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來到格瑞藍島城堡的時候，正值四月春天。

　　四月的格瑞蘭島，應該是個春意盎然，鳥語花香的伊甸園，到處可以聽到金絲雀的啼叫。傳說這里曾住著世上最美麗的公主。
　　此時，卻因為病毒的侵染變成一座荒城。

　　02:

　　爆發(fā)的病毒為世界劃定了新紀元。

　　我叫埃米爾。

　　病毒爆發(fā)之前，我主修是歐洲史，是個不入流的小說家，靠賣弄拙劣的文筆勉強維持生活。
　　然后，病毒爆發(fā)，迅速擴散到世界每一個角落。
　　之后，虛無浪漫的文學變得一無是處，還不如一塊面包或者餅干來得實惠。感染者殺戮，幸存者掠奪，暴力成為唯一的話語權(quán)。一時間，強盜成了一份令人艷羨的職業(yè)。

　　在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變得完全毫無用處之前，我?guī)缀鮾A盡所有買了一把小型手槍和一把鋼刀。但懦弱如我，我不敢殺人，也不敢殺喪尸，孱弱的四肢也加入不了任何一方勢力。

　　我變成徘徊城市邊緣的流浪者，靠著拾荒，搜索人類文明殘存的物資挨過艱難歲月。

　　我不知道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會結(jié)束。
　　也許明天幸存的科學家們會研究出抗毒血清，人類會度過難關(guān)。
　　也許人類文明會從此走向衰落。
　　也許，我明天就會被感染，或者被餓死渴死，人類文明什么的，從來不是我值得擔心的話題。

　　誰都不能保證，自己擁有明天。

　　03:

　　四月這天，陽光明媚，我背著我所有遺產(chǎn)，咬著干硬的面包，拖著疲憊的身軀，踏進這座遺落的城堡。

　　古舊的大門隨著“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一個落了灰的美麗世界在我眼前徐徐展開，美麗到不真實。
　　如果忽略掉因為時間久落了些灰和墻壁上凝固著的黑紅的血污，這里對我這個流浪者來說，堪稱完美！

　　這里沒有被任何一個外侵者掠奪過，完整、完美。在末世，這里的物資豐富得難以想象！

　　絕定留下來，只花了我不到一秒鐘時間。

　　04:

　　我花了大半天時間，快速瀏覽了整個城堡的十分之一左右，所有金銀財寶、槍|械、器皿、食物，都保存在應該在應在地方。地窖里塵封著美酒，膳房中的糧食存封完好，如果忽略到不可避免的灰塵，每個臥室都很整潔，甚至還有溫度正好的溫泉。

　　之所以沒有全部瀏覽完，一是因為這城堡實在太大，二是雖然我精神極度亢奮，但我的身體已經(jīng)疲憊到極點。
　　于是，我選擇了一個相對不那么華麗、中規(guī)中矩的房間，絕定暫時停下來休息一下。我脫掉我滿是污漬的舊衣服，借用了原先主人的白色睡衣，到溫泉池里泡澡。

　　一年零三個月，我沒有碰過熱水，溫泉里的白色熱氣氤氳開來，濡濕了我的眼睛。

　　作為一名基督徒，我比任何時候都要感激上帝:
　　親愛的天父主耶穌基督，感謝你以你的憐愛和大能屢次搭救你的百姓，帶領(lǐng)他們脫離仇敵的鐵蹄，掙脫惡者的鎖鏈，來到你為他們預備的流奶與蜜之地。
　　面對他們的悖逆與頑梗，感謝你一次次的忍耐，一次次的寬容，又一次次的挽回……

　　愿上帝保佑。

　　我念著禱告詞進入了夢鄉(xiāng)。

　　05: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末世的人已經(jīng)沒有時間的概念，我是被自己的肚子叫醒的。

　　我從鋪著天鵝絨的柔軟上爬起來，走到就近的小廚房取了一些現(xiàn)成的面包、黃油和酒。

　　費了些力氣點燃灶臺，炭火燒得正旺的時候，架上一只平底鍋，黃油在“滋啦滋啦”的聲音中熔化成冒著香氣液體。
　　在時機剛好的時候，打進去一只雞蛋，用鏟子攪碎，一會兒就凝固成蓬松香軟的固體。
　　當然，我忘不了放上兩片培根肉片。
　　香氣四溢。
　　我對自己廚藝非常滿意，在炭火快熄滅的時候，用小刀割下兩片面包，取一只盤子把它們盛出來裝盤，倒上一小杯葡萄酒。

　　06:

　　電力系統(tǒng)已經(jīng)指望不上，幸好城堡里還有燭臺跟蠟燭能用。

　　鋪著華麗地毯的客廳里，巨大落地窗投下星與月的光輝，此時的也還有一絲微涼，外面枝丫投下猙獰影子，萬籟俱寂。

　　我盤坐在月光下，獨自吃著東西。末世的每個，都要忍受孤獨。

　　“你的黃油面包好吃嗎？”

