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遙墩口，大路朝南，出土了唐青花。

　　青花這器物，可古可近，以往的時候啊，同其兄弟姐妹一樣，因為虛長數(shù)百年壽歲，就成了響當(dāng)當(dāng)?shù)纳系蓉洝?br>
　　青花這東西，只得藏在博物館里頭，要說拿出來拍賣，一不小心是個唐代的，就等數(shù)字往頂升。少不得一幫擁躉，但無論怎么一擲千金的也搏不來死物一笑。拍走了，人出來打一照面，就在報紙上頭榜上有名，經(jīng)商的人一不小心還得叫那有文化的人打量著打量著，擔(dān)上洗黑錢的嫌疑。

　　從來都覺得那老北京的師爺才是真的玩青花的，從太師椅上抬起他老人家的尊臀，手指頭從鳥籠子邊上滴溜一轉(zhuǎn)，蹭蹭這釉，刮刮這瓶口，悄悄地奉在陽光底下，若里頭有水怕是還能照出五十年前青春的樣貌來，何其妙哉。玩這件事，從來都是有趣的，只有玩的時候，才能回到童年，人之初識世界，該是最懂得這些靈靈巧巧的珍貴的時候。當(dāng)然，這僅僅是作為上一年代歷史研究的話語出現(xiàn)的。而不符實際的思想，就如無處可攀的菟絲花。

　　可是地里頭的東西不多了，這些年也極少有人去對挖出來的東西津津樂道。地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了，怕是不大有人關(guān)心吧。

　　要說最近這出土的唐青花，沒人瞅見，只有那現(xiàn)場“土夫子”和外頭專家們才瞧見了，當(dāng)然，人家都是專家，先品鑒器物的若不是專家，那還了得。只是這現(xiàn)今的人嘍，不是躲在專業(yè)這個小房子里頭，哪里能曉得什么文物曾經(jīng)具有的價值。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唐三彩也不過是可憐的沒有進(jìn)化完全的原始人陪葬的器物罷了。

　　現(xiàn)在的人可能因為很久都沒有人有陪葬了，都不像不久前那樣還有人愿意在骨灰盒旁邊伴上一點想帶走的小物件。人大概是變得什么都不想帶走了，所以就不再關(guān)注青花了。

　　其實就在青花出土的時候，還有人興致勃勃地說這一定是美的。

　　誒，你什么都沒見過呢，怎么能說這是美的？這不就是胡說八道嗎！罵這個人胡說八道的可比自稱青花是美的人多了去了，億比一當(dāng)是。其實跟票上去狂轟亂炸的，好幾個連美是什么意思都忘了。住在尚可留轉(zhuǎn)身余地的小簍子房里，奔波在幾乎要殺死戴面罩行人的小格子路上，連空間都沒有的人，發(fā)覺不了東西南北中的變化，多在情理之中啊。

　　這世界還有人不是這樣的嗎？講美怕是過去的原始人才干得出來吧。在墻上涂一些污七八糟的圖案，信手揮灑一些臟污的膠狀物質(zhì)，咿呀吟哦一些正常人聽不懂的詞調(diào)，藝術(shù)怕不是比空氣更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物吧。

　　都什么年代了，還有庸人、行騙者在說青花是美的？

　　以這樣詞匯抨擊這不知名騙子的太多：“敬告這位不知名的先生，請立刻糾正您在公共空間所作的不正當(dāng)?shù)难哉摚⒓闯坊夭⒌狼�。在我們這樣的文明社會，不容許有野蠻和暴戾的東西存在，您這樣的措辭讓我為您感到羞恥，以‘美’來形容堂而皇之占據(jù)我們生存空間的器物——亦即毫無用處的東西，您應(yīng)當(dāng)知道您危險的看法已經(jīng)影響到了我的孩子（為了讓她早早了解我們偉大文明的社會她很小開始讀報刊），她居然問我什么是青花，讓一個還處在如此復(fù)雜生命的初識期的生物體探討這種危險又毫無用處的東西，您應(yīng)當(dāng)知道是卑劣的！”

