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潑，“啪嗒啪嗒”地打在地面上。地面凹凸不平，散布著大大小小的坑洞。坑洞中已積滿了水，雨點在空中飛舞，落到地上，濺出點點水花。

　　一陣腳步聲從遠(yuǎn)方響起，帶著雨夜特有的陰冷與潮濕。依稀是有人在跑。大雨的聲音幾乎遮蓋了萬物，卻唯獨掩不住那腳步聲，在雨中，飄飄渺渺，隱隱約約，仍能聽出其中的踉蹌和醉意。

　　地上的積水被雨攪得更加混亂了，慘白的月光從一片略薄的云中透出，剛好被一只黑布鞋踩在腳下。地面上映出了一張幾乎支離破碎的倒影。那人穿的衣袍似乎也是黑色的。緊接著落下的，是他另一只裸著的腳。一只白布鞋正被他用左手胡亂地拎著。
　　他沒有打傘，已全身由里而外濕了個透徹。
　　他衣衫凌亂，領(lǐng)口大敞著，露出無血色的肌膚；一頭黑發(fā)披散下來，濕漉漉地貼在背上、胸前。
　　他的臉很蒼白，憔悴得惹人憐惜。
　　他雙目通紅，似乎剛剛哭過。

　　他很虛弱，每邁出一步都好像需要很大的力氣。
　　他好像輕輕一碰就會倒下。但他竭盡全力，跌跌撞撞，喘著粗氣，仍堅持向前跑去。
　　前方的路隱沒在厚厚的雨霧后面，仿佛沒有盡頭似的。
　　他跑了很久。

　　他開始流血，暗紅的血順著墨色的衣擺不斷地滴，落到地面上，與泥水混在一起，消散。
　　他流了很多血�？諝庵袧u漸彌漫上淡淡的血腥味，也是陰冷而潮濕的。
　　他的眼皮開始變得沉重，仿佛下一刻就會闔上。
　　他的腦中浮現(xiàn)出十年前的畫面：“一樣的雨夜，一樣的虛弱，一樣的疼痛一樣的血……”那時的他終于支持不住，昏倒在路旁的樹下——他永遠(yuǎn)也忘不了。

　　他在一處小門前停下，退后了一大步，方才穩(wěn)住身體。他終于沒有像當(dāng)年那樣沒出息�！啊粯拥拈T，一樣的小樓，一樣的少年似乎在樓中等著他，一樣的笑容將會在少年臉上綻開……”

　　他將身子抵在木門上，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抬頭瞥了一眼——呵呵，泠煙閣啊……又能見到他了，感覺真是不錯嘛！
　　可為何他的心在戰(zhàn)栗？

　　板門已經(jīng)腐朽，受不住他的重量，“吱呀”一聲開了，他整個人向前撲跌，倒在泥濘的地上。這板門不就像是他的人嗎？里面已經(jīng)腐朽，但在人前的外表還是光鮮亮麗的，不知何時，待到外表也腐朽了，就解脫了�？涩F(xiàn)在，盡管他的心已被蛀空，但他還不能死……他要等，等那個人蘇醒，等那一抹久違的笑容。
　　他還要堅持，堅持活下去……他一定得堅持下來！

　　他趴在地上，雙唇貼在冰冷的泥土上，一動不動，就像一具尸體。
　　他沒有起來的意思。
　　有人會扶他起來的，他為何要自己爬起來？

　　許久許久……
　　雨還是那樣大……
　　沒有絲毫變小的意思……

　　他只覺得胸膛慕地一痛，接著，淚水流流下來了……
　　沒有人來嗎？
　　他還是沒有來嗎？
　　他不愿意原諒我嗎？

　　他大口地喘著粗氣，用雙手捂著心臟的位置。
　　他忽地拿起地上的白鞋——盡管放在泥地里，那白鞋還是那樣白，那樣純潔，沒有沾染絲毫污垢——這豈不是就像他心中最重要的人那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他從不說“世人皆醉我獨醒，世人皆濁我獨清”這樣的話。
　　他從沒有故作清高，附庸風(fēng)雅，卻談吐不凡，詼諧中帶著些調(diào)皮。
　　他從不像陶淵明愛菊，周敦頤愛蓮，世人愛牡丹。他只是說：“花可不像人那樣，有高低貴賤之分，每朵在這世上盛開的花都有屬于它們自己的價值，因此，我喜歡所有的花�！�
　　他尤其喜歡竹子，他說：竹子的綠色沁人心脾，竹子也有筆直向上，堅韌不拔的品質(zhì)，雨打竹葉的聲音如鳴珮環(huán)，他喜歡。

　　“如今，我已給他種滿了三座山的竹子�？伤�能知道嗎？”他用顫抖的聲音似是發(fā)問，又似自言自語。他孤寂的聲音回蕩在庭院中。與他應(yīng)和的，僅雨聲而已。

　　“呵！”他自嘲地笑了笑。頓了頓，他爬起身來，仰天狂笑。一股強大的威壓自他體內(nèi)席卷而出，毫無保留地向四周擴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聲豪邁，凄厲，隱隱還雜著嗚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終于力竭，用手無力地捶打著泥地，低低地啜泣起來。
　　他不敢平視前方，但此刻，他低聲笑道：“我……我真是好蠢啊……”隨后抬起頭來。

　　他的前面不遠(yuǎn)處，是一座墳?zāi)埂?br>　　一道閃電大剌剌地劃過天際，照亮了墓碑。
　　上面的字是他自己刻的。

　　——余弟陸明夜之墓，沈漣。

　　是啊，他們是兄弟。
　　最好的兄弟。
　　也只能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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