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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他同一群裝備齊全的背包客一起來到這里。本想趕在日落前與他們一塊進(jìn)山看星星的,卻在經(jīng)過一處栽有巨大梧桐樹的小院時停住了腳。
院落一看就是被人精心打理過的,在這偏僻山野間居然有些日式庭院的精致。
——會是怎樣的人住在這里呢?
他忍不住推開院門,小心翼翼地向里走去。
清淺的池中幾朵睡蓮正懶懶地綻放著,一直延伸至小屋的石子路因為惹了雨季的潮濕,生出些斑駁的青苔來。五月花期漸逝,風(fēng)一吹便將梧桐淡紫色的花朵打落在房頂和檐下自行車的車筐里,空氣間彌漫著淡淡的清香。
“找誰?”
他嚇了一跳,趕忙朝那聲音望去。只見廊前一個穿著淺藍(lán)色襯衣的瘦削身影不知何時正倚靠在那里,饒有興致地注視著他。
他感到很尷尬,畢竟自己是在沒有跟人打招呼的情況下冒然闖入院子的。
“啊,你的院子可真不錯,忍不住就進(jìn)來了!”他局促地快速解釋著。
“一起喝兩杯?”那人并未對他表現(xiàn)出任何戒備,反而像是對待老朋友般地招呼他到廊前坐下。那人的面前擺著一個成色很好的黑色矮木方桌,上面擺放著精致的玉制酒盞和酒壺。
“那可真是太好了!泵鎸ρ,他也并不推辭。畢竟在這之后到底該去干些什么,又有些什么安排,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你是來看星星的?”
“啊,他們都說這里是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可不是么,每年從這里的峭壁掉下去的人可不是少數(shù),的確離天很近!
“咳咳——!”一口酒嗆到了氣管,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仿佛惡作劇得逞般的,穿襯衫的人輕聲笑了起來。此時恰巧刮了一陣風(fēng),席卷著淡紫色的梧桐花的香氣,將那人柔軟的發(fā)絲吹亂。趁著夜幕來臨前的最后一點天光,他恰好看到了他最好看的樣子。
“你一個人住這里么?”
“恩!
他邊拿起酒盞輕啜,邊用修長的手指蘸了不慎落出的酒,沿著黑色木桌的紋路輕輕滑動那些水跡,滑的讓蒙了些許酒意的他心里發(fā)癢。他忍不住暗自吞了口口水,將眼睛瞟向一邊。
“這桌子可真精致,看紋路是很罕見的木材吧。”他故意沒話找話,借以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
“烏沉木,可是傳家寶!
他登時大驚,借著漸漸朧起的月色湊近那烏黑的木桌細(xì)細(xì)打量,發(fā)現(xiàn)那木桌紋路中還隱隱泛著暗紅。
“你知道這玩意兒有多貴么?!”
“一塊木頭罷了,要不是怕死后被祖先糾纏,早被我賣了換酒錢!
“你家到底是做什么的啊……感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隱居在這兒!彼纱罅搜劬,再次湊向方桌細(xì)細(xì)端詳。
他聽后忍不住嗤笑一聲,連連搖頭。
“可別誤會,我爸媽早走了。自己就是個靠賣字為生還不擅交際的窮光蛋。這房子是爺爺留下的,我自己可沒花半毛錢!
“啊……這樣啊,你是作家?”
“算吧……”他又笑了下。
“還不知道怎么稱呼你。”他點燃了一支小油燈,在熒熒火光中不慌不忙地溫著涼了的酒。
“鴉!
他先是一臉震驚的看著他,隨即著實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聲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
“你是認(rèn)真的么?”
他明白自己的名字再次讓人誤會了,面紅耳赤地辯解著。
“別想歪了,不是那個鴨!是烏鴉的鴉!”他肢體夸張的拼命解釋著,旁邊坐著的人依舊像是被按了奇怪的開關(guān)笑的停不下來。到最后連他自己也仿佛是泄了氣般地跟著笑了起來。
“我姓楚,楚烏。”
“還真的是烏鴉啊……”
“對吧!
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水,用手背輕輕觸碰了下溫著的酒壺。
“我叫江楓!彼毫吮械木,在桌上輕輕寫下自己的名字。
“江楓漁火對愁眠……?”
