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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風箏的人
她等了他八年,等到煙雨平樓坍塌,等到花開暖樹幾載……
1
孫二子家窮,祖祖輩輩住在雙橋鎮(zhèn)。
雙橋鎮(zhèn)三面環(huán)山,經過上千年捶打幾座大山早已融為一體,山體往內凹陷形成低洼盆地。北面是一大湖,當地人叫它作“聚寶”,因為這湖是雙橋鎮(zhèn)和外界聯(lián)系的唯一渠道。
當官的以前嘗試著從東邊的山開一條路出來,但沒幾月清政府就倒臺了,這路修了個開端也因沒經費廢了。
如今的雙橋鎮(zhèn)還和百年前一樣只能靠著渡船出去,在聚寶的兩側稀稀拉拉有兩排渡船隔湖相望。
平日里還好,沒多少人出去,那些撐船的人就自個兒躲在船上睡覺,遇上精神好的兩三結伴坐在河邊抽兩根旱煙,要實在是沒有生意賺干脆就把船停了到鎮(zhèn)子上打牌去。但要是趕上過節(jié)或是趕場的,不管天涼兒還是熱那兩排渡船人都像發(fā)了瘋似得能塞多少人上船就塞多少。
孫二子從小是他爺爺帶大的,沒見過爹娘。他娘生他時難產死了,本來接生婆也放棄那肚里的“死胎”,但沒想到這娃娃竟然自己在他娘肚里動了一下。孫二子的爹在他娘死后出去就再也沒回來,只每半年寄點錢回來,但三年前孫二子十二歲時,他爹就徹底斷了聯(lián)系。
有人說他爹去外地打工已經不想回來了,也有人說他爹打工的時候去參了軍被打死了。
孫二子想他爹,他想見他,想問他為什么不回來找他。
“那傻子又爬到墻上去等他爹了!
帶頭說話的是一個叫何必中的男人,他家里有幾百畝田地,就每月靠收租也能在雙橋鎮(zhèn)算上個大戶。
孫二子坐在爛城墻上,就算不轉頭也能聽出何必中的聲音來。他倆住得近,從小就是死對頭,又奈何何必中喜歡的那個姑娘打小就歡喜孫二子,那何必中心里就更不是滋味。
“那也總比你落榜了的好!彼粗鴮γ娴亩纱÷暤卣f,其中一個撐船人好似聽見了他說話一樣只呆呆地望著他。
何必中耳朵好是全鎮(zhèn)的人都知曉的,這孫二子擺明了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他不能忍,一腳踢出去準備跑上墻,卻被身旁幾個家仆攔住,“我們本就是出來收租的,要是回去晚了免不了要被老爺罵的。”
他氣不過,但又不能失風度,硬生生地就被家仆拉回府。
一家仆給他端來一杯茶。
“少爺,您別跟那粗漢置氣,他一個粗人連字都不認識您和他吵架有什么意義?”
他坐在正堂左側桌旁,接過茶。
上好的鐵觀音。
十年寒窗無人識,學成之時無奈恰趕上取消科舉,自此恍恍惚惚地留在雙橋鎮(zhèn)每天幫父親收租。
他一直在心里默念。
我沒有落榜。
前些日子何老爺在外面做生意,賺了點戰(zhàn)爭錢,回來準備讓何必中帶著這錢去南京做一番事出來,讀了十八年的書可不能就這樣白讀了。
他不干,除非能娶到城南王地主家的小姐王瑜。
一提到那王瑜何老爺就來氣,好好的一個姑娘卻背著他爹不裹腳,活該生得那么大一雙腳嫁不出去。何老爺不樂意,他是堅決不會讓王瑜進自家門的。
那何必中也不妥協(xié),晚上自己拿出筆墨在宣紙上寫上“今生非王小姐不娶”幾個大字,還十分招搖地貼在墻上。
那天他又和何老爺大吵一架,也是因為王瑜。
何老爺不明白,這王瑜生得普通,他怎么就這么缺根筋兒地要娶她?他、王瑜,還有那個給王家拉犁的孫二子從小就走得近,那要兩小無猜、童叟無欺不也還有個孫二子嗎,哪不叫他孫二子去娶這大腳王瑜?