　　是非常動聽的女聲。

　　我愣了一下，尋聲望過去，燭火微弱，墻壁的陰影里是一幅又一幅油彩肖像，最后一副畫像被取掉，只剩下雕花的黃金相框。
　　在光所能及的最末，我看到一角白色的裙子。

　　我警惕地抓緊了手中的軍刀，“是誰？”

　　……

　　沒有人回答我。

　　我想也許是和我情形相同的流浪者，或許只是因為我太孤獨產(chǎn)生了幻覺，無論怎樣，我把我的黃油面包留了一部分分給她。

　　07:

　　第二天，艷陽高照的時候，我在巨大的客廳里找了個遍，沒有找到昨夜的白裙子，我分到小碟里的面包并沒有人動過的痕跡。

　　昨天的聲音仿佛是我的幻覺，我已經(jīng)快兩年沒有跟同類交流過，在安逸的環(huán)境下，出現(xiàn)幻想也說不定。

　　但我真心希望那不是幻覺，所以每次做東西的時候，都分出一些盛出來，希望有人能分享。
　　雖然，末世的原則是不能浪費每一粒糧食，沒一滴水。

　　遺憾的是，我分出去的糧食并沒有被動過的痕跡。一天又一天，都是如此。

　　這份感覺很微妙，就像全世界都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卻在隱隱期待回音。

　　08:

　　我養(yǎng)成了吃夜宵的習慣。
　　病毒襲來之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我認真管理我的身材，在不趕稿的日子里盡量做到早睡早起，一日兩餐加下午茶……現(xiàn)在，都沒人在意了。

　　無論發(fā)不發(fā)福，我都不需要考慮找男朋友的問題了。

　　今日份的夜宵是漿果松糕，費了我好半天功夫，模樣一般，但吃起來不錯，我切下一角盛在刻著金盞花花紋的小碟子里，放在樓梯角。

　　我心如枯木，平靜得像湖水，沒有期待，只是習慣了。

　　“謝謝你�！�

　　平靜的湖水泛起一絲漣漪。

　　09:

　　宇宙中什么最能打動人？
　　遙遠的相似性。

　　10:

　　我猛地抬頭，借著朦朧的月光，看到一角潔白的裙角。

　　“你在哪里嗎？”

　　“是的�！甭曇艉茌p，如同春風吹動金盞花。

　　巨大的旋轉(zhuǎn)樓梯投下巨大陰影，只露出一小塊衣料，讓我的心怦怦跳了起來。

　　“不用謝，我明天還會再做些送你�！蔽翌D了頓又補充一句，“我手藝不錯�！�

　　11:

　　我十分珍惜這個伙伴，不敢輕易靠近，只進餐的時候分出一部分食物。

　　“我吃不了這么多。”

　　“啊，抱歉，是我考慮不周�！蔽疫B忙道歉。

　　“你不必這么緊張�！蹦沁叺穆曇粑⑽⑿α讼隆�

　　“我只是……”我把香腸切成小段，放進嘴里咀嚼著，“我只是有點孤獨，想，找個人說說話。”

　　“以后你可以來找我，我也好久沒有伙伴了。”

　　“你真好�！蔽倚α�。

　　世界遺落的兩個人成了自然而然成為朋友，開始談一些瑣事。

　　她叫瑪?shù)贍栠_，她告訴她出生在這城堡，我給她講外面的故事。時常也討論怎么把糕點做的更可口，怎樣溫度泡茶剛剛好。女孩子跟女孩子間的瑣事?lián)硎呛芏�，可以聊個沒完沒了。

　　12:

　　春天很快走到盡頭，花朵成熟到爛漫，這天我從外面折了一支花送給她，她很開心。

　　“我能見見你嗎？”說笑間，我的話脫口而出，幾乎沒給我挽留的余地。

　　“……”

　　“那個，”我撓撓頭，“我開玩笑的，你不要在意�！�

　　噔——

　　是腳步聲，很輕的腳步聲，鞋子踩著老舊的樓梯走下來。

　　我抬眼看過去，以為看到了仙女。

　　她是古典美人。
　　穿著上世紀精致華麗的鯨骨裙，一頭濃密的金發(fā)，過分白皙微微透明的肌膚在夜里要發(fā)光是的，眼睛里流淌著星河，嘴唇是特別正的紅，裙擺飄曳，緩緩從旋轉(zhuǎn)樓梯上走下來。

　　即使我是女生，在這一刻也羞紅了臉，自慚形穢。
　　我頭發(fā)不是金色是亞麻色，臉上有淡淡的紅色雀斑，身上是亞麻布杏色睡裙。

　　我簡直想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也許明年名叫埃米爾的種子還會發(fā)芽，長出無數(shù)個我。

