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中最冷的季節(jié)，沃特帝國首都哈特伍德已經(jīng)連續(xù)五年沒有下過一場雪了，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讓正在往鍋內(nèi)加配料的卡格愣了一下，手一抖，勺中的甘草粉末沙沙落下，瞬時被鍋內(nèi)乳白色的糖漿所吸收。
　　搶救已來不及了。
　　俯身聞聞鍋中散發(fā)出的氣息，卡格蹙蹙眉，長長地嘆了口氣，停下手中的動作。身體頹然地跌進了身后柔軟的沙發(fā)之中。
　　調(diào)不出那股味道，無論如何都調(diào)不出那股味道。
　　雖然每一次都是按照院長奶奶字條上的配方一步步做下來，但是，無論嘗試多少遍，就是調(diào)制不出院長奶奶所做的甘草糖的那種味道。
　　直到今天，卡格依然清晰地記得院長奶奶將配方交給自己時臉上那鄭重的表情。她深信，那絕對不會僅僅只是一張甘草糖的配方這么簡單。院長奶奶一定是想通過它告訴自己些什么。
　　蒼白的日光透過皇宮名貴的薄紗窗簾射入屋內(nèi)，鍋下炭火嗶剝，卡格低著頭，整張臉被一片跳躍不定的陰影所籠罩，那雙紫色的眼睛明明倒映著通紅的炭火，卻依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暖意，仿佛一段被扔在雪地里的鋼鐵，冰冷堅硬。
　　一月十三日。
　　那是壁爐架上那份銀制臺歷上的日期。
　　不知不覺間，離那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已經(jīng)過去整整十年了，卡格低頭望著脖子上院長奶奶和配方一起交給自己的金烏神日掛墜，恍惚間似乎又聞到了那股讓人窒息的濃重血腥味。
　　卡格一直深信是金烏神在那個地獄般的夜晚用一個神跡將她從一個繁爾人變?yōu)榱宋痔厝恕６鴱统�，是活下來的人義不容辭的責任。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那顆混了胡蔓藤堿的甘草糖。

　　二

　　那時的卡格還是繁爾大公國某座孤兒院內(nèi)的一名八歲女童。因為與生俱來和繁爾人世仇沃特人一樣的褐色頭發(fā)，孤兒院內(nèi)所有的孩子，甚至連看護都用異樣的眼光來看她。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沃特人有著妖異的紫色眼睛，而卡格卻長著只有繁爾人才有的純凈黑色眼睛。然而，偏見卻并沒有因此而消失。沒有孩子愿意跟她玩，甚至還有人挖空心思地想出各種惡意的惡作劇作弄她。
　　卡格的世界中唯一的溫暖就只有院長奶奶。院長奶奶每天都會給卡格吃親手做的甘草糖。入口時是微微的苦味，隨著糖果的一點點融化，那股苦味漸漸消散，最后唇齒間只余下醇厚的甜香。如撥云見月一般。
　　那時候每當被孤兒院里的孩子欺負卡格就會一個人跑進禮拜堂，跪在地上，出神地仰望神龕之上那一輪耀眼的金烏神日。
　　金烏神是繁爾人唯一而全能的真神，她創(chuàng)造了一切，庇護著一切。人間任何一尊神像都只能是對她的神圣與偉大的一種褻瀆。所以，虔誠的繁爾人將她的化身三足烏和她那神圣的居所太陽供奉在禮拜堂之內(nèi)。
　　那時候的卡格常常跪著跪著就在神龕前睡著了。然而，有好幾次她醒來時卻已躺在了院長奶奶溫暖的懷里。院長奶奶總會往卡格的嘴里塞上一顆香甜的甘草糖，然后一邊溫柔地撫摸卡格那濃密的褐色長發(fā)，一邊給她講偉大的金烏神的故事。
　　可憐的孩子，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是神的寶貝，所有的苦難都是金烏神給予我們的善意的試煉，那是為了讓我們能夠更加從容地面對未來將要承擔的重任。
　　……
　　十年了，卡格依然能清晰地憶起院長奶奶說這些話時臉上慈祥的表情，然而，言猶在耳，說話的人卻早已化為了了繁爾大地上的一抔黃土。