“名字是爸起的,但他沒什么文化,估計不知道這詩。”他將酒壺中溫好的酒倒入杯中,推到了他的面前。隨即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復(fù)添一杯。
“喏,星星。”
隨著他的話,楚烏抬頭看向天空。只見漫天繁星近在咫尺,就仿佛伸手便可觸及。那些星離近了看并不是白的,而是微微泛著藍(lán),一下一下地閃爍著。云隨風(fēng)徐徐飄動,露出了天間的銀河。草叢中的蟋蟀與紡織娘也借著夜色漸深,放肆地唱著。此時江楓的小院中只有一盞用來溫酒的小小的煤油燈發(fā)出微弱搖曳的光。四下的黑暗只趁得那星光更亮,聽覺與嗅覺也變得更為敏感。他突然聞到江楓身上除了沾染著梧桐花的氣息外,還有著另一股味道,就像是泡進(jìn)了冷水的檀。這味道,楚烏隱約覺得有些熟悉。
“你晚上住哪里?”
“啊……我,回鎮(zhèn)上吧!背䴙鯊哪枪蓺庀⒅谢剡^神來。
“會待上一段時間吧。”
“恩!彼麕缀跏呛敛华q豫地點頭。
“挺好,再來找我喝酒!彼麤_他舉了舉手中的酒盞,仰頭喝盡。
“一定一定!背䴙踹B連答應(yīng),心間沒來由的感覺到無比愉快。
江楓,和這間小院還真是搭調(diào)啊。
他想著,離開了那間小院。邁出幾步后忍不住還是回了頭,只見那人依舊坐在廊前,仿佛知道自己會回頭一般,他沖他輕輕揮揮手。
——已經(jīng)忍不住想要再見到他了。
他這樣想著。
……
次日,山中的霧甚至都還尚未消散,他便再次來到他的住處前。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昨日那間精致的小院蕩然無存,眼前殘留的只是一座破敗已久的小屋。四下荒草叢生,一眼便知這里根本不可能會住人。若不是那棵還在間或落英的梧桐樹,他幾乎要懷疑自己走錯了路。
后來他聽聞,附近的人都說這里鬧鬼。曾經(jīng)有個窮作家病死在這里,明明已經(jīng)窮困潦倒卻還是堅持要把錢全部花在這間院子上,最終連看病的錢都沒有,孤零零死在屋中直到尸體腐敗才被人發(fā)現(xiàn)。這個作家的所作所為被周遭的人們?nèi)⌒,并?dāng)做反面教材講給了孩子們聽,以這樣的方式在鄉(xiāng)間出了名。
他恍恍惚惚地來到了集市上,在一家高價回收古董家具的老店中看到了那張烏沉木做的小桌。借著天光他仔細(xì)辨認(rèn)著桌子的紋路,直到看到了那暗紅色的痕跡。是一塊干涸的血。
“年輕人,你可真有眼光!桌子的上個主人是個大老板,后來舉家出國才將房子賣了,我也是輾轉(zhuǎn)才得到的!買回家去升官發(fā)財呀!”看著楚烏不凡的穿衣舉止,留著八字胡的老板兩眼放光的捏造著這張桌子的傳奇過往。
“多少錢?”
“不貴不貴!”
原來老板也是個不識貨的,竟將這珍貴的烏沉木當(dāng)作一般的現(xiàn)代烏木來賣。
楚烏帶著小桌漫無目的徘徊在城鎮(zhèn)、村落、鄉(xiāng)間,直至夕陽西下再次回到了梧桐樹下。借著余暉,他看到小屋再次變得精致而整潔。睡蓮仍是懶懶地含苞待放,自行車依舊依著墻停放在一旁。他下意識想把手中的桌子藏起來,卻發(fā)現(xiàn)它的重量突然變得很輕,已然化作一朵淡紫色的梧桐花,隨風(fēng)飄落。
“你來了!蹦莻聲音不徐不緩地響起,他仍是不知何時就坐在了廊前,沖他笑著招了招手。
“啊,有酒么?”
“當(dāng)然有!
