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樣愛著天使。

　　他有金子般的長發(fā)；他的藍眼睛要比艾斯達爾的湖水更藍更透徹；他的嘴唇就像初生的鈴花一樣嬌嫩。

　　我愛他。故而我不靠近他。

　　我怎能叫我這世俗的愛來玷辱他

　　然而他叫我了。他坐在伊甸的草地上，眼睫上的露珠像雪一樣撲簌簌掉下來。他向我施恩地伸出一根手指，一點如玉的指尖，他說：

　　“過來呀，凡人，”他的語調(diào)甜蜜，夜鶯怎能與他相比“過來，凡人，你是我的子民么？”

　　“我不配與您父子相稱，”我虔誠地道，用額頭觸地，一想到我額頭碰觸的地方可能被他的足踏過，我就覺得打心底而來的幸福，“我是卑劣，我是臟污的凡人。我對您有欲望�！�

　　“欲望”純潔的天使迷惑不解，“是的，凡人，我賜予你繁衍生息的權(quán)利�！�

　　“您如此善良，”我說，熱淚盈眶，“可我卻不能以此來污蔑您的名�！�

　　天使皺眉了，這實在叫我心碎，“那是我要求你們這樣做的，”他冷淡的說，眼底湛藍的湖水凝結(jié)成一點點冰霜，“而你，凡人，愚昧的人類，你在指責我給你的賜福臟污。你違抗我的名�！�

　　我嗚咽著低頭，誠惶誠恐。這是天使給我賜下的罪名，我沒有資格反駁。

　　“凡人，”天使的眼睛波光粼粼，他的手風琴一樣的語調(diào)悲憫，“我寬恕你的冒犯……你要為此向我獻出什么呢？”他輕輕的挑著嘴角，眼角的一點點惡劣如浮光掠影。

　　我低聲禱念他的仁慈，卑微重復他的申令，“我該用什么來與您相配怎么樣的祭品才不會玷辱您的名”

　　“那是你的事，凡人，”天使說，他的漫不經(jīng)心于我來說是多么甜蜜又多么痛苦的折磨，“我等著你的答復。讓我看看你的真摯的心�！�

　　天使起身經(jīng)過，他雪白的袍角從我的臉側(cè)掠過去了，留下一陣白鈴蘭的芬芳。

　　“我擁有什么呢？”我喃喃，“我擁有萬千財寶，我愿意為他獻上我的全部身家�！�

　　晚風絮絮，送來魔鬼的低語，“俗人，財寶只會玷污他。不過對魔鬼來說，那的確是討好�！�

　　于是我搖頭，“我應(yīng)該為他獻上一束白鈴花嗎或許只有世間誕生的第一朵花才足夠純潔的與他相配。可是玫瑰的刺會使他的肌膚受傷害，藤蘿包藏禍心，夜來香是那樣諂媚庸俗……”我喃喃，“不，不，她們都只是凡俗的花……怎樣的圣物才配叫他心生歡喜”

　　魔鬼嬉笑著靠近，火焰的氣息擁住我，“開在地獄的花，他才得不到。得不到的，才是最好�！彼N著我的臉親密的說，“愚人，你難道不懂得這個道理么？”

　　我痛苦道，“魔鬼總是在騙人……難道我該相信魔鬼的話么？”

　　魔鬼嬉笑，“魔鬼只說真話。你知道魔鬼只說你想聽的話�！�

　　他后退，天堂到人間的綠植小道在黑暗的霧氣下哀嚎枯死，鋪出一條巖漿大道，“來吧，俗人，來地獄瞧瞧有沒有你想要的花”

　　我跟上他的腳步，一瞬間日夜顛倒，魔鬼顯露出他驚人的美艷面貌，可我知道那是他欺騙世人的小把戲。我說，“請帶我去拜訪地獄的花園。而后我將立刻與您道別，回到我該去的地方�！�

　　“噓，噓，”魔鬼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他紅寶石的瞳孔閃爍出狡猾的光，“不要急切，我會帶你閱盡地獄的美景。”

　　“我只想要一朵花。”我堅持。

　　“好吧，我永遠遵從你的意愿，”魔鬼說，懨懨地，而我清楚那只是表象，“可你總該為他挑出最美的那一朵，不是嗎？”

　　我被魔鬼說服了，魔鬼殷勤地在前為我領(lǐng)路，“瞧瞧吧，它的花朵比玫瑰更美艷，香氣比鈴蘭更馥郁，枝條比荊棘更順從……還有什么地方能比地獄更能滿足您的要求呢？”

　　“不，不，”我伸出手，“我不會留下來。我只想要這一朵花�！�

　　“噢，”魔鬼悻悻地說，他的紅眼睛失去光澤，頭顱低垂下來，像是一只失落的野狗，“我會送您離開的，就在不久之后……魔鬼一向信守自己的承諾。”