　　“埃米爾，你好。”她聲音好聽到爆炸。

　　我目光躲閃，“你好，瑪?shù)贍栠_�！�

　　13:

　　那之后，我們關(guān)系更加親密一些。

　　我們會互相講一些美好的故事。
　　寫小說的我搖身一變成為霸道總裁傾慕的女人，或者是統(tǒng)領(lǐng)人類反抗感染者的女首領(lǐng)，而瑪?shù)贍栠_是天底下最美的公主，能主持儀式，還能騎馬打仗。

　　“公主，可不只是嬌生慣養(yǎng)，關(guān)鍵時刻也能上馬打仗�！爆�?shù)贍栠_反復多次強調(diào)。

　　我在城堡中灑下一些種子，希望明年會有收成。我還種了一顆蘋果樹，精心呵護，滿心期待它開出白色小花。

　　我告訴瑪?shù)贍栠_，如果不出意外，我會在這里長久呆下去。

　　“那是不可能的，埃米爾�！爆�?shù)贍栠_輕聲否定我。

　　“為什么？”我不很明白，“我們一起在這里生活不好嗎？”

　　瑪?shù)贍栠_搖搖頭，堅定地說:“你知道，總有一天你會離開�！�

　　我問:“你也跟我一起嗎？”

　　“不，我屬于這里，而你不該圇圄在此�！�

　　14:

　　莫名其妙。

　　有時候，我真搞不懂女人！雖然我也是其中之一。

　　瑪?shù)贍栠_到底有什么難言之隱？她跟我打的是什么啞謎？

　　我絲毫沒有頭緒。

　　每當我問她時候，她只用她那迷人的眸子定定地看著我，“你知道的，埃米爾�！�

　　我知道的，個鬼�。�

　　15:

　　到底有什么話不能直說。

　　我們之間產(chǎn)生了小小的冷戰(zhàn)。

　　我憤憤地打掃著廚房——我一生氣就喜歡做灑掃工作。
　　我從客廳打掃到廚房，從廚房打掃到書房，力求每一塊地板都光潔如鏡，沒一處角落都嶄新如初。

　　我不知疲倦，從早上做到太陽下山。借著越來越弱的余暉，我將所有書籍按標簽整理分類。

　　“別動�！币患䦂杂脖鶝龅臇|西抵上我的腰窩。

　　是槍。
　　我緩緩舉起手，心中猛的一驚。
　　有外來者趁我疏忽大意闖入了城堡，顯然不是什么有風度的紳士。
　　“別，別傷害我。”

　　“放輕松，小姐�！币浑p手在我身上摸索，卸掉我的手|槍，又不懷好意的四處游|走。

　　我半垂著眼，從投在地上的影子判斷，我身后是兩個男人，一高一矮，高的胖一些，兩個人只有一柄槍。

　　太陽光慢慢消逝，我看著我微微顫抖的影子，心落了一層沉沉的灰，壓得胸口疼。

　　“這里，只有你一個人嗎？小姐。”高個子的男人在我耳邊有些曖昧的問。

　　我當然不會出賣瑪?shù)贍栠_，“是的，先生，只有我一個人……”

　　“埃米爾，是來客人了嗎？”這聲音動聽歡快得如玻璃風鈴，卻不是時候。

　　不！
　　絕望攀上我的心頭，我寧愿我們繼續(xù)冷戰(zhàn)。

　　我身后的男人收起槍，看向瑪?shù)贍栠_。

　　瑪?shù)贍栠_頭戴王冠，從巨型旋轉(zhuǎn)樓梯上緩緩走下來。

　　16:

　　瑪?shù)贍栠_持著黃金酒壺，美麗的笑容打動人心，“尊貴的客人，感謝你們蒞臨城堡，我為您準備了最豐盛的晚宴和美酒�！�

　　墻壁上的橘黃色的煤氣燈依次亮起，長長的餐桌上整齊擺放著誘人的食物、美酒、鮮花以及閃閃發(fā)光的銀具。這座古堡，短暫恢復了一點舊日的輝煌。

　　兩個男人顯然餓透了，一看到美食便失去了對女人的興趣，撲向餐桌。

　　我看向瑪?shù)贍栠_，她食指比在唇邊，做了一個消聲的手勢。

　　燈光下的她從未如此光彩照人，奶金色發(fā)閃閃發(fā)光，皮膚白的向雪，嘴唇紅得滴血，像個真正的公主又像個女王。
　　冷色燈火映著她的臉，美麗動人，清純又歹毒。

　　我看著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17:

　　我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夜，眼睛干澀得發(fā)痛，“我看到啟明星了。”

　　沒有人回答我，天空中遙遙掛著一顆星，沉默的掛在深紫色的幕布上。

　　闖入者二人像是睡著了一樣安詳，我知道他們都死了。

　　18:

