且后脖頸處還真的被龍齒咬得有些疼。
　　但御不凡只覺得熱，渾身都熱，熱到他瞬間繳械投降——
　　“我睡！我睡還不行嗎？你不許再咬我！”

　　苦夏宜慵懶。
　　無事可做，御不凡把龍放在自家后院池塘里戲水，自己則在岸邊優(yōu)哉游哉地搖著折扇啃西瓜，余光瞧著龍尾已經(jīng)只能擱在池外的窘狀，他又不禁微微皺起了眉。
　　忽然，倆濕淋淋的綠色東西跳入他懷中，定睛一看，竟是兩只蓮蓬。
　　御不凡忍不住搖頭嘆氣，手卻不自覺地開始幫它剝蓮子皮。
　　“唉，我說龍啊龍，你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龍了，到底什么時候會化人形��？若是再不會，等我家這蓮塘也裝不下你，我是要上哪兒給你找個湖呢？唉，煩惱啊——”御不凡說著扔了個剝好的蓮子到它嘴里，“你要再不會化形，我就要改名叫‘御不煩’了，認命地帶你去天涯海北流浪，找有大湖的地方定居咯�！�
　　龍想了想，往水里一沉，不見了。

　　然后就真不見了。
　　只是同時，御不凡的手上多了條手鏈。
　　紅白的方形寶石，配以暖黃的圓珠，古樸大方的款式。

　　御不凡偶爾想，上古神獸終歸是神獸，應(yīng)該也不會被一般妖道怪欺負。
　　或許回天界去了呢。
　　御不凡低頭看了看龍小時候呆過的鈞瓷筆洗，又抬頭望了望天，想著哪片烏云的后面沒準就是那尾喜歡咬他的龍正在興云布雨，心里還能舒暢點。
　　可想著想著，頭頂那一片天空當(dāng)真烏云密布，劈空一道閃電，將整個玉府照了個通明。
　　烏云中一個低啞的聲音帶著點回音，卷著威壓，降了下來。
　　“凡人，將龍氣交出，然后隨使者去吧�！�
　　好歹也是見過龍的人，御不凡不慌不忙，迎著幾乎要把他掀飛的風(fēng)浪仰首道，“嗯？什么龍氣？沒見過�！�
　　“呵，明人不說暗話，紫芒星痕乃御天五龍之一，擅自下界將龍氣渡給你。你們玉家本應(yīng)在你年幼時離散，你也應(yīng)夭亡，卻都因他守護強行改命�！�
　　御不凡心頭一震，忽地憶起那龍初來時的一年中，總是外出歸來后身上帶傷。
　　是為了保護玉府嗎？
　　“那龍氣……？”
　　“龍氣是他為護你而留，持有上天界龍氣，陰界使者便帶不走你�！�
　　進不了閻王的門，就不會是閻王的鬼。
　　御不凡心下了然，不著痕跡地摸了摸腕上的鏈子，抖手搖開折扇。
　　雖然情形不利，但莫名有了些底氣，“敢這么直白地告知我，也就是說你有把握將龍氣奪走�！�
　　“不錯，”天音微微一頓，“你倒是淡然。”
　　“唉，沒辦法啊，不然我能開溜嗎？不過你能告知我，那尾龍，還好嗎？”
　　“暫時回不來了�！�
　　“哦�！庇环裁嘉惨惶簦牡滥驱垱]大事就好。
　　然后他索性席地而坐，單手撐著頭，仰頭看天，“那可否答應(yīng)我這個小小凡人一個請求呢？”
　　“嗯？”
　　“告訴我，他為何要幫我？”
　　“呵，你又要拖延時間嗎？上一世你便是如此，可惜，我不會再上當(dāng)�！�
　　御不凡神色一凜，上一世？這是過了多少世？那尾龍一直跟著？
　　正思慮間，只聞一聲龍鳴一聲哀號，伴隨著一聲宣告，天際已轉(zhuǎn)瞬放晴——
　　“我說過，你們，沒資格動他�！�

　　御不凡從地上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灰塵，抬頭看著又一身傷的人，也不知是從何處趕來。
　　“還好我留下這個。觸摸它并念著我，我會知道。”
　　眼前人托起御不凡的手腕，方要解下拿回那串手鏈，卻被御不凡抽回了手。
　　“送人的東西，豈有再拿回去的道理？”御不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道，“你叫什么？”
　　“漠刀絕塵。”
　　“還有？”
　　“紫芒星痕�！�
　　“唉……”確認是那尾龍，御不凡搖頭嘆氣，“龍身明明那么可愛，居然不是女孩子�！�
　　“御不凡！”
　　“嗯？兇啥？”御不凡歪著腦袋看著皺眉的漠刀，故作委屈來逗他，“不僅不可愛，還兇人，我真是——慘啊，等了好久的媳婦啊……沒了。”
　　御不凡說罷一轉(zhuǎn)身，背對著他，蹲下來在地上畫圈圈。
　　背后傳來漠刀低沉的嗓音，“那你自己來�！�
　　“啥？”
　　“你自己來當(dāng)�！�
　　“��？”
　　御不凡一仰頭，漠刀恰好彎腰低頭在他眼角眉間一印。
　　隨即漠刀唇畔輕啟，柔聲道了兩個字——
　　“媳婦�！�
　　“誒？不是！那不一樣啊！你等下！啊——！都說了不許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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