　　不要被他的外表蒙騙。我告訴自己，那是魔鬼的騙局，是恬不知恥的引誘。然后我說，“我?guī)ё吡说鬲z的花，我該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喔，是的，是的，代價，地獄也要遵循人間的規(guī)則，是這樣的沒錯，”魔鬼興高采烈地說，“以物易物，嗯？這是地獄的花，世間絕無僅有，你要用什么來交換她”

　　“我是個俗人，”我說，“我愿意用我的一切來得到她�！�

　　“一切你的全部財寶權(quán)力地位名譽”魔鬼說，“你全都愿意嗎？”

　　“是的，我愿意�！蔽艺f，“我絕不后悔�！�

　　“那可真是叫人嫉妒�！蹦Ч斫苹恼f，他瞧著確實是很高興的，“你把一切都交給我，天使卻只得到一朵花一朵——地獄的花”他拖長調(diào)子，惡意顯然。

　　“這些都是俗物，正如同我自己，”我說，“我多么希望天使能夠愛我!可我怎配讓他愛我!”

　　“俗物可有什么值得愛的呢？”

　　“確實，確實如此，”魔鬼咯咯笑了起來，“俗人，愚者，你的想法很有意思!”

　　“留下吧凡人，”魔鬼甜蜜地說，“你的靈魂難道不正是包裹在你的軀殼里的嗎”

　　“不，你是錯誤的，”我說，“從我愛上天使的那刻起，我的靈魂就不再歸屬于我自己。它是我獻給天使的第一份祭品!”

　　“喔，凡俗之人的愛戀確實感人至深，”魔鬼徹底拋棄了自己軟弱的假面，即使我不愿承認，可是，該死的——他的紅眼睛真是漂亮，他興致勃勃地說，“可是天使收下了嗎？”

　　“嗯？”他咄咄逼人，“他收下了嗎”

　　魔鬼的語言是這樣傷人!難道那僅是搬弄口舌嗎？它們分明已化作利劍!

　　我激憤，可我也無能，我甚至沒有資格令這卑劣的造物住口!

　　魔鬼說，“他沒有收下，你的就依然是你的。那么現(xiàn)在，你要將它們轉(zhuǎn)而送給我么？”

　　我悲哀道，“如果你想要�！�

　　“喔，瞧瞧你，可憐蟲，”魔鬼說，語調(diào)甚至是憐憫而多情的——天使不會這樣與我講話；天使不會理會凡人的悲哀，“我又什么時候拒絕過來自你的請求呢？”

　　“那么，請您等待我，”我屈服于觸手可及的圓滿，屈服于惡，“我去去就回�！�

　　“啊，凡俗人!”魔鬼在我身后用詠嘆調(diào)高唱，火焰炸裂為他伴響，“快去快回!快去快回!”

　　我踏著流云清風返回天堂，我甚至沒來得及沐浴凈身。見到天使的那一刻我開始后悔，我怎能這樣背棄他的名

　　天使用淚眼望我，他輕輕低吟，“你拋棄我嗎，凡人你要丟下你的父，你的神，轉(zhuǎn)而投向地獄的懷抱嗎？”

　　他的眼淚如巖漿般滾燙，灑落在我的皮肉之上，一路灼燒到我的心臟。

　　“神啊，寬恕我!”我哭叫道，“我怎配讓您流淚!我竟有片刻背棄您的心!”

　　“我寬恕，”天使淚眼帶笑，月光又怎能作比他此刻的圣潔“我永遠寬恕你，我的子民�！�

　　這就是神啊!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原恕。

　　而我也正因此心灰意冷。

　　他向我伸手，依然是那一點瑩瑩的指尖。

　　我后退了。

　　“凡人”他叫我，驚慌的令我心碎。

　　“我愛您，我永遠愛您，”我痛苦的說，我把我的卑劣剖開給我的神看了，我的五臟六腑都在地獄的野焰里燃盡了，“我只是，只是不能在您的身邊愛您。”

　　魔鬼攜著硝煙的風出現(xiàn)，他直攀著枯火而上，他的笑惡劣卻得償所愿。

　　我跌了下去。

　　到地獄之后，我方明白，天使距我愈遠，我愈愛他。

　　“凡人是沒有錯誤的，他們是錯誤本身�！蹦Ч碚f，“而天使犯下的錯，在于他不該愛你；因為他愛你，你就不愛他。”

　　——我終于承認，魔鬼只說真話。

　　但是當我在枯火與毒花的環(huán)繞下遙望天堂，我也會回想起最開始的時候，最開始的時候——

　　我以為我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只是為了向天使獻上最美的花。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