　　昨天下午打掃書房的時候，我在角落里找到一本記載格瑞藍島的歷史書。

　　即使沒有翻開，我對里面的內(nèi)容早已背得滾瓜爛熟，格瑞藍島城堡毀滅于四百年前。

　　曾經(jīng)住著世界上最美麗的公主，她擁有愛她父母、兄弟和臣民，生來順遂幸福。

　　可是戰(zhàn)爭來了，她的國被出賣，父母被敵人殺死，四個兄弟三個死掉，一個致殘抓做戰(zhàn)俘。我們從小備受寵愛的小公主，退下公主裙，披甲上陣，帶領(lǐng)著城堡最后的勇士抵御外敵，最后被圍困死在鐘愛的土地上。

　　歷史到此，關(guān)于格瑞藍島的一切戛然而止，只剩下不嚴謹?shù)膫髡f。

　　傳說，這城堡鬧鬼。
　　公主怨靈猶在，她的靈魂不得入輪回，盤踞在城堡的每一個角落，死守著鐘愛的城堡，殺死每一個入侵者。歲月流逝，公主依舊守護著她的荒城，致使很多人不敢接近這里，這里越來越荒蕪。

　　但公主可憐的靈魂仍然執(zhí)迷不悟，她致力于恢復城堡的舊日輝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懷著希望走過四百多個年頭。

　　一切可以說得通，瑪?shù)贍栠_只在夜里出現(xiàn)，我分給她食物，她其實從未吃過。

　　19:

　　我更多回憶起了關(guān)于我的事。
　　病毒爆發(fā)后，每個人都瀕臨崩潰，做出許多瘋狂舉動。我曾親手結(jié)束了被病毒感染折磨的父母的苦痛生命，跟一些幸存者同伴在重重困難中殺出一方土地。

　　然后，我見識了到人心的險惡與齷齪。

　　為數(shù)不多的同類因為資源發(fā)生掠奪和戰(zhàn)爭。
　　我意識到，感染者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之間的算計和掠奪。

　　病毒不會毀滅所有人類，人類會毀滅自己。

　　我親眼看著自己殺掉同伴，手上沾滿鮮血，在爾虞我詐中骯臟的活著，背叛所能背叛的一切，成為自己所厭惡的人，卻不得不去這樣茍延殘喘。

　　誰會相信，曾經(jīng)的我用筆不遺余力地歌頌善良美麗的人性。
　　而今善良的人都死光了。我看到的只有人性的貪婪、自私、愚蠢。

　　我心中突然跳出一個念頭，我希望病毒擴散，感染者占領(lǐng)世界，人類就這么滅亡吧。

　　20:

　　在食物匱乏的時刻，又爆發(fā)了內(nèi)部爭斗，我殺死了最親密的同伴，也被打成重傷�；钕聛淼奈沂帐傲怂行欣睿h離了部落，開始流浪。

　　我走遍許多地方，為找一處能容納自己的地方，或者找一個合適的死處。

　　可人的本性本身就恐懼死亡，我開始欺騙自己，我只是個懦弱無能之輩，遠離人群，靠拾荒為生的流浪者。
　　直到，我來到這里。

　　21:

　　瑪?shù)贍栠_說得沒錯，我一直知道真相。

　　借著黎明的光，我看清了這座城本來模樣，荒敗殘破，落滿血污、灰塵和蜘蛛網(wǎng)，還有無數(shù)闖入者累疊的尸體。

　　我不知道是死去的公主出現(xiàn)在我的臆想里，還是我叨擾了她的魂靈，我和她的曾經(jīng)變得虛無起來。

　　一陣風吹過，撥云見日。一切，輕的如同一場夢。

　　22:

　　黑暗中黎明的一線光漸漸掀開黑暗，等明日來臨，這里會變成真正的廢物。

　　我迷茫的看著窗外，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我懷念與瑪?shù)贍栠_度過的所有時光，那是曾經(jīng)我相信的美好。

　　一滴淚落在我臉頰上。
　　我抬眼看過去，天使模樣的瑪?shù)贍栠_正彎腰看著我，她目光專注的看著我，淡淡笑著，光線使她看上去有些透明。
　　“離開這里吧，只要活著�！�

　　23:

　　黎明破曉，日出的光席卷一切，瑪?shù)贍栠_消失了，城堡變回原本模樣，只有外面那一小株蘋果樹在風中搖曳，葉子綠得簇新。
　　它瑪?shù)贍栠_送我禮物。

　　我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緩緩走出廢墟，踏上征程。

　　瑪?shù)贍栠_的話沒有說完，只要活著，只要有哪怕一丁點希望，即使身處絕境，心中絕望，也依然可以憑借自己的雙手締造出一個新的世界。
　　這也是人性。

　　寬容的陽光普照人間，明日終將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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