　　三

　　感覺到臉上泛起一陣柔軟而冰冷的觸感，卡格緩緩地抬起頭來。
　　“卡格�！�
　　面前的男子正蹲在地上，用一種帶著疼惜和憐愛的眼神望著她，他的手溫柔地捧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
　　“陛下！”
　　卡格猛地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整理好裙裾，迤迤邐邐地向蹲在她面前的男子行禮。
　　面前的男子纖瘦高挑，長著一張典型的沃特人的臉，紫眸褐發(fā)，臉如刀削。如果沒有介紹，沒有人會想到眼前這個身形單薄的年輕人竟會是所有繁爾人殺之而后快的死敵，沃特帝國最高統(tǒng)治者，拉克多格皇帝陛下。那個用鐵腕將沃特帝國從毀滅的邊緣拯救回來的神話一般的男子。
　　“叫我拉克�！崩硕喔駡�(zhí)起卡格的手，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溫柔，“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是我的皇后，所以像小時候那樣叫我拉克就好。”
　　卡格靜靜地望著他的眼睛，露出一抹得體的微笑：“是，拉克�！�
　　“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會陪在你身邊�！崩硕喔駨纳砗髷堊】ǜ竦难�，無比小心地親吻卡格褐色的長發(fā)。
　　卡格怔了一下，接著，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拉克多格。
　　為什么，最后成為沃特帝國皇帝的人會是你？
　　卡格咬了咬嘴唇，臉上的微笑一點點苦下去。十年前，被那個好心的老爺爺收養(yǎng)時，卡格做夢也沒想到那個老爺爺竟會是沃特帝國除皇帝以外地位最高的老親王。昔日的繁爾孤兒在一夜之間成了沃特帝國高貴的公主。
　　深信那是金烏神的旨意，卡格決定利用自己身份的便利完成復仇大業(yè)。毒死老親王最愛的孫子，挑撥老親王和那時的皇帝陛下之間的關系，踩著無數(shù)人的尸骨一步步走過來，以為自己快要成功之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最后面對的那個人竟然是自己這輩子唯一的朋友，拉克多格。
　　毀滅沃特帝國。
　　差一步就能毀滅沃特帝國。
　　現(xiàn)在唯一的補救的方法就是殺死拉克多格，只要他一死，他的那幾位野心勃勃的兄弟必將為皇位而大打出手，整個沃特帝國絕對會再度陷入混亂之中。
　　可是，下不了手，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
　　直到如今，卡格依然能記得多年前那個陰冷的雨天。那個有著春日陽光般溫暖笑容的男孩解開雙排扣禮服外套的扣子，拿價值幾萬沃特幣的禮服那柔軟的襯里替她擦去滿臉的雨水時的情景。
　　無數(shù)次地，卡格以再嘗一次院長奶奶做的那種甘草糖為借口，一再地將對拉克多格下手的時間延后。無數(shù)次下定了決心，卻總是在最后關頭退縮。
　　院長奶奶用自己的命救下了自己，自己卻在這里舒服地做著沃特帝國的皇后。無論如何，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卡格緊緊地捏著手里的甘草糖，手心早已被黏乎乎的冷汗浸濕。
　　這一次，絕對不能心軟！
　　這一次，絕對要成功！
　　卡格閉上眼睛，腦海中再次浮現(xiàn)出那個地獄一般的夜晚。