這件事何老爺一直耿耿于懷。
一年前,拗不過何必中的何老爺撇下和王家的矛盾,開了春拉下臉皮帶著大包小包就去王府提親,盡管他曉得這王瑜愛上的是以前在滿香樓跑腿兒的伙計孫二子。
一切都順順利利。
直到王瑜沖到正堂,趾高氣昂地將腳搭在椅上,掀開裙角似撒潑般地沖著何老爺和王老爺說道,“我沒裹腳!”
彼時,何老爺徹底醒悟。
這自家兒子安心娶,可人姑娘不安心嫁。
再者,這明眼兒人稍微一推敲就猜得出王瑜私下不裹腳最大的原因便是因著孫二子那莽粗,一主一仆如何能過得了王老爺那一關?此番下下策卻也是唯一的方法。
只是苦了王家出了個不裹腳的女人。
2
這天要下雨,可憐了王家剛曬出來的谷子。
王老爺匆忙忙地叫上家里全部的家仆、工人跑到大壩上去收谷子,孫二子隨他爺爺也去了。
平日里孫二子是在滿香堂跑腿,得了空就來王府幫忙。
而這滿香堂,人來人往的,錯綜復雜,待的時間一久也就學會了察言觀色,什么人做什么事只要看一眼就能知曉。
他把最后一件蓑衣給爺爺穿上,自己冒著暴雨和老天搶谷子,大壩上盡是忙碌的影子,在暴雨下誰也看不清誰。
王瑜一個人帶著兩把傘匆忙跑到大壩前,她算準少了件蓑衣,憑孫二子的脾氣他肯定不會自己穿蓑衣的。
雨水打濕她的裙擺,紅色的繡花鞋早已被泥土沾染,額頭冒出幾珠汗水。照何老爺的話,她確是生相普通,平平無奇,但也算得上濃眉大眼,只那一雙靈動的眼睛便一切足以。
她看見他了。
跑向他,把傘遞到正在往簸箕里刨谷子的孫二子跟前。
他抬頭看了眼她,雨水笨重地打在他臉上,看著有些許疼。
“你來這兒作甚?這么大的雨莫得風寒了,快回去!”
“我來給你送傘。”
她幾乎是吼著說出來的,因怕這雨聲太大孫二子聽不見。
刨完一簸箕,迅速地沖到倉庫,把谷子往谷堆里倒。他有點生氣,小姐從小體弱,要是生了病他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我不怕淋雨,你回去吧。王老爺等會兒看見你就完了!彼行┖浅。
她紅了眼,眼眶被雨水打濕。
“我只是想給你送傘!
他看著她,很是心疼,剛剛的語氣是重了些。
但,他不得不這樣做。
“小姐,回去吧!
他盯著王瑜紅紅的眼睛,不容分說,隨即又跑出去搶谷子。
她待在倉庫,拼命地抹去不停地從眼里流出來的水,把傘放到墻角,“傘我給放這兒了你記得拿!
而后很不情愿地回去。
盡管王家第二天把屯在倉庫的濕谷子拿到大壩上去曬,這突如其來的大暴雨還是讓王老爺痛失了好幾十石的谷子,這才想起人城北何家何老爺這一年在外面賺了些橫財回來,自己為何不照著做?要是一輩子都待在這雙橋鎮(zhèn)當這大地主實屬太窩囊。
王老爺賞識孫二子,就和賞識孫二子他爹一樣。當晚就把孫家爺子倆叫到家里去。
“孫老,我就不繞彎子了,孫二子交給我出去闖一闖,愿意否?”
孫老慢吞吞地在房里走,昏黃的燭光映在那滿臉的溝渠上。
孫二子摩擦著黝黑的手,眼巴巴地望著孫老。
“你先回去!彼麑χ鴮O二子說。
等到孫二子走后孫老方才坐下。
“你想要做什么?我兒子已經出去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夠了吧?你還想把二子也搭進去吶?”
王老爺笑笑,拍拍孫老的肩膀,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guī)O二子出去不是要走他爹那條路,我是要出去賺錢的,傷不了性命!彼戳丝撮T外,又接著說,“再說了,看剛才孫二子的眼神他是渴望著出去的,孩子大了你也不能這么約束著是不是?”
“你真的只是出去賺錢?”
孫老還是有些不相信。
“你看那城北何家不也是出去賺了些戰(zhàn)爭錢嗎?這玩意兒錢來的快,你要是還不相信的話,我把女兒定親給孫二子如何?”