遠(yuǎn)山忽而響起悶雷,一場山雨就要來襲,他迅速躲進(jìn)了廊下。他的身上仍是那似有若無的浸了冷水的檀香。他忽然想起,這味道他曾在一名叫做七葉的僧人身上聞到過。那晚,僧人告訴他自己聽到了海浪的聲音,后院的曇花會開。他興奮地跑去欣賞,僧人卻沒有跟來。而后他便聞到了這股香氣,溫柔清冽卻毫無生氣。當(dāng)他再次來到前院,僧人已在月下坐化了。
他忽然明白過來,原來自己能夠到此并遇見江楓,并非偶然。
“你有心事?”
聽到江楓的聲音,回過神來的他趕忙擺擺手,掩飾似地仰頭將杯中的酒喝盡。
雨水順著屋檐花落,打在石板路上濺起水花。草間的蟲鳴也消失了,四下被雨聲對比的更為寂靜。
“今晚就住下吧,這雨怕是一時半會也停不了。”
“這不太合適吧!”他猛地站起身來。
——開什么玩笑,留他下來,天亮?xí)r一切不就都被知道了么?!如果依他所想,江楓便是七葉的轉(zhuǎn)世,那他絕不會化作厲鬼謀財害命。除非是他也認(rèn)出了自己?又或者,他根本就還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這件事。
“怎么了?”江楓狐疑地看向楚烏。
“你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
“什么?”
看著江楓不解的目光,楚烏明白他應(yīng)該的確是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這件事。
“沒什么,那就留下來吧!”他仰頭喝光杯中的酒,沖身邊人笑了下,晃了晃空杯。
“還有么?”
——只要趁天亮前離開就沒問題了吧。
山雨依然在沒完沒了的下,江楓側(cè)身睡著,從并未關(guān)嚴(yán)的窗外間或會伴著雨水卷來陣陣梧桐花的香氣。
“喂,睡了么?”
那邊的江楓并未傳來回答,正當(dāng)他以為對方已經(jīng)睡著了時,才聽到他在身后開了口。
“醫(yī)生說我肝臟出了問題,好像是沒治了!苯瓧鞣藗身,倚身靠在墻上,看向窗外飄入的雨絲。
“我沒什么錢,本想找個地方等死好了,卻又總想著在死前總該讓自己活得舒服點兒。于是打理出了這個院子……其實只要不疼,有時真會忘了這事。但每次想起,依然會覺得有些不甘心啊……”
江楓的聲音依然平淡清冷,就仿佛是在講別人的事一樣。直到說了那句不甘心,他的語氣中多出了一絲沙啞。
“以前有個和尚跟我說,萬事萬物都是由生到死。每個人都在一味的追求著更輝煌的終點,可其實終點到底都是一樣的,便是死亡。與其說麻木不仁,不假思索地一味向前,倒不如多用心感受下途中的事,才不枉走了這么一遭吧……其實你比那些人做的都好。”
江楓聽后沉默了許久,獨自起身走出屋去,片刻便拿著酒壺與酒盞回來了。
“你說得對。又來興致了,再喝幾杯?”
“可是你的病……”
楚烏突然明白過來,所謂的病痛此時再也不能拿江楓怎樣了。一時間,他不知自己究竟該作何心情。
“喝。”
二人點燃了那盞煤油燈,對酌起來。直至酒過三巡,他們都有些微醺。江楓順勢倚靠在楚烏肩上,搖曳微光下的楚烏竟有了他蒼白的臉上露出紅暈的錯覺。
“那個和尚……你提起他的時候,神情很不一樣啊!彼硌勖悦傻哪剜。
“喂,再說些關(guān)于他的事吧!