　　四

　　沃特人闖進孤兒院的時候，卡格正一個人跪在禮拜堂的神龕前，神情疲憊。就在吃飯的時候坐在她身旁的一個九歲男孩忽然故意把整盤濃湯都淋在了她的頭上。滾燙的湯汁澆在臉上熱辣辣的痛，黏稠的液體猶如一條條惡心的毛毛蟲順著頭發(fā)爬進脖子。
　　卡格曾經(jīng)從院長奶奶那里聽到過那個男孩的故事。那個男孩本來是繁爾大公國南部一位伯爵的兒子。沃特人侵入了伯爵的城堡，殺死了進入他們眼中的所有活物。男孩因為捉迷藏時躲在樹叢中睡著了而躲過一劫。很不幸，卡格的長相刺激了他生命中最不堪的記憶�？ǜ癜l(fā)現(xiàn)自己沒有辦法責備他，她所能做的，就只有遠遠地躲開。
　　卡格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后，一雙溫暖的大手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然后，她看到了院長奶奶的臉。
　　雖然臉上掛著和平時一樣和藹的微笑，她的眼中卻閃著一絲慌亂，卡格甚至能感覺到她抱著自己的手正在一陣陣顫抖。
　　卡歐格瑟斯特，你還有甘草糖嗎？
　　院長奶奶喜歡叫卡格的全名，但是向卡格要甘草糖卻還是第一次。
　　卡格怔了一下，緩緩地點了點頭。
　　全部給我好嗎？
　　卡格點點頭，翻遍了全身所有的口袋，將甘草糖一顆顆摸出來，放在院長奶奶攤開的掌心。
　　院長奶奶滿意地將全部的甘草糖放入口袋，接著從脖子上摘下那個一直帶在身邊的金烏神日掛墜連同一張被折疊得很小的羊皮紙一起塞入卡格衣服的夾層中。
　　卡歐格瑟斯特，答應我，無論你看到什么，絕對不要發(fā)出任何的聲音。
　　得到卡格肯定的回答，院長奶奶放下了她，走到神龕前。一聲微不可聞的咔嗒聲之后，卡格發(fā)現(xiàn)那輪金烏神日上的金烏竟彈了出來，露出墻壁后面一人大小的空間。
　　院長奶奶將二話沒說抱起卡格就將她推入了那個空間之中。污濁的空氣迎面撲來，卡格反應過來時院長奶奶已關上了金烏。黑暗在瞬間包圍了她，那個空間極小，她只能一動不動地站著，透過金烏身上細小的縫隙，她可以看到禮拜堂內(nèi)的景象。
　　卡格還沒弄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禮拜堂內(nèi)忽然涌入一群身穿盔甲，手持利劍的男子。陌生人的闖入讓卡格的神經(jīng)在一瞬間緊張起來。卡格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幾個散發(fā)出危險氣息的不速之客。
　　領頭的男子發(fā)現(xiàn)了跪在神龕前的院長奶奶，卡格只看到一道冰冷的銀光如閃電般從眼前掠過，等她意識到那是一把劍時，劍鋒已刺穿了院長奶奶的身體。鮮血不斷地從她的傷口處洇出，綻開一片觸目驚心的殷紅。
　　卡格的大腦在剎那間一片空白，只能感覺一股涼氣從腳底一直漫上來，漫上來，最終將她的整個身體凍結。
　　卡格眼睜睜地看著院長奶奶的眼神如散入水中的粉末般迅速地渙散起來，最終化為一片冰冷的死寂。
　　那些寒光閃閃的盔甲里漏出的是一縷縷長長短短的褐色發(fā)絲，她看到了一雙雙冰冷嗜血的紫色眼睛。那一瞬，她終于明白了那些人的身份。

　　五

　　領頭的人狠狠地踢了院長奶奶一腳，然后在神龕上坐下。那么近的距離，卡格可以清晰地聞到他身上那濃重的血腥味。
　　那個人擋住了卡格的視線，她只能靠聽覺來判斷發(fā)生的一切。
　　片刻之后寂靜無聲的禮拜堂內(nèi)忽然響起一片驚恐的哭聲，卡格聽出那是孤兒院的孩子們的聲音。
　　不許哭！誰哭我就砍了誰！
　　一聲鈍響，嘈雜的禮拜堂忽然間安靜下來，只能依稀聽到幾聲強壓著的抽咽。
　　一個不留！
　　神龕上那個渾身散發(fā)著血腥氣息的人發(fā)出一聲冰冷的命令。
　　剛剛安靜下來的禮拜堂再次被震天的哭喊聲所籠罩，漸漸地，哭喊聲中混入了凄厲的慘叫，那聲音一點一點弱下去，弱下去，最后，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擋住卡格視線的那個人離開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濃濃的夜幕籠罩了一切，卡格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只剩下一片凝固了的墨水般沉重的黑色。
　　世界安靜地只剩下雪花落下時蠶食般的沙沙聲，沒有勇氣從金烏神日中爬了出來，卡格只能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縮在那個狹小的空間之內(nèi)。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眼前的黑暗中緩緩地浮現(xiàn)出幾縷月光，那月光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亮起來，亮起來，最后終于照亮了禮拜堂內(nèi)的一切。
　　卡格眼前的景象開始一點點清晰起來。
　　神龕已經(jīng)被砸碎，禮拜堂內(nèi)整齊擺放的長椅已經(jīng)亂作一團，世界一片狼藉，而那些狼藉之中，似乎有些古怪的起伏。心中涌起不祥的預感，卡格猛地打了個寒噤，卻不想著一動無意中觸動了暗格內(nèi)的某個機關，卡格重重地一頭從金烏神日內(nèi)摔了出來。
　　預料之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卡格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下似乎有著一層軟軟的墊子。伸手一抓，竟抓起一只白燦燦的人手。卡格這才發(fā)現(xiàn)剛剛眼中那些橫七豎八的詭異隆起竟是一具具小小的尸體。
　　那一夜，除了卡格之外孤兒院所有的孩子連同看護全部在沃特人的屠刀下變成了毫無知覺的尸體。
　　卡格連滾帶爬地走出孤兒院，卻再未發(fā)現(xiàn)任何一個活著的繁爾人。體力不支的她倒在了雪地之中。
　　等到她醒來時，她已經(jīng)躺在了沃特軍的營帳里。然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夜之間由黑眼睛的繁爾人變成了紫眼的沃特人。
　　除了神跡，卡格想不出第二個理由�？ǜ裾J定，這是金烏神的旨意。神讓她活下來，是要讓她為所有無辜死去的人報仇。