孫老知道孫二子從小就喜歡王小姐,他可不管王小姐腳大不大。
“怎么樣,夠誠意吧?”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盤,你會讓自己吃虧?”
王老恭恭敬敬給孫老倒茶,“你說你也苦了大半輩子了,還想給我們家拉一輩子犁吶?孫老,你也老了,等到哪天忙不動了不也要靠孫二子這根獨苗嗎?”
“我再說最后一次,我兒子還沒死!”孫老猛地拍桌子,據理力爭。
“是是是,沒死沒死,他可是我們雙橋鎮(zhèn)百年來第一個英雄嘞,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嗎?回頭你讓孫二子準備準備,下個月就動身!
孫老回到家,孫二子還沒睡,正燒水。
他把孫二子拉到涼席上坐下,拿起席上的大蒲扇扇著。
“你想娶王小姐嗎?”
孫二子眼睛立馬就亮了,但她還在生氣吧。
“不過王老爺有個條件,你得跟著他出去賺錢!
他點點頭,“我想去。”
“但你要先答應我一件事,不能去找你爹……”
許久,孫老看著外面的天,只是嘆嘆氣說,“天變了,天變了,今時不同往日了!
孫二子也朝天上看去,這和以前下雨的時候一樣呀?
“哪兒變了?”
爺爺笑著摸摸孫二子的頭,“等你稍大些了就知道了。”
3
第二天黃昏,孫二子一如既往地爬到爛城墻上去,他期盼著對面湖會有個陌生的中年男人遞給撐船人一塊大洋過湖來,走到他跟前對他說“我回來了”。
可是一次也沒有。
撐船人大多都認識,要說熟的話就只有那個白胡子一抓一大把的胡老漢了,沒人知道他本名叫什么,無親無故、無兒無女,二十年前走投無路留在雙橋鎮(zhèn),一撐這船就是二十年。
孫二子第一次接觸胡老漢是他坐在爛城墻上等父親時胡老漢坐在岸邊抽旱煙,一回頭就看見個黑不溜秋小孩兒坐在鎮(zhèn)里僅剩的城墻上,他覺得好笑順手撿起一顆石子就扔孫二子。
他倆是不打不相識,一個比他爺爺還老的老爺子居然還能和自己玩得這么開實屬奇怪,恰也正是這胡老漢才勾起了孫二子想出去的欲望。胡老漢說外面的女人個個都生得漂亮,腰細胸大屁股圓,將來一定給孫二子生個大胖小子回來。
他不干。他只喜歡王小姐,盡管王小姐腳大,他也歡喜得不得了,但他總是惹王小姐生氣。
胡老漢朝孫二子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他乖乖地跳下城墻,下意識拍拍衣服上的灰,愣頭愣腦一屁股坐到胡老漢身旁。
他遞給他一根旱煙。
“來一根?”
他搖搖頭。
“你遲早會抽的!焙蠞h點一根旱煙,十分享受地吸幾口,水波蕩漾,平靜無奇!斑^兩天就趕場了,不知道我還能劃多少趟……”
“我要出去了。”
胡老漢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過了半晌。
“什么時候。”
“下個月!
“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
胡老漢躺下去,笑著說,“回來記得給我?guī)О虾玫臒。?br>
“好!
他突然想起來了什么,立馬坐起來,面色嚴肅地看著孫二子。
“那王瑜怎么辦?”
“我和她定親了!
他哈哈大笑出來,你小子不錯啊,“連人家王小姐都能娶進門。”
太陽要落山了,孫二子站起來,要回去。
胡老漢指著自己的船,“要不要吃了飯再走?”
“我回去要給我爺做飯的,走了!
胡老漢繼續(xù)坐在那兒抽著旱煙,不禁被嗆得咳嗽幾聲,年紀大了做什么都吃力。
還沒等孫二子回到家,王瑜倒是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一跳就跳到孫二子面前。
“我爹說要把我嫁給你!
他笑笑,“對啊!
“鬼才要嫁給你!傘呢?”她伸出手找孫二子要。
頓時,他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兒,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一句連貫的話來。
“我就知道你沒拿,鬼才要嫁給你!”
她轉身就跑,不停地跑,不回頭地跑,她知道自己跑不過孫二子。
一只手拽住她。
“你再跑一個試試?走,拿傘去!