　　在眾人齊心的時代，僅僅用“卑劣”來聲討一個說謊者，且此人想要行騙的落腳點在于人人都達(dá)成共識的領(lǐng)域，無疑是很容易的。

　　容易到此人的死訊一登到報紙上，眾人都是靜悄悄的。

　　日升日落之下仿佛一件新鮮事存在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天。半夜下班的人群還是面無表情地擠在路上、地下、空中。天都糊里糊涂地喘著粗氣。

　　沒有人知道剛剛冷漠地把小孩子套在衣服里帶去做科學(xué)啟蒙的大人，是不是參與了那次聲討，畢竟這種事情好像無人該做，又好像無人不可做。愚蠢的故事就該像斷掉的琴弦一樣埋在土里，緊湊密匝的嘶嘶聲彈奏給地下諸人聽好了。

　　唐青花出土的那天，冰冷的機(jī)器緊鑼密鼓地工作，為的不是保護(hù)文物，只是這里要新修建一座樓，必須要加緊施工趕日程。小小的少年悄悄從圍板之外向內(nèi)張望，眼神原本是平靜無波的，漸漸落在被挖出來就扔在地上的瓶子身上。在場有人低聲記錄著這是早早許多年前的唐朝代的青花瓷物件，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他挺好奇的，確實是第一次聽說還有唐青花這種東西。那器具蠻漂亮，比家里圍坐一起吃飯用的大黑碗瞧起來多了幾分異色。原來這是藍(lán)色。這才是藍(lán)色。
　　那是他距離藍(lán)色最近的一次�？墒怯植煌谒{(lán)色工裝藍(lán)色板材，好像又多了一些什么。

　　措辭的難度遠(yuǎn)勝觀察。他顫巍巍的睫毛從這個青花的光彩上只聯(lián)想到了有一年的熱季，陽光并不是很毒辣的一天，鄰家的尚不識字的小女孩在草地上摔倒了，哇哇哭了出來。是了，他心里頭認(rèn)為青花就像那哭聲，簡直如同一套模具熔煉出來的一樣。他喉嚨里面就梗住了這段哭聲。是有節(jié)奏的，開開合合的，仿若一朵花在那里綻開。

　　他想，如果有那么一個小房子，可以將這器物擺起來放著，應(yīng)該是很恰合的。但是他又實在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說服自己的舍友接納這個毫無用處的器物，擺在自己的房間。

　　可是這個世界里，沒有叫博物館的地方。不然，他該知道，有些感動，是單一個人所不能承受惠納的。

　　這個世界堪稱珍貴的東西，都藏在路上乍一看上去一模一樣的人身上，畢竟或多或少的，這生物體上還能找到思想的存在�？伤枷朐谶@里又是著實可悲的東西，當(dāng)他為這震顫動人的妙感所吸引的時候，他居然只能用哭聲這一具象來形容，除此之外找不到命名。

　　后來當(dāng)他看到報紙上的消息和那個人的死亡的時候，他第一反應(yīng)是不可抑制的去捂住自己的眼睛，而再次找到自己的時候，他緊張地，小心翼翼地往旁邊看，大家都在做著什么，忙碌的工作，沒有人意識到自己的反常行為。行為遠(yuǎn)遠(yuǎn)比思想重要，在這里。他把手放下之后，重新仔仔細(xì)細(xì)又看了一遍，心里再次聽到了那段哭聲。

　　這才忽而意識到，原先壓在自己心上千斤重的東西，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

　　原來那段哭聲，可以用“美”命名。

　　他們罵，該是因為那個人說青花是美。

　　可是一切離塵埃落定又差了好遠(yuǎn)，他在疑惑的是，那個人，又是在哪里聽到的哭聲呢？那個哭聲與我所聽到的，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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