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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圖
蘇棠把那畫看了又看,決定把它掛在墻上。
南墻怕潮,北墻怕螻蟻。蘇棠拎著畫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最后看上了東墻上的一片空白。畫掛在那里,他在桌邊看書時抬頭就能看見;他躺在床上時睜眼就能看見。
畫是幅普普通通的山水畫。蘇棠從丹青坊的一堆卷軸里把它翻出來,老板瞥一眼,收了他五十文錢。講明,不退不換。
也難怪它不值什么大錢。上面既無題詩,也無落款。只在左上角的空白處落了一方印,兩個陽文篆字:守拙。
畫也不見得是上品。
遠山用干筆淡墨勾勒,近石只比遠山多了幾筆皴擦。下方幾叢雜樹,樹中一間茅舍,舍邊繞了一條小溪。
溪邊,有個人在臨水練字。
整幅畫風(fēng)神懶散,荒寒蕭疏。只有溪邊練字的人眉目清晰,嘴角仿佛帶笑。
蘇棠的魂,正被畫中人嘴角那驚鴻一瞥的笑勾到天邊去了。直到吹燈躺臥,還要借著月光多看幾眼。
醒來時,竟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水邊的一塊大石上。溪水淙淙,涼風(fēng)拂面。不遠處有人聲細語,似乎是在吟哦遠古的詩句。
蘇棠爬起來,發(fā)現(xiàn)了些異樣之處:這個地方的一切非黑既灰,像是……用水墨畫出來的。
他,這是在……那幅畫里面?!
蘇棠嚇了一大跳,趕緊看看自己。還好,衣服手腳的顏色都沒變化。再看看水邊那人,除了衣衫有些單薄之外,也與常人無異。
蘇棠想著總不能衣冠不整地上去打招呼,于是掬起一捧溪水,想洗洗臉。把手湊到跟前,又嚇了一跳,驚叫出來:“這水,怎么這么黑?!”
“那個地方的水是用濃墨染的,不黑才怪哩!兄臺若想洗手,還是到溪中空白的地方去洗吧!”
蘇棠有些不好意思,甚至都不敢正眼去瞧那人。只沿著溪岸走到空白的地方去,俯下身洗手。手上殘余的墨汁散化在水里,慢慢地暈開了。
“這——你……”那人看著水里漸淡的墨色,震驚地看著蘇棠。
蘇棠連忙收起手:“不好意思,我把水弄臟了……”
那人搖頭:“不是……只是……從來沒有人能動這里的墨,兄臺的手卻染上了……”說著把手里的筆塞到蘇棠手里,“來,拿著這個,隨便畫幾筆!
蘇棠接過,四處看了看,最后在腳邊的一叢蘭草上添了幾片葉子。他的筆一收回來,新畫的葉子便隨風(fēng)飄動,清新可愛。
那人大喜,大笑說:“天哪,我終于等到能完成這幅畫的人了!”
蘇棠愣住:“怎么,這……竟是幅未完成的畫?”
那人拉住蘇棠不放:“不錯,此畫每一轉(zhuǎn)手,我便會把得畫的人帶到畫中來,看看他們是否能繼續(xù)畫下去……誰知整整過了一百一十六年了,都沒有人能給這里添上一筆……”
蘇棠恍然大悟:“怪不得……這畫的筆劃實在疏簡得過分了,原來是這個緣故。”
那人望向他,眉眼帶笑:“兄臺又是為何看上了這幅畫呢?”
蘇棠被那溫和的目光逼視得要轉(zhuǎn)開頭去:“咳咳……只是覺得……很投緣……對了,還未請教兄臺高姓大名?”
那人回答得很干脆:“沒有。我沒有名字。我也不知道我是誰,從何而來,又為何會住在一幅畫里……我只知道,我要等一個人來,把它畫完!
蘇棠默然。難怪這人給他的感覺,會干凈得像一張白紙。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反問他,笑容里全無心機。
“蘇棠!
“啊,芝麻酥糖……”
“……”
“蘇棠,你給我取個名字吧!”
蘇棠點點頭,沉吟著,一眼瞥見一片山石之上,有一片紅色的印記。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其實是畫上的那一方印,只不過是因為它在眼前被放大了,所以顯得有些怪異。但是“守拙”兩個字,還是清晰可辨。
蘇棠微笑:“那方印想必是原來畫這畫的人的閑章。我猜你也是他畫出來的……不如就叫‘守拙’吧!”
那人歡呼雀躍,奔去和畫中的一草一木炫耀自己有了名字。蘇棠啞然失笑,在畫外看他臨水練字那專注的模樣,怎么就看不出來他還有這么天真的一面呢……
他奔回來,氣喘吁吁的,大汗淋漓。緩過氣來了,他說:“這名字是你給我取的,我要跟你姓蘇!