她被帶到倉庫,可那里根本就沒有傘了。她急哭了,白晶晶的淚珠直往下掉。
“都怪你,都怪你,現在傘沒了……”
孫二子搖搖頭,雙手背在身后。
“我拿的!彼呎f邊把傘從身后拿出來。
她木訥地看著他,雙手不停地去擦臉上的眼淚。
“你騙我……”她委屈地說。
他半彎下腰,摸摸王瑜的臉,真軟吶!等以后回來一定要每天都摸摸。
她被孫二子摸得害羞,差點也連話都說不清,“我聽我爹說,你要跟他出去!
“嗯!
“那風箏怎么辦?你說過要教我放風箏的!
他把她抱進懷里,“這些天沒風,等我回來一定教你!
4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一個月如期而至。
王老爺帶著十幾個家仆和孫二子就上了船。
胡老漢不愿意搭這一程,自個兒躲得遠遠的。
王瑜和孫老站在岸邊,眼巴巴地望著船越劃越遠。
自孫二子走后,王瑜每天都爬到城墻上去。那是她第一次上到那城墻上去,她看不清遠方的山,只能看見停在湖邊的渡船,那渡船每天都要接送河兩岸過往的行人,幾十年如一日。
湖面上的風吹過來,撲在她臉上,很舒服,很溫和,就像他親在自己臉上了一樣。她紅了臉,用手背貼緊臉頰降溫。
胡老漢從湖的那一面接了個婦女過來,靠了岸,一眼就看見坐在城墻上的王小姐。
還真是對癡情人!
送走客人依舊坐在岸邊抽旱煙,他性格孤僻,除了孫二子沒人和他說話。
胡老漢轉過頭,看了眼王小姐。
“嘿~”他沖她喊,“孫二子他說他非你不娶!
她紅了臉,別過頭去;伊锪锏嘏芑丶胰。
突然,一男子沖到胡老漢面前。
“你剛說什么?”
胡老漢慵懶地抬頭看,原來是何家的小少爺。
“我說孫二子和王小姐要成親了,王老爺撮合的!
他猛吸一口煙。
何必中拳頭緊握,牙齒咬緊。
“你可當真?”
“我胡老漢從不騙人,你要不信自己去問王老爺去!
他找不到王老爺,直接去了孫二子家,才知道孫二子前兩天跟著王老爺出去了。
孫老把他拉到一旁,語重心長的說,“娃娃,你很聰明,從小也喜歡讀書,出去了肯定能做出一番事來!
“我喜歡王小姐。”
孫老怔了一下。
“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跑出孫二子的家,整個人恍恍惚惚。出去?要出去嗎?
又過了一個月。一艘船開過岸來,下船的是王老爺。
她欣喜地爬下城墻,跑過去找孫二子?伤颜颊冶榱司褪钦也恢鴮O二子。
“別找了。”何老爺從身后拿出一只精美的燕型風箏,“這是孫二子托我給你拿回來的,外面還有些事情要他處理!
她噘著嘴拿過那只風箏,悻悻然地往回走。
胡老漢坐在不遠處,有意無意地往這邊瞟,孫二子這人還不想回來了?
沒隔幾天王老爺又出去,一個月后還是沒帶孫二子回來。
王瑜急了,說他把孫二子藏起來了。
孫老也找上門。
“您老就放心吧!”王老爺扶著孫老,從懷里取出一封信塞給孫老,“孫二子是真忙不過來,這不還有給您寫的信嘛!
“
你在外面到底做什么生意這么忙?”
“嘿嘿,商業(yè)機密!”