不知是不是酒意的影響,此時江楓身上那股濕冷的檀香氣息更加濃郁,彌漫在楚烏四周,讓他忍不住又回到了山霧中那座有著墨色瓦頂?shù)墓艅x。
他叫七葉,和寺中其他的僧人都不一樣。他的眼中有光,師傅說那叫欲望。他好奇庭前的花開花落、月亮的陰晴圓缺、想要探尋寺外那條山泉的源頭、想知道天外的世界,想明白情為何物……有人說出家人不應(yīng)有欲望,他為此一度感到沮喪。但師傅并未責(zé)難于他,而是鼓勵七葉下山走一遭。于是他訪遍名川大河,游歷四海,也因機(jī)緣際會救下了年幼的楚烏。那時的他,還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烏鴉。
“以后你便叫楚烏了……”僧人說。
那之后,這只被叫做楚烏的鴉便和七葉朝昔相伴,相依為命。在七葉陸續(xù)搞懂了花開花落、月的陰晴圓缺、山川大河之源、天外瞬息萬變,成為了極其智慧的人后,唯獨還不懂情為何物。而這枚被叫做‘愛’的種子,卻在烏鴉的心中悄然滋生……
轉(zhuǎn)眼間,七葉已年過古稀。世人都在贊美著他的智慧與博學(xué),他卻選擇了重回寺廟,終日青燈古佛,粗茶淡飯。他將寺院打理的井井有條,在前院栽下一株梧桐,后院則是種滿了各式花卉。他將梧桐花瓣收集,用甘露泡茶,而后朝他招招手,示意他一起來喝。七葉告訴他,自己已不枉此生。
那晚,七葉在敲響晚鐘后回到了廊下。他抬頭看向天際的月亮,告訴他自己聽到了海浪聲,還說曇花就要開了。
他看向年邁的七葉,他的眼中仍有光……
七葉走后,他又在那間古剎里生活了許多年。他日夜思念著七葉,直到自己生出了和他一樣的身形,鴉明白自己終于可以去尋他的七葉了。
沒曾想,世間的紛擾與誘惑讓沒了七葉的楚烏迷失了自我,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愛恨離別與醉生夢死后,楚烏還是忘記了七葉。他在這塵世間浮沉數(shù)百年,不知去往何方也不知歸往何處。直到遇到了那群背包客,來到這里看到了這株巨大的梧桐,而后遇到了江楓。
“所以你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來了啊!彼麥惖剿叴禋,帶著混雜著酒氣的冷檀香,輕輕含住了他的耳垂。
“江楓,你說,情為何物?”他嗅著他的呼吸,啞著喉嚨問。
他從耳畔將唇移至他的唇角,繼而淡然一笑。
“本就無解……倒不如今宵有酒今宵醉!
一陣風(fēng)忽而夾雜著細(xì)雨飄進(jìn)屋來,剎那間芳香四溢,誘惑著楚烏不禁加深了吻。
他聽到江楓帶著醉意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呻吟,只覺得整條脊柱過電似的酥麻。他借著搖曳黯淡的火光除去了那人的淺藍(lán)色襯衫,二人纏綿在一起的影子映在了墻上。這一瞬,他忘卻了情為何物的疑問,要的不過只是一雙人。
……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雨已經(jīng)由瓢潑變得零星。楚烏看向窗外,啟明星在閃爍了?粗磉厹\淺呼吸著的人,他明白他即將要連同著這間小屋一起消失,直到黃昏來臨時重新出現(xiàn)在這里。不知道自己死去的人是無法投胎轉(zhuǎn)世的,只能化為孤魂等待能量逐漸消散……而此時的楚烏竟自私的希望著江楓永遠(yuǎn)不要知道真相,就這么一直留在這兒。而他從此也不必漂泊流浪。梧桐處,便是家。
于是,當(dāng)?shù)谝豢|陽光從東山升起時,一只烏鴉從那處破敗的小院中騰空飛出。他訪遍世界各個角落,路過山川密林與車水馬龍,終尋得將靈魂永留世間的方法,便是用他的眼睛。楚烏明白,烏鴉修行的命門就是眼睛,沒了它,自己將會損了百年道行,重新淪為一只鴉。
他遠(yuǎn)遠(yuǎn)看向黃昏下的庭院,梧桐花依舊靜靜地綻放著。江楓又溫著酒在那里等待了,他看到了他眼中的光。
當(dāng)視野終歸化為一片黑暗,他又見到了七葉的臉。
情,為何物呢?
……
“喂!
江楓沖梧桐樹上那只瞎眼烏鴉招了招手。
“一起喝兩杯?”
烏鴉拍拍翅膀,落在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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