于是蘇守拙帶著蘇棠四處游覽,一一指點需要添加的地方。茅屋邊上要添一段籬笆,籬笆下要勾幾朵菊花。溪里要添條小船——船上要有魚竿和魚簍,當(dāng)然溪里還得點幾條魚。
蘇棠隨著他的指點勾擦點染,漸漸地將大片的空白畫得錯落有致。說話間隨口談起常讀的詩文,蘇守拙竟能順暢地接下去。可是接完了又搖頭:“我不記得我有學(xué)過呀——”
眼前的一片平地終于畫成,蘇守拙遙指遠處:“山上也要添個亭子,還有幾筆樹。”蘇棠點頭,往前走去,卻無論如何都走不動了。蘇守拙在后面笑:“要上山,就得先畫上路!
蘇棠醒悟,在眼前橫擦一筆,果然便有個臺階憑空浮現(xiàn)。于是兩人拾級而上,蘇棠隨口問:“那么,你還記不記得畫這幅畫的人是誰?”
蘇守拙搖頭:“不記得了。”
蘇棠決定不再問他。追究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他白天的時候想的不過是,倘若自己能和畫中的人把臂同游多好,F(xiàn)在他就在眼前,這已經(jīng)是老天眷顧了。
然而蘇棠很快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他能進到這幅畫中來,是因為他可以把這幅畫完成?墒沁@幅畫完成了以后又會出什么事呢?
——他,還能不能再見到蘇守拙?
蘇棠放下了正要畫上涼亭基座的筆,回頭歉然一笑:“守拙兄,恐怕在下在此地呆得太久了,回去會誤了讀書的時辰……可否先讓在下回去,明晚再來接著畫呢?”
蘇守拙一拍腦袋:“啊呀,對不住,我竟只顧了要你畫畫,卻忘了你還有自己的事要辦……我這就送你回去,但是剩下的你可不能不畫了!”
蘇棠點頭,正想跟他拍胸脯起誓打包票,突然眼前一花,再睜開眼睛,卻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室內(nèi)一片漆黑,院外有雄雞唱曉。
他困倦之極,終于沉沉睡去。再醒來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他起來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那墻上的畫。畫上果然多了許多景致,就連他隨手勾擦的山路都清晰可見。只是蘇守拙仍伏在溪邊,臨水練字。
蘇棠看著畫,想的卻是蘇守拙在草木間歡呼雀躍的模樣,不禁有些癡了。心想著如能和他長相廝守,那才叫圓滿了。想來想去,最后還是跑去找丹青坊的老板,想知道這畫的來歷。
那老板問清楚了他不是來退畫的,便全都說了。
這畫,是一百多年前,這城中一個叫何簡的畫師所繪。何簡詩畫雙絕,名動一時,求畫的人絡(luò)繹不絕,達官貴人都以廳堂之上能掛上一幅何簡的筆墨為榮。有一年,何簡出門遠游,在山野間遇到了一個不知名的書生。兩人一見如故,一起游覽了許多地方。三個月之后,那書生才告訴他,自己其實是天上的仙人,偶然有空下來逛逛的,現(xiàn)在也該回去了。
何簡大吃一驚,不知該如何挽留,那仙人卻已經(jīng)乘著風(fēng)回天上去了。何簡回家之后,不久就病死了。臨死前畫了一幅山水圖,被他家的仆人連同別的畫一起送來賣。因為上面沒有落款,也就賣不出好價錢。好容易賣出去了吧,總是第二天就被退回來——百年間已經(jīng)退了不下十次了。
那老板說完,揮手叫蘇棠走人。這晚,蘇棠故意畫得很慢,只說自己不擅長畫亭臺樓閣,所以下筆要謹慎。蘇守拙沒有半點懷疑,跟在他旁邊有說有笑。蘇棠幾次試探著向他示好,他都沒有反應(yīng)。那一個亭子足足畫了兩個月才畫完,蘇守拙卻仍舊對蘇棠毫無親昵之意。
蘇棠漸漸明白過來:蘇守拙不過是個畫中人,空有一幅和人一樣的皮相,卻全無心肝,又怎么會明白他的愛意呢。想著不禁有些絕望——那人明明就在眼前,卻永遠都不可能心意相通。
終于蘇棠拖拖拉拉地把剩下的樹石都畫完了。兩人臨風(fēng)站在畫中的山尖,眼前是千萬里壯闊山河,腳下是片片浮云。蘇守拙突然被風(fēng)吹遠,飄在半空。他樂呵呵地踩著云,揮手遠去,回頭大聲喊:“喂!你也過來!”
蘇棠忍不住一腳踩到一片云上去,卻朝山腳直墜了下去。耳邊有風(fēng)吹過,瞬間又一切寧靜了。
蘇棠睜開眼睛,清冷的月光仍照在那幅山水圖上。
干筆淡墨勾勒的遠山,濕筆皴擦的近石,雜樹,樹中的茅舍,舍邊的小溪……
一切如故。
溪邊,有個人在臨水練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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