一個月、三個月、四個月,大半年過去了孫二子依舊沒回來,只是每月托王老爺給王瑜帶一只風箏,給孫老帶封信和一疊錢。
何家搬走了。搬出去了,何必中被強制性帶走。
那寫著“今生非王小姐不娶”的宣紙依舊貼在墻上。
再一月,王老爺回來,帶了個壞消息。孫二子不見了,留了封信說要去找他爹,還說讓王瑜等他。
“我走那天城墻右邊角落開了叢牽;ǎ鹊侥腔ㄩ_到左邊那時我就回來教你放風箏。”
那晚王瑜哭了一晚上,眼睛紅腫。
孫老倒平靜,這大半年孫二子寫的信越來越堅定,他料到他會去找他爹,可他終究是放任了他,就像十幾年前放任兒子那般。
她還是每天爬到爛城墻上去,有時高興地笑出聲,有時對著天黯自憂傷。
墻角的牽牛花早已長滿整面墻,可不知道何人何時活生生地將這開得好好的花給扯斷,又逼著花兒慢慢長滿墻。
一長滿就被扯斷,反反復復好多次,到后來竟像有了蠻勁兒一樣發(fā)了瘋地長,引來人家發(fā)了瘋地去扯。
王瑜偷偷叫丫鬟去做了好幾個風箏,形狀都不一樣,有雁子型的、老鷹型的、荷花型的,還有畫有牽牛花型的,但丫鬟從來沒見小姐放過,這些風箏壓在床底下都已經生灰了。
孫二子走后,四處找父親的下落,最后在南京一個村里找到了父親的墳。
“你爸爸是個大英雄嘞!以前幫我們村趕走了鬼子!蹦莻帶他去坡上的老伯對著他說。
“我們只知道你爸爸的名字,所以只能就在這兒等著,希望有一天他的家人能來找他,還好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把您給等來了。”
他說不出話來,眼角流出兩滴淚來,“撲通”一聲跪下磕了三個響頭,什么也沒說,又走了。
他沒有回雙橋鎮(zhèn),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時間慢慢流走,花開花敗五年,春夏秋冬換了五年。
那天刮起大暴雨,整個鎮(zhèn)動蕩不安,湖水漲了,幾十年了從來沒見過這湖這么湍急過。
有個出去買布料回來的老婦女站在湖的對岸。沒有一個人愿意搭她。
胡老漢從岸邊一搖搖欲墜的小棚里探出個頭來。
“要不要進來躲一下?”
婦人急得快要哭了,手拿著一把傘卻打濕了全身。
“師傅,能不能載我一程?我那孫女兒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這雨太大了要出事的!”
婦人倒到地上,抱頭痛哭。
胡老漢看了看天,咬咬牙,決定賭一賭。
可是,他賭輸了。婦人上岸了,他沒有。
……
接胡老漢船的是城里一個整天無所事事的青年。也姓胡,叫胡安生,爹娘死的早,吃百家飯長大的。
王瑜坐在城墻上,瞥見胡安生,也抽旱煙。
何必中每年都要回來一趟,準確地說是回來找王瑜,今年也不例外。
他給她帶了一件高定旗袍,紅色的,印著鳳凰和玫瑰。
起初她不要,可何必中說倘若她不收就把旗袍扔到湖里去。她只能收下。
“我爹不讓我娶你,可我要娶你。等過幾年我有權力了一定風風光光地接你進門!
“我不要嫁給你,我有婚約了!
何必中抑制住情緒。
“萬一他孫二子死了怎么辦?你要在這兒守一輩子的活寡?”
胡安生聽到聲音下意識瞟了眼城墻上的王瑜和何必中。
看著遠處那狹小的通道,她噘嘴,很不高興。
何家墻上的宣紙已經泛黃,但那幾個字依舊那么堅定。
他又走了。他說他一年后再來接她。
那天之后,王小姐瘋了。
她嘴里叫著“孫二子”,叫著“放風箏”,有時上躥下跳,有時躺在城墻上,不怕臟也不怕人笑話,鎮(zhèn)上的人都說王小姐中了孫二子的魔,已經沒救了。
王老爺不認命,在外面請了十幾個大夫回來給王瑜治病,一年過去了還是不見好轉,反而越加瘋瘋癲癲。
一年后何必中又回到雙橋鎮(zhèn),奇怪的是這次卻不見王瑜坐在城墻上。
“王小姐呢?”他問胡安生。
胡安生把手攤開,閉嘴不說話。
他遞給胡安生一塊大洋。
“她瘋了,被王老爺帶回去治病了!
頓時,他的心像被無數根銀針刺穿,發(fā)瘋地跑到王家。
跑到王家時王瑜正坐在院子里,咧開嘴傻笑,嘴里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王老爺拍拍何必中的肩膀,把呆掉的何必中拉回來。
他眼里包著淚水,望著王老爺。
“王伯,您讓我?guī)ツ暇┌伞N医o她請最好的醫(yī)生。”
王老爺嘆氣,雙手背在身后,他看起來老了許多,背也駝得厲害。
“你以為我不想帶她去外面?可她死活都不肯走,她要在這兒等孫二子!