　　六

　　空氣窒悶沉重，窗外是一片毫無瑕疵的白色，恍惚間，卡格似乎又回到了那一片冰冷的雪地中，視線中除了橫七豎八的尸體，就只有被鮮血染紅了的雪地。紅與白的對比觸目驚心。

　　卡格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顫抖著舉起了捏著甘草糖的手，攤開手心伸到了拉克多格的眼前。
　　就在她攤開手心的一剎那，她的心忽然間如被成千上萬只螞蟻啃咬般疼了起來。
　　然而，她沒有縮手。
　　拉克多格，對不起。你唯一的罪孽就是身為沃特帝國的皇帝。
　　“你做的甘草糖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崩硕喔裥揲L的手指緩緩地伸向卡格的手心。
　　卡格屏住了呼吸，冰冷的寒氣從托著甘草糖的手心一直蔓延的全身。
　　“啪！”
　　腳下閃過一道淡淡的金光，卡格低頭，驀地發(fā)現(xiàn)那落在地上的竟是自己脖子上金烏神日。
　　對于沃特人來說，金烏神是邪神！
　　卡格連忙旋身，用長長的裙裾蓋住了那失落的掛墜。就在她旋身的一剎那，那顆混了胡蔓藤堿的甘草糖從她的手心滾落下來，骨碌碌滾到了椅子底下。

　　拉克多格走后，卡格俯身去撿掉在地上的掛墜。然而，她的手頓在了半空中。
　　金烏神日掛墜上的那只金烏竟像當年禮拜堂中的金烏一樣彈了出來，露出里面小小的凹槽，那凹槽里赫然是一小片被小心地疊在了一起的羊皮紙。
　　卡格拿出了那片羊皮紙。
　　上面除了畫著一株金魚草外再無任何別的東西。
　　卡格認出那就是孤兒院的花園內(nèi)的金魚草。院長奶奶似乎對金魚草有著特殊的感情。
　　卡格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大膽的設想，有沒有可能，金魚草也是甘草糖的一種重要配方？

　　卡格急忙命侍女去花園暖房采了一大捧金魚草回來，抓起一株，徑直丟進了沸騰的大鍋中。
　　淡淡的甜香迅速地在房間內(nèi)蔓延開來，卡格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正是自己從小聞到的那股味道。
　　卡格舀起一小勺，嘗了嘗。果然，一摸一樣的味道。
　　那天晚上，卡格一直在思考著院長奶奶用如此迂回的方法告訴自己甘草糖配方的理由。然而，一直都不得其解。
　　天蒙蒙亮，卡格便頂著黑眼圈從床上爬了起來。洗漱完畢，鏡子中的那個人影讓卡格嚇了一大跳。
　　黑色的眼睛？！
　　和在孤兒院時一模一樣的黑色眼睛……
　　原來，這一切根本就不是什么神跡。
　　卡格終于明白了院長奶奶為什么每天都給她吃甘草糖，然而在那樣的情況下卻不忘跟她要走全部的甘草糖。
　　原來……
　　自己從頭至尾都只是一個沃特人。
　　院長奶奶，一個繁爾人，在繁爾人的孤兒院內(nèi)養(yǎng)大了一個沃特人。
　　卡歐格瑟斯特。
　　在古通用語中有一層意思是共存。
　　共存……
　　卡格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隱約間似乎看到了滿手淋漓的鮮血。
　　世界在一瞬間冷到讓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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