那年,王瑜還是沒跟何必中走。
王老爺拿她沒辦法,只能任由著她來。
她又每天都跑到城墻上去眼巴巴地望著湖上來往的船。
5
可那天,卻把安靜的雙橋鎮(zhèn)給掀熱鬧了。她沒有等到她的孫二子,倒是等來了一批不速之客。
不知是哪兒來的一路軍隊一到雙橋鎮(zhèn)就是招兵買馬,強買強拆,男的充公,女的也帶著一路,王老爺和孫老也未能幸免,只剩下幾個年紀大走不動的老人,和已經瘋瘋癲癲的王瑜。
但不知為何,胡安生卻沒有走,每天把船靠在河的那一面等著,等著渡要過河的人。
這年入了冬,何必中帶著大包小包地告訴那撐船的人說要進雙橋鎮(zhèn),胡安生仰起因常年經受風霜而黝黑的臉,何必中看得恍惚,一年不見這胡安生竟莫名和胡老漢有些相似。
胡安生定睛一看,認出何必中來,“自王老爺被抓走后那王小姐更瘋了,你還來干甚?”
王必中跳上船,塞給男人一塊大洋,“叫你過河就過河。”
“得,您嘞就自己過河去看看吧。”
船一點一點地靠近雙橋鎮(zhèn),這是半年來王瑜第一次看見渡船開過來,她伸長了脖子朝船里看,卻什么也看不見。
船靠岸了,王瑜眼巴巴地看著何必中從船上下來就破口大罵,“你這殺千刀的好端端地過河來干甚,害得我以為是孫二子回來了嘞!”
何必中老遠就聽見了王瑜的罵聲。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那城墻,坐到王瑜身旁,順著王瑜的目光往河的那一邊望去,他知道她還在等孫二子。
那撐船的男人累了,坐在河坎邊上點起一根旱煙休息,時不時地往后面望一望城墻上的王瑜和何必中。
何必中把包裹放進王瑜懷里,“天涼了,把這些衣服穿上吧,或者……你跟我出去……”
只“啪啦”一聲包裹被丟到地上,她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看何必中。
“他都走八年了!”
她望著湖面的水波,河的那一邊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才令他去了八年都不回來。
王瑜轉過頭來看著何必中,眼神滿是憂傷。
“你會放風箏嗎?”
何必中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住了!安弧粫!
她笑了,苦澀地笑著,看吧,是他說的要回來教我放風箏的,他怎么……就不回來了呢?
何必中回到宅子,看著墻上貼的宣紙,甚是心酸,當初的狂妄不翼而飛。
為了她,他至今未娶。
宣紙上起了厚重的灰,用指輕輕一彈,宣紙便顯露出一細小的裂痕。
他敗了,打小就敗給孫二子。
何必中這名字,是何老爺想了好幾天才取的,寓意必中科舉,榮登榜首,但他沒考上,這是一敗。
王瑜歡喜孫二子,他知曉,但他愿意等著,等到王瑜發(fā)瘋也沒等到,這是二敗。
在南京他遇見了孫二子,一身戎裝,萬般正派,搖身一變好似換了個人,而他早已世故圓滑,這是三敗。
和軍退出南京,北軍進城駐扎,他突然斷了關系、沒了后臺,這是四敗。
但有一事他贏了,這八年孫二子輸了她。
胡安生把何必中渡到河的那一邊,他遠遠地望著城墻上的王瑜,望了一會兒只得轉身走開。
胡安生也偏過頭去望望王瑜,心想再隔個一兩年只怕是這雙橋鎮(zhèn)就只有我守著你這個瘋娘子了。
王瑜看著壓抑的群山,搖晃著掉在空中的兩只腳,嘴里喃喃地唱起歌來。
月亮爬上了,他還沒回來。
太陽落坡咯,他還不回來。
人都走完嘞,他還甭回來。
牽牛長滿呦,他才肯回來。
男人躺在船板上,悠悠地聽起她唱的歌來,聽得多了自然也會跟著唱了。
他聽見了腳步聲,睜開眼側起頭去看。
不認得,那男人穿著個綠色軍裝,左手提著只風箏,右手還拿著根旱煙。
“同志,今兒這船還開去那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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